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2904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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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警示 脱离原型
原型 原神 阿贝多 , 钟离
标签 离贝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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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2022-2-28 01:41
- 导读
- “我有一段情呀
唱给诸公听呀
诸公各位心呀心静静心呀
让我来唱一支江南景呀
细细呀 道来
唱给诸公听呀……”
一
我觉得江南就该是下着雨的。
前十七年直到今天,我一直这样觉得。
也许是那些画本儿和村口天天咿咿呀呀唱的大戏给我留下的印象,十七年来我总是频繁地梦见一座桥。桥下是流淌着红鲤鱼的碧水,桥后是柳枝烟里青瓦白的墙,这一切总是存在于雾里,整夜整夜地潮湿且下着雨,我似乎每晚都千万次地从桥上走过,又似乎从未踏上那座桥。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隔壁二娃,他吸溜着鼻涕听我说,然后用力用手背抹了一下鼻子,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对我说,“那是江南。”
“江南?”我不信,“那地方连你爹都没去过,你怎么会知道。”
“真的,俺没骗你。”他急得跺脚,“俺家有一幅祖上传下来的画,和你说的一模一样,那是我太太太爷爷从一个江南行商手上买过来的。”他抬头看了眼日头,“不信俺带你去看,就在俺家炕下头。”
后来我跟着二娃去了,他的确没骗我。那据说应该是存在了数百年的画拿出来竟和新作的一样,雪白的底纸上烟雨未散,江南的水汽似乎分明地就要淋漓地透纸而出。唯一不同的是那朦胧的桥上盘着一条巨龙,纤毫毕现且鳞牙毛爪皆分明异常,与周围景物的模糊与潦草相比显得格格不入。我刚想凑近看看,二娃却“唰”地一下把画收了起来,“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再给我看一眼!”我回过神来,扯着他的袖子央求道。
他摆了摆手,“俺娘说了,这画有点邪性,小孩子看多了会伤魂魄,要搁在炕下头才能压得住它。而且俺家炕朝东,龙在东方才能旺户……”
“而且,”他撅着屁股收好了画,看我没反应,在我眼前招了招手,“而且,万一你被这画迷昏头了发了疯,以后谁给俺当媳妇呀。”
我白了他一眼,“谁答应给你当媳妇了。”
他嘿嘿笑着,两条鼻涕又不由自主地挂下来,“俺娘说了,你长大就是要给俺做媳妇的。”我不愿再理会他,出门往自家走。外面的风沙依旧,太阳光线在扬起的尘土中一阵一阵地扭曲,我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想着江南的雨。
下雨的时候,也会有这样的太阳吗。
二娃有句话说对了,
我的确是疯了。
我要去江南。
因为,江南是下着雨的。
我其实有点对不起二娃,因为临走之前我顺走了他家的那张画。他那天毫无防备地在我眼前拿画收画,想来我也是辜负了他对我的信任。
对不起,二娃。我回头看了一眼村子的大门,心里暗自说道,你不是说要娶我吗,等我从江南回来我就当你媳妇。我不要牛羊新衣窑子洞当彩礼,我只要这幅画。
我终于回头,村子外的路在蒙蒙亮的天色中仿佛通向遥远的深渊。
我一个人走向江南。
二
其实我并不知道江南在哪里,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我只知道跟着雨来的方向走就好了,于是每到一个地方我就问当地人这周边是否有地方在下雨。通常我会得到很多不一样的答案,而这些答案中正确的更是寥寥无几。能追上雨的日子总是少数,更多时候我只是徒步在无数干涸的荒野上,忽然觉得自己彷如一只离群的角马,碌碌地寻觅着渺茫的绿洲,无望且彷徨。
我走了整整七个月。在第七个月的最后一天,我忽然觉得该到了,于是我第一次拿出那幅画,对我身边路过的人说,你好,请问你有没有见过这里。
他看了一眼,有啊,不就在你身后吗。
我向他道谢,然后继续向前走,足足走出去十来步我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那一瞬间全身开始不由自主地战栗,我听见自己的牙齿发了疯一般地相互碰撞且簌簌发抖,血液一瞬间冲上头顶,下一刻又全数退去恍若潮水翻涌。我无法控制地开始抽泣,又感到恶心想吐,于是我跪在地上流着泪干呕。那个本该走远的人不知怎么的转还回来,跟我说,“快找个地方避一避吧,要下雨了。”
下雨了。下雨了。
我不记得后来那场雨我淋了多久,只记得我好像终于走上了那座桥,桥下是流淌着红鲤鱼的碧水,桥后是柳枝烟里青瓦白的墙。江南的雨水浸透了我灵魂中每一处干涸的缝隙,我不知饱足地贪婪地在这羊水般的雨中喘息,干瘪的躯体在这碧水中前所未有地舒展开来,变得柔软而疲倦。水很温暖,我情不自禁地向它俯身,恍若婴孩奔向母亲的怀抱。
“你醒了?”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听见旁边有一个好听的男声这么说。生得极美的绿色头发男人扶着我从床上坐起,狭长的凤目深不见底,让人捉摸不清他的情绪。我忽然觉得身上冰凉的触感有一丝陌生,低头看到的是一身水红闪光的不知名布料,绣花金边闪耀着温和的光芒,让我想起家乡的日光。我小心翼翼地伸手触碰,指尖的触感恍若无物,只有不同寻常的滑腻感提醒着我它的存在。
“那是霞光缎裁的旗袍,好几年前做的了,一直没有人动过,没想到在你身上穿着正合适。”陌生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走回桌子面前,他放下手中正端详着的东西,回头看着我,“我是白术,这不卜庐药堂的掌柜。昨天有人在桥边捡到了你,就送到我这来了,还有……这幅画。”他曲起手指敲了敲桌面,“虽然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到它的,但既然在你手里就说明你和他有缘……”白术递给我一双同样水红织金的绣花鞋,上下打量我一番,“还不错,应该是能让他提起兴趣的那一类……走吧,我带你去见他。”
“我不是来找人的,”见他的身影就要消失在木门后,我急的抱着鞋就冲了过去,“我在找一个叫江南的地方,那里有桥,桥底下的水是碧绿的,里面还有红鲤鱼……对了,那里还常年下雨……”我怔住了,门外的景色正如我所描述的那样,分毫不差。白术自顾自地撑起门边倚着的油纸伞,背对着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把鞋穿好,他可是个很讲究的人。”
我追着他,踏进江南的雨中。
后来有人告诉我,他在那天看见岸上游过一条红鲤鱼,格外鲜艳。
那天好像走了很久很久,雾和雨越来越大,镇子还有路都被一点点包裹起来,仿佛走进了一只巨大的茧里,不见天日,不知时序。昏昏沉沉之间,白术忽然收了伞,敲了敲眼前我都没有注意到什么时候出现的门。我像是从梦中惊醒,环顾四周,雾已经散了,屋檐沾滞地往下滴着大片的水珠,门前一株米白黄蕊的三瓣小花瑟缩地在水滴的敲打中摇曳。
“进来。”我回过神,跑了两步跟上白术的步子。院子里不算干净,勉强算得上整齐,满院都种满了我刚刚在门外见到的那种花,院墙边堆着许多我叫不上名字的玩意儿。白术掀开竹帘,自顾自地走进去,“好久不见,阿贝多,近来可好?看我今天给你带什么来了?”
我躲在他身后探头去看屋内的人,满眼都是一片白,在灰扑扑的实木桌几间显得格外显眼。他背对着我们,看不清他的脸,但是从不高的身形和半扎起略显稚气的发型来看应当还是个少年,亚麻色的头发温顺且蓬松,安静得像是做工精致的大布娃娃,美丽却毫无生机。他听见白术的声音,遂起身停下手中动作,转头看向我们,眼瞳是少见的蓝绿色,荧荧如同门外桥下流淌的春水。
“一切都好。”被称为阿贝多的少年颔首致意,目光很快落到我身上。他接过白术递过去的画卷,流露出一丝怀念的神情,“你是从哪里得到它的?”
我猜想他是在问我,于是慌张回答,“是……买来的。”大概也不算撒谎。
他没有在意我说了什么,自顾自地坐回桌前,认真端详手中的画,“……这是一份契约,是那个人留下的契约……你把它带给我,根据契约,我会为你做一件事。”他仍旧没有抬头,“你想要什么。”
我还未来得及开口,白术已经先我一步回答,“你把她留下吧,她在这里也没有住所,不卜庐也不方便留人……正好可以给你打打下手,顺便让她慢慢想想要什么。”阿贝多闻言终于抬头,目光和白术对视僵持了一阵,然后屈服似的将视线转到我身上。白术满意地露出笑容,把我往他那边推了两步,“那我就先走了,回见,小姑娘。”
门外的脚步声远去,房间里只剩下我和面前的少年,他低下头又去看那画,我只得在一边不安地绞着衣角不知所措。兴许是过了很久,可能也只是一瞬,他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东边的屋子你自己收拾一下住吧,不要踩到院子里的花,什么时候想好愿望就来告诉我,越快越好。”
我如释重负般地冲出门去,站在院子里回头看了看竹帘背后他若隐若现的身形。
阿贝多。我悄悄在心里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忽然觉得满心撞入欢喜。
三
我在那里住了很久,因为我一直没有想好那个“愿望”。
其实我压根没有什么想要的,而他大可以直接把我赶走。
“不行。”听了我的提议他总是摇头,“这是他留下来的契约,他从来是最注重契约的人,我至少要帮他守住这个约定。”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追问那个“他”是谁,但阿贝多只是长久地沉默下去。几次之后我自觉无趣,便也不再提。
这里的日子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无聊。阿贝多大多数时间都在摆弄那些奇奇怪怪的装置——据他说,这是炼金术。他总是极有耐心地反复完成同一个实验,认真记下每一个数据,仔细地仿佛刚入门的炼金学徒——但是据他偶尔来帮忙的徒弟砂糖说,阿贝多老师是生来就掌握了化生之术的炼金天才——然后看着炼金炉里绿色的液体翻滚冒泡整整一个下午。
偶尔空闲的时候,他会对着院子里的花草画画,某天心血来潮他还让我换上第一天穿来的那件水红色旗袍给他当模特,只是那画上除了衣裙鲜艳精致之外连人脸都看不清楚,江南的雨雾仿佛再次涌出,将画中人的面目吞噬。我怔了一下,一瞬间觉得有些眩晕。阿贝多似乎是觉察到我的异样,迅速找了块布把画盖了起来,看向我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些什么深意,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从他的画里看到江南的雨雾。他有时候会细细地画一个下午,有时候只是寥寥几笔收场,白术这期间来过几次,带了点糕点还有银钱过来,坐着一起喝了茶聊了会儿天,除此之外的日子大多冷清,见不着什么人影。
有时候天气好的日子里,阿贝多会带我出门去买梅花糕。他是相当喜欢甜食的,每次都叮嘱老板多加一勺芝麻糖。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隐隐感受到他身上少年的生气,看着他掰开冒着热气的米糕,一边小口吹气一边急于舔舐流淌的糖浆,脸颊被松软米糕散发出的蒸汽染上浅浅的粉红。
“.......我其实很喜欢甜食。”注意到我盯着他的目光,阿贝多一边慢悠悠地将装梅花糕的纸袋叠成方方正正的一小块,一边一本正经地对我说,“甜食能在短时间内提供大量能量,可以快速补充损失的体力......相比之下,餐馆里大份的肉是我最不喜欢的食物,我总是吃不完所以很浪费,于是我渐渐也很少去餐馆吃饭而开始习惯自己做饭,但是那个人却最喜欢去茶馆喝茶,这总是让我很头疼.........”阿贝多很少说这么多话,这应该是他少有的失态。我屏住呼吸等待着他吐露更多我所不知道的他的过往,可他只是摇了摇头,“我失言了。不如陪我去茶馆喝一杯吧,今年的清明快过了,错过了明前龙井最好的时节,放在往常他又要念叨好几天吧,哈哈......”
其实阿贝多根本不会喝茶,他往往只是倒上一杯,看着白瓷盏里清亮浅绿的茶汤一点点氧化变黄,不时地对着台上演员耍的漂亮花枪点头微笑。我和他坐在茶馆里一群老大爷中间,听着台上千回百转绕梁荡的婉转念白,忽然心里升起一丝仿佛老了七十岁的忧伤。我尝过那据说是极品的明前龙井,初入口时苦得我直吐舌头,喝下去后却又感到一丝细细的甘甜从舌尖升起。我不敢确定他是否真的听懂了那些“穆桂英挂帅”或是“贵妃醉酒”,我猜这只是他寄托思念的一个载体,怀念着那个曾经会坐在这里,喝着最好的茶对着台上的演出抚掌微笑的人。
我能明白这种情感,大概就像娘经常对着爹留下来的玉佩发呆那样吧。
不知道爹有没有回家呢?
他大概也去找他的江南了吧。
四
“你可识字?”或许是看我太无聊,阿贝多有天忽然提出要教我写字。我有些受宠若惊,“认得一些字,但是不会写。”他点点头,好像是认真地想要教会我,找来了宣纸还有墨块,倒了清水开始慢条斯理地磨墨。他拿着笔沉吟了一刻,挥手写了几个字,看起来像是破碎的一句诗——欲买桂花同载酒……
“后面半句是什么?”见他停了笔,我好奇追问,他端详了一下写完的句子,“你先练会这句吧,后面的以后再说……果然,我写得还是不如他好看。”
“他……是你的爱人吗。”我鼓起勇气试探地问,阿贝多脸上前所未有地出现一丝慌乱或者说愠怒,“他是我的一位故人,是对我很重要的一个人,请不要用这样的话来玷污他,你若是再敢这么说,我会......”他蓝绿的瞳孔隐隐泛出一丝金色,“......杀了你。”
那一刻不知道是受什么样的力量驱使,我抬头和他的双眼对视,“那你......可以给我讲讲关于他的事情吗。”我已经做好了彻底激怒他的准备,但是这个问题在我心里盘桓太久了,倘若再将它抑制在心中我可能会发疯……他的脸色阴沉了几分,眼中金红的光芒明明暗暗闪烁不定,平日里温润如玉般的少年气质全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如山岳崩碎般的狂暴与愤怒。我从未想过他还有这样的一面,只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被他撕碎,但是出乎意料地,他的眼神逐渐平静下来,刚才空气里弥漫的那股几乎化为实体的压迫一瞬间破碎,阿贝多背对着我,闷闷地说,“你走吧。”
我不敢再反驳,只得悄悄溜了出去,当然没忘记带上他写了让我临摹的那张纸。出门之前我回头看了一眼,阳光很盛,他坐在阴影里注视着窗口映在地上的斑驳光影,看起来像是一只受伤的幼兽,呜咽着掩埋过往。
阿贝多似乎很快就忘记了那天下午的事情,或者说是我和他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出乎我意料的是第二天他照常来教我写字,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本小孩子用的识字描红册,从点横竖撇捺开始一笔一划地教我。于是我也就此渐渐能看懂些简单的字条,阿贝多有时也就会直接给我留便签,指挥我去白术那里取些他新制的清暑茶或是去街头糕点铺买二两饴糖。白术对于我识字这件事倒是颇为惊讶,开玩笑说要让我去药铺帮他写方子,但最终也没有喊我去过。中秋的时候刚吃过午饭倒是意外地收到了他的信,常规的吉祥话之外他还唤我去他那里拿些特制的月饼。我心里虽有些纳罕,但还是乖乖地去了。
“你今天可要注意看看阿贝多有没有什么异常,”见我进门,白术倒不急着给我拿东西,反而认真地对我说,“他以前从来没沾过酒的一个人,今天居然来问我要了几瓶桂花酒,虽说这种酒没有什么度数但是如此反常的事情我还是有点担心.......本来我该亲自去陪他的,但是很可惜,今天晚上是一年中难得能摘望月草的日子,所以......”他耸了耸肩,“只能拜托你啦。”我应了下来,想了想,又绕路去了糕点铺子买了些现做的梅花糕,没忘记让老板多加一勺芝麻糖馅。
拎了梅花糕和月饼回去的时候已经入夜了,进门就看见阿贝多罕见地在院子正中间摆了桌子,桌上放的是从白术那里拿过来的桂花酒。月光如水银般倾倒下来,空中似乎悬浮着细碎的流光,风里充斥着满院淡黄花朵的清雅香气。我走过去,发现阿贝多已经喝得半醉,勉强撑着坐在桌前,眼神中透露着迷离与朦胧,我难得地看见他笑了起来,难得地真切感受到他是活生生存在的人。他似乎有些疑惑地看着我,半天好像才想起来我是谁,“……你回来了?……来,坐,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五
很久之前,当村庄还没有建成的时候,这片土地上只有一条河,还有河旁边的神庙。没有人知道这里供奉的是什么人,也没有人知道是谁修建的,它仿佛是一朵雨后忽然长出来的蘑菇,从人有记忆伊始就存在在这里,不生苔藓亦不染尘埃,只是安静地守着庙里神龛中一块看不出人形的石头。后来,一批南下的先驱发现了这块富饶的土地,遂在此定居,得益于丰沛流水的滋养,村庄的规模日渐扩大,靠自己的双手开辟生路的人们并不相信神灵的存在,终于在一个冬天清闲的早上他们决定砸了那庙,用它的砖石搭一个猪圈。
在将近一半的建筑都被砸毁的时候,很多年没有见过外人的村庄忽然迎来了一位客人,他自称是往生堂的客卿。你们这样是会受到惩罚的。他挡在庙前对村民说,人们见他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心中稍稍有些惊异于是不敢妄动。他微微点了点头,转向破碎的神庙,不知道用什么办法精准地找出了曾于神庙内供奉的那块石头,人们惊奇地发现在他转身的那一刻,满地碎石缓缓飞起,几息之间又组成了神庙原本的模样,完整如新。他们看见那神秘的男人对着石头说了什么,下一瞬间石头就变成了一个没人见过的少年。
人们一时间都惶恐起来,纷纷匍匐下去虔诚跪拜,他说,不必如此,我们之间的契约已成,你们放这孩子一条生路,作为交换,我会庇佑你们直到他可以接过这个责任。他真的这么做了,教那些人们怎么建桥造船,教他们如何开采矿石,教他们如何锻造冶铁,也教他们怎么养蚕缫丝种植棉花还有纺织绫罗布麻的方法……到现在村里最年长的那几位老人都还会不时激动地和旁人诉说,当年那位先生是如何带着少年一起在田埂上巡查,亲自指导如何播种如何灌溉,金瞳里藏着无尽的温柔。村庄渐渐富庶起来,许多外乡人慕名前来,拿着大笔的钱财换取那些华美的织物。人们无尽感激,想要为他修筑庙堂供奉礼拜,他拒绝了,说你们只要侍奉好这个孩子就够了。有人问该如何称呼他,他沉吟片刻,就叫我钟离吧。
他还给那个孩子起了名字,一个相当陌生的词汇,据说是另一种语言中代表原初的意思。他的知识仿佛渊博到无穷无尽,天上地下凡是这人间出现过的事情好像都为他所掌握。但他并没有教给那个少年什么技艺,唯一只是给了他颜料和画笔,让他去记下自己每日看到的东西。记忆是不可靠的,时间久了哪怕当时印象再深的场景都会一点点磨损最终被遗忘,只有靠纸笔记录下来才能真正的永恒留存,他说。你我皆是生于岩土之人,寿命的悠久依旧抵不过时间的侵蚀,我希望你不要经历我所经历的一切,所以我想教会你去记录身边的一切,他说,一定要记住,好吗。少年很有天赋,很快就能画得惟妙惟肖,他往往很满意少年的进步,赞许般地地揉揉他的脑袋。
他也并不是那种毫无兴趣的古板老头子,他在后山建了一大片茶园,组建了一支戏班子,亲自挑选了村里身手最灵巧的孩子培养,他是个极严厉的老师,但成效自然也是极好的,登台的那一日朱漆画楼的大红戏台上锣鼓喧天,台下的人若有自家孩子在那队伍里,大都赚足了旁人歆羡的目光。钟离坐在主位抿了一口新收的茶,终于是稍稍露出笑容。
这样的日子过了很久很久,某一天少年醒来之后发现他不见了,少年知道这是他该履行契约的时候了,但他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并不觉得自己有能力承担起守护镇子的责任,但是钟离确确实实是离开了。人们似乎并没有发现异常,或许只有茶馆掌柜会发现少了一个曾经的一个熟客。少年自知对村子做不出什么帮助,于是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家里,他试过种钟离曾经说过很喜欢的琉璃百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从来都没有办法成活,他只好放弃了这个打算改种别的。他也很少出门,因为见到那些被托付给他的人们和村落他总会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惭愧,幸好这个村子也不需要他。他似乎逐渐成了整个村子的局外人,直到那个自称和钟离认识的药堂老板的出现情况才有了些转变,他开始在街上给人画画,并将这些画送给愿意给他当模特的人们,但是当他发现有些画被高价卖到外地受人争抢时他就再也不愿送出任意一幅画了,反而开始千方百计托人找回那些画,因为这是基于他和钟离之间的契约而诞生的,只有在这片地方这个村庄里这些画才是活的,他不想杀死自己的记忆,不想杀死属于他们的记忆。
没有人知道钟离为什么当年会试图将守护这村子的任务交给区区一个少年,谁都能看出来他对于这片土地爱得有多深刻,他坐在高处俯瞰的时候眼里的神情是无法用任何语言来描写的瑰丽。但是那个孩子他怎么会有如他这样的情感,他所爱的从来……从来都……
我听得入神,没注意阿贝多已经摇摇晃晃地醉的厉害,直到他一头栽在地上才吓了一跳。我努力把他架起来,站在门外犹豫了一下还是踏进了他的房间。以前最多偶尔来过外面的客厅,这还是我第一次进内室。我习惯性地环顾了一下周围,只见得墙上挂了无数的画卷,画里描绘的全是同一个男人,或站或坐,或沉思或浅笑,他金棕色的长发束起垂至腰际,一身黑棕长袍不掩眉间英气,眼尾的殷红本该是女子涂抹的装饰,在他身上却也毫不违和,反平添几分威严,衬得那双金瞳更加夺目。我转头,听见阿贝多似乎在不断呢喃着什么,凑近了听是一个名字——
钟离。
六
自从那次喝醉之后,阿贝多对我的态度似乎亲近了许多,得空的时候偶尔会来找我聊聊天,顺便念两段据说是他一个叫行秋的朋友写的小说。留在阿贝多这里的这段日子我也看了不少书,但不得不说,这些故事的质量比我看的大多数都要吸引人。不过这作者的字迹倒是难以恭维,有次正到精彩部分阿贝多忙着去照看炼金炉子来不及念完,我便拿过书想自己看,却只能对着满篇无法辨认的诡异笔迹发愣。他苦笑着摇摇头,“没想到你居然喜欢他写的东西……算了,等我有空的时候抄一份给你吧,看来以后还得催他多写点了……”不过最后他临时拜托了砂糖帮他照料着实验,还是给我念完了那段书,砂糖却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我悄悄向砂糖打听了阿贝多的生日,一个人偷偷对着那张字条苦练了几个晚上,终于写了份看得过去的摹本拿去给他当生日礼物。阿贝多有些意外,接过去看了一眼之后笑着摇了摇头,“这是他曾经最喜欢念的一句诗,后面半句是——‘终不似,少年游。’……”
“阿贝多老师,我觉得钟离他现在一定也会想你和这里的。”我忽然没头没脑地一句话就脱口而出,自己都吓了一跳。
“怎么你也和砂糖一样……都说了直接叫我名字就好,”他叹了口气,“你为什么这么说?他爱的该是这全部的土地与山河,而非这样一个小小的村落。”
“因为这里是江南啊,诗里都这么说,什么‘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啦、什么‘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啦,这么美的地方他怎么可能不想回来呢。”我十分笃定地说。
“虽然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但是……”
“但是,这里不是江南。”我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这里不是江南。”他再次缓缓开口,吐出的每一个音节都如同惊雷炸耳,震得我大脑昏聩生疼。我摇晃着后退了一步。是啊,自我到这里的第一天起,从来没有人说过这里是“江南”。原来全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我只是恰好找到了那座桥,可细想下去谁知道究竟是它和我梦中的相同还是说在我遇到它的时候梦中的桥就已经悄然变成了它的模样……
原来我从未到过江南。
不知道什么时候,脸上已经沾满了泪水,还带着我的体温,仿佛第一天来的时候我经历的那场温暖的雨。
“我想好了,那个愿望。”我抬头看向阿贝多,“请送我回家。”
他摇了摇头,“抱歉,我做不到。”
“没有人知道你的家在哪里,包括你自己。也许你的家乡就是江南,也许,你只是一生都在流浪,整个世界都是你的家乡。”
“好。”我点了点头。他俯身摘了一朵花给我,“如果哪天你想回来,随时欢迎。”
“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这花叫什么名字。”我轻轻转动手里的枝条,看起来纤嫩脆弱的植物入手竟是意想不到的柔韧,断口处的汁液散发着潮湿的清香。
“这是塞西莉亚花,只生长在永远有风吹过的地方。”
“它的花语是,浪子的真心。”
七
临走的时候,外面依然下着雨。我最后一次望了一眼那座桥,碧水里看不见红鲤鱼游过。
“阿贝多,江南是下着雨的吗。”
“是的,”
“江南就该是下着雨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