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红色的灯光照耀着眼前男孩的金发，他松散地懒坐着，像是一尊浸没在日食天光中坏掉的雕塑，男人看着他，耳边塞满音乐的噪音和令人晕眩的鼓点。
“你没有在用RL公司的神经社交芯片？”男孩从他的衬衣里翻出他的烟，在男人伸手的时候替自己点燃，然后这样问他。
“现在会有人不用这东西吗，怎么了？”男人显然对他提起的一切话题都很感兴趣。
男孩夹着烟深吸了一口，他被制作成年轻漂亮的模样，或许还被添加了一些更加人格化的程序，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真的人类。男孩沉默了片刻，想要结束这个话题，他透过男人的眼睛，在审视什么东西：“但是你不像他……”
“像谁？”
“或许我该找那些因为新软件系统芯片故障掉的家伙……”男孩自言自语一般嘟囔了一句，又抬起那双明亮得令人迷醉的眼睛：“你说呢？这样的人会很多吗？”
“你找他们做什么？”男人感兴趣的追问。
“做我最擅长的事儿”男孩的语气圆滑得不像个仿生人，他露出个暧昧的笑容，就在男人要继续追问的时候，桌子旁边的蓝色计时器亮了，男孩的手指敲了敲桌子，眼睛注视男人的口袋，男人闭紧了嘴巴，只好从外套里掏出付款卡片来。
“你为什么对RL公司的神经芯片感兴趣？”在男孩把钱抽走的时候，男人终于说出了这句话：“R13，这是你的名字？明天我们还能聊聊吗？”
R13掂量了一下手里的纸币，然后他欠身站起来，凑过去吻了吻男人的脸，这么近的距离下，男人能清晰的看到他的颈侧，动能脉络像血管一样往下蔓延，在跳动的红色灯光里分外冰凉惹眼。
“谢谢你”R13的语气十分真挚，他仰着脸看着男人，令男人想起其他的人说的，R13的眼睛是精绝的上帝造物，没有一个人造人可以拥有这种漩涡一样的引力，男人的呼吸短促的抽搐了一下，就在他差一点要握住男孩的手时，R13展露笑容：“谢谢你今天的小费”
妈的，然后他转身就走了，连手指尖也没再给他碰到，很快消失在拥挤的舞池里，男人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牌子，插在卡座下面的凹槽里，牌子被凹槽吞进去，同时吧台方向错落的一排标示牌里，有一盏红灯转蓝，很快它又熄灭了，他的神经芯片提示今晚的消费花掉了他一个月的工资。男人肉痛了一下，随手用芯片自带的社交软件把账单发到了办公室的聊天室，得到了同事们一连串“公费嫖娼”的调侃。

R13飞快穿过人群，确保这个时候没有人看到自己，路上他看见服务生K10在敲打咖啡机，用人的那种方式，R13弯下腰，靠近角落里的小门，闪身钻了出去。
他靠在外面的墙壁上，低头数着手里今夜的收入，每天他都觉得该赚够了，但等到偷跑出来的时候，又总是差很多，R13沮丧的揉了揉脑袋，再这样下去，他就永远赚不到足够的钱换够昂贵的零件，然后给自己换个漂亮的身份，这样他才有更多机会，更多门路，更多时间来换个地方好好找找他要找的那个人。
门外的夜风很凉，R13身体里的调节器嗡嗡运作着，颈部能源的蓝光像冷却的蓝色银河一样流淌，R13活动了一下骨节，很快察觉到身后有人，他的耳朵敏锐地立起来，与此同时听见了皮靴踩在地上的声音。
天刚下过雨，屋檐还在淋淋漓漓的往下滴水，小巷子里交杂错落着水珠坠落的声音，R13眼前站着一个警官，披着每次R13见到他时候他都穿着的那件大衣，看起来好像刚加完班，满脸疲惫，他盯着R13，一边点起一支烟。R13觉得从身体深处的发生器里卷出一股微弱的电流，很快给了他一种浑身每个电结都战栗了一下的感觉，他把双手背在身后纠缠着自己的手指，然后悄悄的摸索到后背的脊椎骨。
“晚上好”他看着警官抿起嘴微笑：“又见面了”他摸索到第十节骨头，然后拨开那里的仿生皮肤，手指插进能源器里把它微微拨弄得松动了一点。他已经做好警官会直接离开的准备了，如果今晚也是那样的话，他的能源器就会当着他的面掉下来，对方绝对不会熟视无睹，按照他对他的理解，他不是那种看到公用咖啡机的电源脱落依旧走过装作若无其事的人。
薄情的公务员，请你把我的电源插回去，给我一点继续为你服务的动力。
R13得意的勾起嘴唇，但令他惊讶的是，警官开口了。
“……晚上好”他从帽檐底下看着他，第一次对他说话了，他迎视着R13震惊的眼神，语气依旧很平淡：“能聊聊么。”

2.
他俩坐在酒吧的屋顶上，R13感觉自己像在做梦，现在的场景应该是他成功把警官勾引到床上以后才可能发生的事，过去照面的时候，他只有机会看到他的警号，却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第一次他跟几个打架的客人一起被抓进了警察局，那些客人的神经植入芯片出现了问题，似乎是因为什么RL公司的社交软件故障导致的讯号错乱，因此影响了他们的脑子，出现了短暂的狂躁症症状。
R13并不在乎这些，这事儿现在也不少见。警察在确认了他的身份后，他很快无罪获释———他们给酒吧老板打了电话，让老板来领取失物。R13尽量控制自己别在那发脾气，他们在做笔录的时候，那个沉默寡言的警官就坐在旁边，虽然R13的证词没有法律效力，但是在法规中属于“有摄像记录功能的公共设施”，因此得到了供证的机会，但他却盯着警官，鬼使神差的浪费了这个机会：“很高兴见到你，请问您有伴侣吗？”
然后他就被赶出了那个房间。
眼下他就坐在他旁边，浑身散发着冷冰冰的气息，多半是雨水的关系，隔着那些沉闷的警服布料，他该有比很多酒客人更加滚烫热烈的体温，R13缩起肩膀，控制住自己的想象。
警官此刻依旧一言不发，烟也已经快烧完了，眼神依旧落在远方的不知什么地方，R13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远处的市中心灯火通明，好像一座悬浮在黑夜中，不断散落着星火的天空之城，而在更高的地方，这座城市的第一个远空航站正在修建，那里太高太远，更像是一只悬浮在深海中，不断用触手从附近的岛礁里汲取能量的发光水母。
“那里是不是很美”警官突然问他：“据说可以在十分钟内把人送到最新发现的小行星上去”
“你也想去吗？”R13托着腮，看着警官，而警官眺望着远方建造中的灯火。
“想”意料之外的，他回应了，声音很轻，好像在对不在这里的另外一个人说话。
R13搜肠刮肚的寻找话题，在这个城市里，一个公用的人造男妓爱上一个冷冰冰的警官或许不是一件寻常事，但这个警官肯在屋顶上跟他闲聊远空航站，这事儿倒是很少见。
“如果我攒够了钱，我也能去”R13看着警官凉薄的侧脸，意识到自己的语气里带着一点期翼。
警官侧目看向他，远方的光线太明亮了，R13只能看清他漂亮的轮廓，但他的眼睛真亮啊，好像黑夜里遥远的微光，警官轻声说：“希望到那儿也能再见你。”
R13觉得自己的驱动器就要过载了，它在身体深处开始嗡嗡的发烫，他才不管对方有没有恋人，也不需要遵循人的道德准备，R13打定主意，自己必须把这个男人泡到手……他狼狈不堪，却不想移开视线，如果是别的家伙，R13大可以亮出自己的价码跟对方打一炮，可对方不一样，他可是他————像能量液表面凝结的悬浮层一样，充满高浓度的辛辣刺激，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
街道上响起脚步声，R13认得这是巡警皮靴的声音。煞风景，他暗骂了一句，因为巡警听起来在他们身后的街道上停下了，完了，下面一会儿准没好事发生。
R13听到子弹上膛的声音，巡警们开始对着上面喊话：“上面的人举起双手，放下武器，警方已经掌握你们进行恐怖活动的证据……”
R13茫然的看向警官，他依旧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R13下意识要举起双手，但警官的反应过于平静，让他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小题大做。
“很高兴认识你”
警官突兀地开口了，R13更加迷茫起来。
但下一秒，R13仿佛陡然被什么惊醒，他瞪大眼睛，感到难以置信。
他们彼此的时空仿佛陷入了奇妙的流沙，警官罔顾屋檐下叫喊的巡警，继续用R13从未听过的语气对他说话：“能见到你太好了。”
R13感到胸口涌起一股热流，他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但就在这一瞬，所有的好东西都在此时此刻契合了，他要找的人就是他，原来在对的时候，只需要一句话，他就能轻松辨认出对方。
让其他东西毁灭吧，滚蛋吧，他不再在乎了。他不用再攒钱，不用在人类之间讨生活了。
“你是……你就是……原来如此……”他结结巴巴，语无伦次
他们可以一起去个遥远的地方，既然他是个警察，那他们可以一起攒钱飞去小行星，又要攒钱了……
“你可真行呀，竟然做了警察……”
但是跟他一起，其他的都不是问题。
警官没有回答，眼睛依旧凝望着他，瞳孔好像熄灭的透明蓝玻璃，从那双一动不动的双眼之后，寂静的沉默向R13弥漫而来。
R13轻手轻脚的走进他，注意到在他披着的大衣下，警服衬衣浸透了什么液体，散发着无机制工业橙子的味道，R13半蹲下来摸了摸，在那里找到了一个破洞，他的手指轻易就能碰触到里面被打碎的管线，蓝色的组织液已经潺潺流尽，此刻正顺着他垂下的指尖，缓缓滴落在地面上。
屋檐下的巡警开始鸣枪示警，一颗子弹打在了R13脚下，他瑟缩了一下，但没有动，狂喜的感觉正在渐渐消失，但他望着警官，又露出一个笑容，半跪下来，紧紧抱住了他，不远处的街道上开始传来其他枪声，夹杂着一些人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
R13把那具冰凉的躯体掩护在怀里，警官的脸无力的歪过去，像一个报废的人造人偶。他解开他的衣襟，把手伸进破洞里，很快摸到了那片芯片，R13把它拔出来，擦拭溅落在上面的蓝色组织液，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让他几乎看不清上面的产品信息。
RL3769
R13跪倒在地，一颗子弹这个时候穿透了他的大腿，他无暇捂住自己的伤口，双手依旧紧紧拥着警官的身体。
巡警爬上了屋顶，把枪口顶在他头上，呵斥他交出嫌犯，街上越来越嘈杂了，R13再一次抬起头看向远方的航站，蓝色的组织液从头上流下来，遮住了他的视线。
一个巨大的光球在航站的方向膨胀，灯火支离破碎，又很快被黑暗吞噬了。
R13什么都看不到了。

3、
那晚发生的事第二天就见诸报端，但在一个星期以后，人们才对爆炸事件有了差不多完整的认识。
一波反抗军袭击了远空航站，他们收买了一些警务人员，让恐怖分子得以潜入控制室中，另有一批人声东击西，吸引城中的警力，让他们有机会在控制室中安装并引爆炸药。
这条新闻很快发酵，迅速占据数个版面，渐渐的，RL公司的安保软件故障事件已经无人在意，即便曾经有大范围软件用户因此出现神经损伤症状，但大众的注意力依旧被迅速牵引开了。
关于RL公司最后的一则报道，在恐怖袭击事件中化成了尾声的小小水花。
有记者声称自己曾经在酒吧中潜伏数日，与一台性爱人造人交流，该人造人所体现的社交程序逻辑全然符合RL公司的社交软件设计。
“新款软件拥有极高的人工智能水准，它们在链接神经植入芯片后，携带相关信息遗失的可能性极大，我称之为“出走”。”这位记者在报道中说：“我有理由相信它足以拥有独立思维，并有强烈希望拥有独立个体的愿望，软件“出走”后，会尽可能利用所有渠道，为自己组建一个人造躯体，并获得社会身份，我所接触的R13就是其中之一。”
“R13在暴乱中已被警方击毙。”
“同时根据用户的反馈，我们足以证明，RL公司无法掌控其社交软件产品的智能性。用户之间添加好友关系后，系统自动会发送聊天信息，依照RL公司的解释，这是该智能社交软件的程序设定，即用户在互动率低的情况下，软件为了维护用户的基本社交活性，会自动发送聊天信息，记录如下。”

取自匿名用户与陌生好友的系统自动聊天内容，此处用户ID做模糊处理：
匿名用户A：很高兴见到你，请问您有伴侣吗？
匿名用户B：很高兴认识你
……
匿名用户A：那里是远空航站，是不是很美？
匿名用户B：据说十分钟内可以把人送到最新发现的小行星去。
……
匿名用户A：能见到你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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