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晴，阳光不错，风不太凉。
从宫里出来，仲康回驿馆换了便服，站在了兰园门口。九鼎城新建不过半载，人不多，街上很是冷清。
仲康深吸一口气，略有些踟蹰。
昨天和他那位好兄长虚情假意客套了一晚上，笑得脸都发僵。今早又入宫，再客客气气、兄友弟恭、手足情深地婉拒了对方一起面见臣工的邀请，他终于得以解脱，却没想到，自己竟不知道该去哪逛逛。往岁这个时候，他应该刚从大国师府出来，正往大将军府走，顺便蹭上顿午饭，下午去百工、瓦市两坊看看民生。
仲康问身旁跟着的影剑：“哪里人多？”
影剑想了想，低声答道：“听说长乐集百戏团还在表演，人应该不少。”
“不是说，城中百姓都住在建章坊？”
影剑为难道：“建章坊都是贫苦人，不太安全，爷要去……”
仲康叹了口气，“走吧，去长乐集看看。”
长乐集大部分铺子都没歇，照常开门迎客，只是客人不太多。
长乐集不小，建得方正，只是其中的铺子没什么规律，干什么的都有。仲康一会儿摸一摸路边衣铺的布料，一会儿问问街旁包子的价格，掬着满脸真诚又平和的笑。
仲康走得不快，快午时了，才逛完了一条街。尽头处是一家钱庄，隐隐听见吵闹声，是什么“对不住”“不行”之类。
仲康又走近几步，隐约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这么多……能不能……我也弄不走。”
一人为难道：“客官您说……它要是……哎……这大过年的……”应该是钱庄老板。
好像是在商量什么东西的去留。
钱庄外院堆着好几个开了盖的大木箱。仲康走近，影剑上前半步拦住他，低声道：“爷，别靠太近，我闻见火药味了。”
仲康一皱眉，“火药？”
影剑过去看了看木箱，又走回来，点头道：“是烟花。”
屋里对话还在继续，钱庄老板道：“您说，这不是您的货？”
仲康已经走到了门口，看着他拿出一本账册翻了翻，“哦，是远山客存的，给——”他看了看少侠，“少侠……是您吧？”
“是我是我。”少侠无奈道：“但是您看，我就一个人，真弄不走啊，老板您抓着我不放也没用，我就两只手。”
仲康忍不住笑出声。
少侠一僵，霍然回过头来。
仲康笑吟吟抬手招呼：“老友，好久不见。”少侠难得没穿战甲，大概是因为过年，他身着一件白底镶红的衣袍，头发依旧高束，换了个金红的发冠，连束发的带子都是红的，带着爽朗的喜气。
少侠脸上异彩纷呈，大概过了那么半柱香，他才拱手对仲康行了个小小的礼。他虽没说什么，但仲康看他神情，便能听到那句客气而恭谨的“成王殿下”。
老板看了看他们，试探着问：“这位公子是……”
仲康笑着替少侠回答：“我是他朋友。”
少侠欲言又止。
老板又问少侠：“那您看，这些烟花——”
仲康抢道：“交给我吧。”他侧头对影剑道：“去找辆车来。”
影剑惊道：“爷？”
“去吧。”
“可是……”影剑欲言又止。
“无妨，有他在。”仲康指了指少侠，对方脸上显出几分憋屈。
钱庄老板见烫手山芋有人处理了，态度也好了不少，躬身将他们往里让，“二位不如进来坐着等？”
“多谢。”
少侠带着这股憋屈，站到了仲康身边。
仲康恍若未见，笑问：“怎么这么多烟花？”
“别人送的。”
仲康毫不客气地找了张椅子坐下，依旧笑着：“倒是好大的手笔，不知道是你哪位朋友。”
少侠叹了口气，“不是朋友。”
仲康一愣，脸色沉了三分。
“是那位……‘张小师叔’。”
仲康神情微松，“他送你这么多烟花干什么？”
少侠眼神在仲康脸上扫了一圈，淡淡道：“恐怕不是送我的。”
“阿远你看我干什么，难不成是送我的。”
少侠摇了摇头，没接茬。
仲康只好换了话题：“还没吃午饭吧，我请你。”
“多谢，不用。”
仲康点了点头，“好吧。”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扇子，不再说话。
少侠又枯坐了片刻，才觉得不合适，“你去吃……”他又意识到，不能让仲康独自走，便左右为难起来。
仲康笑了笑，走到柜台旁，将折扇递给老板，“我们先去吃个饭，我把这个压给你，一会儿我伙计自然会过来取这些烟花。”
钱庄老板迟疑着接过折扇，打开看了看上面的画，露出一脸惊艳之色。
仲康笑问：“老板你看如何？”
老板连连点头，“没问题。”
仲康看着少侠笑，“烟花送到哪？”
少侠嘴角抽了抽，“麻烦老板让那位小哥将烟花送到九鼎城外。”
“好嘞，到时候这扇子就交给那位小哥了。”
仲康点了点头，“走吧阿远，我们去吃饭。”
老板躬身道：“二位慢走。”
在仲康坚持下，少侠没有送他回兰园，这顿饭就在长乐集吃了。
“这些烟花你准备怎么处理？”
“不能丢，也不能在九鼎城里放，只能拉到城外处理了。”
“你那位小师叔……买这么多烟花干什么？”
少侠看了看四周，摇头道：“恐怕要问我们掌门了。”
仲康恍然大悟。
少侠叹了口气，“新年礼物……处理不了了才送我，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仲康打开折扇挡住嘴，忍着笑安慰他：“这么多也值不少钱。”
“能换成钱的，才叫值钱。”
仲康哈哈大笑，“你倒是越来越直截了当了。”
少侠瞪了他一眼，垮下脸又要叹气。
仲康忽然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少侠冷不丁被吓了一跳。
在他发怒之前，仲康缩回手，正色道：“今天是初一，不能叹气。”
少侠只好也不与他计较，“吃了饭，你准备去哪儿？”
“四处看看。”
“你的其他侍卫呢？”
仲康笑叹，“我这次来只带了两个人，一个在兰园守着，一个刚刚帮你找车去了。”
少侠正欲点头，脸色忽然沉了，“只有两个？”
仲康一怔，半晌才点头道：“只有两个。”
“你最好别骗我。”
仲康看着他不说话。
少侠也沉默地看他，过了一会儿，高声道：“结账！”
仲康不动声色，继续在长乐集转悠，少侠跟在了他身后半步。
午后，街上人慢慢多起来，有了点挤挤挨挨的味道，少侠便走到了仲康身边，与他并肩。
仲康嘴角扬了扬，俯身看了看路边的水果，把声音微微提高了问：“紫柰怎么卖的？”
“十铜。”
仲康惊道：“一斤？”
摊主堆着笑，“这位爷您真是会开玩笑，十枚铜钱一个。”
仲康呵呵笑了两声。
摊主努力推荐他的水果，“您看看，这可是上好的，附近住着的人家都爱买，不信您四处问问，谁不知道我曹枚卖的果子那是又大又美！”
仲康又笑了笑，少侠忽然伸手一按他肩膀，将仲康往后拽了拽。
仲康一惊，少侠道：“不逛了，出城看烟花吧。”
仲康看着他，茫然眨了眨眼睛。
少侠勾起一点笑，“不去吗？那我自己去了。”
仲康苦笑道：“好吧。”
少侠微笑着：“你想怎么去？骑马，还是我御剑？”
“还是骑马比较好。”
两骑一齐出了九鼎城大门，少侠正要纵马，仲康连声喊：“慢点儿！我可跟不上。”
少侠看了他一眼，放慢了速度。
走出城门不远，就看见一名影剑站在水边，正百无聊赖地踱步，身旁停着一辆马车。影剑听见马蹄声，回头看来。
少侠翻身下马，影剑跑过来，牵了仲康的缰绳，惊道：“殿下，您怎么也来了。”
少侠对马上的仲康伸出手，仲康茫然看他，少侠却带着微笑。
影剑已经呆住了。
少侠兀自笑着，“殿下不下来吗？”
仲康沉默着与他对视片刻，终于抓住少侠的手下了马。
少侠扶着仲康，在他耳边轻笑：“殿下既然病弱，就得小心点。”
仲康看了他一眼，苦笑道：“没有这么……”
少侠不动声色收回手，对影剑道：“把烟花放了吧。”
“啊？”影剑茫然看向仲康。
仲康点了点头。
影剑只好过去，把烟花一捆一捆抱出来。
仲康笑着问少侠：“如何？”
少侠看着影剑忙碌，却不去帮忙，只抱臂微微一笑，“不过而而。”
“你这么说可太伤人了。”
少侠轻蔑地一扬眉，“我是江湖人，什么没见过，魍魉的烟花才叫好看。”
仲康叹道：“好吧。”
影卫举着火折子看仲康，“爷？”
仲康点头道：“放吧。”
烟花接二连三飞上了天。不过是午后，天色明亮，烟花声势浩大，但并没有显得多漂亮。
不过这两人都不是很在意，并肩站着抬头看天，头也靠得很近，仿佛是在欣赏烟花，顺便私语些情话。
“是魍魉？”
少侠点了点头。
仲康看了看一无所知只顾放烟花的影剑，叹道：“我的影卫可比你差远了……”
少侠依旧挂着笑，“草民不才，武功在如今的十大门派中，还算得上翘楚。”
仲康也笑，“你可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头？”
“不知道。”少侠偏头看了看仲康，弯着眉眼，“想必殿下也不能确定。”
仲康轻轻摇了下头。
“你身边没有武功更高的护卫了？”
仲康笑道：“有，但不是影卫。可惜这次来得匆忙，带的心腹都不是翎羽太虚。”
少侠皱了皱眉头。
“不必担心，这出戏距离演完还早呢，孤性命无忧。”
“殿下若是不要贤名，便不用这般束手束脚。”
仲康偏头看他，眼里漾着笑，“你是在提醒孤，还是在震慑孤。”
少侠也笑着看他，这幅场景放在外人眼中，该是含情脉脉、你侬我侬。少侠道：“都有。”
仲康看了少侠片刻，少侠歪了歪头，不动声色地躲开几寸。
仲康忽然问：“要不要坐下。”
少侠笑答：“可以。”
于是两人都坐下来，抬头看着天，听着噼里啪啦的爆炸声欣赏烟花。
最后一箱烟花打开的时候，太阳沉入天际。烟花终于显得璀璨起来，乍明乍灭，如银屑群星，映得水面波光粼粼。
仲康笑着感慨，“现在看才漂亮。”
“果然还是值钱的。”
“一会儿你可得送我回兰园。”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