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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少年 孙翔在路边看到了一辆红色豪车。
他不认识什么豪车,但是他认得这个车的标志,一匹仰天长嘶的骏马,鬃毛立起来像在风里,抬起前蹄仿佛下一秒就要踩在某个过路人脸上。孙翔每次看到这个车标都要皱皱鼻子,总觉得这个车标自带十里风和尘,让他想打个喷嚏。
这辆车很新,轮胎上还没有很多泥,漆仿佛也很明亮。孙翔绕着这辆车转了一圈,上面没有任何划痕,崭新得几乎能照出他的脸来。车里没人,孙翔把脸凑近了玻璃,手挡在眼睛边上做出一个黑暗的空间来,靠着指缝间的一点光向玻璃里面张望,很满意地发现里面既没有睡着了的老大叔,也没有脱光了衣服的可疑男女,只有空荡荡的座位而已。
那今天就是它了,孙翔举起两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摆出两把枪的样子,对着这辆车“biu”了一下,当然是自带音效的,还附送了一个孙翔式单边挑眉。
孙翔的这个姿态代表着他结束了今天的“狩猎”,选定了战略目标,准备开始一轮猛烈的攻势——具体表现为找一块石头在车身上写写字和扎漏车胎。这种行为没有什么具体目的,除了前面百米开外的补胎店会给他们一点小钱作为回扣,甚至假如被车主抓到会被暴打或者扭送到警察那里,孙翔见过几个运气不好的大哥,但是他们就是这样无聊,比起拿那一点钱,孙翔喜欢看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出丑。当然拿钱也一样重要。
既然这个世界给他们的乐子太少,他们从那些有很多乐子的人手里抢来一个,总不能说是过分。
“哟,这红车,真他妈骚气。”一起来“狩猎”的一个大哥吹了个口哨,拍了拍孙翔肩膀,“给他写个婊子!”
孙翔把手伸进右边口袋里,手里握住那颗他今天下午在装修工地里精挑细选的石块,尖头、很硬、方便拿着,是最合适干这件事的。他摩挲着石块前端小小的尖头想,他才不要写“婊子”这种没劲的词,他要写“烂鸡巴的老头子”。
孙翔今年也许是十五岁,之所以要说也许是因为他妈是这么告诉他的,究竟他真的有多大除了他妈之外估计没有人知道,连他爸都不知道。鉴于孙翔也不知道他爸是谁,这件事大概算扯平了。
他妈是个妓女,孙翔大概是哪个嫖客留下来的种,也许他妈曾经爱过,也许只是那天他妈从计生办挂在街道上的小铁盒里拿的过期安全套破了,更有可能是他妈为了多赚五十块让人内射,反正不论哪一种,孙翔的出生都是不被庆祝的。
“童年”这个词孙翔在童年从来没听过,更不要提拥有什么童年。他和他妈住在一幢摇摇欲坠快要倒塌的楼里,他们住一间房子,回想起来可能不大,很破旧。孙翔对那间房子的记忆大概是床底下老鼠的绿眼睛和蜘蛛毛茸茸的触感,还有头顶吱吱呀呀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塌下来压死他的床板。他妈的床是很忙的,孙翔从记事起除了有一次发高烧他妈不得不让他躺在床上之外,那张床从来没属于过他。他睡在床底下,伴着他妈高亢的呻吟、肉体的撞击声和老鼠啃东西的声音入睡,直到五岁。
孙翔已经不记得是为什么,当然他也并不在意为什么,五岁生日的时候他被他妈丢在一个高档社区门口,两天之后因为认知到妈妈不要自己了,于是回答前来询问他的看起来面目很温柔的女人他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在那之后孙翔就被送进了一家孤儿院。
孙翔凭借着在贫民窟建立起来的强大直觉,在孤儿院的明争暗斗里所向披靡,练出一身打架本领,成为孤儿院一霸,逼着小朋友们每天给他上供巧克力和柠檬硬糖,并把自己不喜欢吃的芹菜偷偷放进别人碗里。大概他妈长得不错,他爸也没丑得惨绝人寰,孙翔长得还是很好看的——这毫无疑问是他唯一感谢他妈的地方,孙翔很快就被一家有钱人收养了,然后很快他就被养母送了回来,再后来也被收养过几回,孙翔要么就是自己逃跑了,要么就是被家庭送回来了,到最后孤儿院也认清了现实,再也不想着把孙翔送出去了。
好在孤儿院一直让孙翔念书,那些家庭也并没有急着替孙翔转校,于是孙翔就在公立学校里试图完成自己的九年义务教育。他不喜欢上学,在学校也是打架斗殴不及格、抽烟喝酒怼老师,没事还扯一扯女孩子的小辫子,班主任见多了这种学生,工资就那么点,早都磨平了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情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孙翔去,不闹出大事就不管。于是孙翔开始跟学校周边的一些人混,没事在路上拦一拦小女生问她们“借点”零花钱,也偶尔跟别的“帮派”打架,中学生做事都很有仪式感。初中读完估计就已经是孙翔的极限,过了十四岁的收养年龄,孤儿院在这之后也不管他了,孙翔名正言顺地开始跟着狐朋狗友混社会,住在城中村摇摇欲坠却苟延残喘的老楼房里,平日里偷偷东西打打架,随便靠偷来的钱或者在垃圾箱里翻点什么解决日常生活。
孙翔讨厌有钱人,尤其是开这个牌子的车的有钱人,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他其实讨厌所有人,只是特别地更讨厌这一部分人而已。所以这种晚上无聊时候结伴出来“狩猎”豪车给他们添堵的事孙翔特别积极,何况他们和附近的修车店有协议,每辆车还能分到点钱。
在此之前,孙翔想,为了确保他能拿到修车店的钱,而不是又像上一次一样只刻了车上的字让车主一脚油门狂飙过写着“补胎”的修车店,孙翔决定先扎一下他的轮胎。不巧的是他忘记装钉子,翻了翻口袋,裤兜里有一颗柠檬硬糖,孙翔剥开皱巴巴的糖纸把糖扔进嘴里,又翻了一遍兜,还是没有,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掏出裤兜里压扁了的烟盒点了一根烟。
这是烟盒里最后一根烟,孙翔觉得今晚运气不太好,正捏扁了烟盒想点子扎手,突然觉得食指第二个指节突然一痛,真的被什么东西扎了手,孙翔翻过来烟盒一看,发现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进口袋的一片玻璃渣子。
玻璃渣子。孙翔灵机一动,一路小跑到二十米外的垃圾桶边,伸手进去掏了一波,真的摸出一个酒瓶子来。孙翔提溜着酒瓶子走到那辆红车跟前,发了狠一般地把酒瓶摔在车前盖上,绿色酒瓶噼里啪啦地碎裂,掉落在车上地上,一些玻璃渣混合着未曾干涸的酒液溅上孙翔的脸,他觉得脸颊上上凉凉的。车盖上面已经凹下去几个小坑,孙翔满意地笑了笑,用脚把玻璃渣踢到车轮下面,站远了看看,发现一片有反光,于是又单独拿起那片狠狠地摔下去。
搞定了这一切之后,孙翔掏出了口袋里几乎都被捂热了的石块,绕到驾驶座边上的那个门,以确保车主一出现立刻就能看到。然后他对着车门拉手位置比划了几下,选择了它前面的那一块空白,蹲下身子准备下手。
孙翔喜欢石头割裂车子精致完美的烤漆的那一瞬间,光鲜亮丽的外表都被剥下成为蜷曲的碎屑,露出底下铁灰色的没有绚丽光泽的金属,丑陋得像一道伤疤。他划破一辆车的时候也仿佛划破了某个人平整完美光芒四射的人生,他喜欢想象他们的气急败坏,想象他们的痛苦无奈,想象他们想要给这个划破他们车子的人一巴掌却不知道他正躲在不远处小巷的阴影里看着这一切的愤怒。
这给了孙翔最大的快乐,仅次于第二天可以去找修车店老板领点钱。
孙翔开始刻字,这辆车质量很好很难毁坏,孙翔知道,所以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可他昨天下午和今天整天都没吃上饭,手上还是欠点力量,于是左手扶着右手,非常努力地刻下去。“烂鸡巴”三个字因为手的颤抖刻得歪歪扭扭,孙翔觉得脊背上都快出汗了,便放下手准备喘口气,歇三秒钟再继续,可就在这个时候,孙翔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咳嗽。
孙翔回头,看见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手掩在嘴边,靠在车子旁边的路灯杆上,一双眼正盯着他:“你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