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293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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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 常规 , 中世纪/古代 , 奇幻 , 魔幻
分级 少年 多元
标签 oc , 不列颠 , 大鹅找到真相 , (真的有人在意这个叙诡吗)
状态 连载中
文集 永恒与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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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8-25 10:58
- 导读
- 与兄妹俩结束漫游的尤利西斯前往蕴含真相的房间。
此为第六天旅程的前半,说起来七天的旅程看起来真漫长?!第五天见5、6、7章
(7)的内容因为有骨科车要素所以放在了成年分区里请自行查看,虽然说不看直接跳到这篇(8)应该也没问题吧(吧)
“U·N的记录(AD1052):
生与死应当平衡吗,死亡应长伴生存左右吗?我曾听说过某个古老传说,异族人描绘出他们创造世界的古老女神,世上的每个生命都是她项链上的一粒沙砾,有些能磨砺成珍珠,另一些则始终黯淡无光,但无论是砾石还是珍珠,它们都会从丝线上滚落,届时生命便死去。女神将落下的颗粒重新串在那银光闪烁的细线上,它们就变作崭新的生命重返世间。但我不认为一位血亲的降生一定需要另一位的死去作祭奠,就像船队出发前不必向风送上祭品,只需顺其自然。为此,我不得不使用那危险的秘方,罂粟、麦角、菖蒲叶与苹果花......过量或太过长期地服用它会使人丧失神智,因此我告诫那孩子不要迷妄地追求永恒,要慎重地对待生命,他似懂非懂地点头,眼睛虚弱地睁大又收缩,我为那双蓝眼睛而祈祷,祈求天主不要夺走它们的神采。
房间很安静,仅有木门外的长廊传来走走停停的脚步声,大部分仆从忙于为新生儿洗礼,但领主的长子在他独居的卧室里病得很重,因此我主动请求到此照顾这名年仅七岁的少年。他卧在病榻上同我交谈,神色慌张地报出自己的名字,缩在被褥里。我正在注视煎药的坩埚,只能断断续续地抽空回答,我告诉他,亨利是个好名字,说明你会成为金冠与家族的引领者与守护人。名字,世间一切事物都有它们的姓名,随降生一同到来。他问我众人是否已经为那婴儿取名,而我则搅动那些汤药,是的,我说,你会有一个妹妹。
孩童并不总是善于隐藏心思的那类人,我从他的面容中读出紧张,他们都在她那儿,是吗?他咳嗽着说,那不是一个充满太多妒忌心的询问,我反而觉得他很失落,有一种质朴的伤感。身为长兄,他本该陪在母亲的床铺前,亲吻新生儿的脸颊,他肯定也很想参与有关取名的讨论,就像我小时候与安维尔争论野猫的称呼。已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但我不能剥夺病人的希望,我想说点什么来鼓励他,信心与生存下去的愿望才是病患最好的良药:
‘是的,他们正在将她哄到梦乡里。但是还有最重要的事情要做呢,他们在等你,小家伙,所以你得好起来。’
他用期盼的目光注视我,我知道自己已经抓住要领,便笑着继续为他编织这件美好的愿望:
‘祝福,他们在等你为她送上祝福,你是她的长兄,你们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少年攥着被子咳嗽,却猛地坐直身体翻身下床,他甚至未曾穿鞋!我不得不放下手头的药瓶到床边去,正如我不能过度使用那个危险的药方一样,我不能让他现在就起床走动。
‘怎样的祝福都行吗,我未修习太多拉丁单词,还不能背诵那些圣经里的句子。’他局促地对我说,那是多么纯真的话语啊,同那双眼睛一样明净,我希望这种光辉能永远停留。
‘最简单的就行,你可以用任意一种语言描述它。’
‘那我要祝她健康地活着,不用如我一般待在此处,夏季不必受汗热的侵袭,而冬雪时分的风寒远离她,愿她的脉搏跳动不息。’
说得很好,我如此夸奖他,但告诉他这件事得由他亲自完成,等他康复时,他得将这些话语在她面前再说一遍。孩童为我的话语而害羞,我便将汤剂端过去,尽管他努力表现得毫不畏惧,但仍然吐着舌头小声抱怨它苦涩的滋味。在等碗里的药剂变凉时,他跟我分享那些女仆们说与这位继承人的故事,而其中最被频繁提起的便是国王弥达斯与酒神的对话,少年说:那聪慧的神明称世上最好的命运便是从未降生,其次便是快快死去......他声音很轻,在提及某些情节时神色黯淡,随后改口说他最钟爱的仍是后面点石成金的部分。
我想这些故事或许不太适合给孩童当睡前读物,无论如何,我告诉他:那是因为对不朽的神明来说,祂们不生不灭,每一日都美如黄金,但对凡人而言,只有一日,最美好的一日,人在那日后才会甘愿死去,你尚且年轻,那光耀的时刻离你还如此遥远,你便只管一直活着,直至寻到它。
这些话语对他而言还太艰涩,但他终会成长到足以解明它们,在当下,他的任务就是饮下我那味道糟糕的药剂。为了哄骗他,转移他的注意力,我姑且发挥炼金术师的长处,展示那些奇妙的事物。我将一枚洁净的小瓶拿到他面前,其中的液体亮如月光,我告诉他那是水银,能用作承载灵魂的容器,曾有一位智者用它和其他材料创造出新生命,就像上帝所作的那样,瓶中的生灵举止完美,会思考与言语,会唱起古老的歌谣,且它的样貌与创造者别无二致。亨利那时只是好奇且渴盼地凝望它,从我的水银瓶中看到他自己的面容。我与他立下约定,只要他疾病痊愈,我会在离开庄园前为他留下此物。
夜深人静时,我终于结束工作,将疲惫的少年送入睡眠,轻声开门出去,却发现行圣事的神职者就站在门口,他拿着十字架与圣洁的油膏,悲悯地望着我。我想他一定是误会什么,便告诉他,那睡梦中的少年还活着。我与牧师交谈过一些情况,而那孩童仿佛要回应我的话语般,梦呓声愈发凄厉,展示出挣扎求生的意志。我们急切地推门而入,发现他在狂乱中一遍又一遍地念诵家人的名字,上帝啊,他在呼唤母亲的名字......”
我与“我”的一日:
最美好的一刻终究不会因我的一厢情愿而驻足,时间如车轮般残忍地碾过我的胸腹,让我无比清醒地看见月华被日光代替,红热的日轮重新驱散群云,雨过天晴,今日定是个阴影无所遁形的朗朗晴天。在我熄灭火堆时,我注意到兄妹俩已经衣衫整齐地等待我。诚如我昨夜想象得那样,他们在白天与常人无异,只在夜里展示出野兽的獠牙与钩爪。我的鹅从洞穴外叼来一节枯枝,枝干干瘪,但上面的叶片仍然青翠,可惜这片地区并无橄榄树。我揉搓它的脑袋,让它将异物吐出,我可不想在充当侍从时还要给鹅当医生,昨天它在山崖边给我惹的麻烦仍历历在目。
“厄林,你可不是白鸽,我也并非诺亚。”它将衔在嘴里的枝条放在那对兄妹身前,我的鹅是否有些太过殷切?
“至少它不会像乌鸦一样溶解在水中。”侯爵肯定也想到某个方舟故事,我们在这样的玩笑里朝林野外走去,谁都没再提过昨晚的任何事。
“我们必须加快脚步,白日不会很长。”安妮走在我们面前,她飘扬的金发似光辉的道标,使我们无论何时都不至于在旷野中迷失方向。尽管我认为她有自己的打算,但她的话语同样提醒我尚有未完成之事等待我,我该在合适的时刻令门扉洞开,让真相将我迎进怀中。
我们的狼狈模样当宅邸里的女仆震惊,而贵女巧妙的说辞与绅士毫无破绽的演技让这次出游变成最普通的散心,尽管那确实是我们曾经的最初目的。亨利又回到那种古井无波的状态里,沉静地让我怀疑他是否有个代替他在庄园里扮演疯汉的幻影。
那女仆中就有我们某日清晨在侯爵卧室前见到的那位,她视线落在我身上,一副刮目相看的模样,手腕上的银镯子叮当作响。我猜那是赃物,或许是她在哪个房间中窃走的珠宝,而她对我态度的转变不过是我与两位贵族同行,她可能认为我想出一条赢得比武之外的妙法来取悦这位女主人,毕竟以我的身板与剑技,大概只有在决斗场上被折成两半的分量。
在与那对兄妹分别后,我饥肠辘辘地到后厨游荡一圈再返回房间,昨日冗长的折磨太损耗我的精力,且我发觉自己足有大半日未进食,饿得大概能吃掉两只厄林那么大的鹅和一摞裸麦面包。两日间我的作息早已昼夜颠倒,这很糟糕,对从事我这个事业的人来说,清晨是宝贵的,因为露水与许多草药都在这个时刻等待采撷。但我如今已将安维尔的教诲尽数抛在脑后,大方地瘫软在床铺上,这一次不会再有谁来侵扰我的好梦。陷入黑暗前,我看见的是那位严厉坚毅的老妇人的面庞,侯爵让我从他那获取真相,如果我欣然赴约,我能再找到她吗,我的养母?那时我一定要昂首挺胸地向她介绍自己,向她吹嘘自己成长得多么出色。
厄林繁杂的吵闹声将我从柔软的鹅毛枕上拉起来,或许它不满我睡在它同类的羽毛上,在我悠悠转醒后,被我遗忘的日程找上我。我惊悚地想起我们约定好的时间,在心中祈祷现在不会太晚,在奔到窗前确认过太阳仍悬在正上空时长抒一口气,洗漱并整理行装,将布结打得格外漂亮。房间外的门柄上挂着一件全新的斗篷,接口处是一枚金纽扣。
我从中摸到一张字条:敬赠给我们的炼金术师,感谢昨日的陪伴。我想那是兄妹俩对我的回礼,在那场艰辛的散步里,我的衣袍先是被泥水浸湿,再卡在岩石缝中,最后被冷冽的泉水泡得打卷发皱,不再舒适。或许昨夜我将他们想象得太可怕,如今我已全然原谅他们,不如说,我从未因他们气恼,他们给我带来的要么是难耐的疯狂,要么是明快的喜悦,还有某种神秘的启示。
我本该准时到场,但掩人耳目并非一件易事,尤其当厄林在场的情况下,我没法将它留在房间里,否则我担心它将闯出门去,让狂徒们的预言应验:它会变成一锅葡萄酒与香料炖煮的浓汤。为此,那件新斗篷立刻就派上用场,我行在前方,而厄林掩在布料下,红喙扯住我的裤脚,我便随它的步履来调整走路频率。其后果便是,我用一种及其滑稽的姿势上楼,偶遇几个笑我喝得太多的青年,而我无法反驳,只好瞪住他们,愠怒着摇摇晃晃,艰难地来到侯爵卧室前。
当我用暗语中的频率叩响门扉时,午时经的钟声已然敲响,昨日这个时刻我们站在篱墙前,而如今我面前竖起另一道篱墙,真相与想象的分界。我又敲过一遍门,再模仿鸽群的叫声咕咕呼唤,在我疑心是否要抱起厄林让它叫唤两声时,亨利终于打开门。我注意到他衣着光鲜,表情再无那种伪装出的颓唐,我想侯爵一定做好过结束这场闹剧的准备,因为在我敲门前,细碎的摩擦声从室内传出,那是金属与砾石碰撞的响声,磨剑的声音。我向房间内窥去,却并未发现那样一柄凶器。
“你很活泼。”我想他先前肯定捕捉到我敲门之余模仿鸟雀的声音,或许我不该如此得意忘形,该像个更谦虚的学生。但他表情中并无不满,反倒带着那种长辈会有的神色,这时我才想起自己不过二十出头,长年累月对手记的信任让我对年龄的感知很模糊。他观察完周遭情况后便靠在门旁轻声细语。“但迟到并非一种美德。”
“您否认过自己是我的先导。”我故意侧开视线,用昂扬的语调与之对话。“且我是那种会溜出课堂的学生。”
“看来我们相得益彰,毕竟我亦无法向你传授那些蕴有美德的技艺。”领主掩好他的门扉,这意味着我又得带着厄林以那种姿态走上一阵。“但我与你的两位教导者颇有渊源。”
“两位?”我很疑惑,安维尔从来是只身一人。当我正要开口提问时,侯爵比出噤声的手势,我注意到他今天不再戴手套,且紧握着一枚银钥匙。
“让我们到更隐秘处,从那些难堪入目的缝隙间获取所寻之物(In Sterquiliniis Invenitur)。”他说出西尔妲曾提醒我的话语,一路上我所接触的人与事将我引导到这座黑暗丛生的庄园中。我曾见过更肮脏的地界,坟墓、尸骨丛生的荒原、腐臭的河流,却远不如此处的阴影这般深,这片土地的建立不乏鲜血与枯骨,且它见证过无数阴谋。
无论今晚将发生何事,那种流血的预感都盘旋在我的脑海中。但我知道尚有更不可视之物,那些我从未握在手中的事物,比如笔记的残页,我曾经对这种缺失不以为意,但如今对它满怀不安。
我们一前一后地穿行在走廊间,那件银光闪烁的小器在侯爵手中摆动,厄林想要啄弄它,总挥动翅膀腾空跳跃,让我不得不将之重新抱在怀中。借这个机会,我发现那只手上伤痕斑驳,大多是放血留下的针刺痕迹,新旧相替,以至于薄痂像茧一样粗陋且不美观地横亘在皮肤上。
“您今日没有戴手套。”这是个略显突然的话题,且太过私密,但我只是好奇,那些创口让我想起安维尔的研究,她不满这种医生们惯用的治疗方式,却苦于无从寻找更先进的办法。好在这条走廊鲜有人来,无人发现我在与他们观念中的癔症患者交谈。
“那样太不方便,且我不再需要它们。”我在心底猜测他需要什么,或许是紧握一柄剑。而年长者注意到我的视线,将钥匙与手指抬高,在我面前轻晃。“结茧后就不会再疼痛,只会对鲜血滴落感到迟钝,久而久之,我已经能分辨出哪个拙劣的医生将针扎在错误的位置上。无论如何,他们说这是舍弃不必要的杂质来换取和谐与平衡。”
“倘若那杂质是人呢?......对您来说,一位被放逐者便是该被祛除的污血?”他拨弄钥匙的神态让我想起某个灰发歹徒,尽管他们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一切因此而起,如同某个丢失一枚蹄钉而折损一匹骏马,以至于失掉一个国度的故事。我断裂的肋骨称不上完全愈合,如此追根溯源,我甚至该向侯爵抱怨。路途中与我相识的熟人们都很明智,不会插手他人的家事,但我只是在提醒领主注意自己的命运,在他的阴谋背后,他与安妮将何去何从?
“分离血肉是痛苦的,但这种痛苦对于生活,对于病患的存活而言十分必要。”他顿住脚步,随后只是继续行在我面前,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知道你在说哪件事,但你到此处总该不是来替教会审判我。”
“是的,我只是偶然想起诸事的发端,一位与您面庞相似的遭放逐者伙同他的恶友抢夺我的路费,为了筹措一笔新的旅行资金,我不得不辗转于手记中记载的各处地点,最后受到众人指引,来到您的庄园。而且,我曾经对您这位同行很有兴趣。”
真是一场荒唐的旅途,我在心中感叹,且仅将尚未吐露的话语咽回腹中:不是曾经,我现在仍然被这对兄妹所吸引,我不希望他们互相断送与毁灭彼此。我该说这是成长的表现吗?似乎我也变得聪慧且成熟起来。
“西蒙从很久之前便喜爱恶作剧或胡作非为。”他语气平淡得仿佛那人尚在此处,从未离开,后半句却很残忍。“但他还活着,这很好,活着总不是一件坏事,无论对谁来说。”
“我为他对你的失礼感到抱歉,但我们可以日后再谈论这件事。但现在,欢迎来到我的书房。”他带我在一扇更厚重的木门前停下脚步,我低垂头颅,对日后感到迷茫,甚至不知道今夜后该去往何方,是否还能再与他们交谈。
他推开那扇紧闭的门扉,却并未用到钥匙,或许那房间中还有奥秘。此处的一切都呈现出灰白阴郁的色调,书柜上则是各式书籍,桌椅都蒙尘已久,看来那群浪荡者只对宴饮与狂欢感兴趣,对这些知识与秘辛则不屑一顾。侯爵没有靠近墙壁一侧的联排窗框,而是在另一侧点起烛台上的蜡油,他在某一瞬凝望墙角,眼神黯淡。那个角落空荡且结着蛛网,被火焰投下的深色阴影所覆盖,蓝眼睛的里文伯格端着烛台向我询问某个及其古怪的问题:
“你是否看见过另一个自己?”
“只在镜面里看见过,而这里没有水银镜,先生,彼处空无一物。人们说窥见二重身是死亡的征兆,我倒不这么认为,倘若哪天我遇见此人,也只会像使唤厄林般使唤祂。”我疑惑地望向阴影,那里甚至没有烟尘,没有任何幽灵的痕迹。侯爵的神智尚且正常,或许他只想考验我这个神秘学者,我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他总不能指望我说:是的,祂正在注视着我们。
“我只是不愿鬼魂来叨扰我们,现在,让我们进入正题吧。”
他拭去额角的薄汗,为我的回答而微笑,看来我已通过试炼。亨利将银钥匙插进某处墙壁上的小孔,它先前被烛台掩盖,与一小块石壁连成隐秘的暗门,镌刻着这个家族的家纹,当钥匙旋转时,那枚命运之轮便轻巧地旋转,轮盘中央水银、硫磺、盐的符号依次在我眼前停留,最后来到最底端的那格,我辨认出那花纹的暗语:溶解与重铸。随后,最深处的石门向我们敞开,我与侯爵花费一些时间将沉重的大理石块推到旁侧,这不是一项太轻松的活计,却也足以证明其中深藏之物的重要性。哪怕是整座宅邸被焚毁,这间石室恐怕仍然能安然无恙。
当我迈入房间前,我描摹过它的样貌,猜测里面堆满罪人的尸骨或奇异的器具,将之视作染血之室,却从未想象到这是如此无垢整洁的房间。它内里纯白,由最上乘的石料打造,甚至可以说毫无瑕疵。领主手中的火烛立刻使整间小室涌现出那种圣洁的光辉,它将洁净的墙壁与箱柜照得透亮,而箱柜又被白绢覆盖,它们似一座座雕像,无声地凝望我们。就算是圣徒的墓室也没有如此奇异的姿态,站在这件屋宇内,我仿佛置身于煅烧皿中。
当我抬首望去,天顶中央是某句格律的雕刻:我将统治,我正统治,我已统治,我从未统治。即使此处没有任何十字架,我也能感受到某种训诫——命运的规训,无论世人积攒多少俗世的权柄,机遇总在循环往复,人们的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我在这股无形的力量前不知所措,而侯爵自顾自地掀开某匹绸缎,在箱柜中翻找。
“以为其中有珍贵的黄金或命运的真谛?”他微笑着瞥过呆立在原地的我,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那时我才注意到箱柜中不过是经卷与书籍。“文字,此处仅有文字而已。”
“即使如此,它也称得上惊世骇俗。”这里的藏书不算浩如烟海,却依旧震撼人心,我在计算阅读他们将花费多少时间。“......您通晓其中的每一本?”
“不,它们对任何凡人而言都太漫长。”他没有说沉重或冗杂,而是用漫长来描述它们,那很精确,无数历史堆积起的时光比世间最伟大者都更高耸、更宽广、更遥不可及。生者只在其中短暂地闪烁一瞬,在纯白的大理石旁充当石匠,留下的痕迹又融为它的一部分。
“这些书是先代家主们的手记与其他家族偶然流落到这片土地上的的资料与纸张。”我听见翻动纸页的声音与咳嗽声,此地唯一的缺点是灰尘四溢。“每任领主都能从这些传下来的文字中窥见自己日后的命运。我的伯父读过它们,父亲也拨弄过它们,现在轮到我,在不久的将来便会轮到下个人。彼时其中尚有我的遗物,或许是一封书信,或许是一本手记或几首诗歌,新的来者会将它们放到新位置,翻动书页,在它们的背面写字。所有人都只将这些文稿锁在此处,如果继承者需要它们,其会自己去寻找钥匙,倘若不需要,说明里文伯格交到昏庸者的手上,它很快会同这堆废纸一起从历史中退场。”
“但这与我要追寻的真相有何关联?”我轻声询问,心中却早已尘埃落定,我的手记残页或许就在此处。
“你要追寻的事物就被湮没在历史的烟尘里,而那粒沙如今就在此处。”他呛咳间从无数纸张中抽出几页莎草和另一本古籍,看起来不算太珍贵,却与我所持有的某本手记很相似,我知道它们意义非凡。“尤利西斯,你的年龄是?”
“二十一岁。”这是个启程的年龄,仿佛一本仅写完扉页的书。
“二十一年前,一位尤利西斯死去,而另一位重获新生,此刻正站在我面前。”
我静默不语,侯爵将书籍与那些残页交到我手里,我没有急于阅读后者,而是翻开那本皮革手记的封面,扉页是用另一种字迹写下的姓名,一半令我无比熟悉,另一半则陌生冰冷,和她曾经的消失一样令我伤感与痛苦,我拼写出那些字符:安维尔·纳吉尔法。U·N的疑团终于在我心中解开,像用剪刀割断的纺线般在我灵魂中下垂。尤利西斯,我在心底对自己说,你的名字该是尤利西斯·纳吉尔法。侯爵举起烛台,掩埋在旧日里的往事在跃动的火光里融化,它与蜡油一齐滴落,借那高贵者的诉说:
“许多年前,一群遭流放者,抑或一群冒险家离开半岛,在海上漂泊流浪,直到星辰为他们指明方向。他们彼时便在流星降落的岛屿靠岸,并用幽灵船的神话来为自己命名——纳吉尔法(Naglfar),再用那些碎片打造出作为信物的白色圣枪,将家族延续下去。但宴席终将散场,他们后代的历史便像那颗流星一样分裂,一半留在岛上恪守祖训,另一半则带着圣枪去往苏格兰,蒙费恩拉格之名重新洗礼。这两条线时而友好地保持平行,时而互相争斗,交错打结。我原以为平静会持续得久一些,但纳吉尔法曾经的领主却并非和平爱好者。他谋杀了自己的父亲,只为改变两个家族那时的相处模式,夺回那柄圣枪。在1044年,那场可怕的阴谋结束后,前任领主的两位胞妹被放逐,或主动逃离岛屿另谋生路,年长的那位不愿放弃自己的名字与长兄的血仇,而另一位则隐姓埋名,以流浪者来代称自己,那便是尤利西斯(Ulysses)。”
“那就是我的......不,她的手记开始的时刻。”一切线索平顺地串联在一起,它们就隐藏在我终日阅读的书卷里,我却不能将之拼合,或许只是我不愿去看,不愿将灵魂投入那黑暗的狭缝。
“尤利西斯愿意放下一切重新开始,以炼金术师的身份,尽可能地享受人生的旅途,结识并帮助过许多人,其中便有里文伯格,那时我还十分年少。而她作为医师的胞姐则谋求复仇,在与之分道扬镳后极尽一切办法。这让那位领主无法再容忍这位姑母,决定追捕她,将其送到其在冥界的长兄身边。但结果是,他们没能找到安维尔,却先擒住旅居各地的尤利西斯,那是1066年,混乱的一年。这位女士知道自己的血亲身在何方,却仍然不愿意开口泄密,于是他们给了她一个符合身份的死法:将她投到火焰里。在她临终忏悔时,不为自己而为她那作为领主的侄子祷告,请求上帝宽恕他挑起战争的罪孽。
那时他们才知道,她在一个被那场战火毁灭的村落中发现某个襁褓中的婴儿,并暗中将之与自己的手记一同托付给胞姐。那村落名为梅多,曾是一片繁荣的港口,拥有丰茂的草地,但如今不过是断壁残垣,早已改名重建。在隐居十年后,安维尔终究还是决心重返故乡,为那难以磨灭的滔天仇恨做最后挣扎,以惨剧收尾。仅两年后,那位冷酷的领主与其妻子最终也未能得偿所愿,而是死在丹麦人的刑台上。从岛上逃出的某些学者带着这批文献来到摩根领地,随后我将它们收进里文伯格的书库里,机缘巧合下得知这件事的全貌。大概是安维尔死前将她的手记混在那批藏书里,而这些残页便牢固地夹在她的书中。”
“一切都归于沉寂。”平淡的哀伤像那滚烫的烛火般烧穿我的心脏,并非为我那惨淡的身世,而是为两位令人尊敬的女士。她们已经去往天国,徒留我在漫漫荒原间流浪。
“那位领主直到死前都在寻找你,他战争中的幸存者,被他姑母抚养的男婴。但他们仅知道你是苏格兰人,除此之外既不了解你的样貌,也不清楚你的名字。且你被养育得如此好,只像个普通成长至今的旅者。尽管安维尔曾相当仇视放弃复仇并隐姓埋名的胞妹,将她称为懦夫,但也很爱她,应允她的要求,将你抚养到能独立的年岁。且她们姐妹俩都心照不宣地不将仇恨流传下去,从你的反应来看,尤利西斯并未在笔记里详述那场阴谋,而安维尔从不将过往讲与你,你没有知晓分毫彼世的仇恨,如此纯真,如此年轻善良,且奇迹般地继承某位炼金术师的事业。我想这正是你的养母所期望的。如今你很安全,纳吉尔法已经覆灭,而我亦不会向世人公开这段秘辛。”
“我还有一个疑问,请您告诉我那位女士,那位尤利西斯的真正名字。”我想要哭泣,但眼眶却如此干涩,流不出一滴泪,大概是因为我认为她们希望我快乐地活着。如今我已能自豪地向她们保证,我没有辜负这个名字,仍处在旅行中。
“狄乌。”他吐出这个略显艰涩的短词,它与安维尔都不像盎格利亚语里会有的那种名字。“如果你的养母曾教你诺尔斯语,就铭记并念诵这对姐妹真正的名字吧。”
我深吸一口气,从未觉得那些字母如此沉重过,我知道它们承载着那些我所珍视之人的灵魂,便无比缓慢,无比清晰地拼凑出这份记忆:
“永恒(ævi)与一日(dyeu)。”
“她们没有在手记中提到我的名字吗?我真正的名字。我觉得......现在的名字对我而言太过沉重且富有光辉。”我想将它还给真正的尤利西斯,她真金般的灵魂将永不被火焰融化。
“没有,一次也没有,你可以自己阅读它们。”侯爵笑起来,我在年长者宽和的目光中垂下头去。“我认为尤利西斯是个好名字,且很适合你。安维尔永远都会是安维尔,而尤利西斯从狄乌变成你,你们仍然旅行在不列颠的大地上。”
“如今你的疑惑已经解开,尚有最后的机会,乘一匹快马在夜幕降临前离开里文伯格,远离即将到来的破灭。我曾在那个山洞前同你立下赌约且提醒过你,继续追随安而陪伴在我们身旁会毁灭你的灵魂。”
侯爵在重提此事时为箱柜重新蒙上布绢,火烛变暗,那纯白的墙壁与穹顶的格言仿佛也黯淡下去,那支芬芳的白蜡愈来愈短,我知道我们将离开这间神圣之室,且我必须作出选择,是吸取那个古老传说的教训,不为魔鬼所惑,还是与那位炼金术师走在相同的小径上,勇敢地应对这场赌约。
原先我十分迷茫,但在一切明朗后,我反而不再徘徊不前,能对绅士在小室前抛出的疑问作出最正确的回答。我能看到“我”的灵魂,它就在此处,寄宿在那本笔记中,为我指引方向,狄乌柔和地鼓励我,而安维尔这种时刻会冷哼一声,但仍为我整理行装,把我推到挑战前,她会说:只管去做!但别搞砸它们。我已能毫不避忌地立下誓言:
“我方才已见证过一桩悲剧,便不该再让另一桩发生,这里是里文伯格,而非那流星坠落的岛屿。”我反过来盯住那双眼睛,那是我第一次如此直接且勇敢地回应他。“让我在身边陪伴您吧!您先前问我是否见过另一个自己,如今她正在我身旁支撑我,那曾经的旅者!我不敢说自己已成长到能与她比肩,但与那位尤利西斯不同,我不仅会见证一切,更会不遗余力地改变命运,所有人的命运——我是要将黑铅炼造为黄金的圣日耳曼伯爵。告诉我,先生,难道您要像纳吉尔法领主一样挥剑斩向自己的仇敌与血亲,还是像您曾经所做的那样放逐我?”
我面前的年长者没有被我的誓言所挑衅,反倒露出神色复杂的笑容,伸手揉捻我额前蓬乱的卷发再抽走手指,这些头发很柔软,我在思考问题时也会不经意间去抚弄它们。他凑近我的面庞,那支火烛横亘在我们中间,从那对深沉的蓝眼睛中映照出我坚定的表情。当烛焰熄灭时,他领我走出暗室并上锁,但火焰仍然同他的话语一起在我的脑海里摇曳。
“我很乐意。且不必担心,此处不会再有一场血亲间的谋杀。”他用了“再”来描述它们,那些古旧的深渊向我睁开双目,我却只是站在原地。那时是他主动吹灭那根即将烧至尽头的光源,蜡油从烛台里溢出并落到我的手背上,余温滚烫得惊人。“但是,年轻人,我要再给你一个忠告:无论那些美酒多么芳醇,今夜都别去触碰它们。带着你的动物朋友待在阴影中,不要拿任何武器,只是安静地等待高潮到来,你不会错过那个时刻,就像不会在蒸馏瓶里忽视黄金。在宴会开始前,你就到我的房间去休憩。”
那时他的话语这样轻,我却听得无限真切,那些端着银烛盘的手指细微地颤抖,蜡油在其旧茧旁划开一道裂痕般的新伤:
“为我们祈祷吧,尤利西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