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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肯

作者 : 火砕丘

分级 大众 多元

警示 脱离原型

原型 家庭教师 夏马尔 , 狱寺隼人

标签 家庭教师 夏狱

291 3 2021-4-5 10:38
导读
总结:这个故事写得非常痛苦,有很多和原作相悖的地方都是我的个人臆想,基本完全脱离了原作,而一些强行向原作情节靠拢的部分又使故事不可理喻匪夷所思了。这是一篇非常不成熟的东西,我强迫自己写完,给大部分角色一个开放式的结局。在写前面克里斯蒂安和夏马尔相识的部分,顺畅得我自己都想象不到,从再见拉薇娜时就开始卡壳。而后克里斯和夏马尔合解,是在通宵十多个小时之后写到的。在写八岁的狱寺隼人时,我根本无从下手,所以塑造得非常垃圾。
我使用了非常拙劣的叙述手法,希望以后能够有所进步。
我处于私愿,认为狱寺隼人的身世其实异常离谱,最令我感到匪夷所思的关键就在于——他的母亲不可能那么轻易爱上他的父亲。如果他们之间发生的关系是单方面的、强制性的、非自愿的,那未免也太悲剧了。我很大一部分是出于这个原因,捏造了通篇。
另外一个动力,是 “去死吧。”他狠狠竖起中指。 这一句。就是因为这一句,我才突发奇想落笔写这个故事。然后越写越多,越写越繁琐,越来越偏离主题。我的本意其实是想看狱寺隼人能够自由地发泄情绪,我一直觉得他倾诉的对象除了夏马尔之外,很难再有别的人选。
我解读的狱寺隼人是很难向他人敞开心扉,但却很容易付出真心的人。 在家庭教师官方小说《隐之弹》里,他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都会手下留情。而动画本篇里,救过他性命的沢田纲吉则被视为永远效忠的首领。那么教狱寺隼人如何使用武器、看重生命的夏马尔,对于他来说又是什么样的角色,这非常耐人寻味。


“阿斯伯内多效应是盲目的根源所在,蒙蔽人的眼睛。没有人可以理解另一个人,没有人,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办到的事。当人试图去这么做的时候,就会发觉理解这个词本身的荒诞。”

夏马尔嘴里长了一块破溃,就在后臼齿的位置,每次咀嚼都会碰到。而对面的克里斯蒂安并不理解这是怎样的一种痛苦,或者说他不再是以前那个不介意和夏马尔抽同一根手卷烟的人了,他现在有了不那么寒酸的选择。
当人的阶级显著提升之后,自然而然地,他做的事情、他的想法,乃至整个人都难以维持原状。克里斯蒂安的那件丝绸便袍,毫无疑问得值好几张最大面值的里拉。从克里斯那对深色的眼珠里,夏马尔读出一种不屑;他的谈吐又是那样的使人不快,他改掉了口音,使它尽可能的“正统”。他现在看起来像个北方人,那样的趾高气扬,除了黑发和略深一些的肤色,再没剩下什么南方的成分了。可悲的是,为了出席好友女儿的周岁生日,夏马尔穿上了最体面的一套西装,甚至还打了十字结。而对于这些,克里斯蒂安只是露出了“我明白”的表情,在宴席结束之后,塞给夏马尔一沓钞票,叫他去“改善生活”。
这无异于一种侮辱。克里斯蒂安怎么会不明白呢?夏马尔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出之前的那个克里斯。他失败了,之前的那个热情又快活的年轻人被摒弃干净了,克里斯蒂安几乎变成了他不认识的另一个人。现在的克里斯又怎么可能明白他呢?

人在成长的过程中,必定是会改变的,心理上或是生理上,这两个不论先后总要经历。夏马尔是明白的。这是一个没有必要探讨、非常浅显的常识,普罗大众总有这么一天,即使不情愿,皱纹还是会自己生出来,口腔溃疡也是。
到了某一个阶段,人会突然发觉自己不得不去做一些事情,即便这些事情是背离本愿的。克里斯蒂安只不过是先夏马尔一步走上了这条道路,时至今日他们仍然是朋友——只不过相比之前的距离,他们的座位变得更远了一些。

这是因为克里斯蒂安新换了一张餐桌,据说是某种出奇贵的材质。对于这点夏马尔也没法理解,他觉得就是一张木头桌子而已,除了长度长了一截之外,和之前的那一张没有区别。
克里斯蒂安说,之前的桌子太小了,而这间房间又太大,显得极不匹配。而且换了桌子后,能招待更多客人。克里斯给出的解释很合理,他扩大了交际圈,和很多人都有往来。夏马尔不想继续探讨这个问题。事实上他明确地知道,尽管克里斯蒂安说得头头是道,但那些并不是真正的理由。
那毕竟只是一张破桌子,花时间去谈论一张桌子实在太蠢了,他的朋友有点反应过激。夏马尔赶紧把话题转移到克里斯蒂安的妻子——罗塞拉身上,或者现在应该称她为“克莱肯夫人”。

罗塞拉为了今天特意定制了V字开领的礼裙。整条裙子是墨绿色的,接缝处使用金线。罗塞拉並没有戴什么首饰,也已足够动人了。
夏马尔不得不称赞她的美丽,这一点都不违心。她的红发和裙子正好是对比色,衬得肤色更白,就像小说中描述的精灵那样。
她看起来气色很好,身材也复原了。如果不是听说她比克里斯蒂安要长好几岁,夏马尔会认为她仍是大学生。

夏马尔就是在大学时期与克里斯蒂安相识的。他现在仍旧处在大学的年纪,二十出头,却已经肄业了。他们成为朋友是两年前的事,那个时候他正是大学的第二年,而克里斯疯狂地爱慕同校的音乐生。可以说克里斯蒂安在费德里安二世大学露面的频率,不亚于在读学生。他那时候管着家族的高利贷生意,手头不算特别宽裕,但总能捞一些油水,他管这个叫“磨损"。夏马尔住在学生公寓,于是总能撞见克里斯蒂安捧着一束鲜花,或是别的什么稀奇物件。夏马尔算是认识克里斯蒂安追求的对象,他们的必修选的都是欧洲史,甚至和克里斯比较,夏马尔跟那姑娘的对话还要更多一些。她的名字叫做拉薇娜,从外表不难看出她应该是个北方人,纤长的手指又能说明钢琴是她主修的乐器。
遗憾的是克里斯没有这么敏锐,他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追求上,把自己的爱全数奉上,却不在意拉薇娜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他的追求足够殷勤,可是爱得太自私。克里斯蒂安送的那些信手拈来的小玩意儿,总也不能使拉薇娜欢心,她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也表现得足够礼貌和诚恳,将它们一一谢绝了。
拉薇娜是绝对瞧不上克里斯蒂安的,一个音乐生总是高高在上的,即使他们自己并不觉得。她的心早就被艺术抓住了,他们的境界和想法相差甚远;而克里斯蒂安爱得那么恳切,却是根本得不到回报。夏马尔作为这一切的旁观者,觉得双方都不值当,又何苦浪费时间呢。

他这么对克里斯蒂安说了,克里斯蒂安却嘲笑他不懂爱情、不懂女人。女人就像是天使,对等的价值才能使她们折下翅膀。这个价值可不仅仅是金钱,可是当时的克里斯蒂安仍然是一个肤浅的人,他不理解有什么比一束鲜花更好的东西,也许是一个中古的八音盒?无暇的珍珠项链?最后他费劲心思搞到一枚海螺珠的戒指,他以为这下拉薇娜总该放下她的矜持了。可拉薇娜还是跟以前没两样,她说:“谢谢,它很漂亮,但你应该把它送给更合适的人。”

这实在太傲慢了,她可以说点别的,委婉一点,总比这么说要好。克里斯蒂安回忆时不自觉地嚷了起来:“这一点儿都不公平,她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呢?这和轻视我又有什么区别?就因为我是个放贷的人吗?”

夏马尔觉得克里斯蒂安过于激动了。他安慰性地拍拍克里斯的肩膀,好使他平复下来。等到克里斯蒂安的情绪真正过去,已经是半个钟头以后,这期间他们抽了好些根烟,还喝了两打半的淡色拉格。

克里斯一直讲了半个钟头,他大谈爱情和面包,其中又夹杂着一些对社会、对家庭,和目前身处的现状的不满,夏马尔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听进去的。直到克里斯稍微安静了一点,他才迟迟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她只是对你没有感觉。你知道,爱情这东西,它是不能强求的。”

克里斯蒂安挫败地承认:“是,amico,你说的是对的。”酒精让他的脸红红的,他这时候的神色比面对拉薇娜时真诚多了,“我只是一个放贷的二儿子,我这一生就这样了。我得在不可抗力面前低头,我必须要让步才对。我的哥哥、我的父亲,他们才能去谈论爱情、享受爱情,总有些人不配生活,就像我,我只不过是活着而已。做着他们安排好的活儿,这怎么能叫生活?为什么是他,而不是我呢?”克里斯短暂地作了一个停顿,好像说错话了似的,又重新懊恼了起来,“我真是个混蛋,我没有前途,怎么好意思叫拉薇娜为我回头呢?连佣人对我的态度都是冷淡的,他们的尊重只有可怜的一丁点,竟然全在哥哥和父亲身上用光了。他们瞧不起我啊,amico,他们耻笑我。你知道吗?我听见过他们谈论我,就好像我不是一个克莱肯一样。他们从来不敢议论其他的主人。”

他的好几个犀利的词刺痛了夏马尔。

他已经有足够优渥的生活了,却还在不停埋怨。夏马尔感到克里斯是一个不懂得满足的人,他怎么就不能安分下来呢?或者做点想做的事。他明明有资本,还有支持他、爱他的家人,只要他提出来,他们便不会拒绝。

夏马尔从没有设想过这样的生活。他和父母亲、哥哥嫂子还有一个姐姐生活在一间屋子里,父亲是泥瓦工,哥哥也是,两人的薪水勉强养活一家人。在父亲从房顶摔下来之后,母亲不得不去做铲煤的工作。因为医疗的落后,父亲最终因为坏疽的并发症死了。他的母亲也由于劳作害了肺病。夏马尔来到拿坡里,是想改变些什么的。

他领着全额的助学金,却只有一套衣服,每当晾洗衣服的时候,他只能赤裸着身体待在寝室里。夏马尔比克里斯蒂安更有资格抱怨,就算这样他也没有“自大”地说“这怎么能叫生活”,倒是克里斯的自怨自艾一直都没停过。

“她是多么美丽啊!像我这样的人,却连她的裙子都没资格碰。有的时候,我都想变成钢琴键子!“克里斯蒂安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时他就从失意中振作起来。恢复正常之后,他为自己对夏马尔倒了这么久苦水而感到抱歉,所以他特意模仿那些阔太太,使语气听上去尽可能夸张。

他成功地把夏马尔逗得大笑,这可比一般的抱怨有趣多了。夏马尔重新审视这个来之不易的朋友,要知道以他寒酸的出身,在拿坡里交朋友实在是个难事。可克里斯蒂安完全不介意,甚至他得知夏马尔的难处,就当场将外套脱了下来,还说自己正好有一些穿着不合体的衣服。

夏马尔敢打赌,克里斯蒂安铁定把拉薇娜忘干净了,因为等到他们再次见面,已经有一个多月。在此之前克里斯可是有着惊人的“出勤率”,那全是仰仗拉薇娜。他这么快就把她抛在脑后了,就像从来没有动心过一样。克里斯甚至都不再提起她了。

他开始谈论别的,譬如南北形式之类,要么是红色旅,或者布伦特期货,再要么说些美苏冷战的事。夏马尔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这一点都不像从前的克里斯蒂安。他是什么时候对这些东西感兴趣的?或者说,他怎么会想要从中牟利呢?夏马尔有一种直觉:他们的观念不同,总有一天是要分开的,也许就一个契机便断绝来往了。可是这些问题现在还不至于影响到他们的关系,拿坡里还是个令北方的那帮“先生”和“女士”不屑一顾的罪恶都市,他凭兜里那几枚铸币可没法过活。

事实上夏马尔接近克里斯蒂安的目的非常单纯。他太需要这样一个机会了,他从来是被迫的,以至于把克里斯蒂安当成他的机会。克里斯蒂安绝不是一个完美的人,至少在喝醉酒之后不是。他一厢情愿追求拉薇娜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就像落魄诗人,可他并不潦倒。当他说起生意,他的语调则是从没有过的高亢,那种兴致勃勃的样子没法作秀。克里斯的激越通过他兴致勃勃的声音感染了夏马尔,他的话对于夏马尔来说,简直是另一个世界。夏马尔这才意识到,他根本不了解克里斯蒂安。一直以来他对上层阶级怀有抵触甚至是敌意,把克里斯当成一个生活在象牙塔里无病呻吟的富人。他觉得自己的莽断十分离谱,他的确看低了克里斯蒂安,甚至不久前,就在克里斯一厢情愿试图捕获拉薇娜芳心的那段时间里,他认为他只是个无可救药的呆子。这多少令夏马尔有些愧疚。

在克里斯蒂安的高谈阔论下,夏马尔先前对他的看法通通被打散了。另一方面,夏马尔又不能确定克里斯是否只是资本主义版本的圣西门,毕竟动动嘴巴,杠杆都可能翘动地球。

克里斯蒂安并不是说说而已,他有一套自己的想法。他的父亲,弗朗西斯•法夫尼尔•克莱肯最近遭受了枪击,按照医生的说法——最客观委婉的说法——弗朗西斯很难熬过这个夏天。

而他的接班人,克里斯蒂安的胞兄,又是一个体弱多病的废物。克里斯蒂安虽然并不想这么说,但凡他生的年代早一点,又或者他生得早一点,继承权也绝不会落到列昂纳多身上。即便他承认列昂纳多的智慧或许比他强上那么一点。克莱肯家需要的是一个健全健康的继承人,而列昂纳多就连端起一挺步枪都要颤颤巍巍,这对于一个黑手党来说是多么可笑!克里斯蒂安多少次祈盼父亲能认清楚列昂的无能,然后回心转意地看向自己。

可是当老弗朗西斯断气的时候,仍然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克里斯蒂安觉得,一定是因为他的肺被打穿了孔,已经不能再发声了。他从父亲的双眼中能够看出,尽管它们是那样的浑浊:他改变了主意,他是属意于自己的。

这个时候夏马尔和克里斯蒂安一起经营着香水店。这是在克里斯再三邀请下,夏马尔才松口答应的。

他们刚合伙不久后,就到了南方多雨的七月份,夏马尔接到了他母亲去世的消息,拆信的时候克里斯蒂安正好和他在一起。这是一封来自他家乡的信,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南意大利的教育没有很普及,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疯涨的物价和不等同的薪水,因此夏马尔立刻认出信封上的笔迹是来自他的中学老师。麦斯威尔先生毕业于名牌大学,写的一手好字,却因为低迷的就业率不得不回到家乡做教职人员。
这封挂号信投递到夏马尔手上。当他拆开它,看到这个残酷的消息,这时他已经来不及回去了,况且就算回去也无济于事了。他的母亲早在几个礼拜之前被埋葬,现在他回去除了面对一块不会说话的石头,还能做什么呢。他甚至觉得,他正在做的事情全都失去意义了。一个人的价值就是可以这样简单地被摧毁。

克里斯蒂安在旁边,用余光偷偷阅读了这封悲伤的信。他其实很难共情。克莱肯夫人去世时,他才几岁。而对他命不久矣的父亲,克里斯实在没什么多余的感情可言。他不知道该怎么做,而且夏马尔看上去并没有多悲伤,他好像不愿多说,迅速地把信折起来,就像那上面说的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这太不幸了,我真抱歉。”克里斯蒂安真诚地说道。他对夏马尔的丧事这样上心,却毫不关心自己将死的父亲,甚至他都没有说起过老弗朗西斯的遭遇。这绝不只因为他们是朋友,如果夏马尔在这个时候能看透,或许之后的悲剧都不会发生。为此他无数次地谴责自己。

克里斯蹙起眉头,恰到好处地对夏马尔说:“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你想让我做点什么?任何能使你好受的事,朋友,我实在不想看你这样。难过又不是什么过错。”

“你一定不想回去吧。我听说北面诺拉的铁轨被冲坏了,正修着呢,得好几个月才能通。你知道咱们南方,总是这样的鬼天气。你想回去吗?我的轿车就停在靠塔里街的大门口,走一会儿就到了,你要收拾一下吗?咱们随时都可以出发。或者你要是脱不开身,我可以邮一束天堂鸟去,它们最不容易枯萎……”克里斯说这些话的时候,夏马尔就像一座雕像一样一动不动,似乎就这样轻易地被悲伤打倒了。克里斯只好停下来,捏着夏马尔的肩膀,他感到他的肌肉变得异常僵硬,仿佛再接着用力,他就会像凝固了的石膏似的粉碎了。这让克里斯真的束手无策起来:“听着,伙计,你不能一直这样,你得说点什么。至少告诉我你原先住在哪里。”

夏马尔要了一根烟拿在手里:“你不可能听过这个地方的。”

“好吧,就算是这样。”克里斯蒂安说。他大概能想象到夏马尔来自于穷乡僻壤,而自己最远到过斯卡莱亚,沿海城市总有些生意可做。

“它在地图最不起眼的位置上,用凸面镜比着都不一定找得到。”

克里斯蒂安坚持:“这些都没什么,你必须得告诉我。”


“‘图尔西’,夏马尔说起过。这个地方在马泰拉省的中心,离卡兰西不远,北边就是圣弗朗切斯科·达西西修道院遗迹。
在保加利亚语里,它的解释是‘寻找’。我不明白他提起这个地方的意图是什么,他总是只说一半。
他是在隐喻什么吗?或许图尔西对他来说有一些特殊意义,又或者,他想让我寻找什么,他想向我传达什么?我不知道……我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我应该问清楚的。”



在选择跟克里斯蒂安合伙做生意之后,生活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顺利。夏马尔起初反对香水店这个提议,因为在他的观念里,人们都困于温饱,基本需求之外的这些东西,例如香水、化妆品,还有服饰箱包一类,对他来说可以统称为“奢侈品”。

克里斯蒂安并不这样想,他认为追求美的心对于一个人来说其实就像生活一样,或者说就是生活本身,他还强调了一下,特别是对于女人。夏马尔觉得克里斯的说法过于理想化而且太高高在上了,于是他问他:“你凭什么觉得香水能和面包相提并论呢?它和空气没什么分别,只是多了一些气味,又不能填饱肚子。”克里斯则是回答他:“潮流总是令人费解,古罗马人甚至把香水涂在马身上!科隆水就像荷尔蒙毒药一样,拿破仑都沉迷于法高纳尔。不试试怎么知道?”他还指出事实上一样商品并不完全面向特定的群体,最重要的是质量和宣传,接下来就是口碑的问题了。
开始运营一段时间之后,夏马尔体会到克里斯蒂安说得一点没错。香水完全就是一样必需品。这不难解释:人总是向往美好的事物。就连起初否定香水的夏马尔,也很难抗拒香柠檬和檀香木的组合。几个月过去,人们几乎记不起来这家店面的前身是肉铺。而夏马尔也找到了自己热衷的事情,事实上,如果他能选择的话,他更倾向于化工而不是医学。

克里斯蒂安很少出现在店里,他总是有些更重要的事,不过夏马尔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正是这个时候老弗朗西斯去世了,这不是什么令人悲伤的事,至少对于列昂纳多和克里斯蒂安来说并不是。列昂纳多是一个真正理性的人,弗朗西斯没有看错;而他的小儿子则是在怨恨他,以至于稀释了其余的感情成分。他在床上躺着的时候,他的儿子们就早早开始着手准备他的后事。没人能在被霰弹枪打穿肺之后生还,弗朗西斯的死已经确定无疑了,所有人都明白,接下来只是时间问题。
弗朗西斯死后,他的一部分生意自然落到克里斯蒂安手里。起初克里斯忙得脱不开身,都快忘了香水店这回事。过了一段时间他便适应了节奏,于是又重新记起他的朋友。他在这一天,抽空为夏马尔带去一套杰尼亚的猎装和几瓶自酿的葡萄酒。

对于克里斯蒂安的家庭,夏马尔也只停留在有所耳闻,就像他是现在才得知克里斯的父亲去世了,如果克里斯不说,他也许永远不会知道。
说起弗朗西斯的死,克里斯蒂安却表现出一种近乎无情的冷静:“他被一伙人袭击了,很明显那些人来自某个家族,或许是柯尔科吧,总有一天我们会搞清楚的。他再没清醒过来,也没法指证这是他的哪个敌人干的好事。做这一行难免会得罪一些人,所以这样的事情发生是在所难免……总有人会死,人被打中怎么会不死呢?他们用的是霰弹枪,比别的枪厉害多了。他的肺穿了好几个孔,得有十几个吧,或许更多!可他还是撑了几个礼拜……”
夏马尔不久前刚刚痛失亲人,他对克里斯的态度感到难以置信,不过他还是尝试去理解:有没有可能是我误会了他的语气,我怎么能仅凭他的话就断定他不痛苦呢?
克里斯看到夏马尔在用一种从没有过的、看疯子那样的眼神盯着自己,这让他很快发觉自己太侃侃而谈了,这不是一个广义上的好人该有的态度,于是他赶紧说:“我的意思是说,这确实太不幸了,不是吗?我是说谁能想到呢?现在这些担子通通落到我身上了。我最近真的太忙了,现在我们终于能聚聚了。”
克里斯把带来的葡萄酒倒进醒酒容器里,接下来他们喝酒聊天,不再谈论关于老弗朗西斯的话题。

就像夏马尔不能理解克里斯有时候流露出的性格一样,多数时候他也并不清楚克里斯究竟在做什么。克里斯不止一次说过:“你得相信我,我们不是朋友吗?你是个聪明人,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夏马尔觉得没有过问的必要,他选择相信他的朋友,这没什么不好,至少信任本身是一个中性词。事实上和克里斯蒂安的频繁交往并没有使夏马尔得到什么好处,他反倒不得不因此作出一项异常艰难的抉择。

在和拿坡里大学校方的谈话中,夏马尔第一次了解到克里斯蒂安背后的家族。校董对黑手党的态度非常坚决,并把他们和北方的恐怖组织归为一类,称他们是“罪恶的”、“一块早晚被政府铲除的毒瘤”。这种情况发生在一所以天主教为基础的学校实在不是稀奇事,不过这帮资助者本身就是集权制度的残孽,“政府”这个词从他们嘴里说出来是一件十分矛盾并且滑稽的事情。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这些资本家们把夏马尔贬得一文不值,而他的专业课教授始终在沉默中旁听。其中一个校董对着夏马尔慷慨陈词:“约伯经受住了考验,他的脚步不偏离正路,而你和堕落的魔鬼走在一起,你亲手葬送了自己的前途。”
夏马尔想:约伯又病又穷,而你们从没有经历过贫穷,也无法理解穷人面对疾病有多么绝望。你们不能亲身体会残酷,这让你们变得冷漠、麻木、永远不会低头和弯腰。
他什么都没有说,那个人便指责道:“你太令我失望了。”

他这么说,更让夏马尔觉得“黑手党”就跟“工人”、“教师”和“商人”一样,是一个没有褒贬含义的词语。克里斯蒂安讲话的样子和这些有钱人有很大的不同,他谦逊、有礼,又平易近人,几乎所有被认同为好的那一类品质全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了。
很久之后夏马尔再去回忆这时自己对克里斯蒂安的看法,他仍然不会说那些评价是不恰当的。克里斯蒂安只是永远地脱离了那个时期,在他逐步增加的个性中,那些相对美好和优良的成分占有的比例愈来愈少。在追求生活的半途中,克里斯变得更适应环境,却也更远离生活了。他最终变成了一个和一开始截然相反的人。
夏马尔无法否认,外力可以将一个人塑造成不同的样子,他自己也不可避免地走上了这条路。就像他十七岁初到拿坡里省,那时候他没有胆量也绝不会顶撞这些拥有权势的人,而现在一切都有所不同,他逐渐明白发声的权利並不由地位支配,这让他重新掌握了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底气。

这些言论让夏马尔无法再忍受下去,他们总以为自己代表着绝对的正义,同时又认为其他人都是无知的。当一个人盲目地觉得自己是正确的,往往事实正好相反。夏马尔並不觉得他们会听取自己的看法,但他总得反驳点什么。他好久没有开口了,粘稠的唾液卡在他的喉咙口,让他一开始的声音听起来如同患有肺病一样小声又沙哑:“我不这么认为,先生。”

这句话使那个人停了下来,不过他本来就打算结束了。夏马尔讲话的音量实在是太低,他不确定房间里的所有人都能听清楚,他清了清嗓子,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他把话说得更加具体:“先生,按照你所讲的,‘黑手党是歪门邪道,而一个正常的人不会允许自己和黑手党同流合污’。我不这么认为。”那个人气得站了起来,很显然是想打断他,他抓紧机会继续说,“了解历史的人都知道,你所不齿的黑手党在十三世纪只是一个秘密组织,任何事物出现都有它的理由,就像文艺复兴一样,黑手党也是一种象征反抗和革新的形式,只不过它沉淀了下来。我不否认事物有正反两面,黑手党中当然存在不道德的人、龌龊的勾当,但你不能下结论说它完全错误。我没有做过不人道的事,据我所知,我的朋友也没有。就算这样在你们的眼里我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魔鬼。这难道不是片面的看法,不是一种偏见吗?”

夏马尔坐在克莱肯家的宴客厅里,感觉一切都是那样的不确定。如今他已经没法说服自己像以前一样无条件地信任克里斯蒂安,自从克里斯接手家族之后,似乎就跟以前做了决断。

克里斯蒂安点燃一支西班牙雪松木火柴,然后递给夏马尔一根雪茄,这本身就是不容拒绝的态度。当夏马尔告知自己的牙齿正在犯炎症,克里斯转手就用那根火柴给别人点上了烟。

克里斯蒂安的哥哥列昂纳多,在婚礼的前一天夜里,被佣人发现死在自己的房间里。他似乎是自杀的,又好像是不知不觉在睡梦中被人结果了生命。
列昂纳多的未婚妻在得知他的死讯之后,并没有人们想象中的那么悲伤,她很快接受了这个沉痛的消息,在不久后就成了克里斯蒂安的妻子。这个过程太短暂,甚至来不及消化痛苦。

罗塞拉知道自己不论如何都要嫁给一个克莱肯。嫁给不懂得风情、体弱多病的列昂纳多,相当于证实“婚姻就是坟墓”。一想到余生要与列昂纳多度过,罗塞拉就感觉从头到脚都失去了快乐的能力。她对克里斯蒂安抱有希望,她觉得他充满激情,和列昂纳多比起来是那么的年轻和有活力。
事实上她和克里斯蒂安之间早就萌生了超脱伦理的爱情。克里斯会像莎翁描写的罗密欧那样,在午夜翻墙而来与她私会;他的哥哥列昂纳多只会给那些浪漫的故事打上“根本没有意义”的标签。罗塞拉记得和列昂纳多在一起的一次,也许是在圣卡洛剧院看一出无聊的戏吧,从开场到谢幕,罗塞拉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克里斯蒂安,以至于列昂纳多跟说起戏中改编的台词的时候,她竟然连剧目的名字是什么都忘干净了。

罗塞拉全身心地爱着克里斯蒂安,并因此更加痛恨列昂纳多的刻板无趣。她不介意为克里斯背弃她的宗教,这种窃来的自由总是带给她短暂却剧烈的快乐。当她一次又一次用身体感受克里斯蒂安的同时,她能感到自己在逐渐被带离身不由己的命运漩涡。
克里斯蒂安会时不时制造惊喜,罗塞拉非常喜欢这种惊喜。她以前的生活中充满教条严肃,从没有像克里斯这样的人,她在这个礼拜刚开始的时候,就要了解下一礼拜的排程。这样的日子一日复一日,真不是人过的生活!父母亲对她的管教和约束仿佛还停留在十九世纪,来到意大利,反而使她庆幸像从笼子里脱身了一样。

罗塞拉在一个星期五嫁给了克里斯蒂安,她被生意绊住的父亲没法从英国赶来,只是邮了信赞赏她“作出了正确的选择”。她独自走向另一头的克里斯蒂安,这个时候她的内心充满对未来的希望,她丝毫不在意那些因为年龄差而诟病她的人——她确实比克里斯蒂安大一些,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爱情是不能够以此来衡量的。

她在幸福和责任之间权衡,并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罗塞拉真的这样觉得过,至少那一段时间,她以为自己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克里斯蒂安没过多久就把这份自由剥夺了,他极快地厌倦了她,变成列昂纳多的翻版。

罗塞拉记得克里斯蒂安的转变,或许是因为克里斯频繁在外过夜的缘故,他们之间的距离在不停地拉远,随之而来的是争执,不断的争执。罗塞拉不清楚克里斯蒂安留宿在哪里,他总是回避谈话,这让罗塞拉的神经变得敏感。她产生了各种不切实际的猜想,认定克里斯包养了许多年轻而又美貌的情妇,尽管那根本不是事实。

“你一点儿都不了解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这么做!”罗塞拉大喊着,把五斗橱上面的花瓶抓在手里,好像下一秒就要为了泄愤而毁掉它。
如果克里斯蒂安反驳一两句的话,她一定会这样做。可是克里斯蒂安对此毫无反应,这让罗塞拉不知道该怎么进行下一步,就好像她在无理取闹似的。

他现在都不屑于和我争吵了吗?

这种想法让罗塞拉放开了花瓶,在床边坐下,她宁愿盯着一块贴得不平整的墙纸,也不想去看她的丈夫。这是针对他从没有在意过她的报复!
罗塞拉知道克里斯蒂安现在的表情绝对是满不在乎的,不管她多么歇斯底里,他总是这个样子!
争吵使她的内心不可遏制地向恶毒发展,可她有什么办法?除了这个手段,她还能怎样引起克里斯的注意呢?

她自己冷静了一会儿,又说:“我们应该好好谈谈,不是么?”

罗塞拉抬起头,她看见克里斯手里拿着今天的报纸,正在翻看。她的心一下子被击中了,像被手枪洞开一个窟窿,她的心就这样被通过空洞的风给摧毁了。罗塞拉发觉自己根本不明白克里斯蒂安:他冷漠、缺乏感情,他的眼神永远停留在别处。自己是怎么在虚情假意的爱中沦陷的呢?

她觉得自己的容貌正在衰败,就像那些剪下来的花枝,只要一个礼拜,也许还不到一个礼拜,就干枯、腐烂,被丢进垃圾桶,彻底被消灭了。生产对她的身体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每当她面对镜子,看到腹部那些可怕的纹路,她就无法控制不去厌恶自己的孩子。可那是她跟克里斯蒂安结合的唯一证明,他们曾经是有一段真实而热烈的爱,而现在时间抹消了爱情,克里斯蒂安继续向前走,罗塞拉则是被丢下了。
这个时候,罗塞拉终于看到自己的孩子——碧洋琪——天真可爱的小脸,她又觉得:我不是一个人,我至少还有她。可她还在牙牙学语的年纪,她怎么能理解这种难过呢?

克里斯蒂安在和一些人交流生意上的事情,而宴会的主人公被冷落在婴儿围栏里面,她最近刚学会站立,所以她抓着围栏站了起来,没有人在意她会不会跌倒。
罗塞拉看到这一幕,感到作为赋予她血肉的人,自己的冷血和无动于衷。她赶紧把她的小孩抱起来,紧紧地搂在怀里。碧洋琪抓着罗塞拉翡翠戒指阳绿色的蛋面,定制的裙子被她的指甲刮的抽丝了。罗塞拉却觉得自己更像一个母亲了。

罗塞拉无疑拥有丰富的物质生活,可她的精神已经快要枯竭了——她生活得十分不幸,她的婚姻是门生意,她的丈夫明目张胆地轻视她;她从嫁过来就再没回过肯辛顿,她的家族也弃她不顾了,他们甚至连电话都没有通过几个。她仅有的慰籍,是怀里微不足道的重量,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

她从前是多么骄傲的人,现在却被生活打挎了。克里斯蒂安怀揣着目的性走近她,她却被爱情遮住了眼睛,夏马尔看着罗塞拉狼狈的样子想到:生活对于她,是炼狱的熔炉,克里斯蒂安就是操纵温度的阿斯蒙蒂斯。只不过他对她愈冷淡,生活就会灼烧她更多一些。

这天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夏马尔都没有尝试联系克里斯蒂安。

他坐在店里,一个街区之外就是他之前就读的大学,有时他会混进学生中间,听几节大课。除此之外,夏马尔的生活很无聊。他的客人大多是女性,不同年龄段的女性,她们热爱生活,这使她们看上去美丽又迷人。夏马尔时常回想起罗塞拉落寞的样子,觉得是克里斯蒂安把她所有的光夺走了,所以她才黯淡下来。他应该为此感到羞愧,夏马尔想,他不能就这样把一个人毁掉。

越是这样想,夏马尔就更加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克里斯蒂安,不知不觉,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对方了。

时间可以使一个人面目全非,这一年多的期间,克里斯蒂安被自己手下的乌克兰人暗算,一把小刀插进后腰,他不得不切掉一部分的肾脏。手术之后,克里斯蒂安修养了一段时间,他用这几个月的时间去到北方,参与进政治活动中。

夏马尔见到克里斯的时候,明显感觉他明显消瘦了很多。他听说克里斯的遭遇,感到他们之间巨大的差别,夏马尔无法想象这些事情是否真的发生过。可是克里斯讲述的状态,让夏马尔不再怀疑它们的真实性。夏马尔看着克里斯蒂安的眼睛,其中似乎没有什么劫后余生的庆幸成分,相反他的眼神布满阴戾,就好像他被迫切除的是原先的快乐的自己。

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夏马尔真正看不清克里斯蒂安了。克里斯蒂安行事的风格逐渐向他死去的父亲和大哥靠拢,变得谨慎、善于筹谋,变得更不易接近和不容拒绝。

克里斯蒂安是为着说服夏马尔加入他的家族而来。夏马尔一直以来看上去都是局外人的姿态,但他多多少少地掺入了克莱肯的活动当中。多数时候,去击败你的对手,最终靠的并不是实力或者资本,而是一张出乎意料的底牌。夏马尔清白的背景身世对于克里斯蒂安来说是最佳的选择。

克里斯蒂安这时将近三十岁了,在家族面前,他总表现出一副威严的样子。可是面对夏马尔时,他不想也是同样的状态,他们曾经有一段亲密无间的日子,何况他是为了争取夏马尔。因此他摆出从前的态度,拿出全部的诚恳和平和,像一个朋友一样和夏马尔并肩而坐。

可就算是这样,夏马尔仍然觉得克里斯蒂安是在模仿着什么,尤其在他说话时,那些刻意的亲近让夏马尔暗暗感叹他的虚伪。

“伙计,我的朋友。”克里斯蒂安叹道,“你不知道我都经历了什么,简直是地狱!那些逃难来的苏联人,我是说前苏联人。我知道那面经济不景气,我把我的真诚全数给了他们,可他们是怎么对待我的?你也看到了。为了拿到通行证,我还得去对付国议会的人,你知道那些人……哎,不说了,我自己实在没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经历。你怎么样,你过得好吗?跟我说说你的生活吧。”

夏马尔本能地感到一种抗拒,他自己的生活本身就像是一潭死水,看不到可能性、也没有丝毫希望,他对克里斯蒂安没有任何好说的。

他们闲聊了一小段时间,其间几个客人对克里斯蒂安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夏马尔重新审视克里斯蒂安,他发现现在的克里斯无论从容貌、衣着,或是谈吐上,都发生了惊人的改变:他年轻,但是却又有一双沧桑而深刻的眼睛;深色的搭配凸显出他鹰隼一样的五官,充满攻城略地的侵略性;那根手杖使他看起来老态龙钟,好像在诱导人去探索背后的故事。

夏马尔的目光落到克里斯蒂安的手上,他的拇指戴有一枚黑欧泊戒指,那应该是地位的象征,夏马尔猜测。他认为这对罗塞拉来说是明目张胆的背叛。

他想:克里斯蒂安是一个丧失感情的人,唯一促使他和罗塞拉结合的原因,只是罗塞拉在英国深厚的家庭背景。他利用她、剥削她、无休止地榨取她的价值,除此之外,他们的婚姻就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样。这是一段不对等的关系,对于罗塞拉来说毫无公平可言,对于她的孩子更是如此。

所以当克里斯蒂安向他抛出橄榄枝时,他想都没想就给出了拒绝的答复。克里斯蒂安的一些做派让夏马尔无法说服自己跟他重修旧好,这对于他来说,就相当于肯定和赞同克里斯。如果夏马尔真的这么做了,罪恶感将如影随形地相伴在他左右,他会为自己的行为感到非常不齿。这代价太大了,夏马尔还没有做好谴责自己的心理准备。

夏马尔现在对黑手党的看法,与之前相比已经发生了一些改观。但是他仍然执着地认为,任何事物都是两面性的,包括生活。克里斯蒂安的一些行为毫无疑问触犯到了他的底线,但是在最本质的原则问题上,他仍然没有做错什么。

克里斯蒂安为夏马尔的回复而意外,在他来之前心里就作好了下一步的打算,但是令他没想到的是,夏马尔竟然一口回绝了他。

他感到毫无来由的失望,这种感受不是由于目的落空,而是夏马尔的态度造成的。这一刻克里斯蒂安真实地感受到自己失去了一个盟友,而且没有办法再重新赢回他的信任了。失望过后就是空虚,克里斯管夏马尔要了一支烟,他沉默着抽完烟,向夏马尔告别离开。

事实上克里斯蒂安的这一次露面,对夏马尔日后生活构成的影响不亚于李斯特结识肖邦并引荐他,只不过接下来的发展并不是向着好的方向,要更加偏向残酷和阴暗。


“我不清楚他的过去,他身上有太多谜团。我最大的错误就是在一个糟糕透顶的时机开始尝试去了解一切。
我的假设和推测,所有的全部都是不恰当的。”



克里斯蒂安把手枪遗落在了店里,夏马尔不得不打给他家里的座机告诉他这件事。因为之前要员遭遇恐怖袭击的缘故,政府实行的枪支管制非常严苛,如果被搜到持有一把手枪,将会面临很大的麻烦。接听电话的人并不是克里斯蒂安,而是另一个夏马尔根本不认识的人。这个陌生的声音称克里斯蒂安正在米兰处理事务,接着转达了他给夏马尔的留言:你早晚会用得到它。

夏马尔把手枪锁在钱柜里,隔天他再拨打克里斯蒂安的号码,已经是无人接听的状态。他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克里斯的话就应验了——一伙人不由分说地朝他射击,他靠着克里斯留下的那把雷明顿左轮才得以脱身。

但是由于这次袭击,店面几乎被完全摧毁了。因为法定的经营者是克里斯蒂安,而且过程中夏马尔也使用了枪械反击(还在墙上留下了两个弹孔),为了不招惹麻烦,他没有选择让警方干预。

夏马尔没法联系到克里斯蒂安,在担心他是否安全的同时,另一方面夏马尔也在怀疑是克里斯编排了整件事情。怀着这样的想法,他决定前往北方向克里斯蒂安问个究竟。

夏马尔带上了店铺的全部盈利,这对于当时的他是很大的一笔钱。他准备当面交给克里斯蒂安,尽管克里斯曾经对他说过,他可以随意处置。

他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克里斯蒂安就是一切的主使者,他就是这样的人,一个可以为了促成目的不管不顾的自私的人。在没有搞清楚真相之前,夏马尔就已经产生了和克里斯蒂安彻底断绝来往的打算。

在到达米兰,见到克里斯蒂安之后,夏马尔更加坚定了先前的想法。

克里斯蒂安在米兰做了广泛的投资,已经算是一个名人。通过一些渠道,夏马尔得知他近期会出席修复后的布拉雷画廊剪彩仪式。

米兰之于拿坡里,就仿佛拿享乐主义和苦修生活作比较。米兰可以称为都市了,她的街道上充满高等公民;而拿坡里仍旧是一个冗杂的垃圾场,尽管它距离罗马更近一些,但仍然无法提升本质。

夏马尔行走在高耸的楼房之间,不由自主想到克里斯蒂安在这样的城市里有一席之地,这让迷茫和无所适从快要将他腐蚀烧穿。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粒微末而渺小的灰尘被风随意地带到这里,再一阵风,就被吹散、摧垮了。夏马尔清楚地知道他不应该拿克里斯蒂安跟自己比较,他们本来就是不同的人,他们的轨迹永远不可能统一。这个道理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样的。

剪彩这样的活动,必须要一张请柬去证明出席的资格。这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让人一下子联想到旧世界的优劣等。这些“主人们”总是能存在于每一个时代,并且制定新的规则,以便凸显他们的尊贵。

夏马尔在街对面等到结束,看见克里斯蒂安走了出来——胳膊被一个女人挽着,他则是揽着对方的腰。他们隔得并不远,中间只有一条车水马龙的街道,克里斯蒂安没有注意到夏马尔就站在马路的另一侧注视着自己。他正在和他的女伴交谈,状态是那么的轻松愉快,这种神情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他的脸上。就算是面对夏马尔时,克里斯蒂安也始终揣着一份沉重,然而这时的他给人的感觉好像重获新生一样,所有负面的情绪全都烟消云散了,他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年轻贵族,和自己的新婚妻子在过最寻常的生活。

直到他们乘上同一辆计程车,夏马尔才回过神来。他回忆起刚刚的场景,突然震惊地发觉,那个女人正是拉薇娜。从她的身形判断,她和克里斯蒂安的关系已经发展到一个不可挽回的地步。

一时间,夏马尔陷入了极大的痛苦当中。一方面他深深地对克里斯蒂安的妻子感到同情,尽管他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婚姻到底是怎样的状况。不管怎么样,只要克里斯蒂安不放弃英国的市场,他和罗塞拉名存实亡、噩梦一般的婚姻都会持续下去。另一方面,夏马尔几乎能看到将要发生在拉薇娜以及她未出世的孩子身上的悲剧。

原本夏马尔不想干涉克里斯蒂安的感情生活,这是非常私人的问题,去评头论足都可以称之逾矩。但牵扯到拉薇娜,事情似乎就变了质,他发现自己没法继续做一个冷静的旁观者。
夏马尔对拉薇娜的印象还停留在大学——琴房传出的一段巴赫变奏,她富有磁性而又干净的嗓音。

他无法否认拉薇娜是一个罕有的美人,她的美是非常震撼人的,这种美让人望而却步,很难有人不感叹。但是当第二次第三次见到拉薇娜的时候,她带来的又是另一种决然不同的感受,就像是巴伦支的海水渗透到亚得里亚,最终到了威尼斯的港口,突然解冻了、融化了。

就是这样的反差造就了她的风情,夏马尔从来没有界定过自己对拉薇娜怀有的感情的性质。事实上这样更好,因为没有多久,她就成为了一块难以抹去的疮疤。

在短暂的接触中,夏马尔认定拉薇娜是一个超凡脱俗的人,现在回想起来,拉薇娜屡次三番拒绝克里斯蒂安的举动仿佛印证了他的看法——她不会和克里斯蒂安这样的人同流合污。夏马尔突然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给克里斯蒂安打上了负面的标签,主观地认为他和拉薇娜不是同一个层次的人。

夏马尔觉得自己必须做些什么,在目睹了这一切之后,冷眼旁观似乎成了一种罪过。

多方打听下,他了解到拉薇娜在威尔第音乐学院进修,学校似乎有意将她留下作助教。这是一份轻松体面的工作,但拉薇娜本人却拒绝了,因为在职助教不能够接受学院之外的演出邀约,这个条文几乎等同于将艺术私有化。她是一个向往自由的人,甚至不介意用中央车站那架走音的钢琴即兴演奏,为什么一定要在纯粹的艺术上加以限制呢?
拒绝这份邀请的背后还有另一个原因,拉薇娜仍是未婚的状态,高等学府不会认同她和克里斯蒂安过度的交往关系。按照克里斯蒂安的承诺,等到生意上的事情告一段落,他们会在罗马结婚。拉薇娜天真地相信克里斯蒂安,相信爱情,实际上她腹中的胎儿就像是一枚定时炸弹,随着时间不断的推移,总有一天将会彻底摧毁她。

得知拉薇娜在一家高档餐厅做钢琴师,夏马尔有意制造了一次偶遇。他下定决心要把一切真相告诉她,并且说服她——她和克里斯蒂安的爱情是畸形的、没有未来可言、注定以悲惨收场的。

可是当他真正面对拉薇娜的时候,他之前作好的所有打算通通被自己推翻了。

夏马尔被餐厅以“衣冠不整”为由拒绝进入,而他仅仅是没有打领带而已。注意到骚动的拉薇娜替他解围,称他是自己的朋友。夏马尔有些吃惊她竟然认得出自己。

等到拉薇娜结束工作,非常赏光地跟夏马尔去到另一家相对平价的饭店。一开始他们叙旧,夏马尔一连喝了很多酒,仍然不能鼓起勇气用事实的尖刺戳破拉薇娜的生活。她容光焕发,看起来非常幸福,根本不像一个孕妇。他们对克里斯蒂安的看法几乎是完全相反的。

相对于拉薇娜的心情,清楚背后真相的夏马尔也是正好相反。一想到自己的想法是多么残忍,他就更难付诸行动。他甚至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念头:如果克里斯蒂安能够找到平衡点的话,拉薇娜或许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他能找到平衡点吗?也许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夏马尔有意把话题引向克里斯蒂安,他迫切地希望了解克里斯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拉薇娜很大方地谈起克里斯蒂安,结果却让人失望透顶。

“克里斯起初只是我的客人,就在刚刚的地方,差不多一年之前,我见到他的时候简直太惊讶了。”拉薇娜愉快地笑了起来,“从坎帕尼亚到伦巴第有这么多城市……”她感叹道。

夏马尔心想:世上可没有这么多巧合,特别是在克里斯蒂安周围,巧合这个词汇根本没有出场的机会。他早就将这个词从自己的字典里除名了。

表面上他礼貌地问道:“这真是太巧了,我跟他好久没联系过了,他是怎么样赢得你这样的美人的心的呢?”
他甚至编造了谎言,但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里存在着明显的私人情绪,好在拉薇娜似乎也没有觉察。

拉薇娜垂下眼睛,这是她在回忆时特有的举动。夏马尔盯着她淡色的睫毛看,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不自觉地用目光给她的五官轮廓描边。

“有一天我弹错了一个音符,本来该是中央C,我却看成了升C。多么低级的错误……”拉薇娜抬起眼睛,夏马尔移开了视线,转而又端起酒瓶,“克里斯蒂安在结束之后找到我,你能想象吗?他竟然准确地说出了我弹错的那一个小节。”

夏马尔迎合地露出吃惊的表情,事实上他也确实无法想象这是克里斯蒂安能够做出的事。在很久之后他才知道升C和降D是同一个琴键,而现在他对钢琴的所有认知,全都是基于拉薇娜。

“只是这样?”
夏马尔说完之后立刻为自己咄咄的语气而后悔起来。

拉薇娜轻轻笑着,对他说:“就是这样。我想你一定觉得我轻浮还随意,不过确实是这样。爱情很不可思议,在费德里安时,我反而对克里斯没什么感觉。可是他指出谱子上的那个小节的瞬间,我却一下子爱上了他。”她这时候从裙子边兜掏出一枚戒指,解释因为演奏的原因,经常会忘记戴上它。

夏马尔想要点头回应,因为他已经说不出什么,但是他感到自己的脖子僵硬了起来,脊柱好像灌了铅,一寸都不能移动。他灌了几大口酒,好让自己的表情不那么难看。

如果这样的事发生在电影里,夏马尔会认同它是一个浪漫的桥段,但是主角之一换成克里斯蒂安,他只觉得这是蓄意的《阴谋与爱情》:克里斯蒂安就是瓦尔特,他制造偶然,只不过不是悲剧的偶然,而是偶然的悲剧。

告别拉薇娜,夏马尔立刻找到克里斯蒂安,并狠狠地质问他。与其说沟通,他这时候更像是单纯在发泄情绪。

“你没有感情吗?你对得起罗塞拉吗?”
夏马尔重重的一记拳头砸在克里斯蒂安的侧脸,保镖立刻冲上来,克里斯朝那个人看了一眼,那个人马上就会意并且识趣地走开了。

夏马尔的手骨很疼,他能想象出克里斯蒂安的脸应该也不会好受。可是就算这样,他仍然不觉得解气——他没有资格。他是在为谁而出气呢?罗塞拉和拉薇娜都被蒙在鼓里,他现在只是在泄愤而已。

克里斯蒂安的表现尤其冷静,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夏马尔心想。克里斯向夏马尔确认他是通过什么途径知道的这件事,然后坦然地承认了。夏马尔非常反感他的这个反应,难道这么做,就能使一切光明正大起来吗?

夏马尔一时失语,克里斯蒂安反倒质问起他:“这些已经是事实了,你现在这样不能改变任何什么不是吗?我可以坦白告诉你,我对罗塞拉•坎贝尔从没有过感情,你是个聪明人,你不费什么力气就能想明白我的理由。”这番声明对夏马尔来说不算新鲜,接下来的话才是夏马尔失控的根本原因,“当一个人在追求爱情的时候,你能称他的行为为卑鄙吗?你觉得我在玩弄拉薇娜的感情吗?我告诉你,我是爱她的。随便你怎么去想,如果你觉得杀了我可以解决你的问题,那么你现在就可以动手。”

克里斯蒂安冲自己的保镖示意,后者没有犹豫就递给夏马尔一把手枪——还是一把左轮手枪,沉重的份量说明里面有满膛的子弹。夏马尔想:他一定不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他一定认为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我做不出这样的事。

怒火中夏马尔扳下击锤,瞄准克里斯蒂安的大腿开了一枪。随后他说道:“你没有资格谈‘爱’这个字眼,你从始至终只在乎你自己,你让我感到恶心。”
夏马尔现在可以肯定,他在拿坡里遭遇的枪击事件也是克里斯蒂安一手所为。但是在这件事上他却想错了,克里斯蒂安只不过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想要他性命的人其实是另外的势力。总有一些人错误地以为:杀死一个人的挚友亲人可以起到威胁和警示的作用,可是他们想错了,事实是像克里斯蒂安这样的人,根本不会因为几个人的死而退缩,包括他自己在内。

这一枪结结实实击中了克里斯蒂安的大腿,他的身体歪了一下,露出极度痛苦的表情。保镖要上来搀扶他,被他拒绝了。夏马尔能够看出来,克里斯蒂安的股骨应该已经断裂,他的意志力惊人的强悍,依旧保持站立的姿势,只是将中心移到另外一条腿上。

克里斯蒂安对这一枪感到意外,他对很多人说过同样的话,但真正敢开枪的只有夏马尔。克里斯非常赏识夏马尔的胆识,枪声已经引起了路人的注意,以他在米兰的人脉,是完全可以摆平这件事情的。前提是他活着,他现在对此没有任何把握。

克里斯蒂安以非常滑稽的步伐走向夏马尔,握着滚烫的枪管,往枪口安装上消音器组件。做完这些之后,他苍白着脸,用一种像是讽刺似的口吻对夏马尔说:“你是医学生吗?你应当知道,打大腿可杀不死一个人。”

夏马尔在心里说:任何一个出血点都可能致命,失血严重的休克只会让人在死前经历更多折磨,你的所作所为值得成倍的痛苦。

他已经不是一个医学生了,所以他抬起枪口,对准克里斯蒂安的喉咙。夏马尔知道,自己接下来只要轻轻扳动手指,就能立刻将一个人置于死地。


“他的行为很难维持一个让人感觉可靠的状态。或者说很混乱,没有任何条理性。
我不知道夏马尔是怎么做到的,他总能让我感到意外。
是贬义上的意外。”



夏马尔留在米兰,得到了一份他自己预料之外的差事——为议员阿尔帕萨工作,做名义上合法的清道夫。他对自己现在正在做的事情非常无力,他确实有罪恶的天赋,任何祷告都救不了他,也无法使他感到自己被原谅。他因此自暴自弃地走向不能回头的境地,如果他表现出退缩,就会被迅速地处理和取代。
他能够顺利坐在这个位置上,背后少不了克里斯蒂安的推介。夏马尔清楚这一点,就像克里斯蒂安说的那样,他是一个聪明人,在那件事情过后,夏马尔也确实达到了他最开始与克里斯蒂安决裂的目的,而现在的这一切是他没能杀死他的代价。

拉薇娜也在米兰,这对于夏马尔来说,多少是一件好事。

在生下一个儿子之后,拉薇娜的身体状况不可遏制的虚弱下来,也因此她的孩子被接到克里斯蒂安的身边。他们的关系直接曝露在罗塞拉面前,罗塞拉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她长久以来的被害妄想这时成了保护伞。她对克里斯蒂安早已绝望,对此展现出极大的宽容,在她的眼里,没有什么事情是克里斯蒂安做不出来的。她接受了这个私生子的存在,并把他当成亲生骨肉,甚至允许拉薇娜前来探望。

但是这时拉薇娜仍然对克里斯蒂安的家庭毫不知情,她有一些猜想,但是克里斯蒂安始终如一的态度让她打消了那些负面的念头。她还没有完全休养好身体就迫切想要前往拿坡里去见孩子和克里斯蒂安,夏马尔尝试去劝说她,让真相揭露得再晚一些。他相信克里斯蒂安在电话里同样也会这么做,那时他没有开第二枪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拉薇娜对克里斯蒂安的感情。
他们都没能阻止拉薇娜。夏马尔不知道她在拿坡里经历了什么,但是又没法向克里斯蒂安询问。当拉薇娜回到米兰时,她还是和从前一样。这让夏马尔感到庆幸,有的时候不知情也没有多么糟糕。

这天他们一起就餐时,拉薇娜突然说:“谢谢你,这件事情确实是要自己发现比较好。”夏马尔看着她露出懊悔的神色,“都是我的错,是我太蠢了,我应该早一点发现的。如果我足够聪敏、再敏锐一点的话,就不会伤害到那么多人。”

夏马尔觉得自己才是酿成悲剧的罪魁祸首——他本来有可能在中途阻止她或是克里斯蒂安,但他却没有那么做。夏马尔不断地犯下无法悔改的过错,他的自责根深蒂固地生长在肉体上,汲取精力作为养分,逐渐成为生活的一个部分。

在一次电话之后,拉薇娜彻底为自己和克里斯蒂安的关系画上了句号。在通话中,她又变回最开始的样子,用礼貌而真诚的语气跟克里斯蒂安讲话。这叫另一头的克里斯蒂安由衷的绝望——他们正在分离解体,并将永远捏合不成一个整体。

拉薇娜在这次电话里仅仅是给她和克里斯的孩子取了名字,克里斯蒂安爱她,没有理由拒绝。拉薇娜没有说其他的什么,只是跟克里斯再次确认了她之前跟罗塞拉约定好探视的时间。然后郑重地道别,称罗塞拉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善良女人,要求克里斯蒂安善待她。
克里斯蒂安听到她这样说,心态一瞬间又回到年轻时候。如果他再坚持多一些久一些,如果他对所谓的“自由”的欲望没有那么强烈,或许一切将会是不一样的。究竟是为什么呢,克里斯蒂安不住地后悔,他那时真是被鬼迷心窍了。

夏马尔知道拉薇娜一年只能见到自己的孩子三次的时候,简直快要发疯。她是怎么能够同意这个条件的?克里斯蒂安又做了什么?
他的生活无法控制地助长他的暴戾情绪,看着拉薇娜释然的样子,他甚至想再给克里斯蒂安一次深刻的教训。
尽管他有这样的想法,却难以真正实行——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克里斯蒂安了,他的存在对于夏马尔,无异于一个增生的肿块或者恶瘤什么的——应该尽早被剜除的物质。可夏马尔偏偏不再有这样的勇气了。面对克里斯蒂安就是面对自己的错误,夏马尔这么认为,人都是无法承认错误的,没有人会把失败公之于众,并且津津乐道。

夏马尔替阿尔帕萨处理与他有政治纠纷的那些人的同时,大学校园的生活片段经常性的闪回,这令他夜不能寐,已经到了神经衰弱的程度。他正在从事的工作——根本不能叫作工作,只是最让他自己好过的委婉说辞。夏马尔觉得自己其实就是个屠夫而已,他总能想起之前自己一直想要成为救人的角色,这是多么可悲和可笑。
命运总是截然不同,又不谋而合,有些时候夏马尔真的想亲眼看看操控命运的神到底有多么恶劣。可他现在是一个无神论者,神永远不会出现在无神论者的面前。这更像是自我安慰。

人垂死的时候呼出的气息是有毒性的,越接触就会越迅速病变衰老。夏马尔总有患上不治之症的感觉,他开始恐惧他的生活、他的对手,认为空气里面有一些烈性极大的传染病。他尝试把人当成必须要解剖的动物样本,当他真的这么做时,会感到一种游刃有余的自在,他立即又觉得自己的人性正在泯灭,如果再继续下去就会失去作为人最基本的资格。

夏马尔的外套总是狼狈不堪,在拉薇娜的审视下(尽管她根本就没有想要去这么做)他试图隐瞒的却总是无所遁形,夏马尔更加坚定地想:让她看到这些污点是侮辱、亵渎。于是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只穿黑色的衣服。

在没有止尽、看不到希望的日子里,夏马尔和拉薇娜建立了深厚的情谊,他堂而皇之将其定义为友情。拉薇娜感性占的比重更多,所以她清楚地认识到夏马尔其实抱着一种超越友情的态度看待自己,只是他还没有意识到。夏马尔始终没有后知后觉的一天,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他有拉薇娜刻意疏远自己的感觉,但却对探究其中的缘故而无能为力。

一天夏马尔看见拉薇娜痛苦地蜷缩在地上,似乎是心绞痛发作的症状。对夏马尔的呼唤,她没有任何反应,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丧失了。救护车赶来,夏马尔第一次为没有完成学业而感到后悔。他原本也可以是一个医生,救很多人,包括拉维娜在内的很多人。

拉薇娜的病症是一种罕见的先天心脏缺陷,以目前的造影技术只能得出这样笼统的结论,医生有根据地怀疑是房间隔缺损,而缺损的部分刚好和前侧结缔组织重叠,所以导致出现了一个无法窥见和预知的盲区。在这种情况下手术跟赌博没有两样,医生建议保守治疗,夏马尔也是同样的想法。

夏马尔非常清楚保守治疗的潜台词是什么,这变相承认了拉薇娜患有一种不治之症。但拉薇娜本人仍然抱着乐观的心态,尽管她的下肢肿大,总是活动一会儿就虚弱无力。她比所有人都值得生活,却随时有可能先所有人死去。

在拉薇娜休养期间,夏马尔放低姿态恳请阿尔帕萨让自己回拿坡里一段时间,然后他私下央求大学的教授,说自己想要参与到心外科的临床手术中。在校的两年时间夏马尔几乎修满了学分,如果他不放弃机会,会是难得一见的人才。可是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的教授只能为了坚持职业操守向他表示爱莫能助。

拿坡里大学校低矮的围栏对于此时的夏马尔就是铜墙铁壁,他在周围绕了几圈,莫名被一事无成的挫败缠上了。他无法摆脱这种念头,他想自己唯一拿手的事情也许就是调香了,于是就突然想回到克里斯蒂安的店面看一看。
夏马尔面对卷帘门,上面积了一层很厚的灰,他沉默地点起烟。克里斯蒂安没有回来过,又或者他和自己一样,只是单纯在这里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抽完这根烟,夏马尔把剩余的烟头在鞋底摁灭,再把散落在地上的烟灰踏平,以掩盖自己的痕迹。做完这一切他忍不住想:我是多么软弱啊,竟然连面对过去的勇气都没有。
他不知道的是克里斯蒂安比他更善于做这种事,而且要更频繁。

夏马尔在没有获得许可的情况下闯入了医学院的生物研究室,抱着自暴自弃的心态,对自己注射了多种无法治愈的病毒,似乎这样就可以感同身受拉薇娜正在经历的不可逆转的痛苦进程。他身体里面的抗体基本完全停止挣扎,他就要为这种自杀式的举动付出代价了。他没有想过这一天反倒比克里斯蒂安来得更早。

在夏马尔一度以为自己不久于世之时,他身体里的病症竟然奇迹般的彼此抵消了。他就此痊愈,成了行走的矛盾结合体。夏马尔仍然认为痊愈只是另一种形式的自食其果,他的血液中病毒和血清同时存在,他利用这一点构拟了一种新型的以代替子弹效果的生化武器。

在此之后,夏马尔希望治好拉薇娜的想法更加迫切,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如此想过要达到什么目的。夏马尔伪造了一张行医执照,买通警员以方便使用那些无人认领的尸体做解剖。他把这当作最后关头的手段,因为活人和死人有很大的差别,最关键的问题的是他无法保证能把拉薇娜完全当作患者冷静地看待。

除了向医院了解拉薇娜的近况之外,夏马尔有将近半年的时间和米兰一方单方面切段联系。远在米兰的阿尔帕萨不断地警告夏马尔:他太任性太张狂,已经完全忘记自己并不是一个自由身。夏马尔对此却是充耳不闻,他的这种态度已经让阿尔帕萨极度不耐烦了。

半年后当夏马尔在拿坡里见到拉薇娜时,她的精神恢复原状,似乎神重新眷顾了她。
夏马尔又惊又喜,佯装生气的样子“教训”拉薇娜:“你知不知道大学的时候有很多人开玩笑说你是人间的天使,你就这么等不及想回去吗?”

“我已经康复了!”拉薇娜对折裙䙓,把纤细的脚踝展示给夏马尔看,“医生,你觉得我健康吗?”

夏马尔对她的行为感到无可奈何。他查看日历发觉正是九月,而两年前的九月拉薇娜成为了一位母亲,于是就不再说她什么。

拉薇娜一直是被动的角色,她不去主动争取,也从来不抱怨。只要能见到她的孩子一面,她就会轻易地感到幸运,仿佛因此的辗转反侧都不值得一提。
就比如拉薇娜这次见到她两岁的小孩,他已经可以说简短的句子了,会叫她大姐姐。夏马尔无法解读拉薇娜心情是怎样的,他想这大概是是一种极其严重的打击,可拉维娜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她只是感慨:他的声音可真好听。

拉薇娜的乐观像腐蚀性极强的毒药一样,瓦解作用掉夏马尔几乎全部负面念头,但是又快要令他肝肠寸断——她看起来这么快乐,有谁会想要了解分离和纠结沉淀在她背后的痛苦呢?痛苦都是无法消化的物质,如果她不释放出来,就会在体内淤积。这对她不是好事。

二十四岁生日这天,拉薇娜难得演奏起贝多芬的《热情奏鸣曲》,她教夏马尔学习第一部分的前几个小节。夏马尔很快就能读懂五线谱,但是真正弹起来却觉得自己的手指僵硬,好像十个不会弯折的木棍。
拉薇娜自豪地告诉夏马尔,她的小孩叫狱寺隼人,他有最适合弹琴的柔软手指,只用一会儿功夫就能把夏马尔一个上午都理不顺的几个小节通畅地弹出来。

午后的阳光下,拉薇娜在弹着一首低沉又激昂的古典旋律,她不知疲倦地一直演奏了快半个小时的时间。夏马尔恐怕她的心脏遭受不住,又不忍心打断她。
他给拉薇娜拍了一张照片,在剧烈的光线下,闪光灯根本不算什么。这张照片最终洗了出来,夹在夏马尔钱夹的最里层。照片里是晴天,拉薇娜的白裙子在反光,她永远健康,永远定格在夏马尔按下快门的那半个秒钟里。

可惜她的热情没有声音,也没有动作,这是最大的遗憾和败笔。

夏马尔觉得应该用留声机把曲子录下来,让艺术达到一种永恒,拉薇娜值得这样的高度。
但是几年过去他都不记得自己的钱夹里有这样一张照片了,还是他那时的一个女伴意外翻到照片,指着拉薇娜被封存的侧面剪影,出于争风吃醋问他这是他的谁。

拉薇娜二十四岁了,没有强烈反抗过命运,却在不停与生活的苦难搏斗。作家罗曼·罗兰曾经这样评价贝多芬的这首音乐:这是“在花岗石的河道里的火焰的巨流”。拉薇娜的版本又该去怎么形容?夏马尔只感觉自己词汇枯竭,没有鉴赏美的能力。

夏马尔很难再想起罗塞拉,但他仍然觉得拉薇娜和她具有一些重合的部分,她们不幸的经历何其相似,但是在面对生活的时候她们两个人又是完全不同的状态。拉薇娜不会在基于克里斯蒂安有家室的前提下,仍然义无反顾地爱他。当她了解到一切,就主动放弃了克里斯蒂安,得不到又是另外一码事。

围绕克里斯蒂安的是一场没有硝烟、不分输赢、无人心安理得的战争。不管情场还是生意场,都是如此,就如同他从道义和情理上都不能称为一个好人。

克里斯蒂安早就腻烦了深陷泥潭的处境,可这一切的根本是他自己选择的。一个人的痛苦程度很大一部分是由欲望的多少决定。但是生活总是要制造出来反例,狠狠刺痛狂妄自大的人,好像在说生活就是苦难本身。
他活动在热那亚、巴里甚至是墨西拿,任何一个远离拿坡里的港口城市。他看着海岸线,那是一切的源头,海浪从那里奔向陆地,捶击脚底的活动码头。他产生一种重新生动的错觉,旧伤则因潮湿疼痛难忍,把现实摊在面前。
克里斯蒂安自认为走到人生的半途,今后只有不断衰老的份儿了,他可能发脓溃烂,在某一天早上发现自己浑身爬满蛆虫,但是不会再年轻起来了。他的耳朵总是充盈着好像电报机的单线声音,他的眼睛视物模糊,因此总是偏离目标。
一天起床,克里斯蒂安似乎看到了列昂纳多,恐惧一下子让他手脚冰冷。他举起枪打碎了镜子,才发现那只是反射面里的自己。
当克里斯发现自己举枪的左手会不自觉颤抖,他突然想起列昂纳多也是这样。他变得神经兮兮,伤患让他身体羸弱,他现在简直和他亲手杀死的人一模一样。
克里斯蒂安没有朋友、没有爱人,也早就一手毁掉并失去了家。他终于认识到他曾经怀着多么刻骨的罪恶去做了一些多么不齿的事情,并且正因此遭受反噬。

克里斯蒂安走私奥地利赫斯塔尔兵工厂枪支的举动遭到了阿尔帕萨的阻挠。在此之前不论是克里斯的什么生意,只要经过米兰,阿尔帕萨都要分去其中三成的利润,而这一次他以风险为借口要求增加分成。克里斯蒂安和阿尔帕萨的合作关系很不对等,阿尔帕萨胃口太大,他打着政府名义提供的有名无实的庇护实则让克里斯损失不少。

克里斯蒂安让人转达:“如果你对我的线路有意见,那么我甚至可以放弃陆路,我走提契诺水道就能直接到波河。你告诉我,你对我究竟有什么帮助?不要给自己找麻烦,你才应该收敛一点。

这强硬的话几乎就是划清界限了。

阿尔帕萨要给克里斯蒂安的狂妄一些教训,他想克里斯蒂安可能是忘了,当初是怎么求着自己为他开辟一条绿色通道。

两个人暗中较劲,阿尔帕萨到提契诺河上游的坎诺比奥,调动政府的力量准备对克里斯蒂安的活动进行一次封杀围堵,以挫伤他的锐气。他赶到的时候,克里斯蒂安的货物通过国道已经抵达马尔彭萨机场。
计划落空,在这么多人知情的情况下阿尔帕萨被耍得团团转,这让他脸面尽失,他老羞成怒地对手下的“清道夫”发号施令,要让克里斯蒂安付出惨痛百倍的代价。

与此同时,拉薇娜告别米兰前往拿坡里,她的孩子即将三岁,她对夏马尔说会为他带回照片。
夏马尔同样要去拿坡里,只是出于另一个原因,他没有告诉拉薇娜自己的行程。一周后他出发时,拉薇娜仍然没有回到米兰。夏马尔想:她在拿坡里有暂住的地方,可能是在那里小住休整。处理完克里斯蒂安的问题,也许他们可以一同回米兰。

再度见面,夏马尔更挺拔了一些,克里斯蒂安却在壮年就开始萎缩。他拄着一根全新的四爪手杖,看来腿伤真的影响到了他。

夏马尔心想:看啊,这是他自作自受的报应。

他第一次向克里斯蒂安询问拉薇娜的状况,得到的却是这样的消息:

“我想她已经死了。”克里斯蒂安背对着,平淡地说。

“你的医生呢?”夏马尔难以置信地质问他,“你没告诉医生她是什么问题吗?”

克里斯回过头,脸上的神色也很平淡:“不是心脏的问题。她从山道转弯的地方撞了出去,距离地面有很大的落差,根本不可能生还。只是现在还什么都没有找到。”

看到他说“不可能”的嘴脸,夏马尔恨不得立刻朝他另一条健康的腿再开一枪,叫他余生都在轮椅里苟延残喘地度过。这是完完全全的迁怒。

“你觉得这是个意外吗?”夏马尔情绪激动地问,克里斯蒂安没有立刻说话,于是他马上用命令的口吻再次说道:“回答我。”

夏马尔不止一次想过要结束自己的生活,他觉得那是对所有人最好的交代,是拉薇娜使他又多次放弃这个念头。但他现在思考的是这对拉薇娜是否也意味着一种自由?绝不是这样,夏马尔立刻否定了自己。
她还带上了相机,她是满怀希望的。她的疾病已经被有效控制了,只会在剧烈运动的时候发作——她还提到过那个弯道,被许多树木遮挡的弯道,下午阳光投下,开车经过就像镁光灯照在脸上……
这是人为的事故,夏马尔在心里作出结论。他怀疑克里斯蒂安,怀疑有关联的所有人。甚至无辜的罗塞拉,也在他针对的对象中。

克里斯蒂安回避了这个问题,只是喃喃:“也不绝对是坏事……可以少一些痛苦,她毕竟没有多少时间了。”

他凭什么这么说?难道他一直在监视拉维娜和自己吗?
夏马尔回想拉维娜发作时饱受折磨的面容,觉得还是无法接受,现在就连她痛苦的样子都见不到了。他的情绪一下子失控,胸腔里的气愤四处乱窜。

他几乎是吼着说:“我可以治好她!我有九成的把握,最差的可能是溶血,在临床上几乎没有发生过!”

“你是一个医生吗?”克里斯蒂安一针见血地指出。

夏马尔嗫嚅着想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可他很快意识到在这件事上克里斯蒂安占据了绝对的上风,而他是错误的。突然夏马尔又意识到另一件事情,立刻癫狂地掐着克里斯的肩膀,迫使他扭转方向面对自己,“看着我的眼睛,克里斯蒂安!告诉我这件事不是你做的。”

克里斯蒂安大声嚷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动这样的念头?我有必要吗!我为了什么?”

如果这时夏马尔去注意克里斯蒂安的面部表情,会发现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像一个正常人。可是夏马尔沉浸在情绪里,根本无法分心。他和克里斯蒂安像两个蛮不讲理的青少年一样,把逻辑通通摒弃在脑后,抱着一种不管不顾的心态开始冲对方大喊大叫起来。

“你为什么不会?你有什么理由不会?你从来只想着你自己不是吗?你什么时候在乎过其他人!”

“真可笑!你瞧瞧自己的样子!你这么聪明,现在却还是觉得我对她没有丝毫一点儿爱吗?”

“这可不好说!你也不想想为什么?就是因为你根本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你知道你毁了多少人吗?”

夏马尔攻击完,克里斯没有立刻还嘴。他觉得还不过瘾,要继续补充些什么更恶毒的话的时候,克里斯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克里斯蒂安咳得满脸通红,夏马尔束手站在不远处,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觉得他马上就要窒息死去。
可这样的错觉並没有让夏马尔的内心真正快乐起来,他发现自己对克里斯蒂安存在一种奇妙的感情:他痛恨他,希望他活在诅咒的地狱里;但是他又无法接受他的死亡。在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之后,克里斯蒂安是唯一的见证人了。

克里斯蒂安咳完,声音沙哑得可怕,他用陈述的语调缓缓说道:“我没有做这件事,我不可能策划杀死她,尽管我认为死亡对她是一种解脱。你认可我说的话吗?夏马尔,你觉得我现在还在骗你吗?如果你有这样的顾虑,就直接杀了我,我已经厌烦了你对我的误会。”

夏马尔冷冷地回答:“我就是为这个来的,你最近的行为已经脱离阿尔帕萨的控制,让他觉得必须要除掉你的时机到了。如果他意识到当初是把我介绍给他的人正是你,就会另外找别人来做这件事。幸亏他老得快要死了,什么都记不起来,否则让别人杀死你,我会非常的不开心。”

听完他的话,克里斯蒂安整理了一下衣领,好像在告诉夏马尔:他已经准备好了。就像他说的“死亡对拉薇娜是一种解脱”,对于他们双方也是一样的。面对过多的死亡之后,人就会变得麻木,生存只是必然的趋势。

“克里斯你记住,你利用能利用的所有人——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兄弟,间接害死了拉薇娜。别人都以为你会方寸大乱,正常人或多或少会谴责自己,可是你呢?你就像无事发生一样,一滴眼泪都没有,甚至还能给自己泡一杯咖啡。”夏马尔喘着粗气,眼眶憋得烫红,他注视着克里斯蒂安缓慢地说:“你以为我不想要你的命吗?你以为我没想过吗?我可以这么做,而且很容易就能办到。我只是觉得,你这样的人不配活着,更不配死。”

这么多年过去,他们第一次达成和解。克里斯蒂承认:“你说得没错,我是一个地狱都不愿意接受的人,不论我再怎么告解,都只是在复述我自己的罪孽。”

他们的轨迹终于重合了起来。

夏马尔最后说:“我以前是为了拉薇娜,现在也一样。”
他从后腰掏出三年之前克里斯蒂安故意留在香水店的左轮手枪,他本来要用这把枪射杀克里斯蒂安。
而现在他把它狠狠拍在桌面上。


“在我认识他之后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因为很多因素的关系,我根本没法去评价他。现在我可以说——我一直以来都想这么说——他是一个恶劣并且固执的人。
这不关我的事,但我始终无法认同他的生活作风,他交往过很多女人,可笑的是,今天没有一个人来到这里。”



阿尔帕萨的暴死让夏马尔名声大噪,一半是因为他的雇主是政府要员,人们又想起红色旅的示威行动;另一个原因是阿尔帕萨本身就是一个左翼分子,而意大利正在经历从“欧洲共同体”到“欧盟”的转变,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是益事,对于个体来说,人们只觉得生活变得更加困难了。于是他们把无处发泄的愤怒投射到极左派的身上,夏马尔做的事情引起了共鸣,一定程度上对民众的情绪起到了缓释作用。

政府对夏马尔是无可奈何的状态,拘捕凶手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如果夏马尔把他跟阿尔帕萨之间的这一层雇佣关系公开,就相当于直接默认议员和黑手党势力存在勾结行为和上层的不作为。唯一的办法就是除掉夏马尔,但阿尔帕萨的作法等于过河拆桥,对于重视承诺的黑手党来说,他的这种行为就是自寻死路。黑手党一方在这一事上主动划清界限,除非政府先做出让步,并且让利必定要大于夏马尔本人的价值,否则他们绝不可能插手,这下这条路也行不通了。

夏马尔的风头之大,已经撼动了几十个维度之外的西西里岛。当地的老牌家族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再三邀请他加入麾下的暗杀组织。还有其他势力持有同样的态度。

夏马尔通通拒绝了,他一个人来到拿坡里的郊区,买下了一栋老旧的别墅。他发展了一些新的兴趣,有时候会尝试重新学习钢琴,但每每他这么做,那些琴键似乎就具有了生命,在自发地抗拒、阻挠他,使他毫无来由的眩晕。

大部分精力被夏马尔用来享乐,他出卖良知用性命换来的钞票,现在大把大把投入到酒精、赌博和女人上面。而同时他又感慨自己抓不住时间,不应该如此浪费和消磨,这种虚度对没有时间的人来说简直是耀武扬威的卖弄,片刻他觉得这个想法不切实际,是一种哲学式的谬谈,就飞快地把它抛在脑后了。
他每每从温柔乡里醒来,面对镜子时,发现里面总有一个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的男人。他几乎快要认不出自己。人总是极端主义者,而自己却认识不到,夏马尔对自己的改变无能为力,他只不过是顺应命运自然而然地走了下去。

三十岁的时候,夏马尔往前看去,认为自己的生活如果改编成电影,别人会把它当作一部艳情戏对待。与他紧密关联的那几个名字会被一笔带过,占据绝大篇幅的是上不了台面的暴力和低俗。而一个人的基调往往是由那些被忽视的片段构建的。

夏马尔有时想起克里斯蒂安,就会去香水店门口,对着封闭的门脸抽烟。他有一次尝试拉开大门,发现门根本没有上锁。里面碎裂的玻璃展柜一片狼籍,沉降后的香水气味跟泥土一样污浊难闻,夏马尔看到几个崭新的鞋印,他正踏在其中一个上面。

他揉了一下眉心,退了出去。

夏马尔不介意和漂亮女人调情,意大利南方的风土人情总归是要比北边更开放,称赞一个人的美丽不能被叫做罪过。得益于黑市医生的身份——尽管他大多数时间都在床上“治病救人”——还是有很大一部分女性对医生抱有特殊情结,他身边伴侣更迭的次数频繁得就跟新陈代谢一样,这让他根本淡忘了拉薇娜。

他为什么要想起她呢?这只会叫他头痛好几个小时。

更让夏马尔头痛的角色很快主动找上门,一个银色头发绿眼睛的小孩在他补觉的时候把他的家门敲得像打雷一样。被中途吵醒让他的女伴十分不乐意,看到这个小孩还以为是他的私生子——对她倒是情理之中。

夏马尔一开始看到这个男孩子,根本没有将他和拉薇娜联系在一起——因为他简直活像一个字面上的野蛮人。他的衣服脏得像抹布,短裤没有包裹住的膝盖也脏兮兮的。夏马尔在单人沙发里打量他,眼神仿佛是看着一个乞丐。而他这个时候的女朋友坐在左手边的扶手上,竟然还称赞小孩可爱。他想这也许就是女人,不,母性吧。

小男孩死死盯着夏马尔,像还没有能力捕猎的小豹子盯着一只成年角鹿,非常滑稽和可笑。夏马尔看回去,发现他很快就心虚了。

小孩问道:“你就是三叉戟夏马尔吗?”

他的话无疑令夏马尔意外,从事地下行业的人才会知道这个诨名,而对方只是一个小鬼,他看起来体毛都没有发育完全。

夏马尔则是完全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冲他说:“你多长时间没有洗过澡了?”

冲洗干净之后,小孩又重新套上自己的脏衣服,他现在看起来倒像是一个小少爷了。这时夏马尔再看他,莫名其妙生出一种退缩的情绪,他的外貌特征如果长在一个女人身上,那么这个女人绝对会是夏马尔规避的类型。

小孩再次询问他,拿出一块照片的一角——一看就是从家庭合照上撕下来的。夏马尔的目光在那个噩梦一般的人脸上粘了一段时间,再转向小孩的时候,他的心态已经完全发生了转变。

“克里斯蒂安·克莱肯,我相信你应该听过他的名字,他在这一带很出名。”小孩平淡地说,“如果要你杀掉他,你的报价是多少。”

夏马尔突然大笑起来,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他的一夜伴侣更是从来没有见过他的这副样子,此时甚至以为夏马尔失心疯发作。

夏马尔根本不在乎旁人的眼光,直到他自己笑乏了,才发现小孩的神色十分羞恼,好像夏马尔是在笑他是撼树蚍蜉一样。

他拿过克里斯蒂安的头像端详了一番,照片里克里斯比实际年龄苍老,但看不出是一个跛脚。
他很快把它丢弃在一边,明知故问地说:
“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你没有必要知道。”

夏马尔紧紧看着他,眼神像要把他挖空:“你不也是一个克莱肯么?这是你自己的事,跟我没有关系。”

这是多么荒谬的事。夏马尔痛恨克里斯蒂安到极点,几乎已经对自己的这种感情麻木也免疫了,现在居然却替他感到悲哀。

夏马尔仍旧注视狱寺隼人,试图从他身上找出哪怕一丁点儿动摇来。但是他失败了,这孩子没有继承拉薇娜的任何部分,尽管他们看上去简直一模一样。可是撇开外表,夏马尔只看到另一个克里斯蒂安。

夏马尔把小孩轰了出去,他的女伴责备他不近人情。她爱怎么想怎么说对他都没什么所谓,不过等她彻底抱怨完,夏马尔也把她请了出去。

一个礼拜之后夏马尔从蒙地卡罗赌场快活回来,竟然发现狱寺隼人仍旧在他的家门口。这令夏马尔非常不快,如果是一个成年男人对他死缠烂打,他一定会大打出手。

夏马尔倒想看看他还有什么花样,抱着一种玩味的心态,他听见狱寺隼人用一种和之前截然不同的语气说:“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克莱肯,至少我不姓克莱肯。”

他低着眼睛继续说:“而且我已经和那个家没有任何关系了。”

夏马尔刹那又对他这种和拉薇娜完全一致的神色感到同情起来。狱寺隼人垂下眼睛的样子,有一种幼态的可怜,和他之前故作的深沉给人的感觉一点也不一样。

夏马尔从上方看着他想到:克里斯蒂安怎么可能知道该如何当一个父亲呢?他唯一拿手的事情就是残害他人的生活,把所有人同化得跟自己一样不正常。

于是不知是什么作祟,他竟然主动对狱寺隼人说道:“我可以收留你,你想住下来吗?”

狱寺隼人表露出犹豫,一时间不知道怎么答复。夏马尔觉得他的行为都不止是好笑:他之前那么大胆地闯进一个刽子手的家,现在居然在这件事情上小心谨慎了起来。

夏马尔很快就为自己难得的热心肠而后悔。狱寺隼人从前有专门的家教,夏马尔不是没有想过把他扔进公立学校,但是由于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有关系,一切理所应当的手续都没法进行。而夏马尔根本不认识任何家庭教师,见过的几个都被他认为是庸才。现在夏马尔不得不抽出一些时间充当老师,就连他的性生活都不得不静音。

有一次狱寺隼人问他:“你为什么总是愿意花时间和那些女人待在一起呢?”

夏马尔组织那套专门应付小孩的语言:“我的生活很无聊,所以需要一些鲜艳的色彩做调剂品。”狱寺隼人不理解,他在情感方面似乎要迟钝一些,于是夏马尔不耐烦地换了一个方式说,“你到我这个年纪自然就会明白,有人陪伴总比没有的好。“

这个解释对于狱寺隼人来说似乎很合理。他认为夏马尔是一个孤独的人,但是当夏马尔和不同的女人在一起时,他又不这么认为。

于是他出于好奇追问:“她们是你的什么人?”

夏马尔想了想回答说家人,但马上他又意识到这个词对狱寺隼人来说太尖锐了。

但狱寺只是点头说:“我只有一个姐姐。可她太可怕了,我宁愿一直自己待着,也不想跟她待在一起。”一会儿他又说,“其实她是一个好人,也许再过几年我就会像你一样,也想要和她待在一起了。”

他的这种刻意为之的模仿总是出乎意料惹得夏马尔大笑。可是当夏马尔笑起来,狱寺隼人又觉得他是在笑话自己,会真的闹起脾气。

有些时候狱寺隼人试图表现得像一个成年人,他用成年人的口吻对夏马尔讲话,而那些夸大的语气大多是从他的父亲,克里斯蒂安·克莱肯那里学来的。这另夏马尔发自内心感到厌恶,他厌恶狱寺隼人与克里斯蒂安相似的特质,同时感到自己是一个没有爱的人。
爱情时常被形容是廉价的,而爱又被歌颂高尚。夏马尔时常觉得自己很难理解爱与爱情,并且无法区分它们。他可以同时和很多女人保持关系,对每一个都谈情说爱,但是他真的爱她们吗?答案很显然。

而当狱寺专注于阅读的时候,他低垂的睫毛就像在亲吻书页上那些印刷的痕迹。他只有鼻子和拉薇娜有一些不同,夏马尔看着狱寺隼人的脸,不受控制地想:或许我是爱他的。我爱他的成长,像一个父亲爱着他的孩子那样。我不能亲吻他的额头,这会使我成为另一个背伦的亨伯特。

这天狱寺隼人发现了阁楼里的钢琴,他弹琴的期间夏马尔气势汹汹地踩着楼梯上来,把他从琴凳上拉开。夏马尔经常会表现出不耐烦,但狱寺从没有见过他这么生气的样子。这使他想起他的父亲。克里斯蒂安在他弹琴时就是用这副表情瞪着他,但凡他弹错一个音节,或者节拍有不标准的地方,克里斯蒂安就会恶狠狠地教训他一顿,告诉他这是多么低级的错误。

狱寺隼人心想:就算自己很久没有练习过,也不至于弹错这样简单的曲目。他只是在弹琴而已,这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夏马尔真是一个大惊小怪又喜怒无常的人。

他越这么想,就越委屈,越不是滋味。当夏马尔警告他不许再上阁楼的时候,狱寺隼人也发火了。他挣开夏马尔,歇斯底里地大喊:
“你凭什么这么对我!你凭什么剥夺我的自由!我只是在弹琴而已,我根本就没有错!”

夏马尔用一只手捂住脸,在室内点上烟。心想:我是多么不可理喻啊。

往后狱寺隼人弹钢琴的时候,夏马尔都会待在一楼,但是琴声顺着管道穿透墙壁总能刺激他的鼓膜,他会错以为正在演奏的是另一个人。夏马尔毫不怀疑狱寺隼人已经忘记了拉薇娜,或许他现在仍然没有,但是遗忘是必然的。

这是夏马尔为数不多正确的预料。
当狱寺隼人听说自己的身世,意识到那个教自己钢琴的漂亮姐姐远不止是一个漂亮姐姐,也远不止是钢琴老师时,他把片段式的记忆拼合在一起,他想起她曾经说过:不论何时都要继续弹钢琴,不论何时都不要忘记纯洁的心灵。
可是狱寺隼人三十岁时,也淡忘了她的脸。

夏马尔开始教狱寺一些别的东西,他觉得克里斯蒂安是依附他自己的喜好去把狱寺隼人塑造成另一个拉薇娜,但是当他知道狱寺对钢琴的喜爱是真,又立刻推翻了这个恶劣的猜想。

他告诉狱寺隼人如何自保,却遗漏了他也会因此伤害自己的可能性。他突然意识到狱寺隼人正处在一个敏感的时期,这个年纪的小男孩总是争强好胜,永远怀着不服输的倔强,夏马尔对这个世界弱肉强食的部分丝毫不意外,但是他根本就不清楚狱寺隼人的身份会令他遭受怎样的对待。

一次狱寺隼人弄伤自己,却向夏马尔炫耀他终于成功反击了对手。夏马尔检查他折断的手臂,心中懊悔沸腾一样的翻滚着,他自认为对不起拉薇娜,并执拗地预见有一天狱寺隼人会因为这些可笑的原因把他自己置于死地。

夏马尔因此气愤非常,对狱寺隼人发了脾气,叫他滚出去,还说以后再也不会教他。

夏马尔发现克里斯蒂安让他的儿子远离他们的生活是完全正确的。他也开始用一种近乎冷漠无情的疏离对待狱寺隼人,他以为这样就不会使狱寺隼人步上自己和克里斯蒂安离经叛道的老路。

甚至因此,时隔五年夏马尔主动联系了克里斯蒂安,两人约见在香水店。夏马尔到的时候,发现克里斯蒂安要比自己更提前一些。克里斯站在门里面,夏马尔很远就停了下来,远远地打量他。他失望地发现克里斯蒂安一点都没有变化,还是那副面目可憎的样子,只是有些发福了。

夏马尔点上烟,远远地嘲讽克里斯蒂安:“你教出了一个好儿子,他不仅想要杀死你,也不打算放过自己。”

克里斯蒂安笑了一下:“我根本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更没有教会他任何东西。”他从阴影里走出来,吃力地走到夏马尔的对面,“他很像拉薇娜不是么?他们的侧脸简直……”

“你说够了没有?”夏马尔赶紧打断他。
他为自己跟克里斯蒂安抱有相同想法而感到不齿,这种反感甚至放射到生理上,让夏马尔发自内心作呕。

克里斯蒂安摘掉夏马尔的烟,放到自己的嘴边,深深吸了一口。这个举动多少让夏马尔吃惊,很久之前他也是这么做的,而现在他再这么做时,跟以前似乎也没有很大的差别。只是他们一个是瘸子,另一个是罪魁祸首。

夏马尔重新点上一根烟,拍拍克里斯蒂安的大臂:“你必须得干预他,否则他真的会干出傻事。他就像以前的你一样,只不过针对的是自己。”

“我不能把他领回去。”克里斯蒂安叹气,“他恨我,如果我插手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

夏马尔立即反驳:“他才多大?他懂什么?”

他长时间以一个年长者的身份去揣度狱寺隼人,现在他却把他当成该有的年纪去轻视。夏马尔和克里斯蒂安对视,发现他们似乎不论就什么都达不到共识,这反而使夏马尔觉得欣慰。

同时他也发现,克里斯蒂安面部浮肿,似乎表明一种进行中的病态。夏马尔原本以为这一天自己会欣喜若狂,但他实际上更想夺走克里斯蒂安的香烟,狠狠地踩灭在地上,告诉他去系统筛查,有很大的可能他患有癌症。但那样做对夏马尔来说就是在自取其辱。

夏马尔看着克里斯蒂安抽完烟,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什么,这默契也让他嫌恶至极。夏马尔最后目视克里斯蒂安,盯着他那双早已死去的眼睛:“放心的死吧,我会出席你的葬礼的。”

此后他们真的就再也没有见面。

回到住所,狱寺隼人正在阳台上抽夏马尔抽剩下的烟头,把每一根抽到海绵滤嘴。尽管夏马尔不是第一次撞见狱寺隼人吸烟了,也知道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自己的行为潜移默化造成的,但他始终觉得狱寺隼人这是在作践自己,于是立刻阴沉下脸,说这不是他这个年纪应该做的事情,

狱寺被拉扯着,头也不抬:“你凭什么管我?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在夏马尔心里笑他没有良心的时候,他突然爆发了:“你刚才去了哪里?”

夏马尔听见狱寺隼人这么说。他同时和几个女人谈恋爱时,经常会听到她们用一模一样的字句质问自己,那语气里总是饱含醋意和浮夸的成分,并且徒有其表。但是这话从狱寺隼人嘴里说出来完全就是另一个性质了。而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呢——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夏马尔听见他声音颤抖,几乎是一种绝望式的语调。他就想:狱寺隼人是有资格这样的,如果他不发声,反而会让夏马尔意外。

他几乎是预感到自己马上将会迎来另一次决裂,因此他看着狱寺隼人,好把他现在的样子记下来。狱寺就连手指都在哆嗦,尽管如此他依然克制着自己,没有像一个小孩子那样随意的流眼泪。夏马尔想:我没有资格去教导他,我根本不能使他正常地成长。原来我和克里斯蒂安一样,过早地残害了他,一力让他偏移成一个词不达意、言不由衷的人。

“你告诉我,你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句话让夏马尔对克里斯蒂安全部的情感化作一种无所谓的调侃,过往的利用、背叛、纠纷通通浓缩成儿童读物一样的故事。于是他对狱寺隼人说:“你觉得我们是什么关系那我们就是什么关系。”

他的语气更加激发了狱寺隼人的情绪,夏马尔觉得如果克里斯蒂安是主谋者,那么此时他正在做的事情就让他成为了帮凶。

“你为什么要骗我!骗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我没骗你。”夏马尔摆出无所谓的态度,“我根本没有必要去骗你。你又没有问过我,所以我为什么会告诉你?退一万步这都叫作隐瞒,跟骗不沾边,别表现得像一个受害者似的。”

他看着狱寺隼人的委屈逐渐在眼睛里演变成愤怒,又一点点化开,难以置信地落了下来。夏马尔想现在这样才对,无论接下来他痛哭还是痛骂自己,都比沉默更合情合理。

狱寺隼人沉默了一会儿,他用指甲挖着手掌的肉,仿佛在经历巨大的挣扎。有几个瞬间他真的想对夏马尔拳打脚踢,但是这种发泄又能起到作用呢?狱寺的情绪很快恢复并维持在一个介于愤怒和失望中间的状态,夏马尔看出来他是想反击些什么的,但是以他的年纪还不能很好地控制发怒时的语言神经。

“去死吧。”狱寺隼人狠狠竖起中指。

“如你所愿,我会的,但肯定不是今天。”夏马尔还是用调侃的口吻说道,同时他在想:我可没有教他这些。

狱寺隼人甩上门,这一次他带走了外套。就像以前一样,夏马尔没有追出去,他深知冷处理是化解矛盾最有效的方法,可是一直以来,矛盾的发起者只不过是一个缺少安全感的小孩。甚至狱寺隼人没有换完全部乳牙,他甚至称不上青少年,他应该得到更宽容的对待。当夏马尔意识到这一点,他才发觉自己自大、傲慢,不可理喻,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
夏马尔从这场争吵的开始就明白:他们到此为止了。他甚至替狱寺感到庆幸。对于很多人来说,他不是一个绝对的好人;而对于狱寺隼人,他完全是彻头彻尾的恶人。

电视台在播去年上映的《一百步》,和真实的生活相比,这实在非常无聊。尽管如此夏马尔还是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他的注意力根本不在电影上。很快他意识到房子的挑空有些太高了,垂坠下来的灯链宛如屋顶增生的一个个肿瘤。这太压抑了,并且太显眼了,夏马尔无法强迫自己不去注意它们,他的精神从电视上抽离出来,觉得那些肿瘤瞬息间又变成了触手,变成海妖的某一部分肢体了。
最终他放弃了电视,站起来走到露台上,那里要开阔一些,狱寺隼人刚刚就在这里抽他抽过的烟头。夏马尔点上烟,就像他经常做的那样。他无法否认自己从来没有规避掉同一类型的错误,他真正地开始自责跟后悔:我对他太不公平了,我应该当一个引导者,却表现得这么差劲。他性格根深蒂固的部分会使他吃尽苦头,而我帮不到他任何东西。我恐怕自己像毁了拉薇娜那样毁了他,我想弥补他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弥补。我在他身上不停地寻找别人的影子,我痛恨他的其中一个部分,又无法阻止自己去爱另一个部分。最终他会像唾弃克里斯蒂安那样唾弃我。

“他不是一个绝对的好人。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好人,相反他逃避责任、滥情、观念扭曲,简直腐烂糟糕透了。
但我无法否认的是,我现在终于可以说出来:他是我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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