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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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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无倾向
原型 四大名捕 无情 , 戚少商 , 孙青霞 , 追命 , 铁手 , 冷血 , 方应看
标签 温瑞安 , 四大名捕 , 说英雄谁是英雄
状态 连载中
文集 风雪峥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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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1-23 17:08
第五章 同 袍
一、双白
二、欢宴
三、吞火
四、漱石
五、还琴
六、寻酒
一、双白
酉正一刻。
过了这个街口,离神通侯府就不远了。
铁手步履沉稳,不快不慢地走在轿侧。
一路走过来,不断有官差在巡视走动,许多店家早早便打了烊,街上的行人也是稀稀落落。街道之间弥漫着蒸笼一般滞闷的气氛。
织就明网,犹布暗线。
他能察觉到一双双眼睛好似就长在背后,片刻不移、隙缝不留地窥视着他们。
无情至今不归。
眼下这情势,其实还是不要在这个时候回来才好。
可是一旦踏进了神通侯府的地界,只怕是想回都回不来。
但铁手仍然可以沉得住气,定得下神地走下去。
就凭他身上多年相随的一种气度:
——遇山开路,遇河架桥的气度。
不远处,有官兵正在张贴着公文。
铁手眉棱微微一沉。
那是刑部的加急海捕公文。短短几个时辰,方应看就能将整个京城具缉捕、刑讯、定罪之权的机构调出多半,并且上达天听,将孙青霞定为钦犯,通告天下,举国缉捕。
若非追命及时赶到金风细雨楼援手,现在这海捕公文上就不止孙青霞一人了。
神通侯,已然是只手遮天。
孙纵剑钦犯之身多半已成定数。
这钦犯现正坐在轿中昭然过市。
铁手叹了口气。
无情刚离开时,他本要火速安排孙青霞脱身——也只有那短暂的空隙可以脱身,可孙青霞却不同意。
“我不走。”孙青霞的语气平淡而坚决,“无情替我去帮戚少商,我就替他来帮你,这很公平。”
铁手一笑:“我不用人帮。”
孙青霞反问:“你不用人帮?这轿子没人,难道能自己走不成?”
铁手还真点了头:“调好机关,不成问题。”
孙青霞不依不饶:“那要是中途有人寻你的麻烦呢?你也能把你那大师兄变一个出来放在轿子里?”
铁手耐着性子道:“我自有我的周旋之法。”
孙青霞剑眉一剔,森然道:“这轿子若是空的,便是最大的破绽。而我在轿中,随时能应对机变,只要让他们摸不清轿中底细,谁敢妄动?”
铁手沉下脸来:“那你想没想过,倘若你露了行迹,就真是铁证如山了,到时候牵连甚众,要如何收场?我们几人遭难事小,连累神侯府、金风细雨楼被奸人所趁事大。”
孙青霞和铁手很早就相熟,哪里不知他这是存心用话逼自己走,不禁冷哼一声,道:“无情在三合楼若是应付不来,这事总归是要撞破,少不了一场大战。”
铁手沉声道:“大师兄应付得来。”
孙青霞俊眼一弯,道:“我们也应付得来。”。
他抱剑倚在轿中,好似已经长在了轿子里。
…………
孙青霞此刻在看几样东西。
一张袖弩,三五把飞刀,一排银针……
暗器的形物都极为小巧,那箭也细秀,刀也精奇,却都从锋锐处带出一股毫不逊于名剑宝刀的凌人冷意来。
无情走之前从身上卸下不少暗器,其中有不少是靠机簧发射的暗器,他有些仔细放好了,有些却没收起来,只是整齐排开,放在轿中的小窗栏上。
孙青霞看着这几样暗器,瞳孔略略收缩。
他神态还是很冷,眼睛深处锐利得发亮。
一如锋刃之光。
两人一轿拐进了下一条街口,铁手视线一开,心里顿如轰然砸下一块大石。
孙青霞在轿中看得分明,也是脸色泛青。
十丈开外,赫然也停着一顶轿子。
珠帘绣帐,玉穗流苏。由护卫仆役使女家臣前簇后拥,贵气冲天地候在街心。
甫一照面,一人便落落大方的掀帘而出,含笑朝这边点首致意。
铁手和孙青霞甚至连交换一个眼神的空隙也没有。
铁手微微一笑,远远还礼,果断加快了脚步,甩开轿子先行向街心走去。
这条街可算是一路走来最热闹的一条。不算原本在街上走动的官兵和路人,单是方应看带来的这一拨,已经站满了大半个街心。
皇家人,官家人,无辜人聚齐。
正是进不得,退不得,拼不得。
铁手大步流星,泰然如山地迎上前去,抱拳道:“小侯爷有礼。”
方应看施施然还礼:“铁二捕头好,本侯可是恭候二位多时了。”
“区区不才,岂敢劳驾小侯爷亲迎!”
“哪里,两位是稀客,今日肯赏脸前来,岂有不远迎之理?”
方应看笑望着缓缓驶来的木轿,边迎边道:“还未向大捕头见礼——”
铁手斜跨半步,挡下了方应看的去势,微笑道:“小侯爷有所不知,铁某先行一步,正是要向小侯爷讨个方便。大师兄昨日值夜宫中,今天颇感疲累,现正在轿中补眠,还请府上众位勿太喧哗。礼数不周之处,万望小侯爷见谅!”
方应看恍然点头,立刻十分通情达理地道:“既然如此,自是万万不可叨扰大捕头好眠。”
他的口气比铁手还坚决。
“铁某代大师兄谢过小侯爷体恤。”
他们说话的时候,轿子仍在前行。
孙青霞无声无息地解下了背上的长形包袱,托在手中。
他薄唇抿得有些发白,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轻轻将包袱摆在轿子的一角。
方应看有些感慨的叹着气。
如许俊俏、清贵、意气风发的他,连叹气都带着几分俯瞰天下的味道。
“不瞒铁二捕头,其实我此番出府相迎,是有一件要紧的事,希望与两位名捕相商。”
他话音未落,不远处一人一骑飞驰而来,在两人身边勒马而止,一名侍从翻身跃下马背,在方应看耳边密语了几句。
方应看脸色变了变,神情凝重起来。
铁手主动把话接了过去:“敢问小侯爷忧心的,可是今日三合楼‘纵剑淫魔’孙青霞作乱一事?未知缉捕进展如何?”
方应看点头:“铁兄好快的消息。今日三合楼发生械斗,险些伤了蔡相爷,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均牵涉在内。孙青霞更是逞凶杀人,害了十几名公人的性命。此事惊动皇城司、刑部、六扇门数百人全城搜捕,然却缉凶至今,竟然毫无那贼子踪迹。本侯推断,那孙青霞必有同党。此案不破,京师人人自危。”
铁手道:“小侯爷不必忧虑。戍守京畿、保国安民,是我等公门中人的天职,听闻三师弟追命已接手此案,六扇门上下必然竭尽所能,为国分忧。”
方应看笑道:“铁兄有所不知,应看深受皇恩,常怀为国效力之念。而江湖中各位同道念及义父之侠名,亦肯给我几分薄面,所以,我算是半个朝中人,半个江湖人。碰到像今日发生的这种事,我这身处两边的优势,就要比其他人便利许多。因此,三合楼一案,圣上特别恩准让我和六扇门协同办案。”
他整肃神容,郑重拱手道:“所以,本侯想和两位名捕再讨个情,希望两位能与崔三捕头联手,将此案尽快彻查到底,万望应允。”
铁手幅度不大的移了移步,微笑道:“小侯爷也有所不知,几年前在经办查叫天一案中,我与孙青霞曾有过数面之缘,这次他犯下滔天大罪,我理应避嫌,不宜置喙。至于大师兄这边,我还不知他有无其他要事安排,需问过之后再与小侯爷回话。”
这时,轿子离两人说话之地已不到三丈。
方才那前来报讯的侍卫,回了方应看的话之后,就跨鞍策马准备离开。
就在人马奔行,即将与轿子错身而过时,那骏马突然惊嘶一声,发了狂一般人立而起,当场把那名侍卫甩出马背,朝轿子乱冲过来!
骤变顿生。
人向轿左跌出,马从右中二路横撞!
左闪伤人,右闪撞马,前冲无路,后退不及!
这顶轿子,似已被逼上绝路!
人常说:天无绝人之路。
至少这一次留了一条。
——马惊人将落。
将落就是未落。
于是在烈马将人抛出马背,到那人摔落在地之间,尚有一瞬霎的空隙。
所以世上本无“绝路”一说。
路总是有的。
但看你敢不敢走。
只见那轿子就地一旋,让开奔行的烈马,瞬刹不停就带着旋转之势疾冲向飞快抛落的人影!
轿顶与那随侍擦身而过!
人身落地,骏马绝尘,轿子已夺路停在一丈开外。
孙青霞稳坐轿中,唇角上挑。
他出身于山东神枪会大口孙家,曾亲自参与过“腾腾腾”的制作,原本就精于机关。
这轿子没让他失望,他也没负了这顶轿子。
在所有人都因场中之变紧张、惊呼、走避时,只有铁手的注意力不在轿子与奔马上。
他站在方应看身侧,忽感右眼眼角的位置微微一亮,那亮意并不明显,就像太阳在忽薄忽厚的云层中穿射而出,光线一盛,又消弭无踪。
他人没动,只是眯了眯眼。
方应看双目炯炯,瞳内神光乍然一绽。
这轿子,今日有剑意。
他心中掠过了这个剑字,就尽敛杀意,雍容而冷厉的暴喝了一声:“蠢材!”
那侍从早已连滚带爬的跪在他脚下,迭声告饶。
方应看斥道:“滚下去。”旋即抬起头,不胜歉疚的道:“应看御下无方,让两位见笑了。”
他看着不远处静静停着的轿子,心情愉悦的对铁手道:“看来大捕头已醒,我这一礼,可是再不容有失了。”
铁手道:“小侯爷真是盛意拳拳。”
话到此处,再无转圜。
但方应看却隐隐感觉到铁手比刚才还沉着,还镇定,还要稳如泰山。
他不禁兴味盎然的倾耳恭听,想知道对方这次要说些什么。
这一回,铁手微笑侧身,让出一条光明大道,镇静如桓的说出一个字:
“请。”
方应看颔首带笑,朝轿子走去。
他走出三步,骤然觉察到脑后杀气大盛!
方应看略略一侧脸。
只见斜刺里一座酒楼的高檐之上,一人宛从天降,明剑白衣,挟剑呼啸而来!
这个人身法快的惊人,加上天色渐暗,地势高远,无人看得清他的面貌。
他人尚在远处,却当空一剑劈来!
飞纵剑气!
铁手最先大喝出声:“孙青霞休走!”又对众人呼道:“大家快些疏散开!”旋即向护卫及路上众官差道:“保护小侯爷!”
说话间剑气已至!只听得轰然一阵连响,方应看所乘来的轿子应声塌毁,化成满地碎片。
众人顿时一片大乱,官兵仆役混作一团。
方应看立在原地,不怒反笑。
他扬首观望,神情有了些微惊为天人的动容和赞赏。手指轻舒,摩挲着腰畔兴奋躁动的血河。
他遥笑灿然,身形欲展。
这决定甚至无关权术。
只为这份心机和胆识,值得他登霄一会!
然而却有人先他一步动了!
木轿之中破帘射出一支小箭,唳啸长空,直取那白影胸膛!
那白影凌空提气飞纵,生生将身体拔起三尺,回剑在箭尖一点,竟于飞箭上借力,返身朝来时的方向疾退!
这时,木轿中纵身追出一条人影!
也是白衣!
也快得难辩面容!
这个瞬间,大多数人都看到了。
除了方应看。
因为铁手恰在这时喝了一声:“侯爷小心!”当下挺身护在了他的身前。
错失一瞬,那两人已经同登霄汉,交手在天!
两人的身法都异常灵活敏捷,围绕着酒楼高阁之顶追缠不休闪转腾挪,几圈下来,已经分不清谁是无情,谁才是孙青霞,眼中唯见两领白衣纠斗翻飞,耳中唯闻暗器剑锋交迸之声!
忽听得屋檐上爆出哗啦啦一阵乱响,其中一个白衣人一剑掀翻了数排屋瓦。
碎瓦蕴了剑气,顿时像下雹一样没头没脸的朝地面上的人砸将下来!
场中不会武功的平民甚众,遇此骤变立时又乱成一团。
另一白衣人当下收手回身,凌空接下数片碎瓦反手打出,把即将打到人的瓦片一一击落在远处,顷刻不停便投身穿行在瓦雨之中,以瓦击瓦。
铁手亦配合着他在场中奔走击挡,疏散人群。
少顷,几十片碎瓦被尽数击落,那白衣人也就着飘落之势,飘身掠回轿中。
孙青霞早已踪迹全销。
他挥剑削瓦之后,还曾存心亮相一般,在屋顶停了一停,才扬长而去。
无情掠瓦而下,他则越檐而上。
从地面上看,但见二白分纵,南翔北展。
身法都十分好看,让人一见难忘。
这一点很重要。
因为这是唯一让众人分辨出两人身份的一次。
方应看同样尽收眼底。
他还循着无情飘掠的弧度,以目光一直将他送入轿子里。即使已经见了面,也还是笑意长驻,很有耐心的等待着对方正式的露面。
无情不疾不徐地掀了帘,不冷不热地道:“小侯爷,受惊了。”
方应看微笑颔首:“大捕头,好身手。”
“小侯爷见笑。”
“大捕头客气。”
方应看上上下下的打量着无情。
无情落落大方的由着他打量。
方应看先看容色。
鬓发不乱,清隽如故,眼色不惧,神容不改。
只有气色,甚是不好。
但这不能说明什么,因为他气色一向都不好。
方应看再看衣装。
儒巾长衫,衣冠胜雪,襟正袖整,纤尘不沾。
只在腰际受了一道伤,正在渗血。
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因为他刚刚才结束了一场战斗。
方应看十分关切的道:“大捕头,你伤病不轻啊。”
无情照旧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自备有药,多谢小侯爷关心。”
方应看好脾气地笑了笑,吩咐众人道:“回府。”
一行人浩浩荡荡向神通侯府进发。
木轿缓缓催动。
铁手几乎等不到方应看再走远一些,就三步变作两步贴近了轿子,低声问:“大师兄,你可好?”
他看不见轿中状况,只听见无情在轿中一阵抑忍的咳嗽,声音压的很轻,但抑忍得十分辛苦。
无情一直不应声,铁手焦急起来,连唤了两声:“大师兄?大师兄!”
二、欢宴
铁手只听得无情在轿中闷声咳嗽,好不容易从喘息中挤出一句话,却是:“今日一战,有意外收获。”
他气息甚乱,语声中却难得有笑意:“二师弟,你身上的冰火七重天之毒,有望可解。”
铁手微吃一惊。
他体内的冰火七重天之毒,乃是在追捕吴铁翼一案时所中,只剩最后一重没有发作,成了他对敌办案的最大隐患,随时可能致命,至今仍无方可解。(详见温瑞安原著《打老虎》)
可他此刻却无心听下去:“你怎么样?伤得如何?”
“我被任怨伤了一记,只是皮外伤,无妨。”无情此刻呼吸已渐渐平复下来,似是歇了一瞬,才道:“戚少商所中之毒已暂时压制住,他既恢复,风雨楼那头便不用我们操心。”
铁手听了,稍稍安心。
三合楼这场阵仗,双方都有不小的折损,但只要戚少商逃出生天,便是胜了。而孙青霞业已撤离,也值得欣慰,只是他今后恐怕又要开始亡命天涯。
无情又道:“戚少商所中‘荣枯五更梦’之毒,乃是蜀中唐能亲制,此毒与你身上的‘冰火七重天’发作症状极其相似,我用顺逆神针将针蛊逼在戚少商断臂之处,待此事了结,腾出时间细细研究,我有把握将你身上的‘冰火七重天’之毒拔除。”
铁手听他话头,隐隐觉出些味道,心下不觉又是温暖,又是无奈。
四个师兄弟里,他与无情相处的岁月最久,最是清楚无情的个性和行事风格。
他苦笑一下,道:“大师兄,你,你该不会是……”
无情很明白他言下之意,果然带点悠然带点倦地答道:“是。”
“你并非不能直接逼出少商所中之毒针,只是发现‘荣枯五更梦’这种奇毒可能有助于化解我身上的‘冰火七重天’,是以并不完全将毒针逼出少商体外,而是将其压制在他断臂之处,留待后用?”
无情道:“这针蛊十分厉害,若非戚少商反应奇速,以深厚功力压住毒性,阻断其蔓延全身,只怕当场就要丧命。逼第一枚针时,我也险些失手。后来觉这毒性入体即散,即使将针逼出体外,也只能解放四肢行动,于驱毒并无作用。是以将第二枚针逼出戚少商心脉,封于断臂之处,确保他行动自如,虽然内力上打个折扣,但我估算以我二人能为,加之孙青霞一成功力在手,对付三合楼这场阵仗,应有六成胜算脱身。”
铁手心神激荡,口气中已忍不住带了责备之意:“你此举忒也冒险!那万一你们脱不了身呢?”
无情似是早料到他会如此说,道:“不到那时,总要试试。真到那时,我再把毒针逼出他体外也不迟。”
铁手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心知无情说得轻松,但这样一来,战斗增添了多少凶险,要经历多少回死里逃生,他都是可以想见的。而他这个大师兄费上如此多的周折,连命也不顾惜,就是为了要化解自己身上的隐患。
他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后怕,气苦道:“我身上的‘冰火七重天’,并非马上就会威胁性命,假以时日,总有破解的办法。可你们对敌,却是凶险万分,哪里来得半点马虎!你这样做,也太不爱重自己身体,万一你有个闪失,该如何是好?少商身为一楼之主,既是京师武林的重要人物,也是你我的挚交好友,于公于私,都不该带累他为我一己之事冒此大险。”
无情却反问道:“我这番做法,你真觉得戚少商看不出来么?”
铁手道:“他知道?”
无情声音淡淡:“戚少商何许人也,我出手几分,保留几分,他心中自有定数。留针一事,我虽未和他言明原因,但他信我为人,一句不问。你既要讲公私,于公,此役唐门派系有两名顶尖的高手参战,公然亮明与方应看结盟,过了今日,京师武林必有新的格局。戚少商这个群龙之首,应该隐藏几分实力。我们这方,也应该隐藏几分实力。”
铁手无奈:“那于私呢?”
无情在轿中似是一笑,道:“于私,他是我好友,你是我师弟,总有个亲疏远近之分。我这回助他,总算救命之恩,他受点罪算个什么?”
铁手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只有叹气:“我说不过你,可你也须得注意着些,万不可再如此冒险了。”
他又放重了语气补上一句:“不然世叔他老人家也要忧心。”
无情嗯了一声,语声转暖:“刚才也多亏你及时以足底发力,造成那以假乱真的‘飞纵剑气’之象。”
铁手笑笑:“你在东边屋檐以剑光照我右眼,我便猜你是要携剑换出青霞,之后循你剑势暗出内力,毁方应看之轿。”
无情在轿中拾起一张袖弩,收入袖中。
“咱们多年并肩,默契自不必说。只是孙青霞也能当机立断,发箭出轿,其胆识、心智,的确非常人所能及。”
铁手声音略沉:“只可惜他此番势必要受到牵累。他原先就被叫天王与神枪会追杀,入京后在金风细雨楼相助之下,好不容易洗雪名声、要有一番作为,今日却又背负上钦犯之名,可谓雪上加霜。这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这也未必。”无情坐在轿中,视线移向孙青霞留下的一个长形包袱,“这一次,也许很快就能再见。”
华灯初上,纸醉金迷。
坐席间觥筹交错,厅堂上妙舞清歌,神通侯府的晚宴端的是丰盛非常。
虽然最关键的几个人:戚少商、杨无邪、孙青霞、狄飞惊,都没来。但几位重要客人的缺席,并没有影响方应看宴客的心情。
两大帮派的首领都不在,前来赴宴的江湖势力便所剩寥寥,堂中多是宗室贵族、官场人物。人人都是声色场中的老手,应酬、客套的功底自不必说。
这景象,旁人看着似乎其乐融融、氛围颇佳,局内人却能看出平静之下的暗潮涌动。
比如蔡京派系之中,蔡相称病不出,由季子蔡绦代为出席。但神通侯同时又下帖请了蔡京长子蔡攸。众人皆知,蔡绦与蔡京感情甚笃,蔡攸则与蔡京各立门户、相互倾轧。
据说,蔡攸有一次来探视蔡京,撞见蔡京与官吏密议国事,蔡攸抓住蔡京的手,佯装为其诊脉,说:“大人脉势舒缓,是否身体不适?”蔡京断然否认,蔡攸便借口公事离开。回避在屏风之后的官吏见此情景,不解何意,蔡京恨声道:“此子一定会借口我身体抱恙,向官家进谗言免去我的职务。”没过几天,蔡京果然致仕。蔡攸还对皇帝说:“吾弟蔡绦是我父最疼爱之子,应一并把他杀之。”其关系敌对至此,京城权贵设宴时多有避忌,方应看此番却把两人一起请来,似乎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同样的,这次赴宴的宾客,他既请主战派,也请主和派;既请公门中人,也请帮会首脑;既请侠名清流之士,也请声名狼藉之徒。
这样做,既像是两边都不想得罪,又像是两边都要得罪。
方应看穿一身雪白的锦袍,袍子上以银线绣着层叠繁复的祥云纹样,衬着他年轻俊秀的面容,更显清贵儒雅。
他手中端着美酒,身后跟着添酒的美人,施施然步入如云宾客之中,亲自一杯一杯的敬过去。众人亦纷纷寒暄着回敬、互敬,无不称颂方小侯身份贵重却无骄矜之气,年少得志却又谦冲有礼。
铁手也在其中,不卑不亢、落落大方,该敬的酒一杯不漏,该喝的酒也一杯不推。
他连无情那杯也代为敬了、喝了,全了礼数,便回席落座。
方应看微醺中瞥了铁手一眼,见他回席时,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壶热腾腾的白水,将无情面前的酒换掉,替他把热水斟上。
他再看无情,仍是八风不动,清清冷冷地坐于喧嚣之外。
清得生人勿近,冷得拒人千里。
竟是连应付也不应付。
无情端杯喝了口热水,身上渐渐生出暖意,会心道:“这席面上非酒即茶,难为你能找来一壶白水。”
铁手一笑:“神通侯府酒是好酒,茶也是好茶,只可惜你不宜喝,我不想喝,也只有这白水能入口了。”
他面上说笑,内心却叹了口气。
他方才听无情说话的声音、气息,都已恢复到正常状态,如他这般的内家高手,竟也听不出刚经历过搏命之战的痕迹。
这是无情的一种本领。
他自控力很强,喜怒不形于色,有时候连伤病也能不形于色。
尤其是在遇到重要场合、处理重要事件的时候。
铁手挥去内心情绪,为他添了点水,白问了一句:“大师兄可好些了?”
“我无碍。倒是这些大人小人、朝堂人江湖人、自己人对头人,都被方小侯爷聚在一起,还得一团和气,当是难受得紧。”
“方应看这番行事,想必是有心混淆视听,他自己不站在任何一边,却恰恰让各方势力都觉得有交好的可能,想拉拢他的蠢蠢欲动,看不惯他的也不敢妄动。”
“还有一个原因。”无情说话的状态很静,静如杯中止水,“为准备进京的人铺路。”
铁手略一沉吟:“你是说……?”
无情微微抬眼,二人相视一下,并无言语,却是心照不宣。
忽听丝竹声起,数十个美貌舞姬鱼贯而出。当中一名女子华裳宫髻,盛妆丽色,如飞仙一般轻盈起舞。
这女子容色绝丽,艳冠群芳,却偏偏于媚骨中掺杂一点动人的清纯,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座中有人低声惊叹:“这不是白牡丹吗?”
“醉杏楼的白牡丹!”
“果然是绝色。”
……
这领舞之人,正是李师师。
大宋官僚贵族宴饮成风,常常召青楼名妓侍宴助兴。李师师深谙此道,且歌且舞之时,更亲取了酒壶,流连于席间为宾客添酒。
美人当前,美酒飘香,座中众人顿时兴致高涨起来:
——京城第一的名妓李师师,果有倾国之貌。
尽兴之余,又都有些惴惴:
——李师师可是官家的女人……
自她被天子垂青,原先的恩客无不知情识趣,退避三舍。
可这方小侯连官家的女人都召来侍宴,忒也胆大不知避讳。
或者,他是根本不屑避讳。
……
那李师师领一众歌姬舞伎接连献艺,赢得满堂喝彩,场中气氛一时热闹非常。
无情与铁手自是无意欣赏,旁人欢宴赏乐,他二人便离席至中庭透气。
铁手听着堂中的歌舞,道:“方应看行事时而谨慎,时而冒进,让人难以捉摸。风闻他这两年性情也越发乖张,喜怒无常,难道是修炼山字经的缘故?”
无情了然:“你是不解他邀来李师师一事?”
“如此张扬,岂非不智?”
“方应看岂会做赔本的生意。”
“大师兄的意思是?”
“请李师师来,众皆哗然,于方应看而言,有辨晰立场、震慑众人之效。若是有人显露不认同之意,便可将其剔出有桥集团的阵营或友盟。若是这些人不敢表态,也可让其他人更觉神通侯权势滔天,不敢不服膺。而方应看一直以谦恭形象示人,对天子、对朝官、对方巨侠,无不是知进退,守礼仪。他也着意在人前做出一副闲散王侯、耽于享乐之相,既能迎合皇上的兴味,也能让皇上安心。”
“但李师师却是官家的心头好,此事人人皆知,却不能说破,他总不能上个折子去奏明请示。”
无情一笑不答。
铁手稍一思索便了然:“这个情,当是李师师自己向官家讨的?”
“李师师虽得天子宠爱,却无意入宫为妃,这些年来不知多少江湖好汉、文人墨客、官员商贾,都成为她的恩客。这也是此女于乱世之中求一己安稳的最大筹码。”
“所以方应看只需稍作铺垫,向李师师透露自己有意相邀,李师师既不敢轻易违逆,也乐得多结识些贵人,自会跟官家请求,只是这名目却不好找。”
“吾皇昏聩,何需什么周密的名目,她只需以替万岁分忧、观察各路势力动向之名义,便可参加。”
“大师兄是如何得知?”
“李师师可不止皇上一个入幕之宾。别忘了,戚少商也是李师师的‘知己’之一。”
无情又道:“还有一事。我们此番在三合楼,遇到一个陌生的对手,使重铁长枪,自称叫萧宸。他说,他有一位同僚曾见过我。”
铁手皱眉道:“萧宸?这名字未曾听闻,他的同僚岂非也是方应看的部下?”
无情冷然道:“你可还记得那窖‘神州水火’?”
“是他?”
铁手略一思忖,道:“契丹只有耶律和萧两姓,这萧宸想必就是契丹族的高手了?”
“据金风细雨楼的资料记载,米有桥曾经云集了契丹、蒙古、女真三族的高手,为方应看执辔。而这三人,很有可能就是金营的三大悍将。如今京师风云变色,这些个暗桩、底牌,少不得是要尽数而出了。”
三、吞火
那一朵幽黄的小火在衣袍上缓慢地燃烧着,有气无力。
果然,火苗在烧上血迹的时候一下子蔫了大半,在大片未干的鲜血上挣扎了几下,还是熄了。
血色尚鲜,就着夜色和月色,艳的张牙舞爪。
何梵异常焦躁、无可奈何地第三次掏出火折子点燃这件袍子。
他觉得自己的七窍都要开始生烟了,可这别扭的衣服还是没有烧掉。
黑漆漆的晚上,静悄悄的院子,他一个人,蹲在月亮底下,烧一件血糊糊的衣服,这已经是件够诡异的事了。
这衣服偏偏一点都不顺人意。
点一回,灭一回,罩个火,烧到手,连煽个风都会迷了眼。
上面的血迹很久也不干,活像附了个会吞火的妖精,越烧倒是越鲜亮起来。
真是衣如其人。
一辈子都是个逆风不顺水的主。
水气蒸腾,弥漫得整个房间如陷云雾,模糊不实。
戚少商枕在浴桶的边沿,看见一缕血丝从一个伤口钻出来,像一尾幼小的红鱼,灵活的游进水中,转眼化开不见。
水静,平滑如湖,浸有不知名的药材。
只有入水细看,才能发现这普普通通的浴桶深处,竟有重重的漩涡。
在几个时辰之前,当他踏在三合楼的屋脊上,举目是血色刀光的时候,某一个瞬间也曾想过,他的今晚,会是什么样的一个晚上。
他会在哪里?做着什么事情?可有月色星光?
那时他没有答案。
因为那时他没有今晚,只有黄昏。
他别无选择,惟有从三合楼的黄昏中冲杀出来。
他终是冲杀了出来。
所以这个夜晚他在小楼,有一桶温热的水,和一片不算太明亮、但尚可照还夜路的月光。
此处此夜,单纯地像跳出了六道轮回,爬上了江湖之岸。
戚少商闭目如眠。
水一直都不凉,始终保持着入水之初的温度,就像桶下有文火慢煮一般。
这桶水抬来小楼时,诸葛先生曾伸手进去,探了探水温。
于是他看到浮晃的水一下子活了起来,起了灵性,好似无声无息地潜入了一条镇水的龙。
诸葛先生满意地笑了笑,指指水,说了两个字:
“正好。”
在他一生中,有很多至关重要的时刻都曾得到过诸葛先生的指点。这一次也不例外。当冷血把他送到神侯府的时候,诸葛先生已经在等他了。
彼时,他散发披血,遍体鳞伤,杀戮之气未褪。
而这一次,诸葛先生只字不问。
他只不过像个与众没什么不同的长辈一样,和善的说:“喘口气,万事不急。”
听到这句话,他才真正、幡然的从三合楼血气浓重的气氛中渐渐走了出来。
然后诸葛先生示意他稍坐,并使人取了伤药,自己则叫过冷血,问起无情的状况。
冷血拣重要的一一说来。
诸葛先生端了一杯茶,慢慢的吹着听他讲。
当诸葛先生听到无情赴了三合楼,又折返侯府时,这老人凤目半抬,态度不明的呵呵一笑,慢悠悠地道:“体力见长呀。”
随口又问:“你看他呼吸如何?”
冷血答:“喘。”
他说话一向简练。
诸葛先生拿杯盖撇去上面的浮茶,慢条斯理:“他最近熬夜?”
冷血:“经常。”
诸葛先生喝茶。
然后容色和悦、闲话家常似的对冷血说:“一会儿走的时候,告诉管家,断你大师兄一个月的火烛灯油。”
冷血点点头,坚定地:“好!”
到末了,诸葛先生都没有问过他关于三合楼一役的始末。
他从头到尾,也只是和他聊了几句闲,试了一试水,以及命人为他找了一身衣服。
白衣长衫,无情的。
水温开始上升。
水下隐隐然有龙吟之声。
一股大力揉合着药性,绵绵不绝,千丝万缕,融入四肢百骸。
刺在丹田的半根枯针立刻开始躁动不安。
他甚至能感觉到那针弓背弯折,十分辛苦。
肩头对峙的两根,却没有什么较大的异动。
荣针也曾借着水中内力,向前冲了一冲。
但顺逆神针当关不让,半分不退。
那半根枯针终于抵挡不住,窜出丹田,一路走脉疾行,在胸前一处伤口破体而出!
戚少商看着它仿佛呻吟似的激起轻微的一点水声,飞出水面,钉在浴桶的边缘。
他内力恢复自如,运气一催,肩头的顺逆神针与荣针双双射出,被他接在手中。
水中的内劲立时卸尽,消失无踪。
水温随之乍然冷却。
突然就这么凉透了,连一点余温都不留。
他瞬间从脚底冷到了顶门,如梦醒一样无可奈何。
桶中的水悠悠浮动着,平凡恬静。
谁敢说这方寸之水,不是江湖?
戚少商从小楼走出来,晚风拂面,自在清凉。
他注意到神侯府四楼中,只有小楼和大楼的灯亮着。
四大名捕此时都不在府。
小楼亮灯是因为他来了。
大楼亮灯是因为谁?
诸葛先生负手慢慢踱着步,从不远处的月门走进来,看见他,微微笑了一下。
戚少商快走几步,尊敬地叫了一声:“先生。”
他递给诸葛先生一张白帕。
诸葛先生接过来,掀开一看,帕子里卧着两根小针。
一根是顺逆神针,一根是唐门荣针。
诸葛先生抚髯微哂:“我这大徒弟,心思是重了些,但留针之举却是为他师弟筹谋,想来之后他会与你细说。戚代楼主莫要见怪。”
戚少商容色如常,对于诸葛先生忽然加上的这个“代”字没有任何反应,只道:“先生言重,戚某人欠大捕头一个恩情,风雨楼也欠神侯府一个恩情。”
诸葛先生细听他话头,却不接言,笑道:“孙鱼已在外等候许久,戚代楼主可以去了。”
戚少商闻言颔首,人却不动。
诸葛先生道:“戚代楼主还有别的事吗?”
戚少商唇角浮起一丝冷静也冷峻的笑意,反问道:“先生还有别的事吗?”
诸葛先生懒懒道:“老夫会有什么事呢?”
戚少商道:“先生是否需要戚某先还恩,再离去?”
他已换了无情的一身白衣,月色之下,衣冠似雪。
这雪意,不是小雪初晴的雪,也不是流风回雪的雪。
但却是“试拂铁衣如雪色”的雪,也是“将登太行雪满山”的雪。
他淡淡道:“若需还恩,我便还恩。”
诸葛先生哈哈一笑,悠悠然道:“戚代楼主这是把老夫当成挟恩图报之辈了?”
戚少商断然否认:“先生误解了——”
诸葛先生抬手打断,正色道:“今日之事,虽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若非孙青霞闯入府中,被崖余、游夏碰上,也不会有后来诸事。此事来的突然,崖余身为我门下首徒,当机立断,亲往助你,让游夏带孙青霞撤离。又使略商赶赴风雨楼回援、凌弃赶赴三合楼接应。这番安排,他可只着人给我告知了一声,却非请我的示下。”
他补充了一点:“他自己犯险前去助你,亦不是出于智计,而是道义使然,更是看重与你的至交之谊。”
戚少商心中激荡,沉声道:“我明白,也从未怀疑。”
又道:“即使不是这样,我亦无怨。”
再道:“且我所说还恩,又岂止今日之恩?我早年受四大名捕襄助,得以结束逃亡。后受先生指点,入神侯府挂职历练。直至先生为我铺垫,代为入主金风细雨楼,这几年来方能一展抱负,做点事情。”
最后道:“而今,王小石已回京,先生的‘漱石’计划,也到了重要关头,无论公义还是私谊,戚某皆愿听听先生的意见。”
诸葛先生笑道:“有时候,也不是什么事都能算无遗策的,有些人、有些事,还真得顺其发展,交由上天和时运去决定,才是最好的结果。”
戚少商细细品味,沉吟不语。
诸葛先生道:“你可记得当年‘散沙’行动之后,我对于你和王小石之局,说过什么话?”
戚少商道:“记得。先生说:合则两利,分则两伤。”
诸葛先生闲闲道:“你如今又作何想法。”
戚少商微微一笑:“我如今的想法,就是刚才那句话,若需还恩,我便还恩。”
诸葛先生道:“这话也可反过来听,不需还恩,便不还恩?”
戚少商目色清明:“不需还恩,我便还义。”
诸葛先生隐露激赏之色,道:“还恩如何,还义又如何?”
戚少商道:“还恩是为大局,还义也为大局。”
诸葛先生目中华光尽现,抚髯长笑道:“戚楼主果然人中龙凤,当得起群龙之首这四个字。”
戚少商字字听得仔细,神色微动。
诸葛先生话锋一转:“时辰已经不早,贤侄当选条近路,早些回去。”
“世叔觉得我该走哪条路?”
诸葛先生将称呼从“戚代楼主”改为“贤侄”,他也自然而然由“先生”改叫“世叔”。
诸葛先生道:“‘漱石’计划所需诸般证据,都已准备得当。但最为关键的一处,其下落却在另一个地方。”
戚少商目中神光一绽,了然道:“我明白了。告辞。”
何梵第九次看着火苗缩成烛焰,烛焰变成火星。
他手里早拿着火折子候着,火一灭,他立刻吹亮火折子,百折不挠地准备再烧一回。
这时,晃动的火光映出了远处的一个影子。
颀长,高大,伶俜而寂寞的影子,从月门中走了出来。
一领白衣,在黑夜里格外耀眼。
那衣服何梵一眼就认得:是他们家公子的。
人可不是。
正如无情穿什么衣服都只像无情,戚少商亦是无论穿谁的衣服都很戚少商。
他们活着,都只像自己,所以他们都寂寞。
戚少商走近了,低头看着地上狰狞的血衣。
“戚楼主,你要走了?”
戚少商点点头,随意地问道:“不好烧吧?”
何梵正满腹牢骚,脱口道:“可不是!上面全是血,我点了大半夜了,怎么都不着!”
戚少商微微一笑,说:“浇点灯油上去,应该会好些。”
何梵简直是醍醐灌顶、如梦初醒、喜出望外地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他当即一跃而起,奔回小楼,取下灯台,跑回院心,把里面的灯油倒了个一干二净。
他一面倒提着灯台,让剩余的油慢慢流出,一边对戚少商说:“公子再过一阵就该回府了,戚楼主何不多等一会儿?”
戚少商对着月光,凝视着自己的手掌,神情专注的像在看掌相。
“不用了。”他微喟道,“你家公子今日十分受累,待他回府,你们需得让他好生歇息。”
他落下手掌,似是无意的在血衣上方顿了一顿。
“那您可有话让我带给公子?”
戚少商颔首道:“你跟他说——”
脑中没有预警的一片茫然。
他短暂地顿了一下,道:“你就跟他说,他的衣服,我改日还他。”
说完,他就走了。
何梵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进无边的夜色里,忽然觉得不像是夜色在吞没这个人,倒是那一点白,要撕开整片夜色似的。
他转过头,正要重新晃亮火折子,只见血衣上明灭微弱的火星突然“呼”的一声,窜成一把冲天的大火!衣袍浴火高烧,炽艳如中天烈日。
千片衣灰,扬了个一天一地。
四、漱石
此时,神通侯府华堂夜宴正盛。
美人舞袖翻飞,歌声宛转,座中宾客无不惬意。
一名家仆自如云的美人之中缓步上前,为方应看斟了杯酒,小声说了句话。方应看便不动声色,离席而出。
他七拐八弯,最后走进内院一个僻静的房间。
屋里有三个人。一站,一坐,一卧。
站着的是任怨,打坐调息的是唐非鱼,躺着的那个却是个死人,任劳。
唐非鱼面色灰败,一看见方应看,才算有了些活气:“小侯爷助我!”
方应看一言不发,二指搭在唐非鱼腕上细细试脉。
任怨在一旁解释道:“唐三少爷被无情以顺逆神针所伤,本想以内力将针逼出来,可催动内力时,却发觉那针……似乎些许化入了体内,因此不敢妄动,才斗胆请侯爷帮忙。”
方应看反问道:“谁说这是顺逆神针?”
任怨忙改口道:“不是顺逆神针,是以顺逆神针的手法打出的半根唐门枯针。”
方应看又反问道:“谁说这是唐门枯针?”
那垂手侍立在侧的家仆忽然插了一句:“小任公子,侯爷问你是谁说的,没问你是什么针。”
任怨面色一变,本欲发作,但偷眼看见方应看神色霜寒,只得答道:“无情。”
方应看冷冷一笑,收回了手,道:“唐三少入京时间尚短,不知道四大名捕的深浅。可你已经与无情打过多少年交道了,怎么到现在还是不长记性?”
任怨脸涨得血红,低头不语。
方应看暗运内力,双目一金,一掌拍向唐非鱼,一物从唐非鱼体内飞出,任怨后退一步,不敢轻接,那家仆却一把接在手中。
方应看悠然撤掌,问道:“何物?”
家仆答得简短:“叶梗。”
他此话一出,唐非鱼和任怨的脸色都难看起来。
方应看冷哼一声,坐了下来。
“枫叶的叶梗。”那家仆继续道,“这叶梗以一种极为特别的暗器手法打出,正入丹田,因蕴了巧劲的缘故,会让人感到如针刺痛。时间一长,巧劲化去,叶梗本非金铁,自然就软化下来,故此让人误以为是化入体内。”
唐非鱼双眼一瞬间变得血红,面肌也因气恨而不住地颤抖:“无情!”
任怨亦是神色阴沉,双拳紧攥。
方应看坐下来,懒洋洋道:“好了,活人我已经看过了,死人别又闹出什么笑话来!”
任怨垂着眼道:“是属下愚钝,着了别人的道儿。任师弟之尸身,属下查验之下觉得那伤口的确有异,所以不敢不向侯爷禀报。”
方应看示意一下,那家仆上前一步,伸手扒开了任劳颈上的伤口,细细检视。
半晌,他开口道:“是一招毙命,极像剑伤。”
方应看反问道:“是像,却不是?”
任怨小心翼翼地道:“属下起初以为这是戚少商的手笔,但那时戚少商手中失剑,因此不可能是他。”
他补充道:“戚少商的青龙剑,当时应该在无情手里。但无情是以暗器防身,向未听说他懂剑术……”
那家仆亦道:“废腿之人,的确无法习剑。”
方应看伸手翻了翻任劳的脖颈,他那只保养得宜、白皙秀气的手,顿时沾上了不少血污,但他却浑不在意。
他仔细检视,只见那创口细如丝弦,乃是一招断喉。其力度、分寸、速度,无不拿捏得恰到好处。
家仆冷眼静观,问道:“侯爷可能看出这是否剑器所伤?”
方应看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道:“也许是暗器造出的剑伤,也许本来就是剑伤。”
又道:“但有一点是能确定的。”
在场几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他。
方应看声音冰冷:“这伤口,是近身伤,不会超过一臂的距离。”
任怨的脸色刷地一白。
他想起血花堂中,自己掠向无情那一幕。
他本来忿恨于那一瞬错失良机,没能趁无情脱力将其格杀。
他本以为,无情一旦被人近身,暗器轻功便失去效力,杀之轻而易举。
原来无情仍有近身绝技。
倘若自己真的贸然欺近,焉知会不会同样横尸在此?
方应看接过家仆递上的丝帕,不急不忙地净着手,冷冰冰道:“小任,看来你的命,比你师弟可硬得多了。这根叶梗,你就收着,日后行走江湖,留个训诫吧。”
任怨强抑着心惊,躬身称是。从家仆手中接过那叶梗时,仍不免微微有些手颤。
方应看出了内院,折返宴席所在的华堂。他走得很快,随侍的家仆紧随其后,感觉到他步伐带起的微风。
这年轻的王侯,显然心情并不美好。
但他衣发飘扬之间,却仍然很有几分傲睨得志、左右世局的味道。
谈笑袖手剑笑血,翻手为云覆手雨。
他毕竟年轻,志大,才高。还有诸多鸿鹄之愿未偿,青云之志未酬。
岁月尚远。
他快步折返时,忽瞥见远处中庭之中一站一坐的两点人影,脚步一顿。
家仆适时问道:“侯爷有何吩咐?”
方应看负手,微微一笑:“给我拿壶酒来。”
“今日难得热闹,两位名捕何不回席畅饮同乐?”
无情与铁手循声看去,只见方应看含笑踱步,款款而来。
无情只略示礼,并未说话。
铁手笑道:“小侯爷也是出来透气的吗?”
方应看道:“我是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二位。”
“小侯爷天纵英才,何事让您不得其解?”
方应看道:“不急,既为求教,岂能无酒,且容我先敬两位一杯。”
他还补充了一句:“毕竟我们能同饮的机会也不多,是不是?”
他笑得稚纯好看,又满面真诚,仿佛拒绝他都是一种罪过。
这时,一名手托银盘酒壶的家仆自不远处快步走来。
方应看亲自执壶,自斟一杯,正待将另外两个酒杯斟满,铁手却道:“不必。”并从身侧小石案前拿起一柄小壶,斟了两杯。
杯是酒杯,壶却是茶壶,斟出的则是白水。
无情拿起自己那杯,道,“我二人以水代酒,可与小侯爷同饮,却不能与小侯爷同醉,多有失礼,还请见谅。”
方应看朗声一笑,也不勉强,道:“众人皆醉,两位却要独醒,可谓此宴一大憾事。”
无情道:“醉后终须醒,不需遗憾。”
铁手道:“未知小侯爷有何事不解?”
方应看手抚腰间的血河神剑,悠悠道:“无他,只是日前我夤夜习剑,经苦思悟道,终于瓶颈稍解,欣喜之余也有感慨,习剑之人,究竟是以剑术杀人,还是以剑意杀人呢?”
铁手忽道:“可惜。”
方应看:“可惜?”
铁手道:“可惜,今天戚楼主和孙青霞都不在。否则,这两名当世一流的剑客定能与小侯爷畅谈剑道。”
方应看道:“这两位的确是不世出的用剑奇才。譬如戚楼主的‘心有青龙一剑通’,能以意御剑,创出‘心剑’;又如孙青霞的‘飞纵剑气’,剑未至,剑气先至。他们都已摆脱剑之形器,能够随心而动,不拘泥于固有的招式套路。”
“可见,杀人不必手中有剑,也不必非用剑法。”
他双目如炬,目光在无情和铁手面上逡巡而过。
铁手眼目清明。
无情却不抬眼。
他只给自己又添了杯水,慢慢品着。
方应看话锋一转,道:“可惜今日三合楼大乱,他们都不能来。”。
他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淡淡道:“更可惜的是,杨无邪不幸身死,金风细雨楼痛失智囊。想必戚楼主即使来了,也无心与我论说。”
他手中酒杯一倾,将美酒缓缓浇奠于地,口中悠悠轻吟:“薄酒一觞,酹祭泉壤,君其有灵,享我烝尝。”
话到这里,无情忽抬了眼。
他气色还是不好,脸容煞白,衬得眉眼格外分明。
他性情孤傲,气质也是明利冷峻的。
但逢不平之事,明利便成锋利,冷意便化杀气。
铁手的神情仍然温和。
但已敛去笑意。
他一向是个敦厚儒雅、谦冲有礼的人。
但此刻他眉间隐有霜威,面色也现深沉。
方应看心中升起一丝讥诮的惬意。
——原来你们仍有在意之事。
原来你们还是有弱点、痛处、软肋的。
方应看声音忽提高几分,道:“未知大捕头杀人时,用的是剑术还是剑意呢?”
他用了一个介于闲谈与问罪之间的语气,问得半开玩笑半凌厉。
然而无情和铁手都没有立即反驳。
那家仆侍立在侧,只觉这一坐一站的两个人,虽然完全不同,却有种如出一辙的沉着、从容和镇静。
且默契无间。
无情似是笑了一下,语声平和:“小侯爷问错了,成某身有残障,不通剑道。”
“大捕头莫自谦,人人皆知你身边有四名少年弟子,其中三人习剑、一人用刀。近两年来,这四名少年也在江湖上渐露头角,若非尽得大捕头真传,又岂能有此造化?”
方应看又恢复了友善,但词锋仍紧,“名捕无情多智之名久矣,既以剑术授业,想必精于此道。”
铁手微笑道:“大师兄的确是懂剑的。”
方应看喜怒难辨地望了望他。
铁手又道:“但我大师兄所授之剑,与小侯爷所说之剑,并不相同。”
“哦?”
“小侯爷所说的,是杀伐之剑。而我那几个师侄所学,是防身之剑。”铁手淡淡道,“江湖凶险,世道艰难,这些少年人学剑习武,旨在强身健体,防身保命,实不必身入江湖。”
这时,一人进院向方应看报道:“侯爷,神侯府有位小哥儿过来,说是给无情公子送件东西。”
他身后跟上来一个少年,怀里抱了个素花包袱,正是白可儿。
白可儿向方应看、无情、铁手各施一礼,对无情道:“今日变天,夜寒风重,先生挂念公子身体,嘱我来侯府一趟,让您加衣。”
说罢,他解开包袱拿出一件外袍,呈给无情。
无情接过来道:“我与你二师叔稍后回府,让先生早些安寝,不必惦念。”
白可儿利落地将包袱一抖,三五下叠成个小块,收入怀中,拱手告退。
铁手道:“小侯爷离席的时间也不短了,不宜让宾客久候,我们都早些回席吧。”
无情微微一举杯,道:“小侯爷,且共饮此杯。”
方应看一笑颔首,断金切玉喝出一个字:“好!”
说罢,他便将酒一饮而尽。
无情和铁手亦尽饮杯中水。
那家仆躬身上前,欲替无情收回酒杯。
这人倒是有心,因为无情坐在轮椅上,比常人矮了一截,要放回酒杯自然多有不便。
但没等他迈步,无情却将酒杯随手一抛,正落在他手中的银盘上。
却是倒扣的。
不仅如此,杯口还嵌进了盘中几分。
铁手也将酒杯挨着此杯放了回去。
他的放法,也是倒扣的。
那酒杯看似被他随手轻放,却也同样嵌进了银盘之中。
两个酒杯并排扣在盘中,位置与入盘的分寸如出一辙。
方应看目送两人离开,瞥了银盘一眼,道:“这杯子的摆法,倒是有些眼熟。”
那家仆手托银盘,仍保持着恭敬的姿势,道:“侯爷说的没错。与半个月前京畿军营所立之杯如出一辙。”
方应看道:“他们已看出你的身份。”
家仆道:“惭愧。”
方应看好脾气地道:“这两个人,在我大宋捕快风云榜上一个排名第一,一个排名第二。你的易容乔装之术被他们两人识破,说来不亏。”
家仆道:“四大名捕名不虚传,肖某佩服。”
方应看冷哼一声,道:“但你肖木的追踪调查之能力,比之也不遑多让吧?刚才神侯府来的那个少年人,当真只是来送衣?”
这名叫肖木的家仆,正是半月前乔装改扮,刺探京畿军营虚实的贩酒人。
“侯爷慧眼如炬。根据这三年来收集的密报,那少年的动作,正是诸葛神侯‘漱石’计划的暗语。”
方应看闭目养神,把玩着手中酒杯:“讲。”
肖木道:“无情为诸葛神侯门中第一人,诸葛传令其添衣,谐‘天衣首徒’,是指王小石。来送衣的少年乃无情座下‘风云一刀童’,他进院之时,踏的是自在门的雨霁云收步法,意为‘风停雨住’,代指金风细雨楼楼主戚少商。这即是说,王小石与戚少商都已脱险。那裹衣的包袱,上绣连枝棠棣,无情刀童临走前将包袱反叠,谐‘联狄翻傅’,是指戚少商已作出选择,联手六分半堂,重翻傅宗书旧案。”
方应看轻笑一下,道:“他不是选择了联手狄飞惊,他是选择了迎回王小石。”
“数年前小甜水巷陈念珠一案,万岁受惊,蔡相吃了诸葛小花一个大亏,遭到贬斥。诸葛更趁机进言,为王小石求了一个赦免回京的恩旨。此事蔡相一脉自然是极力反对,罗织许多证据,说王小石及其亲随皆为乱党,有弑君谋反之心,赦其回京无异于引狼入室,万岁犹豫之间,便有些后悔的意思。恰蜀中唐门突然出手,王小石被唐能所制,自此下落不明,此事便拖延下来。这两年蔡相风头再起,重获万岁欢心,诸葛每每再提此事,万岁便不接腔了。”
方应看面色淡淡,将这些京城风云说的如同家常。
“诸葛见旧事重提已不能成,便令四大名捕暗中调查傅宗书过往,如我没料错,这老狐狸手中应还握着傅宗书的把柄,只待时机合适,便要重审旧案,借着定傅宗书之罪让王小石风光回京,是为‘漱石’计划。半年前,唐能传信与我,说王小石已脱困,恰与此相合。”
他拿起银盘上的酒盅,慢品了一杯,道:“此番风雨楼杨死孙走,算是有点小成。逼出王小石提前现身,也算意外收获。”
肖木为他再次斟满,道:“侯爷似乎并不担忧。”
方应看懒懒一笑:“何事担忧?”
肖木道:“此次虽诛杀杨无邪,令风雨楼重创,但我方也折损了任劳,胜玉强及‘二十七划生’精锐。由于四大名捕插手,并未能将风雨楼定罪。且六分半堂的狄飞惊经此一役,只怕风向不明。而最堪虑的,还是王小石。”
方应看举起酒杯,冷冷淡淡地道:“王小石回到京师,待在我看得见的地方,比他在外面流亡要让我舒心得多。”
“再说,王小石回京,他和戚少商,谁主沉浮?若是联手而治,谁主谁次?这些还都未见分明。王小石到底是戚少商的一个强助力,还是一根心头刺,谁也不知。”
他带点孩子气地眨眨眼睛,道“即使他不是一根心头刺,我们也可以想办法让他变成一根心头刺。”
“通知小任,动用武林道上所有能动用的人马,把消息同时放给山东神枪会孙家,击杀孙青霞。通知唐树,把今日一战传信唐能。”
五、还琴
“三师兄,你输了。”
“莫急莫急,人都没见到,不可下定论。”
“小楼没亮灯,大楼亮着,人自然在大楼。”
“那可未必,这两个人什么时候论过常理了?”
追命左手抓着酒葫芦,右手拍了拍冷血肩膊,笑眯眯道:“再说了,小楼没灯可点,你该最清楚是怎么回事……”
冷血薄唇抿出点韶秀笑意:“令是世叔下的,油是管家停的,我什么都不清楚。”
二人走进大楼的时候,王小石已经烧开了一壶热水,烫好了一套看起来积年不用的茶具,正在四处找茶叶。
他正是大楼今晚的客人。
神侯府的大楼是冷血的住处,收藏着各种兵器。冷血本人的气质也正像一把出鞘的好剑。所以大楼予人的感觉,总是锋锐刚强的。
但王小石在这里一待,这楼里的氛围不知怎的就合着他的轮廓柔润起来。
少了点寂寞刀锋冷峭,多了点人间烟火温情。
追命和冷血都有这种感觉。
眼前这人,还是市井百姓的装束。
颈上挂着竹斗笠,身后别着鱼抄子。
眼神清得见底,笑意暖得入心。
平淡、恬和得好像下一刻就可以乘一叶小舟采石养鱼去。
他看见他们,露出卵石般的贝齿,笑问:“这儿的茶叶放在哪里?”
追命替冷血答道:“这话算是白问,你不知道,这楼子的主人家保管也不知道。”
冷血没说话,但他看见王小石,眼神便亮了一亮。
追命闲闲道:“刚才我和小师弟打了个赌。”
王小石奇道:“什么赌?”
追命笑意微醺:“赌是小楼的客人来大楼呢,还是大楼的客人去小楼。”
“那我可得恭喜你们了。”
“喜从何来?”
“恭喜你们谁也没输。戚兄没来大楼,我也没去小楼。”
追命世事洞明地笑了一下。
冷血却多少有些意外,道:“你们没见着面?”
王小石有点不好意思:“这……我刚才打了个盹,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走的。”
追命哈哈大笑,仰脖咕噜噜吞了一大口酒:“好!爽快!”
却听有人道:“正是。大丈夫当断则断、要走便走,何必矫情——王师弟,多年不见,别来无恙。”是无情和铁手一前一后进了大楼。
王小石抱拳:“几位师兄风采依旧。”
铁手取出个小茶罐,笑道:“你在大楼找茶叶,可是件难事,我这里有上好的龙团胜雪,咱们边喝边叙。”
无情亦对王小石道:“说起来我们四人之中,就数老四与你渊源最深,偏他向来起居从简,将你安置在此,竟连壶茶也欠奉。”
冷血心里动了一下,没出声。
王小石却没听明白:“渊源?什么渊源?”
无情亲自下茶沏水,淡声道:“你忘了?当年张炭盗了吞鱼集而下狱,你来要人,我这个小师弟年轻气盛,非要‘称称你的斤两’,便找你打了一架,老二老三都纵着他,三个人还都刻意瞒着不教我知道,我这厢给你冲茶,权当是致歉了。”
他当着其他三捕的面,把这事轻描淡写道来,颇有些“师弟顽劣你多包涵”的意味。
冷血万没想到无情竟然知道这事,一张俊脸腾地涨红了。
他立刻看向他另外两个师兄。
追命小口喝酒,酒葫芦遮住了半张脸,完全不接他的眼神。
铁手则一脸“终于来了”、“就知道会是这样”、“早晚的事”的平静加无奈。
王小石干咳几声:“成师兄客气了。”
无情却一笑,话锋一转,又道:“其实我们份属同门,切磋切磋也不算什么大事。”他一双明眸很自然地看向冷血:“是不是?”
冷血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管红透了一张脸窘在原地。
追命笑道:“是啊,小石头回了京城,以后还有漫长岁月,要多少切磋不成?”
无情沏好一杯茶,递给王小石。他接了却不喝,只望着袅袅的热气发怔。
铁手拍了他一下:“想什么呢,这样出神?”
王小石喃喃道:“我在想……”
他表情忽然一苦,重重拍了一下大腿,道:“我在想我那一池子鱼!一天没喂食了,饿走了形可怎么好!”
无情继续分茶,神色不动。
铁手接茶,含笑不语。
追命喝茶,眼亮心明。
冷血毕竟年轻,多少有些不解。
——眼前正事那么多,这风口中心的关键人物一心想的却是几条鱼。
他忍不住问道:“你还打算继续卖鱼?”
王小石奇道:“我不卖鱼去干啥?难不成去考状元?做大官?当楼主?”
追命似醉非醉地道:“京城卖鱼有时候不比当楼主容易。”
王小石叹了口气:“你们看我像个楼主么……”
追命笑嘻嘻道:“像个鱼石店老板多些。”
王小石道:“我在风雨楼露面时便已说过,金风细雨楼的楼主是戚楼主。”
冷血道:“可是你回来了,这么大的事,和戚少商也不需有句话么?”
王小石洒然一笑:“当年我将偌大个风雨楼托付与人家的时候,也没有深谈细论办个交接大典什么的呀。”
一句话,众皆莞尔。
这时,王小石方才敛容正色道:“这些年国祚衰微,内忧外患,诸葛师叔与四位师兄在朝殚精竭虑、匡护苍生,戚楼主临危受命,苦撑大局,保下风雨楼基业,方能与奸相周旋抗衡。能有今日格局,不知耗了多少精力心血、累了多少志士性命。若是因我回京便要破局,我还不如不回来!”
他这番话说得真挚恳切,如斯大事,其态度决断竟是举手无回,四捕听了都觉豪情顿生。
铁手道:“你和戚少商虽未说上话,却都是同一个心意。他夤夜离开,正是去走‘漱石’计划的关键一步,也是最后一步。”
王小石身形微微一震。
他和戚少商并无深交,至今也没说上几句话。
但他这些年江湖流亡,却是真真切切看着金风细雨楼基业渐稳,也知戚少商声望日隆。亦听了不少有心无心的挑拨议论,更见了许多极恶凶险的设计陷阱。
然而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戚少商所带领的金风细雨楼,未失正义。
仅这一点,就足够他甘愿成全、成就戚少商。
但王小石并不觉着戚少商就该帮自己。
戚少商已握住了权力,也做出了侠名。换言之,他若不想自己回京,甚至不需插手,只需袖手即可。
而今的京师武林,每一个关键人物但凡举棋落子,结局都会不同。
下一步会如何,谁也不知道。但全他清名、助他回京,这一步,戚少商还是踏出去了。
王小石良久才道:“有他执掌,是风雨楼之幸。”
冷血只说了一句:“你们两人都是风雨楼之幸。”
无情道:“戚少商这人,既不会为全虚名而矫情作态,又因性情倨傲,也做不出借大义而全小私的事来,他帮你也是帮自己。也正因你二人皆有心胸,你回京不能破局,却可与他联手开一新局。”
王小石道:“请成师兄指点。”
无情却摇头,道:“这是你们两人的事。世叔早有交待,过了今晚,无论你二人各自作何选择,神侯府一脉都不会插手。”
王小石一怔:“诸葛师叔……这是何意?”
“世叔只说了四个字。”
王小石循声一望,便看见追命正握着茶杯笑眼回望。
这人第一眼看去像是醉的,第二眼看去又觉得他比谁都清醒。
这且醉且清醒的汉子呷了口酒,惬意悠闲地道:“听其自然。”
无情是在孙青霞的影子映上窗纸的时候醒来的。
他一点也不意外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再遇孙青霞。
现在大约是子时三刻。
这里是小楼。
眉高、鼻直、唇薄、背挺,孙青霞,连影子都比别人俊三分。
他推开窗户,放进一室月光,光明正大地翻窗、入室。
他径直走到几案边,晃了晃茶壶,仰了头提壶就饮。
一身风尘,几道新伤。
倦而不颓,伤而弥酣。
就像连舞了三天三夜的剑。
他似是十分干渴,一气喝尽了半壶凉水,通体畅爽的长出了一口气,这才回头瞥了瞥无情。
无情已经醒了,但完全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他只是指了指案头放着的长形包袱,道:“你的东西在那里。”
孙青霞抬手拭了拭唇,并不着急:“我看见了。”
他补充道:“这次不算,我还是欠着你一次。”
无情也没客套:“好。”
孙青霞问:“我的案子谁办?”
无情淡声道:“我办。”
孙青霞冷哂:“我犯的什么事?”
无情道:“不明江湖势力意图行刺金风细雨楼楼主戚少商与六分半堂大堂主狄飞惊,蔡相在三合楼险被波及,皇城司戍卫未明真相,与帮派人物误起械斗,孙青霞杀戍卫十二人,欲趁乱刺杀蔡相未遂,逃出三合楼,沿路伤人无数。”
孙青霞森然一笑,忽翻手拔剑。
剑锋一现,屋里的空气便如被冰水浸了一浸。
无情还是没有动。
因为孙青霞只是对着剑身看了看自己的面容。
剑身清亮如明镜。
只在剑尖,沾了点带漆木屑样的物事。
无情忽问道:“这木屑是哪里的?”
孙青霞朝剑尖一吹,道:“权相蔡京的府邸大门,也不见得有多结实。”
无情皱眉道:“你闯了蔡府?”
孙青霞冷笑:“我做了钦犯,可不能白担这名头。京城既不容我,我便要在京城最不能惹的地方留个纪念。”
他淡淡道:“也给你们这些官差缉捕多留点证据。”
无情听了这话,就掀被坐起身来。
他起得很慢,并且需要一手按着床沿。
孙青霞这才看见他腰际有一道伤,中衣下有殷红血色。
所以刚才他不起身。
但他一坐起来,一杆腰就随之自然而然的挺直。仿佛不管带着什么样的伤,他这杆腰,就只接收这一种姿态似的。
一天之前,他和孙青霞毫无往来。
四个时辰之前,他们已是朋友。
刚才之前,他对孙青霞只是一个“赏”字。
而现在,他添一个“敬”字。
所以他正襟,起身。
就为了孙青霞这句话,这片胆,这份义。
“你并不是非认不可。”无情微扬了眉道,“也有别的办法,无非是代价大些,阻滞多些。但你一旦将这罪名扛了,十中有九是平反无门。而且以戚少商的性情,能以几年的元气,保全弟兄股肱,他是断不会犹豫的。”
孙青霞道:“可我却不想欠他这个情。”
他没什么好气地冷哼一声:“欠人情总是要还的。”
无情不觉失笑:“戚少商不是我,他也欠你的,你欠他一次,最多算两清。”
孙青霞目光清锐:“我既然交戚少商这个朋友,刀山血海里滚一遭,也要交这个朋友。天下之大,江湖之远,我怀中有琴,手中有剑,走到哪里都能杀奸除恶。”
无情微一颔首,再不多说。
孙青霞突然指了指他的腰伤,问了句:“谁伤的?”
无情一顿,答道:“任怨。”
孙青霞点点头,也不多问,走到屋角提起他的包袱背在肩上,回到窗根,道:“我要走了。”
他突然掂了掂背上的包袱,一笑:“多谢你加料。”
无情淡声道:“我手头火器不多,不过供你出京,还是够了。”
又道:“南边有个地方,你若能去,再不必发愁火药供给。”
“何处?”
“封刀挂剑,小雷门。”
孙青霞听了这名字,瞳孔微微一亮:“雷卷?”
无情点头。
孙青霞道:“我听过他的名字,但不认得他。”
无情道:“雷卷是我挚友,也是戚少商的至交。”
“此番缉捕不同往常,方应看权倾朝野,必定会在官路和绿林都全力追杀于你。在京师地界之内,神侯府和金风细雨楼尚能暗中回护,但出了京城,境况势必凶险。戚少商料到十有八九与你见不上面,却知道你一定会返头找我取你的琴,是以托我向你知会一声,他已传信小雷门,请雷卷接应于你。你出京南下,路上自有雷门子弟驰援。”
孙青霞微怔一下,心中触动,偏于唇角挑出点讥诮之色:“没想到御封的名捕也会和江湖人交朋友。”
无情冷冷反问道:“你这新晋的钦犯不也是我的朋友?”
孙青霞胸腔一热,他微微侧过脸,将神情隐没于阴影之中。
只听无情淡淡道:“怎么,当了钦犯,没胆和我这捕快交朋友么?”
孙青霞不觉抿唇轻笑,轮廓俊美。他一只脚踩上窗台,冲几案上的茶壶指了指,说:“你这捕快就拿凉水待朋友,好没道理,下次给我备点酒!”
无情不理,径自躺好,翻身,闭目道:“关窗。”
孙青霞朗声大笑,跳出窗外,不忘大声道:“要崩大碗!”
六、寻酒
宣和六年的七月,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七月廿三,三合楼惊变,京师震动。
是夜,孙青霞闯入蔡京府邸,与府中高手发生激斗,后于蔡府大门剑刻“杀人者孙青霞”六字,逃出东京。
廿四,蔡京入宫面圣,泣涕如雨,请辞复相事,上慰之。
同日,神通侯方应看上书,举荐四大名捕之无情、追命缉捕孙青霞。并亲自选派二十名皇城司精锐高手护卫蔡相府,得圣上嘉许。
廿五,一名少妇于神侯府门前举半块殓布鸣冤,自称为陕西青田县“护国镖局”后人,求见诸葛神侯。当夜,诸葛神侯入宫面圣,出示一副人皮画卷,画卷与少妇所献半块殓布重叠,皇城布防要点赫然在目,上惊怒不已。
廿六,诸葛神侯奏请重审傅宗书旧案,称傅宗书早有篡权起事之心,其余党谋反之心不死,言语间亦直指蔡京。天子龙颜震怒,着四大名捕之铁手、冷血彻查此案。
廿九,铁手、冷血寻回殓布全图,傅宗书案告破,定为谋反之罪,朝野大哗。
八月初一,诸葛神侯将人皮画卷与殓布进献圣裁,上心甚悦。诸葛神侯遂奏请王小石诸人平反,天子允准。
这些事都是明面上的事,也就是大多数人都能打探得到的消息。
还有一些事,却是很少有人知道的。越少人知道的事情,往往越关键。
诸如七月廿三的那天晚上,戚少商和狄飞惊曾有一次密谈。
又如那上京献出殓布的少妇,孤身一人从陕西青田来到京师,曾经历三十多次暗杀,但每次都有人暗中相救。
想杀她的人,有官府的人,也有江湖的人。而救她的人,同样有官府的人,也有江湖的人。
有人打探出这少妇的名字叫做高晓心,是当年的“神威镖局”,后来的“护国镖局”局主之后。
不知情者只觉这些事云里雾里、变生太快。更不知一个死了好几年的傅宗书为何掀起了这许多的风浪。直至万事尘埃落定,真相才零零总总地流传出来。
原来多年前,陕西青田“神威镖局”被傅宗书爪牙李鳄泪设计,护税饷失镖,几乎满门被灭。因得冷血与“捕王”李玄衣之助,才得以洗脱冤情。此案缉查之中也让一张秘图浮出水面,这张秘图暗藏了东京皇城所有分兵布防的重点,得之即可轻易挟制皇室。此图最早由刺青名师刺于神威镖局老局主高处石胸前皮肤上。后来高处石过世,此图也随之入土。
之后,傅宗书欲起事谋反,高处石虽化为朽骨,但傅宗书仍然凭记忆让李鳄泪义子李惘中用人皮织就了一张新图,并使人四处找寻高处石下葬时的殓布,以求用布上磷光对出图中暗记。后冷血与李玄衣插手此事,神威镖局一案告破,秘图与殓布也都在激斗血拼中不知所踪。
傅宗书见大势已去,便将罪过全推到李鳄泪身上,作大义灭亲之态奏请皇上严惩此徒,为神威镖局昭雪以平民愤。朝廷遂下旨赦免青田赋税,为神威镖局平反,并册封为护国镖局。
但傅宗书却不知,秘图为不齿李家父子所为的聂千愁拾去,殓布为高处石孙女高晓心无意所得,而这两人,却都将东西交到了冷血手中。(详见温瑞安原著《骷髅画》)
冷血本将秘图与殓布都交回给了诸葛先生,但诸葛先生却要冷血将殓布一分为二,其中半块秘送给镖局后人高晓心保管。
此举令冷血不解,也曾请教过诸葛先生是何用意。诸葛先生只说,高风亮已不是从前那个高风亮了,此番受傅宗书的恩惠得了封赏,日后恐为权势所迷,卷入灾祸。但此人本质不坏,其家人也无辜,留一伏笔,关键时期或有大用。
高风亮也就是高处石之子,高晓心之父,骷髅画一案结束后,受封为护国镖局新一任的局主。
他本是个豪侠好汉,但历劫之后再受封,性情大变,开始追逐权势地位。
此后数年间,高风亮及镖局果然沦为傅宗书的爪牙,并在“逆水寒”一役中为虎作伥,成为追杀戚少商的傅系人马之一。但高风亮也果如诸葛先生所料,天良未泯,最终在绕影崖与“福慧双修”同归于尽。之后,戚少商在无情、铁手等人襄助下结束千里流亡,平反昭雪。傅宗书则故技重施,再次向皇帝力陈“大义灭亲”,将其亲信黄金鳞、顾惜朝等人严办。(详见温瑞安原著《逆水寒》)
神威镖局经此一役,再次败落,精锐镖师几乎牺牲殆尽,只余下唐肯主持大局,护持着高夫人和高晓心这对孀妻弱女,艰难重整。
但这两件大案下来,神威镖局已经知晓傅宗书及蔡相一脉太多秘密,傅宗书有心斩草除根,又怕难堵悠悠众口,便暗中安排自己派系一名门生,与高家结为姻亲。高晓心嫁与此人,便落入六分半堂控制之中,对外只说远嫁,自此不知所踪。
这一段往事,随着傅宗书被王小石所杀,京师权力更迭,也逐渐淡出众人的记忆。直至诸葛先生布“漱石”之局。
高晓心的下落,只有六分半堂的狄飞惊知道。
这也正是戚少商与狄飞惊密谈的关键所在,也是此局的阵眼。
谁也不知道戚少商与狄飞惊谈了些什么,作了怎样的条件交换,但最终的结果,便是高晓心出现在京城,将半块殓布献出,傅宗书死后仍定了谋逆之罪,王小石也得以名正言顺的回京。
至此,诸葛先生的“漱石”计划,可算计成。
“想那傅宗书只怕做鬼也不会想到,他已死了这些年,该算的账还是要一分不少地算清。”
知不足斋之中,追命感慨良多地道。
诸葛先生道:“世人在遇不平之事时,总说苍天无眼,世道不公,实际上只要这世上还有志士侠者,公义便可永在。即使一时不得伸张,甚至在世时不得伸张,日后也终有果报之时。所以古人才说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
无情在写卷宗,闻言道:“世叔当年为高家筹谋所动的一点善念,今日此局得高晓心之助计成,便是此理。”
他抬笔蘸了蘸墨,芝麻粒大小的一点墨迹落在一个名字下方。
那是孙青霞的名字
此时他已写了大半张,看见那个墨点,却是半点都没有犹豫的撕了,又从头写起。
追命看在眼里,心中了然。
他很了解无情心中所想。
孙青霞这个人,已是背负了太多子虚乌有之罪,他是绝不允这个人的名,再带上一丁点的污迹了。
诸葛先生也看见了,但他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微哂道:“你还是从不写瘦金书?”
无情笔下微微一顿,又写了下去,只淡淡道:“官家的字写得好,我写不来。”
诸葛先生道:“方应看上了折子,奏请让你二人出京缉捕孙青霞。京师尚有其他要事处理,加之你正好身体未愈,称病推了便是。”
无情点头:“是。”
诸葛先生转向追命:“略商可以去跑一趟。只是你这天下第一的追踪术这回却要破个例了。”
追命笑道:“世叔放心。追上一个人难,追不上一个人还不容易?只盼件件差事都如这件一般才省事。”
诸葛先生凤目含笑:“虽是如此,也要防着落人口实,多用拖字诀周旋。必要时也需假假真真。”
追命颔首:“略商明白。”
诸葛先生又问:“高氏女已上路了吧?”
无情道:“有二师弟亲自护送,金风细雨楼亦派了唐肯相随,应可保高晓心平安无虞。”
追命打趣道:“若是我没记错,这高晓心未嫁之时可是心仪于唐肯,但唐肯那时却爱恋‘无师门’的丁裳衣,只当她是妹子。时隔多年,物是人非,也不知两人再相见时是何心情。”
诸葛先生道:“高晓心这个女子命途多舛。当年神威镖局沉冤昭雪,丁裳衣也在此役香消玉殒,唐肯很长一段时间都为之失魂郁结,忽略了少女芳心。后来逆水寒一战,镖局再受重创,高晓心父亲高风亮殒命,唐肯接任局主,百废待兴,他忙于重整镖局,无暇顾及儿女情长。待到过了几年,神威镖局好容易有了样子,戚少商却在此时入主金风细雨楼,正是用人之际,唐肯早心服于戚少商,他一相邀,唐肯当即将镖局托付给得力的接班人,入京相助。”
他微叹了口气,道:“女子青春何其短暂,岂能禁得起一再辜负。”
追命道:“也正因如此,傅宗书才有机会安插了自己的门生到青田县接近高家。高晓心那时正心灰意冷,有人百般的待她好,自然也有心开始新的感情。”
无情冷峻地道:“这也是蔡京与傅宗书心机深沉之处。这门生虽是傅宗书所安排,对高晓心却有几分真心,如若不然,高晓心江湖儿女,自有江湖烈性,必不甘于受人摆布。”
诸葛先生颔首:“这门生除了隐瞒自己是傅宗书所派之人外,却也算是良配。后来蔡京令六分半堂施压,让这两人远走他乡,也只是将这对夫妇控制在势力所及的范围之内,只是封锁消息,并无迫害行径,这才能让高晓心与夫婿安稳度日,淡出江湖。蔡京对人心的玩弄掌握,可见一斑。”
追命道:“这高晓心的下落,只有六分半堂知道。此番方应看与蔡相设这一局,不惜将狄飞惊也算计在内,他心中不可能不生芥蒂。加之蔡相日见老迈,京师局势莫测,六分半堂也需要寻求新的倚仗和自保途径,因而才有和金风细雨楼的商谈空间。”
无情道:“王小石能否回京,以什么样的姿态回京,是京师武林举足轻重的大事。狄飞惊拿出这个信息,所要的代价也不会太低。”
追命奇道:“也不知道戚少商是怎么和狄飞惊谈的,用了什么样的交换条件?”
诸葛先生一笑:“这却不知。”
他转身踱步,看定了无情。
无情敛眉道:“世叔,我也不知。”
诸葛先生却耸了耸长眉:“哦?我没想问你这个。”
他伸手搭在无情腕上,不紧不慢地道:“我是看看你气色如何,伤势恢复的怎样。”
无情静待不语。
诸葛先生试了试他脉息,嘱咐道:“有些起色,还是要注意调养。”
冷不丁又闲闲问道:“当真不知?”
追命一个没忍住,闷笑出声。
无情眼观鼻、鼻观心地道:“世叔,我虽与戚少商有些私交,他也不是什么事都告诉我的……”
诸葛先生呵呵一笑,眼中慧黠,似乎很是乐见自己这个大弟子露出这种表情。
出了知不足斋,追命还抿着嘴要笑不笑的。
无情淡淡道:“想笑就笑,忍着作甚?”
追命哈哈一乐:“我就是觉着世叔刚才那个神情,跟你那天晚上收拾老四那个神情简直一模一样,哈哈哈……”
无情轻叹一声:“有什么事都不要想瞒着世叔,他老人家通透得很。”
他剑眉微轩,又道:“也不要瞒着我。”
追命笑道:“这么些年也就这一件事瞒过你,也没瞒住,还要怎地……”
他一双眼亮如明灯,一本正经地道:“不过,大师兄你有什么事也不要瞒着我,瞒着我们。”
他神情有点醉意,唇角也挂了笑意,但眼中深邃处却尽是真挚的关怀与担忧。
无情看得分明,心中亦是温暖,淡然道:“好。”
追命立刻问道:“那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杀任劳的?”
无情不觉微笑:“你帮我个忙,我说给你听。”
“什么忙?”
“你走的地方多,帮我找一种酒。”
追命一听到酒,立刻兴致大好:“什么酒?”
无情扬眉如剑,道:“崩大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