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和岛静雄面前摆着一杯啤酒，杯里的酒已经沉下去了四分之一。他的左手边坐着他的一位同事，右手边是他的另一位同事。右边这位是他工作上的后辈，也是拉他来这场联谊会凑数的人。静雄欠了他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所以他现在才会坐在这里，穿着一件棕色的夹克而不是酒保服。
静雄从前几乎没参加过联谊会。听说他要被拉去参加联谊会了，他的同事们是不敢有什么意见的。他们只觉得那个上个月刚来的自来熟新人脑子缺了根筋。
餐桌上很热闹，静雄没怎么说话，他只答应了来凑人数，没答应非得捧场，而且他已经在尽量争取不扫其他人的兴了。他在神游中把酒杯举到嘴边，忽然有人提到了折原临也的名字，他手一震，差点就把一玻璃杯的啤酒扣在了自己脸上。静雄左手边的同事忙着从眼角观察静雄的反应，他看到静雄手里的杯子还是一个杯子的形状，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话题很快就被岔开了，快得像根本没人提到过那个名字，托静雄左手边这位同事的福。
简直有些太容易了，静雄想。他继续喝着他讨厌的啤酒，忽然意识到一个事实：已经没有多少人还在意那段时期了。
联谊会结束后，有人从背后叫住了静雄，走在他旁边的后辈自认为心领神会，冲他使了个眼色，拉着刚才在饭桌上救场的同事走了。静雄转过身，皱起眉头，因为想不起对方的名字。但他认得面前这位女性，棕色头发，带着眼镜，联谊会时面无表情地坐在桌对面离自己最远的角落。
对方显然看出静雄忘了自己的名字，“间宫，”她提醒道，比起耐心表现得更像是缺乏兴趣，“我叫间宫爱海。”
“间宫小姐，“静雄有些尴尬地点点头，“有什么事吗？”
爱海观察着静雄的表情，问：“你生气吗？”
静雄一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应该生气，然后他想起就是对方在刚才的联谊会上提到了临也，他想起自己为什么该生气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到平时放烟的地方，掏了个空。他没忍住暗骂了一声，换了个口袋摸索出烟点了起来。他问：
“你刚才为什么故意要提那家伙？”
爱海透过镜片看着静雄，目光晦暗得如同隔着磨砂玻璃，嘴角勾起一个僵硬而微小的弧度。她说：
“谢谢你，平和岛先生。谢谢你打败了折原临也。”
静雄吸进去的半口烟仿佛卡在了他的气管中，他险些被呛住，像他第一次抽烟的时候。他艰难地让那口烟沉进肺里，问：“你认识他？”
爱海嘴角的弧度撇了下去，恢复为了一条直线：“我希望自己不认识。”

这句话短得像什么都没回答，但又似乎什么都已经回答了。静雄甚至不觉得意外，知道拥有她这种想法的人远不止她一个。
“……你大概不知道，”静雄的目光落在香烟末端的红点上，“那家伙还活着，你没必要谢我。”
爱海突然很轻地笑了一声，静雄抬起视线，看到对方露出了一个古怪的表情：“我以为你会说，‘我也一样’。”
静雄捻断了手里的半截烟，他想让对方闭嘴，但他不想接触到对方的目光。然后他忽然抬起头来，想到了某种可能：“是临也让你来的吗？”
“不是，”爱海回答，“但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静雄的手重新伸进口袋，把刚才收进去的烟盒又拿了出来，他缓慢地点起第二支烟：“我不想知道。只要不来池袋，随便那个跳蚤在什么地方。”
说完，就像要肯定自己的说法一样，他转过身打算要走。刚迈出去两三步，爱海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还有件事，我觉得最好提醒你一下。”
静雄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爱海顿了顿：
“折原临也说，你曾经因为看到让你不爽的新闻把电视砸了。”

*
墙角放着的那个纸箱是临也离开武野仓时寄到他现在的住处的，一直没有打开。现在是傍晚，临也无事可做，就驾驶着轮椅在客厅里绕圈。在第二次经过那个纸箱时，他停下来，用刀划开了封住纸箱的胶带。
夕阳的余晖从巨大的玻璃窗外照进来，光线昏黄，让箱子里的杂物旧了两成。临也也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用上这些东西，他伸手在纸箱里翻搅了一会儿，一个冰冷坚硬的钝角磕到了他的手背，他反手摸到了那个角，提了起来。
那是他还在新宿时使用的笔记本电脑之一，用到的次数不多，从他开始坐轮椅就没有再打开过。
临也回到办公桌前，把电脑连上电源后开了机。他让指针在屏幕上稀疏的图标之间来回了一阵，掠过了几次某个他其实想要点进去的图标。他最后还是点进去了。
几年前，他发现家里被安装了窃听器，于是黑进了张间美香的监听系统，这枚图标便是那次报复的遗迹。除了零星的几次，临也几乎没有再进入过这个系统，因为觉得自己不需要。
张间美香至今都没有修补这个漏洞。事到如今，她和矢雾诚二去了美国，留在日本的这些窃听器也已经无关紧要了。
一部分窃听器已经失去了作用。临也并不意外，早已想到那些窃听器大概有的坏了，有的被拆了，更不用说有些被窃听的人大概已经搬到了别的地方。一大半的窃听器却还是完好的，电脑传出的这些说话声中有他认识的，也有他不认识的。他听了一阵之后，紧紧捏着鼠标的手指松弛了下来。他望着桌对面的白墙，发了很长时间的呆。
临也想把电脑合上，装回箱子里，重新用胶带封起来，然后他想起自己还没有听到静雄的声音。其实他从一开始就想到了，只是一直没有付诸行动，好像那样做就输给了什么一样。
临也没有犹豫太久，他最后还是听到了静雄的声音。
起初，临也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听到自己的电脑里忽然发出一声巨响，然后静雄的声音传了出来。静雄听上去正在和他的弟弟打电话，刚才的动静是静雄甩上门的声音，他似乎刚回家，正急着要做某件事。临也听到静雄有意无意地问幽，一间屋子里的什么地方有可能被装上窃听器，说是他熟人的女朋友好像被跟踪狂缠上了。他说因为听幽提到过有这类事件的经验，想听听幽的建议，末了还不忘提醒幽也要多注意。临也一动不动地听静雄打完电话，接着没有了动静。临也想象着静雄坐在沙发上抽烟，对面摆着他弟弟送给他的电视，屏幕现在应该是暗着的，能够模糊地映出静雄苦恼的轮廓。临也希望静雄把他的新电视也砸了。
没过一会儿，静雄终于开始有了动作。临也听到窃听器那头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慢慢从轮椅上坐直了，身体在无意识中紧张得动弹不得。他死死盯着屏幕，即使他并不能看到对方在做什么。然后他听到静雄停了下来，一阵呼吸声在渐渐地靠近。临也屏住了自己的呼吸，明知道窃听器那头的人听不到自己这边的动静。
临也从没想过自己会害怕呼吸的声音。当他还在池袋的时候，听到这样的声音一般意味着静雄快要抓住他了，可那时的他并不害怕。
客厅已经暗下来了，只剩临也的电脑亮着一块四四方方的光斑。临也不敢开灯。
他发现了。临也脸上和心里都很麻木地想，不知道自己该跑往什么地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跑。
“临也。”静雄道，像念出了一句诅咒。他把窃听器拆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