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被抬起，再被削为雨。

风把湿漉漉的裤腿贴在皮肤上，鞋子像沉没的舟般装满了水，不间断的水滴滑过他的手臂。雨点打在伞面上，树叶上，地面上。嗒哒嗒哒，沙啦沙啦，扑咚扑咚，轰轰烈烈的协奏曲在耳边爆炸，最后都汇为潺潺流水声。

雨太大了，东方仗助喃喃自语。他尝试着扭动伞柄寻找一个能使自己稍微干燥的角度，然而残暴的自然面前人造品已没有一丝赢面，他被铺天盖地的冷雨无情淹没。

他抬头远眺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的街道，眼神在其中搜寻，妄图找到熟悉的住邸以求庇护。台风天将一切都浸泡在水中，像有一层雾蒙蒙的玻璃，像呜咽中的泪眼朦胧。

树木摇晃，伞骨呻吟，路灯的光冰冷而微弱，和闪着光的雨水随着风的浪潮滚动着袭来，唯有一户人家他勉强能攀上关系——虽然是合不来的对立面。

伞骨痛快折断的瞬间，他找到了避风港。





“……就是这样的说，雨好大风也把伞吹坏了，露伴老师就让仗助君躲躲雨啦。”

屋主靠在门边抱手对峙，冷哼一声：“疯狂钻石修好一把伞并不难吧。”

“但是风很大啦老师！”东方仗助张开手臂比划出一个圆，“根本抓不住伞！”

岸边露伴正欲反驳，然而一阵凉风咆哮着擦过面颊，湿润而膻腥的泥土气息拍在脸上，发丝和耳坠都随之一倒，他揉了揉扯得发痛的耳垂，无可奈何地侧身。

“进来。”





“去给你老妈报个平安，然后别打扰我。”岸边露伴把毛巾按在男孩胸口，及时下令把对方“哇露伴老师家地暖太great了！”的小学生发言堵回去，同时不忘揶揄一句，“连台风来都不准备，小鬼就是小鬼。”

“仗助君只是没想到今天就——喂？老妈！是我啦......”

东方仗助肩膀夹着电话，把脱下的外套和长裤搭上釉白的暖气片，又赤着脚窝回三座沙发。岸边露伴蜷腿陷在单人座中，对着送上门来的免费男模挥笔，动作快到似有残影。他只是偶尔抬眼打量对方一眼，纸面上便多了一副人像。

男孩絮絮叨叨的语句落入他的耳朵，漫画家一句话能解决的事在东方仗助这里被拉长时间，变成一首围绕雨声的歌。

漫画家的客厅是开放式格局，有些过于空旷，声音从东方仗助喉中发出，然而回音一字一词地砸回岸边露伴的胸口。





“嗯好的啦老妈，不会麻烦露伴老师的啦。拜~”

终于等到小鬼打完电话，岸边露伴没好气地在速写本上画了块牛排，连续工作一天让他饥肠辘辘，只想订个外卖。

“小鬼，电话给我。”

东方仗助沉默地递过电话，不做任何表情时下垂眼总让他看起来温顺和乖巧并存，岸边露伴促狭地移开目光，暗暗承认那些女高中生的审美。但是少女总是愚蠢，他在心中露出嘲讽的笑，她们不知道这小鬼实际的模样。

“嘟——嘟——嘟——”

通话的那头没有应答，他只好啧了一声，从沙发上放下双腿凑近茶几，他在电话黄页上翻了一翻，思考选择哪一家餐厅作为晚餐。

“老师，台风天餐厅都没有外卖了吧。”东方仗助明显注意到了这个举动，他擦着头发凑过来看电话簿，“没做准备的不止我这个’小鬼’啊~”

岸边露伴哑然，几乎是带着愤恨地抬头，不经细想就捏住了对面男孩的脸，他恶意地用指背拂过少年刚开始冒出的胡茬，成年人的狡猾显露出来：“那在我家蹭暖气的你给我解决一下？毕竟仙鹤姑娘也是会报恩的吧。”

东方仗助把脸从漫画家的手指里抽离，耳根红了大半，转身逃向厨房翻找冰箱，有一句没一句地询问：老师冰箱里有什么呀啊我找到一包咖喱酱这里还有速冻肉但是看不出来是什么了诶......

岸边露伴在速写的牛排上画了个圈，跟着东方仗助走进厨房，抓起男孩散开的头发。

“啊痛痛痛老师！”

他用发绳把那头黑发扎成小团，东方仗助只穿着内搭的背心，后颈到肩膀的肌肤裸露，一颗暗紫色的星星在岸边露伴眼中发光。他伸手按了一下，没有变身也没有爆炸。无聊，他撇撇嘴。然而被碰的人哇哇大叫。





岸边露伴重新回到客厅，任由高中生在砧板和煮锅前忙碌，切开菜茎的声音清脆如玉，肉块的声音致密绵绸，瓷器碰撞间水声汩汩，仿佛夜雨从窗外渗入厨房，又再逼近他所在的一叶扁舟。

不可否认的是，东方仗助让这个家热闹起来。

他抿了一口东方仗助中途给他递来的热牛奶，（“这么晚了老师就别喝咖啡和红茶了吧。”），辛辣而热烈的香味慢悠悠地已然填满整个客厅，高中生哼着歌把一锅咖喱端出来等着他的品鉴。

“？”岸边露伴面对一人份的餐具稍有异议。

“仗助君在学校吃过晚饭了的说。”

他拿筷子在咖喱大杂烩中翻腾，找了一块切成八面体的牛肉出来微微吹凉，执意伸到东方仗助面前：“你先试毒，谁知道臭小鬼有没有偷放外星人。”

“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吧！”东方仗助委屈巴巴，然而还是凑近肉块一口吞下，“好了啦老师快吃！”

岸边露伴直勾勾盯了两分钟男孩的表情以求确定才安静就席，他迟疑着挑出一块土豆放入嘴中，然后在东方仗助狗狗眼的期待眼神中扭曲了清秀的脸。





台风天确实来的突然，高中生并不会过于留意广播中的天气信息，他们更在乎小钢珠店的优惠，咖啡厅的情侣活动以及隔壁班学生会主席的绯闻。东方仗助擦干玻璃上的水雾，他在漫画家的口头指引下从工具箱里找出一卷胶带，认认真真地沿着对角线贴牢。

“有十摸用姆。（有什么用吗。）”岸边露伴连说了五次难吃后还是继续用餐。

“仗助君也不知道啦！只是看老妈每次都这样做的说。”东方仗助已经贴出一个“米”字形状，叉着腰打量下一面玻璃。

“好了，我吃完了。”岸边露伴起身，“真的很难吃。那些女生和康一君究竟看上你哪点。”

“可是明明就吃光了嘛.......”东方仗助走过来收拾餐具看到见底的煮锅，“那我把碗也洗了噢？”

“用洗碗机啦，洗碗机。”岸边露伴走上楼梯，“等我一下，拿个东西。”





“痛痛痛啦老师！”东方仗助第二次在今夜说出这句话。

他手里攥着毛巾，眼前一堆黑色晃荡，头皮上还扫着热风，他的头发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控着。

岸边露伴坐在沙发背上，对帮高中生吹干头发这件事乐在其中，兴致勃勃，然而说的话没那么好听。

“在我家呆一晚却感冒的话，我的形象会在朋子女士面前大打折扣的，所以给我乖乖坐好。”

两面三刀的大人。东方仗助心想。

“那老师我能再打个电话吗？”

“你说什么？”

东方仗助等岸边露伴把吹风机的电源关掉，重复一遍：“那老师我能再打个电话吗？我没有给老妈说要留宿的说。”

这下是岸边露伴红了半边脸，他哽噎半天只憋出一个字。

“去。”





东方仗助再次通话结束时漫画家已经回到工作室，岸边露伴独自在二楼继续画至一半的原稿。

他很快完成了下周的内容，然而时钟显示不过八点一刻。太早了，他想。他暂且不确定如何和楼下那个男孩平淡相处一夜，他不想再一次的争吵在暴雨夜把对方丢出家门，也不想拥有尴尬的沉默，于是他又找出新的一沓稿纸，决定把下下周，下下下周的全部画完。

直到布谷钟的鸟儿第二次探出头来，已经十点，夜晚真的降临。岸边露伴在心里预演：他只需要拿着睡袍走下楼去，告诉男孩浴室和客房的位置，加一句干巴巴的晚安就可以谢礼闭幕。

他想对方可能睡着了，于是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梯，没有发出过大的声音，但很快男孩把他的计划扰乱了遍。

东方仗助被现场抓包，偷吃的pocky盒散落在茶几上，岸边露伴没喝完的牛奶被他拿在手里，最扎眼的是额头上锯齿形的金色发带——岸边露伴晚餐时把它遗留在餐桌一角——东方仗助眼睛眨得比秒针还快，下唇咬得发红。

“......”

岸边露伴转身上楼。





隔了至少五分钟东方仗助重新听到脚步点地的声音，他慌慌张张从沙发上起身走向楼梯向上仰望，迎面砸下来一团白色，他条件反射接住了它，发现是个晴天娃娃。

“明天台风会走吗？”岸边露伴站在上方发问。

“不知道啦。”东方仗助实话实说。

岸边露伴的表情被阴影藏了个七七八八，东方仗助只能听见对方深吸一口气，提高声调又问了一次。

“明天台风会走吗？”

“都说了我不知道了......”

岸边露伴叹了口气，慢慢挪动脚步，一寸寸走入灯光的照耀中。他扎着另一条红色的发带，眼下也有些潮红，眼睫低垂，换了一个问法。

“明天天会晴吗？”



东方仗助恍然大悟。

“我想不会。雨还要下很久很久。”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