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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鬼贺圣 枫摇万里 | 22:00】结业式

作者 : 检书看剑

分级 少年 同性(男)

原型 原神 枫原万叶 , 鹿野院平藏

标签 枫鹿

状态 已完结

1724 124 2022-10-20 11:51


“我穿越风和雨,只为交出我的心。”





01.

“平藏,你祓除过多少魅魔了?”

“这谁会去数。”

“这个数。”

“哈哈……二十?你还真数啊。”

“是两百。”



02.

接到五郎电话的时候,平藏正努力把剩下的小半块三明治全塞进嘴里。

“……我们只是怀疑那房子可能有点不干净,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以帮我们看一看吗?啊,是不是打扰你吃午饭了?忙的话就算啦,也可能是老鼠蟑螂什么的没消杀干净,我和心海再找人看看……”

平藏灌了口水,把三明治咽下去:“没关系呀,我今天忙完就去看看,不管干净不干净的,就当帮你们新家看看周边有没有安全隐患好啦。”

五郎算是平藏的旧识,在认识已久后,又有一桩案子巩固了他们的关系。虽然那桩案子不是平藏负责,但是五郎坚决地认为平藏在里面起了很大的作用。他认为,如果不是平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案子估计没法那么皆大欢喜地结案。

五郎是个心眼实诚的人,在学生时代就有两肋插刀的传闻。但这传闻还是受限于五郎的人类素质,如果能够的话,他甚至愿意三肋插刀,五肋插刀。

那也太夸张了!听到这个说法时,刚交上女朋友的小年轻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侧过头,想要遮掩自己的羞赧,可是耳朵根已经完全暴露了他。心海在旁边也不点破,只是看着他笑。

听见平藏答应下来,五郎在电话那头的声音马上兴致高了起来,连着道了好几声谢。平藏的声音还是那个声音,但在电话这头,他没发现自己也翘起了唇角:

“不客气,为你们高兴呀,爱情长跑终于快到终点了不是吗?我真心为你们高兴。”

五郎听了,嘿嘿两声。平藏都可以看见他伸手挠自己后脑勺的样子,就跟在心海面前的微微窘迫一样。

“谢谢啦,可我觉得我们还刚开始呢,这长跑路上还有好多好多路要跑。”

平藏失笑:“嗯,你说得对。”

解决完三明治,平藏的午餐也就结束了。看着手机上五郎发过来的地址,平藏眯起了眼睛。

这周边倒确实景色不错,后靠山前有湖,空气质量比市中心好了不知道多少。平藏想起来,五郎说过心海不喜欢人烟嘈杂的地方,工作之余喜欢在僻静的地方“充电”,这里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更关键的是,这处房子价格离谱。地处偏僻是会为它降降价,但这好歹是个独栋。稻妻土地资源稀缺,属于寸土寸金,这个价格被标在一座风景优美、设施完好的乡下独栋上,也是很难想象的。

平藏捏了捏自己的下巴,一个词瞬间出现在他脑海里:凶宅。

只有凶宅才会卖这么便宜吧。早一点甩手是最好的了,如果没有人买的话,这栋从图片上看起来又漂亮又宽敞的稻妻传统别墅,可能还会再一次降价甩卖。

看了五郎一起发过来的房源资料,平藏发现这栋房子是不久前才开始抛售的。价格令人心动,却鲜少有人问津。稻妻人是忌讳这些的,但是小年轻胆大,又实在喜欢这套房子,也就不那么畏手畏脚了。

既然抛售的时间不久,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房子成为凶宅,是在不久之前。

五郎发消息过来,说是要给平藏送房子钥匙,平藏却回绝了这一提议。

“不急,我先看看。”平藏这么回复道。



03.
离开警局,搭上电车,往城市的边缘前进,这是平藏熟稔的道路。

而这方向却并非那座闹鬼的漂亮房子。甚至可以说,是完全的背道而驰。

平藏戴着耳机,里面却没有播放音乐,也并非在通话。他只是缄默地双手插兜,不疾不徐地走在路上。

稻妻城的护城河历史久远,古河道沿着稻妻城环绕一周,至现在还是河水清碧。远在古早的将军时代,河道两边便植满了梦见木,每逢春日,落樱随流水。远走他乡的游子,脑海中第一眼想见的,大多会是这里的烂漫云烟。逢上梦见木之下的离别,也是不寡见的。

平藏要见的人,就在这总多离别的梦见木林下等他。

脚踩在堤岸边,枯枝断裂,轻微有声。此时并非梦见木花期,潇疏的枝叶间,平藏很快锁定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没想到你来得这么早,久等啦。”

女子摇摇头:“我昨日就来了。”

平藏依旧双手插兜,在靠近那人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打量:但从衣着上,只是极其常见的家庭女子的模样。茜紫色的长裙,白色的针织开衫,脚下穿着的倒是一双很旧的方头白色皮鞋,其实和裙子不太登对,但是能看得出,这双鞋子被她养护得很好。

“还有什么想做的吗?如果没有了,那我们就开始吧。”

平藏彻底走上前去。女子转过身来,背对着稻妻河的粼粼水波,她在无花期的梦见木下,脸上平静,覆罩着阴阒的神色。

“你……真的做吗?我已经试过了许许多多的方法,不论是坠楼、溺水、吞金……或者是乞求别人的帮助……你是第一个回应我的人。”女子说话了,说话的瞬间,面上凝固的暗色一下子瓦解殆尽,像一个面对孩子的举动,十分不解的母亲。

虽然她从面目上来看,不过是二十出头。

“做呀,怎么不做呢。如果我不做,你要找谁做呢?我已经评估过了,你可不是那些闹着玩的小鬼,我相信我自己的判断,也相信你的诚恳。两百年,你已经辛苦太久了。我觉得不管是人,还是你们,掌握自己的生命,都是最基本的权利。”

“可是你看起来那么年轻……我本以为,会是一位至少在人间,度过几十载春秋的人,才有胆量来做这样的事……年轻的孩子,我希望你的经历没有剥夺你对人世的感受,你对我们的仁爱,没有变成你自己的坟墓……”

坟墓吗……?

女子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她的情绪显得有些过于激动了。但是她看着平藏,看着平藏抿着的、毫不颤动的唇,看着他低沉却平静的脸,还有一双往下望的碧色眸子……她便再说不出什么话了。

“那么,就拜托你了。这双鞋子是我最珍爱的遗物,我将它留在世间,听凭你处置吧。”

平藏看着她,并不回答,而是将插兜的双手拿出来,轻轻舒展在空气中。

十指颀长,但是骨节并不圆突,这是双很流畅的手。甲面有莹润的反光,指甲修剪平整,几乎不留白。这是双很干净的手,看见它们,便好像能得知它们诞生的使命。

女子将自己的白色皮鞋脱下,百般珍重地放在岸边。

她听见平藏的声音:“真名。”

她于是念出了自己的真名。

名字是契,名字是咒。一个名字就是一段轮回,一个名字就是一种因果。

同样的字眼,不同的声线。女子漫想到,殊不知这个名字最后一次被人念诵起来,会是这般模样。年轻人的声音,是清朗的一线,勉力地绷着,放得很低,像是随意念出。但又像是在水上掠过,不肯惊动水下游鱼。她感到慰藉。多么温柔的年轻人。

平藏伸出手,在女人额心轻点。没有触碰,浅尝辄止。

他接着掏自己的口袋,里面有一只小小的引磬。

引磬声清脆,明亮,好像可以翻越千山,传至天穹。

平藏随着引磬的声音,悄声念诵了一段地藏经。

一啄一饮,莫非前定。此世业尽,当归尘埃。

末了,他收起引磬,双手插兜,来到岸边,去看那双皮鞋。

皮鞋是真的很旧了,平藏对时尚历史了解不多,但这个款式绝对不是这个世纪的。要让这么一双老古董皮鞋,在今日还能穿在脚上,不至于化成碎片,想必是不容易的。

平藏看着鞋,鞋对着稻妻河,河上有樱。虽不在花期,但这河堤两道,确是多离别的地界。

平藏没有动鞋子。他重新戴上耳机,选择了一首时下热门,但他还未听过的曲子。踱着步,消失在花间小道的深处。



04.

问五郎拿了房子钥匙后,平藏便往凶宅赶。

不过此时他口袋里的引磬已经放回去了。他借了姐姐的车,携带着一柄危险的管制刀具,径直往乡下开。

在面对姐姐的“不留在家里吃个饭再走吗”提议,平藏摇头拒绝,随便寻了个理由,说自己会在路上找店子买吃的,便提车就走。

他在路途中间并没有停下。

若是按照平藏的喜好,他是不爱动手的。从小,他就多用术法,就像刚刚面对那个女子一样。但是做多了,他便发觉,言语的疲劳有时比身体的疲劳更甚。那这个时候,他宁愿动手,宁愿用刀。

一把附了魔、开了刃的太刀。刀柄朝向右侧。朝左是和平,朝右是随时拔刀。刃反很深,拔刀很快。

他简简单单地用钥匙打开了院子的门。

穿过玄关,来到中央天井,天光在枯山水的白沙上投出一片柔软的晕。平藏接着往下走。

他一路穿越门房,来到后院。这是一片羡煞旁人的小花园,由于临近冬日,看起来萧索了。但不可否认,这是一处花木繁荣的庭院。若是在春夏,必然有十足真趣。

房子是稻妻式的,于是庭院也是稻妻式的。幽玄清寂之姿,历来被推崇。松柏常翠,石灯笼零星,花窗茶亭。庭中的逐鹿没有因为寒冷而断水,竹子蓄满水后,就啪地弹起,竹与水相触相离,交互而过,惊走了鸟雀,惊净了灵台,将平藏一惊。

他注意到了院落中的那座小小红桥。

一般来说,稻妻庭院为了四时皆有景可赏,会搭配四时的植物花卉。冬日肃杀,没有植红梅一类的花朵,便会建一座红桥。待冬雪降落,万物纯白,那座红桥就会在雪中凸显出来,作唯一的亮色。

手已经按上了刀鞘,平藏喊道:“出来!”

还没到雪下起来的时候,但已经足够冷。平藏的兜帽衫不是什么御寒的衣物,他望向主宅,感到风掠过自己的后脖颈,穿过发丝离去。

拇指推动刀镡,施诀时它是拈花手,拔刀时它是杀伐客。刀光已经出鞘,细窄的一条,如风如线。

而就在这时候,主宅内走出一个人来,上了红桥。

这人倒是气定神闲,坦坦荡荡。穿着稻妻传统服饰,两手空空,面对着庭院中,带刀的平藏。

“哈。”平藏吐出一声笑,太轻太短促,好像一句叹息。

他就这么与那个人打了照面。

“你好,在下偶遇困顿,暂居此处,如有打扰之处,在下自会离开。”

那人声音温润,像泉水浸过的石头,在浅浅的水泽中晒了秋日最后的太阳,有暖意。

哪里会出现这样一个人呢?如果平藏是周游列海的旅人,与一方山水的脚下寻到这样一户人家,这户人家中走出这样一个人,那定然是不可置疑的。只是这里荒村郊外,山高日远,若非梦境,只有画幅了。

平藏却摇摇头,将刀缓缓推入鞘内,走上前去。

“一个魅魔,能偶遇什么困难?嗯?”

对面那人闻言,眉头也没见皱一下,只是苦涩涩地失了笑:“既然阁下要点破,那也不好狡辩了。我名为——”

好快的一阵风来,小庭内久未有人烟喧动的空气,一下子被撩掀起来。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平藏就到了那人身前,来不及权衡利害,将食指中指二指,贴在那个人唇上。

二指不够宽,却刚好贴在两个唇峰上,一下子封缄了。

“别告诉我。我好歹也是持证在岗的职业祓魔人,你就不怕吗……?”

堵了好一会儿,平藏便看着那人的表情。从平和,到被封了唇后,便在平藏的两指后面,将眉眼弯起,两边嘴角向上,携了一个温温的笑来。

平藏堵够了,这才把手指放下。

而刚解开封印,那张嘴便动起来,道:

“我名,枫原万叶。”



05.

平藏这辈子过得挺有话讲。

他祖上姓鹿野,家族世代修释礼佛。后来到了某一代,分出去一支专门做了和尚,改姓了鹿野院,从此鹿野院这一支就专干这神神鬼鬼之事了。

平藏不信佛,当然,别的也不太信。小时候九岁左右的时候,有家里的老长辈来接平藏玩,拿了一只箱子,问平藏,里面有几个苹果?

平藏一觑,嘴巴一撇:四个。

长辈大惊,问:怎么知道的?

平藏再一觑,眼珠子一转:直觉。

长辈又大惊,对平藏他父亲道:我说吧,这孩子天生就是这块料。你看他眼下两枚小痣,漫天神明八百万,都在上面附着,帮他开眼呐。

平藏心说,鬼嘞,因为家里仆人突然开始准备招待客人的茶点,院子里又多了一口做工考究的箱子,肯定有什么事要发生,那四个苹果是他亲眼去翻开来看的,连其中一个苹果长得比较歪瓜裂枣,他都知道。

长辈又问:你怎么看这个数的,平藏?

平藏心说,这又是想问什么?于是胡诹一答:四,代表着华严宗四法界,事法界、理法界、理事无碍法界、事事无碍法界。相对论将世界视为四维的空间。铍的原子序数是四。猪每只蹄子上有四根指头。

长辈拍手叫好:过目不忘!神佛赏饭!好!好!好!

父亲也跟着拍手叫好:好!

也是从那一年开始,平藏彻底踏进了神神鬼鬼的世界。

别的小孩子玩七巧板,他玩符箓;别的小孩子在书包上挂毛绒娃娃,他在书包上挂八尺镜草薙剑模型;别的小孩子背课文,他背咒语(当然他也要背课文)。

他祖母老眼昏花,到这个年岁,已经头脑时昏时醒,不太灵便。她早年浸淫阴阳玄秘,是远近闻名德高望重的术士。术,不仅观神鬼,也观人,更观心。祖母上了年纪后,不再出远门为人布术,却依旧有络绎不绝的人拜访门前,有的求术,可也有更多的,不求术,只求一剂指点。

真正的术,不在神鬼,而在人心人世。

祖母完全退局下来后,就常对平藏说:“你,要过得清醒,就要有割舍。”

平藏早慧,回道:“懂,懂,就像天上没有掉下来的馅饼咯,吃霸王餐要被抓起来的嘛。”

而祖母摸摸他的头,虽然因为老眼昏花,摸到了肩膀上:“但是舍与得,不重要。你要听你的心意。”

平藏挪了挪身子,避免祖母的指头戳到他脖子,回答得很快:“懂啦!懂啦!爸爸叫我去背经,我不愿意就不去嘛!”

“经还是要背的,不知书,无以言。”

平藏将嘴巴一撇,翻身下去,一溜烟就跑没了。

这是平藏的童年,一个还未完全将真实与虚幻的世界完全割裂的童年。祓魔师,一个很符合十三四岁孩子幻想的头衔,在半大的孩子中间,平藏一直很受欢迎。孩子们想着,就算不能做安倍晴明,那做晴明身边的源博雅也不错呀。于是平藏有些微微的感慨,自己的童年并非因为身为“和同龄人不那么一样的异类”而孤独冷落,相反,他得到了很多的情感。直到很多年后,一直提醒着他人间为何物的情感。

他的眼睛确实能看见些东西。

然而在渐渐长大的过程中,他有时会想,如果看不见,是不是反倒更好一些?

因为常人的不可视,于是那些神鬼精怪总是显得可怖。如果平藏将这一切视作一件工作的话,那么他身上担着的,就是比单纯的祓魔要沉重百倍的东西。

妖啊鬼啊怪啊,掐个诀,诵个咒,施个术,平藏在送他们往生后,念诵地藏经,为他们送行。如此,也就了却一桩事业。但是在人这一端,这还没有完。

我的母亲,是真的化鬼了吗?人间为何有情痴?我的孩子,为水鬼所伤,该如何讨要说法如何报复?我想要他永远留在我身边,如何做?我要咒杀此人,要他永世饱尝苦痛,你能帮我吗?斯人已去,我不信,我要召他魂来,帮我吧?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如是而已。

平藏开始用太刀。

话已经说了太多,神已经损了太过,那就干活的时候,稍微轻快些吧。

再然后,平藏开始不再用太刀了。他将太刀收起来,去考了警署。

他几乎可以说是视而不见,反正鹿野院家又不是不干这活就要绝种。

平藏君曾在警署里曰:要讲科学。一切的恐惧都来源于火力不足。

从警两年,侦破大小案件无数,大家都说鹿野院警官办案如有神助。

面对这样的话,他往往都是摆手:打住,打住,话不能这么讲。你们要是也仔细一点儿,天下哪有那么多怪力乱神的悬案?都是业务能力不足导致的主观赋魅。简称借口。

可大家通常还是不信的。于是便有同事甲问:上一次在国贸大厦那回,命案之后,我们走访居民,居民都反映夜里有女鬼哭声。众人言之凿凿,还能有假?

平藏竖起食指:那起命案属于经济纠纷,过失杀人。而居民的证词,是为了阻止开发商卖楼而故意散播的谣言。现在这个案子已经转到二课,也结了,正在调停后续双方利益,你们可以去跟进一下咯。

接着又有同事乙问:市郊那次,满坟场子乱飘的人头怎么回事?我都以为我们要被袭击了!一地的落叶,邪门死了,比屠宰场还红!

平藏看着同事乙:我们后来去查啦,就是气球嘛!秋天自然要落叶,不是吗?

同事乙显然有备而来:那西园寺的怨灵怎么说?怎么无端起了风,搅得那檐角的铃铛叮铃叮铃响了半天?

平藏摆手:那回你也没去出任务吧,就这么惦记吗?风就是风,自然科学没学过吗?再说了,佛法无边,你怕什么呀。我看是你小说看多了。

然后同事丙登场:那两年前鸣神大桥上的事件该怎么解释?我们都不能理解你是怎么在女孩已经坠桥的情况下,那么快把她救上来的。

平藏看着同事丙,把已经回答过一万遍的答案再次重复:那也是运气好,不关怪力乱神什么事的。当时大桥边正好有一个野钓的钓友,他立马下去救人了。

进行这问答时,立刻有人拍了拍同事丙:别说这件事啦……同事丙才如梦初醒,赶紧向平藏道歉。

平藏回击,轻轻拍了拍两位同事:生死有命,人已经救上来了,她能不能活下来,已经不是我的错了,我不会那么挂怀的。

说是冷血也罢,冷血讨得一个还能前进,要是不冷血,只会在每一次这件事被谈起时,还是神伤。所以到底怎样才能算得上正常的、好的人呢?谁又能说清楚。

工作以后,平藏就没有因为陌生人的请求而动用专业了。

除了一些密友和熟人,不然他全然装傻充愣。

除此之外,就只剩那群,孤身一人来找他的,献上了所有的真诚,与旷古的哀恸的大魔——



06.

“所以枫原万叶,你觉得我可以对你视而不见吗?”

在魅魔的引导下,平藏跟着一起走入了屋檐底下。枫原万叶好像在请一个外面途径的旅人来歇脚似的,将这片陌生的屋檐与之共享。

许多的魔都有假名。行走世间,真名不是那么轻易就能交出去的东西。如果浪漫小说里告诉人们,一把银质的匕首能够剖开一位血族铜墙铁壁般的心,那么真名就是驱使魔的证明、毁灭他们的钥匙。

枫原万叶当然也可能是一个假名。但是那没有必要。

他也交换了自己的名字。但这可能算不上礼尚往来。人类的名字很像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哪怕是发誓发咒,有时候可能也没有用。他和枫原万叶的交换是不平等的,好像拿一个空盒子,交换了一个满是珍宝的魔盒。

平藏跟着他来到屋檐下,丝毫没有局促。就理论来讲,魅魔是大魔中的一类,即使祓魔师们对他们的命名是不够光明正大的“魅”一字,但这并不能掩盖他们的肃杀本质。

他年幼时第一次听闻“大魔”之名,是在祖母那里。

神鬼世界也有传说,像那渡海而来的大狐妖,又如可吞食月亮的大天狗,均是大魔。平藏小时候便问,名字里带个“大”字的,就是大魔?

祖母摇摇头,道:也有例外的。

平藏便又追问:那么,极其凶狠的,就是大魔?就像那刀中的杀神,也是大魔吧?

祖母仍是摇头:物品中的付丧神,乃九十九位的末席,哪里及得上大魔半分?要说凶狠,也是有例外的。

谁是例外?

外祖母将那个名称写在平藏小小的掌心:记好了,这一类大魔呀,和人类长得一模一样,有人类的双手双脚,有人类的耳鼻口目,甚至,还有人类的心。就算他们并无半分恶意,也少去靠近……尤其不要忘了,他们是大魔……

……

如果此时此刻,平藏面对的是一位陌生的魅魔,他想,他应该会有所警惕。太刀虽然带在身上,可是魅魔到底与绝对的力量和粗暴有些差别,他们的能力绝不仅限于此。

在极其幼年的时候,平藏就开始接受静心的训导。这种训导没有从他的青春期才开始,而是意图成为他的潜意识一般,在他懵懂的幼年就开始。在漫长的无聊中、在空无一人的小小静修室中,平藏能面对的只有自己。他想象过,什么样的诱惑,什么样的勾缠,才会要如此残酷的训练来抵御——可他到底没有经历过。这种传说中的大魔,全是来找他寻死的。

于是这也是为什么平藏如此轻易地便跟着枫原万叶走进了屋檐。

他端详着魅魔:背影是挺直的,没有想象中的高大,也没有想象中的窈窕。衣角稍有磨损,但是穿着齐整。白发束在一侧,右耳上面露出一点红色的发。没有显示出明显的攻击欲,真像是这屋子的主人,简单的好客而已。

但是枫原万叶身上的气息,却令平藏熟悉。

“好吧,抱歉,我们可以长话短说吗?我的朋友看中了这套房子,你如果没有地方落脚,我可以先帮帮你。但前提是,你得说清楚你怎么会搞成这副模样的——”

枫原万叶转过身来,一双赤红色的眼睛看着平藏:“平藏,你觉得我该对你的提议视而不见吗?”

他全身上下,只有这双眼睛像他的种族了。他的身形规矩,他的神情平和,他连说话的声音都是温吞的。只有这双眼睛。

“你不像是死了老婆之后,在人间苦苦支撑百年,最后来自寻短见的魅魔。但你身上这行将就木的气息,可一点都不比他们轻啊。”

回答平藏的,是轻轻的一声叹。

“平藏,在怪我吗?”

平藏不答复,过了半晌,他才开口:“怪你有什么用呢。”

他把太刀放下,轻轻甩了甩自己的脑袋,说出的话与平时的他大相径庭。他像是要清醒,可是却让刘海反而乱乱地遮住了眼睛。

“走吧,我们换个地方,不要弄脏了我朋友未来的房子。”

枫原万叶抬起头来看他。

“不想死的话就跟我走。”

平藏将太刀摆正,留在矮几上,一下子直起身来,就朝外走去。他没有回头。可是他知道,枫原万叶会跟上的。



07.

平藏来到警署第一年,碰上了一件案子。

说是案子也不太准确,更准确来说,是平藏偶然遇到了一名轻生的女子。

平藏其实不常回忆起这件事,但是每当回忆起来,他的脑海总是分外模糊。他有点忘记那是什么季节,有点忘记那座大桥的模样,有点忘记那天的天气,也忘记了那天那个女孩穿着什么样的衣服,头发是长是短,有没有扎辫子。

但只有一件事,他十分清晰。

那座大桥偏僻,路经的车辆很少,在一个夜晚里面,除了路灯,它安静得像被人抛弃了似的。

除了车行道以外,大桥的两侧还有人行的铺砖步道,平藏记得自己好像是走在那上面。走着走着,便看见了立在栏杆上的身影。

他几乎是立刻就联系了自己的同事,可是当他发完消息再去看时,只看见了翻身往下的掠影。

去意已决。

平藏狂奔起来,他不能直接往下跳,他必须来到大桥的一端,从那边的楼梯下去,才能到达江岸。

那一下子,他没有思考为何术式也这么没用。人好像可以渐渐地掌控一切,可是到底还是做什么都不够。

这个世界上令他手长莫及的东西太多了。就像他选择不再用疲惫而徒劳的语言,而开始用太刀一样。

平藏只顾着狂奔,顺着江风一路跑。这大桥颇有规模,他像一个渺小的黑点在移动。

等终于到了通向岸边的楼梯口,他才喘一口气,他猛然向下望去,忽然发现远远的江岸边,有一个人。

而那个人搀扶着一个稍小的身影,是那个女孩。

平藏重新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始奔跑。楼梯很陡,平藏跑得踉跄。因为江岸边没有人行步道,这楼梯不是为普通市民散步准备的。

等靠近岸边的时候,平藏终于能看清一些那人和那女孩子的状况了:女孩已经站了起来,而那个人已经坐回了他原本的小小座位,看样子是原本在此垂钓的。

那个人穿着一身暗红色的冲锋衣,领口拉得很高,看不清表情。

平藏注意到他头上的一缕红发。靠在右耳边,只有一缕。

平藏完全走近了,将两个人收入眼底。这一刻他终于看清楚,有灵识穿越过他的脑海:这是两只魅魔。

平藏接受过的教育告诉他,魅魔是一类大魔,全体都是俊男靓女,遇见了要当心。他们的寿命一般在八百到一千年左右,在大魔里不算长寿,但是比起那些不入流的虾兵蟹将,这个寿命又显得亘古恒长。

而魅魔的时间其实和人类一样。就像大多数的异类,也都平等地和人类一起在时间面前捱过一生一样,不管是八百年还是一千年,他们也是一分一秒地过的。

这就意味着魅魔和许许多多的长生种一样,视生死为沧海一粟,能活到自然死亡的例子很少。若是实在不想再紧握着生的权力,那么区区百年生寿的人类,也无从去规劝。

只是平藏不清楚,为何赴死呢?活腻了?

他于是也这么问了。

回答的是垂钓人。他说:“前辈如不愿再生受苦厄,就去吧。”

那是平藏一次听见魅魔的声音。传言魅魔就是有这么厉害,不得看他们眼睛,不得听他们声音,不然便会如同蛛丝缠绕,就中了他们的陷阱。

平藏看着垂钓人,看着他安静的眼睛,听着他沉静的声音,很难将他与魅魔对应上。

同事们很给力,这个时候,警车已经呼啸着到了。平藏没有谎报军情,他把这个求死的魅魔带到了车上,装模作样地安慰了几句,然后便像历来的流程一样,带女孩做记录,为女孩寻访家人。

女孩没有家人,平藏猜得也挺对。

在车上,他没有和女孩过多交流,因为他知道这和那种常碰见的寻死觅活,可能不太一样。夜色和灯光交替着从车窗边流淌过去,女孩很安静,长久地陷入沉默,平藏也不去惊扰。他只是开始溯源回忆,回忆自己接受过的训导。

妖异的存在,某种程度上,只是把人拆分开,并将一些部分无限放大。

按照祖祖辈辈的传统,大魔是不用诛杀的。他们大多有着极高的智能,将他们当做活得很长、能力很强的人类即可。只有那些能为不够,只凭着一腔情感欲望行事的家伙们,才该命丧刀下。这不是单纯地造下业障,因为那些家伙们的失控,对他们本身也是一种受罪。

那大魔行走世间,又是为什么才能拥有这样远高于人类的权能呢?平藏想过。

这个问题,好像很难回答。因为平藏问过自己的父亲,问过自己的母亲,问过姐姐,问过其他一些同行,但是大多数的人都将大魔视为理所应当,他们生来就是这般强大的。那个时候平藏还算年幼,这个问题事到如今,他或许不会再问。但是在年幼之时,郑重地接下了平藏的疑问的,是祖母。

祖母的回答很简单:有舍才有得。

要是问魅魔么,则很简单了。漫长八百载里,几十年供他们声色犬马放纵自由,享受爱,占有爱,做世上最幸福最烂漫的生命。然后,他们将心放在某一个人那里,得到完满的结束。再之后的数百年,他们以恨不得欲死的孤寂,作为那几十年欢乐的代价。

平藏看着车窗,车窗中映出他自己的脸。而在旁边很近的地方,可以看见女孩摆放在自己双膝上的手。平藏没有观察她的脸,他只是看着窗户上的自己。

那垂钓的魅魔早就不见踪影,或许是有了普通人类的介入,也不像是面对祓魔师这样简洁了。

当夜,平藏作为警署的陪同人员,陪女孩在医院休整。这本来不是他的工作时间,责任到位了,也就可以走了,但他还是稍稍多坐了一会儿。

只是一会儿。

平藏已经不是幼年的平藏了,他知道有些东西不该问,有些好奇心也不该有。

见他停驻,女孩便不再沉默,忽然告诉了平藏自己的名字。见平藏没有回应,她从床上坐起来,语无伦次地又将自己的名字说了几遍。

这明显和她登记在警署的记录上的名字不同。

平藏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病房的窗户:没有月亮,月亮在窗户的视野看不到的地方。

一种熟悉的疲惫感,忽然地、又缓慢地涌了上来。就像平藏第一次决定将术法换成太刀时一样。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肩上。

起初是轻盈的,甚至没有在平藏极端投入的时候惊吓到他,好像第一片雪花落下来一样,人们只顾伸手接住它,而甚至没有感受到它的重量,它的寒冷。

然后那只手的力气才慢慢按下来。仿佛镇压住了平藏的思绪,仿佛定心的法器发出钵音,这只手的力量有如水波,阵阵的涟漪将平藏的情绪荡开,抚平。

“我们无法伤害同族,也无法自戕,我可以请你帮助她吗?”

“我会和你一起。如果你愿意的话。”

那手是从后面来的。平藏不能看见他的脸,只能听见他的声音,感受到他的温度。

魅魔在说话的时候,也会使用他们的能力吗?他们是否无法自抑地随时用着他们的蛊惑力?他们会用自己的能力左右着每一场谈话吗?

平藏不知道,但是他听着身后的声音,忽然耳边的一切混响都停歇了下来,只剩耳畔的呼吸声了。

平藏抬起手,伸展开自己的五指,靠近了女孩的额心。

他忽然想起来,家中长辈说过的,一般来说,他们不会去诛杀大魔。

现在,他领悟了另外一点原因:在大魔之中,魅魔是唯一和人类长得别无二致的。没有凸出的角,没有多余的纹饰,没有第三眼,没有嘴中的獠牙。

他们双手双足,眼耳口鼻,都单纯得和人类,如出一辙。

看着这样一张脸渐渐失去生息,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体验。

如果他们的心也像人类的心一样的话,那是有多么痛,才会做出这样的请求呢?

但紧接着,肩上的那只手忽然松开了,转而来到了平藏的手边。

手背被一种微末的温度包裹了。施诀是调动起自己的能量流动,以固定的式来向他者施加影响。平藏有自己的力量,他的式经过数年的浸润,几乎和他的能量融为一体。而就在今夜,他感觉到一丝外来的温暖,糅杂在其中,一起流向式的另一端。

等术式接近完成的末尾时,平藏忍不住回了头。他不想看眼前这亡于他手中的,似人的生灵,他几乎是逃亡似的回了头。

他为什么要答应呢?是怜悯?是无情?他聪慧,甚至有通灵般的灵识,这一伸手,他自知再也回不去了。

他只能这样惨然地、茫然地回头,去看他的共犯,他的同伴,他的罪魁祸首,他的蛊惑者。

他看着那双红色的眼。

这就是魅魔吗?情与色与欲,多么庸俗、多么凡常的东西。魅魔真正放在世间唯一的天平上交换的,是他们与人一生的命运。



08.

虽然对那天晚上大桥的情形,记忆得很模糊,但是那双红色的眼睛,却常常出现在平藏的眼前。

女孩逝去的第二天,平藏拥有了一个小假期。有一点像医生从业生涯中第一次遇到无力回天的病人,第一次遇到在自己手中溜走的生命,但平藏到底不是医生,所以同事们的担心就更甚了。

然而,还在假期中时,他就遇到了又一只魅魔。

这一次他答应得几乎能说是爽快:“可以啊。我如果不做的话,也算是见死不救了吧。”

魅魔没有想到会这样轻易,睁大了眼睛,郑重地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平藏。

魅魔在赴死前,忽然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请求给予平藏一个拥抱。平藏应允了。

“我祈愿您今晚不必为噩梦所困。”

平藏露出了见到这魅魔后的第一次笑意:“有那么明显吗?”

“感谢您的善良,即使您为我们带来解脱的举动,会使您自己陷入梦魇的永恒泥潭,您依旧选择了善良。我不知道是什么给您勇气这样做的,但我想在我生命的最后用我全部的意念来祈愿:既然你愿意伸出援手,那么远方正在给您力量的事物,也将一直陪伴您走下去。”

平藏这回是真的笑了:“你们魅魔,是不是都这样文绉绉的?”

说完,平藏便不再等待答话,伸出手来,施了和那一晚一样的术。

没有光芒大盛,没有咒文蜿蜒。平藏的术好像只是一片小小的雪花落下来,融进了大地,没有一丝痕迹。

他没有办法询问魅魔们承受这个术的感受,但是在意识的深处,平藏看见雪片落下,在莽莽的雪原中,化作了一滴小小的泪。

这是他的术,可是他现在却感觉,这不再单纯地是他的术了。

只要他伸出手指,靠近他人的额心,平藏便仿佛看见有一只手落在他手背上,与他共同完成这个术。

每当他杀伐时,那双红色的眼睛就出现在他脑海中。

魅魔的咒语,原来是这么起效的。



09.

平藏和枫原万叶一起搭电车。

枫原万叶有另外一张身份证,上面的名字平藏并不在意。枫原万叶用这张不那么诚实的证件刷开了电车的检票口,面上毫无异色地和平藏一起上了车。

别墅的周边没有看见旅店,他们打算到远一点的地方去。

如果平藏不说话,那么枫原万叶也不说话。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却胜似第一次见面。

如果按照人类的礼仪,交换姓名才算是相识的话,那他们确实是第一次结识。

“那一天,我听见你说的是‘前辈’,所以,你到底多大?一个人死扛多久了?为什么不找我呢?”

在和枫原万叶第一次见时,他喊那位女性魅魔为“前辈”,那么枫原万叶至少是比那位魅魔要小的。

他们没有看向彼此。在电车的另一侧车窗中,他们站在一块,像立在一起的两块人形告示牌,无褒无贬,面色平静。

“平藏应该知道的吧。”

真是一记好球,又踢回原主那里了。平藏望向车厢天花板上的灯,心中不知道算是什么滋味。

“国贸大厦闹的女鬼是不是你解决的。”语气是肯定句。

枫原万叶的回答也很肯定:“是我。”

“市郊的飞头蛮是不是你解决的。”

“是我。”

“那西园寺的怨灵呢。”

“是我。”

“嗯,都是你。”

真的是你啊,果然是你啊,这么些年,像影子一样在他身边的人。平藏许多年没有祓过魔,但怀术在身,难免被惦记。可是这么多妖魔鬼怪,没有一个真正擦碰到平藏一根毫毛。

时间有一种东西是抓不住的,能抓住的唯有痕迹。无论是西园寺忽然响起的风铃,还是市郊那万顷的红叶。

那会是枫原万叶故意留下的讯息吗?

可是平藏与他先前并不熟识,那些讯息好像丢失了解读的钥匙,注定是得不到回应的呼唤。

但枫原万叶从没有给过明确的提示。他就像小时候玩捉迷藏玩得最好的那一类小孩,等到最后负责抓人的孩子难过得开始哭了,才悄悄地主动漏出马脚。

魅魔因其特殊的能力,再加上这个名字,被归入大魔一类,总让人不太信服。所以也就容易忘了,他们到底也是大魔。

要陪伴平藏走完这么多的路,是不容易的。身为大魔,却一次次站在魔的对立面。尤其是在这大魔本人正处于越来越虚弱,越来越饥饿的情况下。

平藏身为世家子弟,知道魔是多难驱使的东西。有千万道契连在一起,一起走过了数十年岁月,那些大魔也大多难以驯化,只要有破契的档口,便会立刻挣脱,走得影子都不剩。

大魔何其自由,他们一生太长,从不允许自己一条道走到黑。所以,又怎么会有像枫原万叶这样,反抗本能,慢慢饿死的大魔呢。怕不是被稻妻的传统钟情给教坏了呢。

这家伙呀,是不是傻了呀……

电车上的车程很长,而他们又有点过于沉默了,于是枫原万叶掏出手机来。平藏不是故意偷看的,只是枫原万叶打开app的音效实在太过神秘,他便看了一眼。

“你背单词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光棍到现在?”

“我的实践课挂科了,补考要连理论课一起考。”

平藏瞄了一眼屏幕,感觉心情复杂:“‘今晚我家没人’、‘今晚月色真美’、‘今夜我不关心人类’……你的理论课得分应该很高吧,但是很不巧,我感觉你的课本好像也都过时了。”

学业的话题宛如一支灭活疫苗,稍稍将两人之间的缄默打通了一些。平藏就着枫原万叶的手,把魅魔内部的背单词app翻了几页,感觉到了世界的荒诞。

“说句情话试试?我也是人,你可以练习练习。”

枫原万叶笑了笑,将手机屏幕熄灭。

“每一个魅魔都要考试吗?”平藏问。

“嗯,要考。”

“不可以花点钱嫖娼吗?”

“你是警察吧!”这话把气氛活跃了一些,枫原万叶有些头疼地看了过来,至此,两个人终于对视了。

“不可以,我们的风纪查得很严,作弊的下场很严重。而且……如果只是鱼水之欢,是通过不了考试的。”

“那等你通过考试,毕业了,几十年后,世间又多了一个伤心的魅魔。这不就等于,只有交出了真心、被判了死刑的魅魔,才算毕业的呢?”

那双红色的眼睛看着平藏。

“每个魅魔都要考试的,考试只是形式,真正重要的不是考试……平藏认为这样是可悲的吗?……抱歉。”

赶紧甩了甩头,把那双红眼睛给甩出脑海。他拍拍枫原万叶的肩膀,道:“挂几次科不要紧,但也不要傻到把自己饿死,我从来没听说过你这样的魅魔。”



10.

他们在一个不大的旅店落榻。

旅店可真是难找,好像默认稻妻的男男女女都是有家的人。除了那些满身风雪的游旅之客,需要暂时停歇片刻,其他的人,好像都用不上这样颠沛漂泊中的一只小舟。

旅店老板说,“你们的房间,窗子外面可以看见雪山。”

蒙德的雪山吗?那也太夸张了。平藏小声道。

不过他很快想通了老板指的是什么。

老板指着窗外,为他解释:“因为稻妻的雪快要落下来了。天气预报说,可能就在今晚。”

稻妻的雪,总是不太大的。刚落一夜的时候,只能覆住一小片山头,落在人的脑袋上,也是差不多的景象。落得不急,于是易化,落来落去,也就覆住头顶。不管你是十几岁还是几十岁,都在稻妻的冬日里,短暂地白了头。

可是再落下去,也就没意思了。乖乖地将山遮住,也就不落了。稻妻的雪很像稻妻的人,总是点到即止,总是不将话说满,哪怕明天就是离别,也依然朦胧如旧。

稻妻的美学,是不完美,是耽于忧郁。给稻妻人一千个告白的机会,总有那么几个,要将结局藏在注定不会快乐的幕帐后,享受远久的隐痛,与遗憾。

就像稻妻的雪一样,温柔,谨慎,总是在不近不远的时刻说再见。

枫原万叶为什么会答应下来,为什么会跟来呢?

平藏在下面办理入住,知道枫原万叶在楼上房间等他。但平藏的思绪却不在这里了。

小学的时候写感天动地的作文,写鲑鱼溯游,平藏写,耗尽了一生的力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哪怕自己马上就会死去,多么感人啊!平藏这么写着,交上去,得到不错的等第。但是他心里一点也不这样觉得。

但时至今日,他不好说。

无数次伸出自己的手,轻轻悬于他人额心,每悬一次,就是一次对这种使命的复证。

好像真的有一种生命,生下来就是为了爱人的。哪怕知道自己的结局,他们也并不退缩。

那枫原万叶是退缩了吗?

平藏垂着眼睛,端着热茶和点心上楼去。他们的房间门没有关,于是在门口,就能看见枫原万叶坐在床边的身影,

他也在看窗外。

“快要下雪了呢,我们窗外的这片山头,应该很快就要白了。”

平藏没有回答,将茶点放下后,他开始沉默地拉下自己的上衣拉链,将连帽衫褪至肘弯,然后轻抛在一边的椅子上。

房间里有暖气,他并不冷,走到枫原万叶身边时,他只剩了内裤与一件薄的贴身长袖。

他问:“你想毕业吗?”

然后他又问:“你敢毕业吗?”

平藏在床边坐下,坐下后,他和枫原万叶接吻。窗户的对面是山,山没有眼睛,山会见证吗?

枫原万叶什么都没有脱,他的一双穿着鞋的脚旁边,是平藏光着的脚。

吻了一会儿,他们分开。排排坐在床前,好像两个等雪的孩子。

“吻完了,是不是顶点用?你快起来考试,你理论知识那么丰富,我哪有你会。你可是魅魔啊。”

枫原万叶的眼睛终于看向他,然后又看向他的双手。那双眼睛,明明只见过两次,可是却像是分外熟稔了一样。都怪他下的诅咒,每当平藏伸出手来,念诵真名,他的脑海里便出现这双眼睛。

“我不想当菩萨,我只是普通人。不想干,我就不会干。你别怀着揣着你那愧疚了,再等下去你就要在这个国强民富的时代,罕见地饿死了。”

“平藏,你祓除过多少魅魔了?”

轻咬住下唇,平藏轻快地回答:“这谁会去数。”

枫原万叶竖起自己的食指和中指,好像一个“耶”。

“这个数。”

“哈哈……二十?你还真数啊。”

枫原万叶摇了摇头,好像没看见平藏的难堪一般。

“是两百。”

平藏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可是在这样一个数字面前,好像怎么回应都不太对。

“我觉得这么说可不对,从第一次你握着我的手,把你的前辈给干掉的时候,你就一点都不无辜了。我每一次祓除时,一点都不觉得孤单呀,因为是你握着我的手,把会杀人的刀交给我的,不是吗?”

他将枫原万叶推倒在床榻上,先将枫原万叶的传统下裳撩开,然后捉着他的手,摸上自己的裤沿,扣住枫原万叶的拇指,将内裤的边掀开了一指。

“稻妻的人和稻妻的雪,都不够干脆的。稻妻的魅魔,是不是也都像你样?”

他先慢慢扩张起自己来,然后继续对枫原万叶说:

“没关系的,没关系。听凭自己的心,好不好?”

雪或许落下来了,或许没有落,他们不知道。一起陷入了床榻中,在没有月亮的夜里,他们像乘着一艘小舟,在起起伏伏的波浪中,等待一场终将到来的雪。

枫原万叶小小地喘出了一口气,才接了下来。他的业务好像是不太熟练,但是平藏感觉到滚烫和温柔。这是魅魔的感觉吗?他的小腹有一些发烫,紧接着他们的小舟就进了又一阵的浪里,平藏眼前昏花,觉得星河都在他们的小舟上空摇晃。

平藏终于将气息喘匀称,想逗一逗枫原万叶,故而道:“怎么不来追我呢?你害怕毕业吗?”

他嵌得可真紧……但这不疾不徐的速度,到底是怎么拿捏的啊……

魅魔的种族天赋……?

平藏的脑袋有点放空。

“可我……并非能算作是常人。”

“可魅魔的天职不正是来爱我吗?”

平藏被抱着坐起来,双腿盘在他腰间,更像是小舟了。万叶的上衣没有褪下,于是被平藏抓着后领。他们面对面,平藏弓着腰,将头埋在枫原万叶的脖颈下,

小舟颠簸,平藏有时候喊出声来,万叶撑着他的腰,没让他完全倒下去。

“你告诉我……嗯……你的名字,是想让我……祓除你吗?”

万叶没有回答。

平藏恍恍惚惚地,看见自己的小腹上,浮现一枚小小的,红色的,好像是枫叶的纹路。

雪已经落下来了。

窗外没有太大的风声,稻妻的雪下得好安静。

“你看,”平藏戳戳万叶,让他去看自己的小腹,“这算是通过考试了吗?”

万叶拿来茶水,已经凉了。他要去换热的,但平藏却说不必,于是两个人喝着凉了的茶,斜靠在床榻上,看见飘雪的窗子。

“你第一次祓除魅魔时,我看见你流泪了。”

做爱时的万叶其实不声不响,偶尔的喘息罢了。他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来,惹得平藏身上那枚枫印发烫,惹得他记忆回溯,一下子到了他们相遇那天,他的手覆盖在平藏手上,在他身后说,“我会和你一起”。

平藏有些意外,小声说:“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哭的,很搞笑呢。”

“但我从那个时候就知道了,平藏是我见过最有勇气的人。”

“这也是你的背单词app教你的吗?魅魔都是这么狡猾的吗?……”

越说着,他的声音就越小下去,很快像飘雪一样轻。很多事情涌上心头,搞得他有一些混乱。这种混乱,很像和万叶在高潮时的感觉,心脏满满的,有些怅惘,但是并不让人害怕。

祖母在几年前已经去世,平藏回去扫墓的时候,看见新落成的碑旁边,长了几季,已然有了小小的花。花朵不足一个指甲盖大,却密密匝匝,像地上长出来的繁星。

他想起祖母的话,有舍才有得,听凭自己的本心。

问那个晚上,平藏为什么要伸出手,他会说是自己的选择。但当无数的伤心的魂魄来找他走完最后一程时,他便感觉连刀都不够用,还好每一回,他都想起那只覆盖在自己手上的手。

“这是我的真心所想。”万叶回答他的问题。

平藏笑了:“如果我那天没有哭,你是不是就不用延毕了?”

万叶摇摇头,轻轻拉住了他的手指。

窗外的雪飞作一片纯白而温柔的幕布,平藏看着雪花,声音清朗:“比起我,你才是胆大包天的那个吧。如果有人对我说,我的结局注定是一场痛苦,那么我还会去追逐吗?”

那双红色的眼眸,在雪的映衬下,显得隽永。它们确实隽永,枫原万叶的眼睛一直那么亮,一看便知,从没有变过。

他反问道:“那你愿意带我去那个结局吗?”

就像平藏在多年前,在万叶的询问中伸出手一样。他再次伸出手来,没有悬着,而是点了点万叶的额心。

“准备好了的话,就毕业吧。再延毕下去,我就要笑你了。”

大魔一生八百载,几十载用在欢愉与珍爱,几百载用在孤寂和远走。但是没有一个人退却。

那是听凭本心吗?枫原万叶也这么疑问过。

但当他相遇时,便一下子知道了祖祖辈辈选择的答案。

就像稻妻的雪落下,自然而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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