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
我行殊未已,何日复归来?
——唐•宋之问《题大庾岭北驿》
警务处处长的讣告在第二天公布于全港行政区。按规制,香港警方本应为高层人物举行一次公开的葬礼,但实际上走的是空棺,其本人遗体早就运回大陆老家,准备火化。
异乡的鸟儿魂归南翥,他就不是警务处处长了,只是刘杰辉;所以,简奥伟奔的不是一哥的丧,而是奔刘杰辉的丧。
诚然,他多大阵仗的葬礼都见过,唯独没有见识过这样的葬礼,刘杰辉父辈信佛,操办的法事繁冗仪式颇多。各界慰问追思的高层人物如流水般来了又去,他一个外人在一旁不会逗留太久。简奥伟出生在全信基督家庭,并不甚了解异地的本土丧葬习俗,至多随同行朋友上一柱香,鞠三个躬,礼成意至即可。
刘母说头七未过,立碑等事宜要待日后算好时辰才能办,简奥伟一听,低声叮嘱好徒弟,要提前把次年清明来扫墓的日程安排妥当。
推辞了近日事务,简奥伟脱下正装换上便装,穿过刘氏祠堂边的松柏林,走进了附近的山谷,途经山坡的养蜂场,顺着竹林小径一路前行。大律师钟意行山,也见山就上,不论高山低丘还是珠峰,他都攀过,如今他年纪渐长,更多的是以小跑和健走来代替长跑,先前常携同刘杰辉行卢吉道,或早或晚,占据高地共赏城市盛景,走上几万步,丝毫没有倦意,反倒是意兴十足;即便是独行,他觉着自己仍是热情不减。
冷锋入境,岭南天气转冷,山里头拔高一尺,寒骨一寸,两头啸风无时无刻不在刺体偷温,他只觉爬起这山来格外吃力,鼻头眼底也湿意渐起。他即刻打了个喷嚏,现在只觉意兴阑珊。
徒弟跟在他身后,气喘吁吁地问:“师父?”
简奥伟将被风吹乱的碎发抹上头顶,眉头一皱跟他说:“点解着咁少衫?你翻车入边等我。”[*你为什么穿得那么单薄?回车里等我吧。]
徒弟即使是冻得缩头缩颈,首先担心的还是师父是否会着凉,硬是多塞一件贴身羽绒马甲到他手中,自己咚咚咚跑下了山。
这个季节山里的植被相对单调,加上几日阴雨,亮色的野花都开得七零八散。简奥伟回想起前些年过年时,他习惯从大陆山区里购置一些桃花和梅花回香港,听闻近年植株长势不好,就没再买。
有一年春节,他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往刘杰辉家寄了一株极鲜极靓的桃花,次日加班间隙的刘杰辉留言调侃他不要再送花行贿,这么高调,我可以charge你是在挑战香港警队。
简奥伟说你不要撒赖,只管收下,挂上利是封、送去点缀headquarter门面亦可。
在刘杰辉以节假日加班为由婉拒了今年除夕入穗[1]逛花市的邀请后,同在百忙之中的简奥伟给情人寄了一封电邮:“你不钟意桃花?我见过你袖扣上的梅花扣,不如等你我休年假,我同你去日本赏梅——邻邦花期更晚。”
刘杰辉收件后并未明确表态,只说了一句“事先讲明:公家不会报销机票”足以令简奥伟一笑置意。
在茶余有暇探讨问题时,他们经常互相比拟为幸运的政治家;警务处长称自己颇似弥赛亚主义者,他心中有一块神圣人物的模板,但绝不允许别人像自己热爱它一样赞美它,他的道义也不容许别人掠夺,精明似他,否则就会瑕疵并报。因此,他博学的朋友运用了理性的力量提出质疑:法律是一种智识,绝不是一种权力利器。功利和正义从来不属于一体,善用律法扫除政敌和达到目的的时候,无异于自断后路,你又能拥有几个十年?
“那我问你,人生得有几多十年?”
刘杰辉摸了摸自己的耳际,拨开两片银线丛,转而开起玩笑。
“两鬓花发,为什么不染黑?看起来似少年白。”
“不好吗?看着更加老练老成。”
“pulchrorum autumnus pulcher.”简奥伟搔了搔嘴角,尝试掩住笑意,“怪我在你面前掉书袋,《亚西比徳》中的一句‘美人迟暮亦是美’尤其衬你。”
刘杰辉两耳一热,纠正道:“不对。凡人都有生老病死,若真要到那时,模样都会丑过人。”
“我保证不会。”简奥伟将一部古董双镜机[2]推到他面前,“这时候就要用到它了,虽是古董机,但质素相当不错。”
“你教我用。”刘杰辉凑到镜头前。俊朗如他,最清楚自己应当怎么上镜。
友谊与爱之名的本质在于求存异同,这是一位智者对他拥有同样美德的朋友传达的一种仁爱。那么,一张寒衣怎么护得住一把催刀尺呢?简奥伟时常不厌其烦,直白了当批评他做事太投入,或是太无情,背袱也太重,言辞犀利,其实是为了让他晓得其中利害。
刘杰辉忙不慌解释,政治游戏就好似拆卸俄罗斯套娃,愈拆愈小,一层一层怎都拆不完,况且每张壳都不是王牌。简奥伟反而不以之为然,他觉得政治游戏像俄罗斯转盘,回回赌命,出局辄死——就好似我那可怜的牛津校友。刘杰辉对言道,你伤痕太深,贵友并未涉政,被卷入乱局是时运不济,当时乱,现在也乱,政斗水深亦要有进有退,我不惊,因为我退路有你。
他说得恳切,简奥伟听得意动,想起以前的养女欧氏给他做的譬喻,忍不住一番互诉衷情:“好事未临,坏事讲尽,我以前有个老友叫Oliver,所幸现在有个老友叫Sean Lau,我是最不希望他走的。”
拨云见日开,刘杰辉神色恢复清明:“我只不过是一介守法公仆,除了维民安邦,无办法再做得更多。如若单纯是为了让你放心,我一定尽心尽力。”
“尽心尽力,为你自己,这样至好。”简奥伟套出了刘杰辉真心话,亦讲出了自己的私心话:上帝与我们同在,不管风云际变,愿永久和平。
刘杰辉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简奥伟是留不住最后一个有心人。他成世人都在追思友人,不知刘杰辉最后会不会成为film里的永恒、最长的花期。
天色转眼吞鸦,随时都会下起雨,简奥伟快步下山,搓着手坐回车里。徒弟启了车,车载电台自动播起时令的圣诞贺曲,他手忙脚乱扭低音量切断电台,神色担忧地看了眼后视镜里坐在后排的师父。
“无事,你揸车。”简奥伟将茶色眼镜换成了无色屈光镜。车窗外光线角度所致,徒弟竟然错觉师父鬓角起霜,老态立现,南国罕见的霜景亦能再现于人之死生间。
他难发一言,脑内响起一首Frank Sinatra的《My Way》,此时无声胜有声啊,简奥伟心想,寒峭风雅不复往昔,他也不会再买桃花和梅花,因为最好的花要留在南岭。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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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穗,即是广州的别称。
[2]Rolleiflex双镜机应该就是电影中简奥伟时常放在手里的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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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tes:文章题目的灵感其实源自于坂本龙一的《八重之樱》,我本想用于形容两个人的梅鬓霜发的,因为实在是放不下这个意境极美的比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