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破钟离的嘴唇，血腥味于口腔溃散。温迪讨厌血的气味，像野兽、未开化的野蛮、令人作呕的臭味，比路边的泥泞还要丑陋。他嫌恶地把血吐掉，再在钟离嘴上咬下第二口。同样的血液流出来了，还是那么让人生厌。温迪的脑内回响起一句话：——恨比爱长久。

 

打小他们就认识。钟离的母亲是温迪母亲的姐姐。从温迪记事开始，母亲总会指着姨妈手牵的男孩，让他叫声哥哥。温迪从不喊钟离哥哥，也不叫表兄——他总觉得自己跟钟离没有关系，两个长相不一样、性格上毫无共同点的人，怎么能是兄弟？于是挨了母亲好一顿痛打。姨妈打圆场说，叫名字也好，显得哥俩亲近。温迪对此嗤之以鼻，他在这世上最讨厌的人，就属钟离了。钟离简直是他的灾星。母亲买了好东西、做了好吃的，总要先给钟离一份；母亲夸奖钟离是品学兼优的好孩子，把温迪对比着贬了又贬；姨妈说要留下哥俩感情好的回忆，非要他们并排站着拍照。有一天，姨妈带着钟离上门拜访。温迪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钟离靠过来了，也坐在一起。他们中间碰巧有只玩具熊，钟离将玩具熊抱起来，搂在怀里。温迪母亲当即说，小离这么喜欢这个娃娃熊呀，送给小离好了。温迪气急败坏地抗议，这是他在精品店里挑了好久的、全店最漂亮的玩具熊，摸起来最舒服、衣服也最特别，不可能再碰见同样的了。温迪动手想把玩具熊抢回来，被母亲拦住。姨妈惯例推辞了几句，满面笑容地叫钟离把玩具熊抱好。从那时起，温迪记恨上了钟离。

 

温迪的父亲是老师，姨夫是商人。温迪的童年回忆里，母亲时常在挂断电话后，一改通话时的温柔语气，转而憎骂姨父的精明、父亲的无能。姨夫又去哪里投资了、又赚了多少钱……而父亲的铁饭碗工作盼不来涨薪，还挤不出时间做家务。母亲说，当初她看父亲读书多、给的彩礼也多，才答应的婚事；哪晓得十年过去，从前家境不如咱们的姨父发了财，连带着姨妈也鸡犬升天。如今他们一家的吃穿住行，样样都比咱们好。温迪想起他曾进过的钟离房间，床铺和飘窗都摆满了玩偶。明明钟离已经有很多个玩具熊了，还非要抱走他的唯一一个，对钟离的恨意又加重了几分。

 

 

 

姨夫做上了外省的生意，时常去外省出差。姨妈开玩笑说，她可不放心姨夫一人出去，指不定娶个小的回来；谈笑间晃晃镶着绿玛瑙的手镯，说是姨夫送给她的。母亲今天特意没戴手镯，温迪也长了记性，都把玩偶藏在了衣柜里。新闻联播结束，姨妈留下两箱牛奶，走了。温迪正要松口气，打算回房间里休息，转头发现钟离还在。母亲说，姨夫和姨妈去外省了，钟离要在他们家借住。散发着不熟悉气味的陌生衣服被硬塞进房间，温迪失去了他的一半卧室。温迪恨死了钟离。

 

钟离起得早，习惯吃早餐，爱看书，于是温迪每天被揪着耳朵叫醒，还要挨不知学习的骂；钟离的衣服叠放整齐，吹风机、剪刀也总在用完后归位，于是温迪得学着他一样收拾，不然会遭批评；钟离讲话礼貌，对长辈体贴关心，还会洗自己的内裤。温迪被妈妈叫到房里训话，问他什么时候能懂事一点。温迪受够了，想把灾星赶走。每天晚上还要分入侵者半个床铺，长这么大没受过这种委屈——都怪钟离！温迪拿小说书铺满了半边床铺，抱住枕头裹紧被子，闷声闷气地睡——让钟离躺地板上去吧，他从来没有过哥哥！撒完气的温迪睡着了，梦见自己的玩具熊。

第二天还是被母亲骂醒。父亲在外头催促他吃饭，说再不来，饭菜都要凉了。温迪很匆忙地穿好衣服，理理领子出去。关房门时，余光看了一眼。昨晚铺了半床的小说都被归回了书架上，好像还少了一册。 是钟离拿了？温迪暗暗骂着，他得去把书要回来。“这本书很有趣，能借我看两天吗？”

 

去要书时，钟离正把书册翻到一半。 温迪的火气都大了，那是他最珍视的小说，怎么能给扫把星看，区区钟离怎么会懂小说——“摩拉克斯真厉害，遇到那么多困难，他都没有放弃。”——？“巴巴托斯也很厉害，他一定不是因为不爱蒙德才离开的，是想要给蒙德更加重要的东西。”“你居然这么说！”温迪惊讶地张大嘴巴。“很奇怪吗？”钟离歪着头看他。在钟离之前，温迪曾把这本小说借过几个朋友，问他们读后感想。朋友们一致回答说，摩拉克斯真是蠢透了，一直在不可能成功的事上浪费力气；而巴巴托斯真是个无情的人，抛弃了他的人民。温迪曾试图跟朋友们争辩过，没能得到赞同。现在，与温迪几乎一模一样的感想，竟从他最讨厌的人口中说出。“你怎么会这么想！”温迪很是气恼，钟离一定是用某种方法作弊了，不然不会得出一样的结论。“我就是这么认为。”钟离将书页前翻，指着书上的一段话，“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心脏都被贯穿了，摩拉克斯还是站起来，握住同伴的手——他就是很厉害。”温迪说不出话了，他不敢相信，钟离指着的正是他最喜欢的一段。“可以借我看看吗？两天、不，一天，我想把结局看完，想知道巴巴托斯会不会回到蒙德。”“……随便你。”温迪愤愤地离开。他根本不打算承认，自己竟与世上最恨的人抱有同样想法。

钟离把小说看完了。温迪拒绝承认是他借出去的，都怪钟离要自说自话地要拿走。钟离有个特别让温迪厌烦的习惯，不仅爱看书，还爱发表感想。“果然，巴巴托斯很重情义。”温迪使劲捂住自己的耳朵。该死的，他把那本小说读了五遍，钟离才读过一遍，凭什么说出一样的感想？“温迪——”钟离叫他，“这本还有后续吗？”“没有。”“这样啊，可惜……”钟离露出难过落寞的表情，“看完这本，都不想再看别的了。这个作者写的很独到，如果换了别人，一定写不出同样的故事。”温迪在心中默默点头。他跟钟离想法一样，但实在不想接钟离的话。那张脸、那束长发、只瞧一眼就让人生厌的衣装，温迪的第六感告诉他，他绝对不能搭理钟离。

 

两周时间过去，外出的姨夫姨母回来了，接走了钟离。温迪终于占回了他的半边床，兴奋地在床上摆成一个大字。 走了真好，别再来了。温迪有段时间痴迷于小提琴。只要把琴弦绷好，用拉弓在弦上摩擦，就能奏出美妙动人的音符——多么高尚的乐器呀！温迪央求母亲给自己买一只。最便宜的、二手的就好，他想要试试。母亲带着他逛了好几家乐器行，咨询了价格和教学课程。也跟父亲打了商量，最后两个大人说，小提琴学久了会导致脖子歪，不好看，让温迪放弃。温迪哭闹了很久。明明之前答应过了，却临时反悔……什么脖子歪不歪的，他根本不在乎，他只想要亲手拉出音乐！双亲的心没能被温迪动摇，小提琴一事就此搁置。过了段时间，温迪也认命了，问父母能不能给他买钢琴。他查过了，练钢琴会把手指练长，骨节更分明，那样显得手指好看；而且在钢琴前端坐着，还能把背练直。再三说服下，父母同意了，给他买了一架电钢琴。温迪激动地按下黑白键，终于，他弹奏出人生的第一个音符。此刻，他便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如果没遇见钟离的话。

“这是你的？”

在钟离的房间里，温迪见着一只放在角落的小提琴。漆面看起来很新，却布满灰尘，该是好长时间没被用过。“爸妈给我的。”钟离回答得轻描淡写。“你拉过吗？”“试过，不感兴趣。”毫不在乎的语气，使温迪心头一颤。凭什么？——脑内只有这三个字。钟离的房间不仅有落灰的小提琴，还有金鱼、音响、蝴蝶标本。温迪亲眼见过，钟离在景区的纪念品店里，向姨妈讨要一副价格高昂的蝴蝶相框。姨妈眼睛也不眨就付了钱，叫钟离拿回去挂在床头。被过度溺爱的小孩——温迪在心里如此称呼。钟离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养尊处优的气质，衬衫要熨烫过一遍再穿，黑皮鞋要擦得锃亮。有回他们在农家乐里玩。温迪想去田里摘成熟的向日葵，钟离不去。他低头盯着漆黑发亮的皮鞋尖，踮了两下脚，说泥土会把鞋弄脏。穿着廉价拖鞋的温迪翻了个白眼。温迪上小学的时候，姨妈住进了医院。母亲幸灾乐祸地咒骂，说她的好运总算是到头了，上天终究是公平的，幸与不幸都有定额。

 

温迪去看望过几回。丰腴肥瘦的中年女人逐渐变得消瘦、暗淡，戴不稳绿玛瑙镯子，说话也有气无力。母亲说她是作的，成天吃那些古怪的燕窝鱼翅，才得了富贵的病。医院里住上一周，就能抵教师一年份的收入。母亲送去的水果都是精挑细选。再后来，兴许是骂累了，母亲也不讲什么话了，只是在病床前沉默地拉着姨妈枯瘦的手。到第三年的时候，姨夫在外乡因疲劳驾驶出了车祸，没抢救过来。瘦得只剩骨架的姨妈得了消息，也跟着去了。母亲把钟离带回了家。

母亲不许温迪在她面前提起姨妈；又再三叮嘱要和钟离和睦相处。温迪满不耐烦地答应，只当自己房里多了个透明人。晚上熄灯后，温迪把棉被往自己这边扯，从枕头底下熟练翻出手电筒和游戏机，借着光亮打RPG。“很晚了，你不睡觉吗？”钟离的声音。温迪啧了一声，这讨人嫌的，真扫兴致。“不要你管。”温迪把游戏机按得嘀嗒响。打得高兴了，还情不自禁地哼起小曲。过了好久才想起什么，转头看身旁，发现钟离也在瞧他。该不会要告我状吧——念头刚冒出来，就听见钟离开口。“去左边，有宝箱。”钟离指了指游戏屏幕。“我看见了，不要你说。”“下面也有个。”“不要你说！”温迪继续噼里啪啦地按游戏机。温迪的母亲经常在家煲鸡汤。一只鸡只长一个心脏，以往这鸡心都是被姨妈夹了去，放进钟离碗里；破天荒的头一次，轮到母亲夹给温迪。温迪得意洋洋地嚼着，没了姨妈，钟离什么都不是。虽然母亲还是会借钟离骂他不爱学习、不勤奋之类的，但那些骂声都变得不痛不痒，就算温迪什么也不做，所有资源都会优先于他。连房间被抢去半边的愁闷都消散了，钟离如今变得很安静，时常坐着一动不动，活像个透明人。钟离的小提琴也归了温迪，温迪拒绝承认是他抢占的，反正钟离也不用。温迪把两人的地盘划分得很清楚。靠床的半边衣柜是他的，另一半给钟离；靠桌子的半边书架是他的，另一半给钟离。床的分配温迪烦恼了很久，离衣柜和灯开关近一点是好，但离窗户近一点、晚上能扒开窗帘偷看夜色也不错。犹豫了很久也拿不定主意，最终决定参考钟离。“随你。”轻飘飘的一句话，搔得温迪心烦。

 

他难道不懂夜景的美妙之处吗？不知道漆黑下流动的光点、晚风带来的新鲜空气有多么沁人心脾吗？“那你睡外面。”“好。”他真的不懂，温迪确信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知风趣的人？夜晚，温迪戳钟离的肩膀。“怎么了？”钟离揉着疲惫的眼睛。“来看外面！”温迪把窗帘掀起来，露出外头的都市。凉爽的风从窗户缝隙中遛过，一扫室内的沉重。钟离学着温迪的样子，也趴在窗边，捉半边帘子。“好多没休息的人。”“是啊。”温迪随口接道。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意思，“……你不觉得很漂亮吗？”钟离摇了摇头，声音低沉地，“晚上还开着灯，一定很辛苦。”温迪的好心情都被吹灭了，果然先前的读后感只是巧合——真是令人讨厌！

 

 

 

温迪的钢琴摆在卧室里，心情好的时候，就会随性弹上两曲。

 

他今天心情极佳，因为刚听见钟离挨母亲数落——运动服三四天洗一次就得了，非要天天开洗衣机；壶里的水凉了就烧，非得喝热的；圆杯子用不惯，还要去买个方杯子，真是富贵人家的大少爷，吞一口冷的就会死！

 

钟离像个鹌鹑一样低着头，温迪在旁听着乐开了花。回到房间里，扯掉钢琴的盖布，开始弹奏。往常母亲生气时温迪都会刻意收敛存在感，现在却一首弹得比一首欢快。行军曲、圆舞曲、圣诞颂歌……弹了几首节奏紧张的曲子，手指有些倦了，换几首稍平稳的。

 

没注意钟离是什么时间回房的，温迪沉浸在了音乐世界里。想起练过的每首曲子、无聊时自己瞎编的曲谱、还有第一次听见钢琴乐声的感动，手指比大脑更先一步地弹出了《月光》。像柔和的月亮光芒在平静水面上跃动，能安抚一切心灵——曲终了，温迪也停顿下来。

 

“这首曲子很美。”背后响起钟离的声音。

 

“是吧！”温迪骄傲地挺起胸膛。他正处在兴头上，不介意跟钟离浅聊两句，“第一次听《月光》，我就觉得我一定要学会钢琴。”

 

“……什么？”钟离很惊讶，“你是自己想学钢琴的？”

 

“对呀！”温迪继续在琴键上弹跳着，按出一串自撰的变调。

 

“不是家长叫你学的？”

 

“不是啊。”温迪被问得莫名其妙，他天生就有音乐的喜好和才能。

 

钟离沉默了好久，才开口说，“我妈给我报过钢琴班。”

 

“噢。”

 

“我不喜欢。”

 

“那为什么报？”

 

“因为你。”

黑白的音符中断了，继而安静了数秒。温迪抖耸肩膀，尽量把自己发出的声音压低些，以免听起来过于嚣张。

 

“笑什么？”

 

“不是，你、哈哈哈……”温迪捂住自己的嘴巴，努力平静了会，“……那你钢琴练得怎么样，能弹《月光》吗？”

 

“说实话，我甚至弹不了一闪一闪亮晶晶。”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温迪再也忍不住了，爆发出鹅鸣般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