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办方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在N戴河沙滩上搭起了一张约莫二十米宽的黑色台子，又在其上高高地架设了白色探照灯，打开总开关，刺眼的白光爆炸般割裂了深夜的海岸，照得昔日里黏腻浑浊的海水都清透了起来。夜晚似乎变得喧闹了，在岸上可以听到鱼摆尾的声音，唰啦唰啦，溅起的水花拍打着礁石，一只海鸥落在了石头教堂的尖顶上，它仰起头吞下喙中的小鱼，又鸣叫了一声振翅飞走了。
一切妥当，落地窗内的秦皇岛向窗外比了个OK的手势，只有她的房间还亮着灯，在漆黑的夜幕中远远望去，仿佛是一只悬空的抽屉。唐山戴着耳机躺在秦皇岛的床上，手中拿着音乐节未来几天的节目单，他很小声地嘟囔了一句：“怎么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乐队......”他耳机里的音量开得很大，听的是著名外国乐队的某首重金属。
“今天不出名，说不定明天就火了，谁知道呢？”秦皇岛解开了束在脑后的头发，准备去门口关灯，她对唐山说，“回你屋睡觉。”
“聊一会儿，就聊一会儿，”唐山一骨碌坐起来，顺带拉住了秦皇岛的手腕，触感凉凉的，像海水又像玻璃。
“今天还没火的乐队，也可能明天就不在了，没钱吃饭没钱租房子，演不下去了，特别是灾年，见的太多了。”唐山摘下耳机，主唱的嘶吼还在动圈上轰轰轰地响着。
秦皇岛沉默了几秒钟，她在床边坐下，米白色的睡裙边缘包裹着略微发福的大腿：“以前看摇滚很方便的，不用来这么偏僻的地方，我记得几十年前的夏天在人民广场就能看，抢个好座位可真不容易。”
“还说人民广场呢，那几年下至酒吧，上至大饭店都有摇滚乐看，到处都是乐队，每人家里都有一把吉他，那段时光真不错。”唐山一边说着，一边抬起下巴眺望远方，沙滩上的白色探照灯是唯一的光源，他盯着那束光亮，望得快出了神。
“可是过去的我却一点也不喜欢摇滚乐，”秦皇岛颔首，“尤其是你喜欢的重金属，吵得我想跟你分手。”
唐山拉过秦皇岛一只手，揉捏着她的手指，声音和动作一样轻柔：“可是我们并没有分手，不是吗？”
“六七年的时候，你知道，我以为那是我们一生中最痛的时候，”秦皇岛低着头，“超出了我的承受阈值，我甚至以为我不会再感觉痛了，”她眨了眨眼，睫毛沾染了几簇亮晶晶的光泽，“直到发生了那件事，我什么都没做，可我却感觉我的心好像也被火车碾过了，我只好把已经碾成肉馅的心脏又拼好，重新塞回我的胸膛里，可它已不是原来那颗跳动的心脏了。自戕的人我见多了，唯有那次实在痛心疾首。”
“你说的那件事是查海生，那位才华横溢的诗人海子？”唐山问到，他的眼神里噙着温柔的安抚，“那不是你的错，不必自责，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说什么生死有命，如果我不是城灵一样的存在，当然可以淡然处之，正因为我......”秦皇岛的声音有些呜咽，“我以为我可以改变的，却还是无能为力，你说我们长此以往地存在又是何苦呢？”
唐山什么也没说，他凑过去搂住了秦皇岛，秦皇岛则就势揽住唐山的脖子，伏在他肩头呜呜地哭了起来。唐山怎么会不知道这种感觉呢？地震那年，他拖着失去直觉的左臂，眼神麻木地走在凌乱的街头，干涸的嘴唇爆了皮，额头上的血结了痂，鞋子早就跑丢了一只，他用那只好手轰走苍蝇，给路边无人认领的残尸盖上草席，好留有作为人的最后一点体面。
那些一夜之间陨落的生命，他们都曾盛开过、绽放过，对过、错过，轰轰烈烈地爱过，只是从今以后不复存在了。
“这不是我的城市吗？”唐山曾在雨夜发狂似的跑出帐篷，他踉跄地走在断壁残垣上，用砂纸般粗砺的声音嘶喊着，“告诉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没用的生物，甚至还不如蚂蚁。跌跌撞撞地跑了不知多久，不知道摔了多少个跟头，他累得再也走不动，累得趴到在瓦砾上，有气无力地念叨着：“我什么都做不了，为什么偏偏让我独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唐山已经被前来搜救的同志送回帐篷，这是后话不提，所以唐山特别清楚秦皇岛的痛点何在。和天下所有男人一样，唐山温暖而有力地拥抱住了自己的伴侣，就像拥抱当初被人们拯救的自己。
“我在B戴河见过海子，他和一个年轻女孩在一起，他们有时争吵，有时大笑，海子会为她念诗，‘面朝大海，穿暖花开’，我想她一定是海子的爱人，”秦皇岛流连在唐山的臂弯里，轻声说着，“我读过他的诗，本来有意拜访，可看见他和女孩那么开心，又不忍打扰。”
“我发自内心地敬仰着他的精神，他是很爱生活的人，他的爱恨炙热又纯粹，像雷像暴雨像闪电，又像摇滚乐，即使当时我还不明白什么是摇滚乐，可我知道他的诗中有生命的反抗，从决不妥协到最终和解，这就是我所理解的摇滚乐，”秦皇岛把整个身体的力量都压到唐山身上，唐山托着她的肩膀轻轻平躺下去，她依然帖帖然偎依在唐山怀里，“可我却什么也没为他做到，甚至他走时，都没见上最后一面。”
“我困了，我去关灯。”秦皇岛想从唐山身上爬起来。
唐山不肯：“你还没讲为什么不跟我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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