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主病了。

收到家中奴仆带来的消息时，托马还在外面忙碌，近几天万国商会要进行一次交流，码头处的商船骤然增多，连社奉行都突然忙碌起来，托马已经忙昏了头，很多天没回去看过了，没想到第一句有关家主的就是这样一个坏消息。

来报信的人就看见家政官快速将手里的活计拆散并分配完毕，分工明确，责任到人，然后眼前一花，红色赤焰铠甲的人只留下一道残影，矫健的身姿直接抄近路往神里屋敷跑去了。

他病得好厉害，眼角都透出嫣红，以往给人冷静与高洁感的冰白衣服都显出分脆弱，喝了药还有些迷糊，手里却一直不肯放下卷宗。托马到的时候就看见他拥着薄毯依在案牍边，扶着额头喘息，见着是他满眼的疏离淡漠都化了，升起一团氤氲雾气，嗅见他熬的海鲜粥味儿，便探头去看——见上面撒了青翠小葱和一点梨丝，神里绫人眼尾垂下来，笑意清浅，道，“好香。”

“进门时阿婆便告诉我你又没有按时吃饭，总不能为这一点公务就熬垮了身子……”

托马给他塞了杯疏风解热的药茶，夺下那恐怕真能要了他命的公文，又去探他的额头，绫人乖乖配合，两个人交谈了几句外面的情况，听见推进工作都很顺利，他这才放松下来，脖子歪了歪，额便抵着他肩膀，不动了。那一块硌着人怪不舒服的，托马伸手想扶他的头，却听见他低低的声音说好累啊……

托马伸出去的手停住，半晌轻轻落在他背后，抚了抚，他看起来很会说话，也很会讨人欢心，连鸣神大社的那位都赞过一声机灵贴心，但是真要说起安慰人，托马反而觉得是家主更擅长些，或许是家主活得更累，也更擅长观察人心。很多时候托马可以为了自己说不，但是家主却要用整个社奉行的利益去考量，鲜少，会有这样的时刻，他会在有些不痛不痒地事情上恍惚，然后寻求一点可以支撑下去的安慰。

抵着自己肩膀的额头隔着衣服都散发热度，滚烫的呼吸让托马感觉自己的锁骨都快烧着了，他缓缓拍着绫人的背，却听见他一声轻笑，有点模糊的声音从下面传来，“你哄小孩呢，托马？”

托马一哽，平静的声音缓缓响起，“不好好吃饭结果病倒了的家主大人，才更像小孩吧……”

绫人虚弱地咳嗽了几声，离开他的肩膀，脸上有些疲态，精神却还不错，眯起的眼带着点笑意，“你仔细看看，我都累瘦了啊。”

那是神里绫人唯一一次说累，也是最后一次，漫长的时光里托马已经记不清那个略显阴翳的少年何时蜕变为四面玲珑滴水不漏的家主大人了，但是他握紧绫人时而滚烫时而冰凉的指尖时，骤然感觉到雏鸟毛绒新羽被风暴撕开后的轻颤。

夏夜的风还有些闷热，托马开了窗也没觉得凉快，病榻上的那位家主虽有神里家的威名，卸了一身正装却显得瘦削，汗水打湿了一片暗银的发尾，绫人脸上睡得潮红，鼻尖凝着细密汗珠。

先是上个月的天灾导致收成不好，免不了又是一番安抚民心，这几日又是商人聚会暗流涌动，有关钱的事神离开家之前便吃过一次亏，因此家主总是打起十二万分的警惕心看护着，看来是思绪过多又久坐不活动，才沾上一身病气。

早知道便让你陪我去码头分货了，出了汗也比在这几尺方台一直批公文强些……托马摇着头，有些无奈地自言自语，神里绫人缓慢地眨着眼，发出一个浓浓鼻音的疑惑声词，托马便笑，说你歇着吧，没事，这里还有我呢。他这才点头，真正合上眼皮。

晚间又发了好一会儿热，找了医生来还是说观察为主，托马来来回回给他用酒精擦着身上大血管的地方，折腾到深夜才算好转，绫人也才算真正睡下。

托马却如何也睡不着，拧了井水打湿的帕子放在他额头上，又举着从小姐处借来的扇子给扇着风，家主一直皱着的眉这才松快了些。他梦中也睡得沉稳收敛，就算热得脸通红也不乱动，身上一层单衣早已浸了汗，托马解了他衣襟触了触已经降温的脖颈，总算松了口气。

这一夜便在夏虫的低鸣声中度过了，后半夜木窗格处偶尔飘来一缕清爽的风，绫人面色渐渐好转，即使有几句含糊的呓语也是不打紧的梦话。打着呵欠的托马听见他喊绫华不要动我的字画时笑了笑，又在听见他唤自己爹娘时心头涌上一片酸楚，家主大人也已经够不容易了，他心想着，用手指分开黏在脸上的一缕发，指腹触到嘴角那颗小痣时，忍不住停留，恰巧听见绫人低又清晰地喊，“托马……”

家政官愣了几秒，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突然像是被戳破了什么秘密一样缩回手，彼时别人刚消下去的火此刻全转移到了自己脸庞耳根处，热得赶紧拿扇子急急扇了几下。冷静下来又觉得自己想多了，托马有些愁眉苦脸地看了一会儿芝兰玉树般精致的人，近在咫尺，又仿若咫尺天涯，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第二日神里绫人雷打不动地在那个点醒来，托马刚进屋边看见他有些迷糊的脸。说是迷糊倒也不至于，虽然家主面无表情微微眯眼的样子看上去很凶，但估计也只有托马知晓他只是犯困，今晨这下撇的眼角还有些委屈，应是生了病精神还没恢复完全的缘故。

他走上前，像是怕惊扰了他一样，轻声问，“身上还有些什么不舒服吗？”

神里绫人抬起眼看他，顿了几秒，银色眼帘掀了几下，这才慢吞吞地说我要沐浴。

“早便准备好了。”托马笑着给他递上要换的衣服，神里绫人接过来思考了一下，吩咐说今天便恢复了，一切日程照旧即可。

托马嗯了一声，走进他房间后面的浴室去试了试水温，说家主大人还是要注意身体，我又新学了几个可以疏风解热的菜式，今天要不要试试？

神里绫人不置可否，走进有些雾气的热汤池，在一边脱衣服，脱到一半突然喊他，“托马。”

托马扭头看见一片白如大理石的胸膛，精悍的肌肉优美又不失力道，他晃了晃神，舌尖蹦出一个诶？

“昨晚你又没休息吧，今天别劳累了，先去补个觉。”神里绫人除了上衣，肩宽腰窄，背部隆起的线条都显得刚好，紧致错落，他的剑招看似游刃有余、弱水般清丽，然而很少有人知晓日复一日的练习时家主那恐怖的爆发力，而托马恰恰是这为数不多中领教最深刻的一个。他转过身，伸手捋了一把发尾，又轻轻搭在肩头，抬眼看见托马有些呆滞的模样，忍不住调侃，“怎么？想和我共浴？”

托马像是被呛着一样狠狠咳嗽起来，他一边摆手一边在咳嗽间歇中说抱歉，乱糟糟退了出去，留下神里绫人在原地若有所思，眼里盈着一点发自心底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