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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船沉的那天是9月21日,布雷克印象很深,当日贝尔法斯特的天气格外晴朗,歪歪斜斜的栅栏在连续的阴雨后已经泥泞不堪,如今正狼狈地站在阳光里,他盘算着该叫斯特拉去修理一下。
但是早餐后,外面突然起雾了,那一大团灰尘与水汽的结晶郁郁地徘徊在爱尔兰岛上空,让布雷克无端想到一只伤了一条腿的雪鸮,声音嘶哑,低低地飞着。
“这雾像在船上看到的一样。”斯特拉裹着厚厚的羊绒毯,慢吞吞地走过来。她的头发又有点长了,歪歪地斜向一边,布雷克再次想起他们的栅栏。
“确实像在船上看到的那样。”他只是说。
但信是在一周后才送来的,清晨,没有雾。
邮差赶来的时候,栅栏还是没有被修好。那个脾气暴躁的北爱尔兰人毫不客气地跨过他们脆弱的栅栏,踩上荒废的花园,重重地捶响他们的门板。
“信!汉堡来的!”
在门板被击碎之前,布雷克终于抵达了战场,他接过信,挤出一个英国人最擅长的假笑应付走来人,才低下头看向信封。
邮戳是正红色的船锚图案,上方规律地排列着三颗星星,端正的字母F和L隔着锚身相望,布雷克的心脏跟随猩红的船锚,朝着海床狠狠一坠。
“船沉了。”他对正向自己奔来的斯特拉喊道。
这已是特西斯号的第二次沉没,就像每一艘普通的船。
其实关于特西斯号的第一次沉没,布雷克记得也很清楚,他总是记性很好。
但那是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了,久到那个时候,布雷克还是一个穿着V字领毛衣和灰色小腿袜的牛津毕业生。就像每一个身上带着点莫名其妙的矜持的英国男孩一样,鼻梁上架着金属框的眼镜,他皱着眉头,手上提着一个看起来有几分陈旧的旅行箱,满脸不耐地踢着小腿,踏上汉堡港的木质码头。
木头发出一声年迈的呻吟,发黑的海水在缝隙间神色不郁地窥探。布雷克还没有完全接受这一切,身旁就擦肩而过了一个推着大箱子的水手,他脚步很匆忙,近乎是跑起来的,带得木板也吱吱呀呀,身上那件看起来被浆过很多遍的衬衫被风吹起来,狠狠地糊在布雷克的脸上,烟草,汗液和海水的腥味同时铺面而来。
“看着点!”等布雷克转过头去时,那个冒失的水手已经走很远了,只有一头亚麻色的头发,像一块破损的织物在德意志阴郁的天空上久久飘荡。
接连不断的汽笛声在空气中很嘹亮,接着喷出一阵阵黑雾,带着那种属于应景的骄傲。布雷克在这些庞然大物中艰难地寻找着,终于在码头的尽头发现了他的目标——浅浅停在水面上的特西斯。
布雷克很想说点什么好话,比如在海上奔波了数十年的女神依旧眉目低垂,神采奕奕,或者岁月在木头上留下更加迷人的痕迹。但实际上,布雷克不得不承认,特西斯只是一艘很老旧的船。
老旧,就是每一块钢板都已经接近腐朽,船身上藤壶的痕迹已经日久经年,桅杆上低垂的帆如濒死的海鸥,之间悬着的纷乱的线比食堂最糟糕的意大利面还要乱上一百倍,就连船头的女神雕像也面目模糊,黄铜上蒙着一层肮脏的油。
特西斯号徒然地拖着庞大的身体,在繁忙的港口,仿佛被一切抛弃了。
“嘿!”就在布雷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时,头顶传来一声短促的唿哨,接着响起一个轻佻的声音,“下面的小朋友,别踩着登船甲板。”
布雷克抬头望去,第一眼看见已经被半拉起来的帆,风开始盘旋,要开船了,他来不及细想,三两步慌乱跳上甲板。
“你怎么上来了?”说话的依旧是那个声音,它的主人有一张看起来很年轻的脸,被阳光青睐有加的熟褐色皮肤上懒洋洋地躺着一双绿色的眼睛,眼角高高地翘起,配上他略上扬的嘴唇,看起来像一只天生狡黠的犬科动物。
“我来登船。”布雷克压下自己探视的目光,平静地垂目回答道。
男人皱着眉笑了一下,然后歪了歪头,像是在表示什么不解。布雷克这才注意到他的头发,乱蓬蓬的,齐肩长,亚麻色,左耳处编了一簇小小的麻花辫,因为他的晃动而露出来耳朵上一个小小的金耳环。
随后布雷克意识到,他就是自己在码头上碰到的那个水手。于是布雷克把视线移向他的上半身,才发现他已经把衬衫袖子卷上去了,下摆则扎在腰里,让他宽松的亚麻裤子多了一些古怪的痕迹,看起来不伦不类的。
这时突然伸来一只大手,在布雷克眼前晃了晃,“看什么呢,小朋友?你上错船了。”
布雷克慢吞吞地把视线移回来,“这是特西斯号?”
“是的。”
“那我没有上错。”
水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哦不,我记得我们船没有提供随行旅游的服务,难道是那个狗屁公司又搞了什么狗屁活动?”他的英语几乎完全没有口音,但生硬的变调还是让布雷克感受到了他的不满。
这是一种隐晦的蔑视,布雷克能觉察到,他本可以置之不理,就像牛津教给他的那样,全然忽略。但介于之前发生在码头上的一点点根本没被对方注意到的不愉快,以及他还要在这船上跟这个令人讨厌的水手待上七十天,布雷克不也介意现在就给他一点教训。
“显然地,”布雷克用更加令人讨厌的牛津腔开口了,每一个单词都将“居高临下,装腔作势”发挥到极致,他希望能迅速地激怒水手,“你不是这艘船的掌权人,因为你不知道船上重要的人事变动,比如贝利医生已经决意请辞,去享受他的退休津贴和私人花园。接下来可以预见的时光里,都将由我,也就是来自纳菲尔德学院的哈里斯医生全权掌管本船的医疗卫生情况,对你们所有人的生命健康做出保障。”
在最后一个长难句结束后,布雷克悄悄地喘了一口气,他对自己刚刚的表现很是满意,于是他高高地扬起头,斜着眼瞥向目瞪口呆的水手,等待他暴跳如雷,或者别的什么。
水手看起来确实被震惊到了,他张着嘴,看了布雷克足足三秒,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老天啊,‘医疗卫生情况’,‘生命健康保障’,”他惟妙惟肖地模仿着布雷克的语调,让小医生的脸忍不住开始羞愤地灼烧,“我发誓我会记住的,我今晚就会抄写这个句子,哈里斯医生。”
布雷克·哈里斯的前二十四年的岁月里,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这么憎恶听到别人叫他“哈里斯医生”,他被从海洋深处滋生出来的另一套逻辑狠狠击败了。
布雷克紧紧地攥着行李箱,虚张声势地朝着水手威胁道,“我会在你的药里下毒的。”
“不,你不会的。”水手眨了眨眼睛,把手按在布雷克的肩膀上,拽着他向船上走去。
“来吧,哈里斯医生,船长刚刚还问起你呢。我带你去你的房间,把箱子给我。”
他们就这样乱糟糟地踏上甲板。
“老天,你攥得真紧。”水手近乎是把箱子从布雷克手里抢来的,“顺便一提,我叫诺伯特。你真有意思,我会经常去找你玩的。”
“有意思”并不是布雷克想要的评价,但他没有再贸然出声,而是选择阴沉着脸,被诺伯特带领向船舱走去。甲板上的水手们都在忙忙碌碌地奔跑,升起锚,拉起帆,间或停下脚步,向他们打个匆忙的招呼,当然,多半是给诺伯特的。
“我听见他们叫你‘Möwen’。”在走到旋梯附近的时候,布雷克没忍住问道。
“是啊,你知道的,海燕。”诺伯特张开双臂,做了一个看起来有点蠢的动作,布雷克没忍住笑出了声,但随后诺伯特自己也笑了,“水手之间的绰号之类的。但如果你跟我关系亲密的话,”诺伯特一边说一边把胳膊架在了布雷克的肩膀上,这个动作让他身上的温度全都传递了过来,就好像他们真的很亲密一样,“叫我诺伯就好了。”
“才不要,海燕。”布雷克故意说道。
在下到船体内的前一秒,他回头望向了乱糟糟的汉堡港,像是要从心底里榨出一点什么感慨,但是身后诺伯特的辫子挡住了大半的视野。
于是,布雷克关于汉堡港最后的记忆就变成了三个高耸的蒸汽船烟囱,一小块很破碎的蓝天,和因为突如其来的阳光而变得金灿灿的诺伯特的半张脸。
船帆在诺伯特打开房门的那一刻拉满了,布雷克感觉到船体的晃动,属于陆地的稳固正在迅速地褪去。
他们就此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