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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琴言社正当红的时候,宁九郎也不过才到而立。
他向来是个一心扑到戏上的人,七窍玲珑的心肝儿一大半都给了戏台子,认准的事儿更是咬死了都不回头。齐王爷同他交好这些年头里,更是早早地摸透了他的脾气秉性,也就不愿意束着他的手脚。好在俩人都是年轻气盛的时候,谁都不愿意一门心思扑在儿女情长上,宁九郎忙着唱戏,齐王爷就去忙着兴办实业,忙的脚打后脑勺,一白天见不上面倒也是常事。
这几天又赶上天津的厂子刚办,一箩筐的事儿都等着主心骨拿主意。齐王爷原想等着宁九郎下了戏接上去吃前些天念叨的杏仁豆腐,顺带把这信儿亲口告诉九郎,好叫他心里有个底。奈何厂子催的急,这头刚挂了电话那头就得吩咐着收拾行李奔天津,齐王爷也只得匆匆留了个信儿买了最早一班的票启程。
宁九郎今儿扮的是个武旦,一出泗州城唱下来,他贴身的水衣子都叫汗浸透了,迎着点儿风就一阵一阵的发寒,激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扭身回戏台的时候强撑着劲儿脱了一身行头,整个人几乎是脱力跌进木椅里头的。他累的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又正赶上钮白文过来通信儿,宁九郎只眉眼恹恹地瞥他一眼,点了个头权当回应。
今天这出戏太吃功夫了,宁九郎又卯足了劲儿要唱出彩,在台上的时候不觉着累,可等着一下了台,那些个抛到脑后的乏累就一刻不歇地扑过来,直叫他呆坐了小半个时辰才缓过劲儿来。搁在往常,他下了戏是有王府的车来接的,可现下王爷不在家里等着,九郎也就懒得再麻烦管家开车来接,好在他在戏园子跟前儿盘了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儿,平时有人打理着,随时去住倒也方便。
只是这么一住,就住了小仨月。
天津事多缠身,齐王爷脚底生风赶回北平下了火车的时候,正赶上北平下了一场薄雪,飘忽忽地坠在呢绒大衣肩头,转眼便化开了。齐王爷接过来接站的管家手里那条围巾,一边儿围上脖颈一边儿开口道:
“你们九爷在家没有?”
管家迎着他往外走,略低下些腰随口应着:
“回王爷,来的时候瞧见琴言社戏牌子了,九爷今儿唱的是战宛城。”
“哟,战宛城?”齐王爷登时停了脚下步子,下意识地挑了挑眉,心里莫名其妙多出些个别扭来。这出戏他爱看,往日里没少轻声细语地求着宁九郎挂牌子演一出,可他回回提回回被拒,时间一长了也就没那么多耐心烦儿哄着顺着,不乐意唱就不唱吧,听别的也是一样的,可一等着他出门公干脱不开身,宁九郎反倒是大大方方地拿出来挂牌子。齐王爷这样想着,心里边儿就愈发不是滋味儿,干脆甩手迈步,自个儿伸手招了辆黄包车奔戏台子。
可他到底是来得晚了些,撩开门帘往里进的时候这出戏正唱到末尾。台上站着媚眼如丝的邹氏,台底下坐着满坑满谷的座儿,齐王爷打眼一瞥,人便怔怔地站住了挪不动步子。好在钮白文眼尖,一路小跑着到他身边儿来,轻声道:
“王爷,师父这快唱完了,您要不跟后台等等?”
齐王爷没吭声,却也没舍出正眼来瞧他。只是摘了皮手套愤愤往他怀里一塞,大步流星地迈到后台去。王爷轻车熟路地撩开门帘子,一抬眼便瞧见化妆台子上摆着的青花瓷碗,里头仍装着满满一碗冰糖莲子羹。王爷下意识地抿过薄唇,转身坐在挨着化妆台子最近的太师椅里,余光瞥见拎着他皮手套进屋的钮白文,开口道:
“唉,你们班主怎么不吃莲子羹了?这人都快下了戏了,那儿还满满登登一碗呢。”
钮白文忙着给他端茶,撂下那副皮手套一张脸皱得跟个苦瓜似的,应道:
“您甭提了,前些日子师父就说这味儿不对,佟生都换好几家店了,愣是找不着之前那个合口的。”
齐王爷听见这话少不得眼尾堆笑,正要开口应些什么的时候就听着台上锣鼓点一阵比一阵弱,再一抬眼整瞧见宁九郎打下场门进来,眉眼恹恹地瞧着脚底下,松了股劲儿似的坐到化妆台子前头闭眼由人拆着点翠的头面。
齐王爷打宁九郎下了场便眼神不错地盯着他瞧,眼瞧着他落座到自个儿面前,三月未见,他本应该开口唤一声的,可真等着一身戏装灌了满眼的时候,王爷反倒半个字音儿也说不出。齐王爷悻悻然端起茶盏浅咂一口,心里边儿没由来地又别扭起来,那些个莫名其妙的骄傲气跟这场薄雪似的扒上他,甩也甩不掉。齐王爷忍着心头想瞥开眼神不看他,腹诽道:
"九郎可都背着我唱战宛城了,我再巴巴地赶上去那哪儿还有王爷的做派啊?"
王爷这么念叨着,心里忽地多了些底气来。他心里有了谱,面上也就放开了些,栽歪着半边身子抵着桌沿儿,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儿瞧着宁九郎。只是他还没等着宁九郎开口,反倒突然听见一阵脚步纷乱,一偏头正好跟刚进门的金部长打了个照面。他是一向看不上这些个所谓的官儿,更何况是个对九郎死缠烂打的官儿,几乎是眼神交错的刹那,齐王爷便换了副漠然神色来,顿了一顿垂眼掏出个帕子来擦着自个儿的翡翠扳指。
金部长一进门也是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正打算扭身要走的时候忽地身子一定,他稳了稳心神又想,一个失了势的前朝遗老哪儿能跟自己比呢?这么想着,便拄着拐杖挪到化妆台子跟前儿去,倾身道:
“九郎,我瞧着你下台时候踉跄一下儿,不打紧吧?”
宁九郎正卸完了头面,听了这话才缓缓睁开眼来,可金部长的问话他还没来得及回,抬眼便瞧见后头太师椅上歪着倚着的冤家,三月未见,九郎先是心下一惊,随即又在心窝子里泛起阵阵暖来,再回话的时候,字里行间都情不自禁地润上薄薄一层喜色。他开口道:
“您费心了,不碍事儿的。”
金部长点了点头又道:
“那你收拾得了跟我走吧?送你去吃六国饭店的夜宵去?”
宁九郎捏着块儿热水浸透的帕子,刚擦干净脸上最后一点儿油彩,轻笑应着:
“不必了,多谢您的好意。”
九郎伸手捏着白瓷勺柄搅动着那碗冰糖莲子羹,余光瞥见金部长还没要走的意思,又怕他纠缠着不肯走,便开口道:
“钮白文,还不快来送送金部长?”
齐王爷直等着那刺耳的拐杖声走远了才肯抬头,随手撇下那一方白帕子,瞧着宁九郎坐在化妆台子前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儿心头无名火更甚,落在宁九郎身上的眼神也就不知不觉地多了些个哀怨来。宁九郎也不转身去瞧,只管抬眼借着镜子来看他,瞧来瞧去,宁九郎忽地乐出声来,笑道:
“王爷,天津的事儿可算是忙完了?”
齐王爷极缓地坐正了身子,抬手指腹摩挲着他那枚翡翠扳指,略一颔首打鼻腔里挤出个闷哼来,回道:
“是,今儿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