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

这个季节下起雨的时候，空气就好像黏湿的外套，沉重且闷热。
午后四时，格瑞从弥漫着海水倒灌进地表温度60度的沙漠瞬间蒸腾成咸味雾气般的睡眠中醒来。
梦中他穿着从脚尖武装到头顶的成套军装在夏日的热带雨林中穿梭，他面前出现一条河，他想要脱掉装备一头闷进看起来闪着钻石般清凉光芒的河里，却被一双从后面伸来的手紧紧箍住。
巨大的热量将他扑头盖脸地闷倒在地，他不得不睁开眼睛，在现实世界中寻找原因。

空调坏了。

格瑞摁了几下遥控器，挂在双人床正对面的空调却萎靡不振，没有吹出丁点儿风。他想要起身去检查一下是不是插头松了，横亘在腰间的一条手臂却让他难以行动。他伸手撬掉肌肉线条分明的手臂，坐起身的瞬间突然感到头晕目眩，同时从颈椎到双肩涌起阵阵寒意，他瑟缩了一下，一个喷嚏就打了出来。
“怎么了？”
雷狮被动静吵醒，优良的职业素养让他总能在睁开眼的瞬间就完全清醒，他将格瑞拉回枕头上，一只手压向格瑞的额头，片刻后，他说：“你发烧了。”
格瑞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他感觉脑浆和世界一起在旋转着自由落体，雷狮从旁边起身的动静让他的胃海一阵翻腾。他抿起嘴唇忍住恶心，幸好雷狮的动作向来轻快灵敏，糟糕的感觉没有持续太久。
雷狮下床之后将空调脱落的插头摁回去，把温度开到合适的位置，然后他走回床边用被子将格瑞整个儿裹紧，将嘴唇贴在格瑞脑壳上片刻，嘟囔道：“怪高的。”
格瑞眼前蒙着雾气，当雷狮把手掌贴在他脸颊上时，他下意识地将半边脸都向那微凉的手掌上靠去。雷狮用指头在他脸上轻轻骚弄：“昨晚勉强你了？”
雷狮昨天刚从长达三个月的外勤期间回家，小别胜新婚，就算是已经在一起长达八年的两个人，也忍不住干柴烈火了一番。他们做了很多次，从客厅的沙发到卧室的床上都留下了他们爱情的痕迹。就连今天早上吃了早饭之后，雷狮没忍住把人摁在床上，又就地正法了两次。
他们仍值壮年，但身体已经比不了年轻时候了。那两次之后他们就睡得天昏地暗，但这一觉醒来，格瑞还是生了病。
格瑞眨了眨眼睛，有气无力地回了句：“没关系。”
雷狮将被捂得热乎乎的手从他脸颊边抽回来，换在脑袋上揉了一揉，低声说：“我去给你弄点药和水。”
接着他朝着门口走去，格瑞转了个头，看着雷狮挺直背脊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空调里吹出的自然风将室内的温度降下，但全身湿透般的沉重感仍然压得格瑞喘不过气。雷狮在门外弄出烧水的声响，在雨天昏暗的光线中，格瑞脑海中的时间突然倒回8年前那个，同样因为雨水和雷狮而变得格外闷热的夏天。


那时他们还是大学生。
格瑞念的大二，雷狮是大三。
他们是同一个社团的学长和学弟，宿舍隔着两幢楼，放在又懒又熊的男大学生身上那就是牛郎和织女的距离。
在开始交往的那个暑假，他们作为留校学习的学生，被分到了同一个宿舍。彼时雷狮正因为一点小事和格瑞闹不愉快，格瑞是沉默的性子，两个人之间僵了半个月，一齐住进宿舍的时候虽然不会不高兴，却也隐隐有些尴尬。
暑假第十五天的时候他们才第一次说话。
“你就没有要解释的吗？”雷狮那秒钟靠在写字桌上，将椅子转向格瑞那边，冷冷地问。
格瑞没有把头从书中拔出来，但仍然回了话，他的声音一向冷冷清清，听不出委屈，也感不到歉意：“该说的我都说过了，你不相信我，不解释也罢。”
雷狮手指把桌面扣出三声脆响，喉咙扯出一声冷笑：“你觉得‘因为他一个人住旅店你会担心’，就能把你让你发小和你睡同一张床这种原谅级问题解释清楚吗？”
格瑞叹了口气，他蹙眉望向雷狮，眼中是难得的怒意，他加重语气，说：“雷狮，不要以为我喜欢你，我周围就全是同性恋。金他虽然没心没肺，但过于善良，我没让他住旅馆，是怕他被骗。”
和格瑞相比起来，雷狮眼底的气势却缓和得多，他将格瑞仔仔细细瞧了一会儿，突然咧开嘴笑了：“但你们睡在同一张床上，总该做了些不该做的？”
格瑞这下子真的生气了，他看向雷狮的眼神逐渐冻得冰冷，握紧的双拳仿佛下一秒就会朝雷狮脸上揍去。
但雷狮接着说：“比如他的手臂会贴到你的胸口，他的小腿会绊到你的腿上，你的脖子甚至可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随着雷狮说的每一句话，格瑞开始变得目瞪口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雷狮，脸上的怒意很快被无可奈何取代。
“连我都还没抱着你睡过，你全身上下却被那小子摸干净了！”雷狮语音落下，最后那句话蕴含的是真切的嫉妒。
格瑞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半晌只能用手扶住脑袋，为自己最近操的心长长叹了口气。

当晚，雷狮就义正言辞地爬上了他的床。

晚二十三时下起了雨，那年夏季的第三场雷雨，当格瑞和雷狮相拥着躺在黑黢黢的宿舍里时，窗外是连绵不绝的苍白闪电和近在咫尺的雷鸣。
学校宿舍提供的是套床，上床下桌，长1.9M宽1.2。一个人睡不能说宽，两个人睡却的确如同雷狮说的那样，必须胳膊搭着胳膊，腿缠着腿。
他们的城市是个闷热的地方，虽然不是火炉之一，最高温度仍然能达到骇人的三十七八。夏天里没有风，空气浓稠而凝固。那时候的宿舍里也没有空调，大半夜只有头顶的风扇吹出微风，但雷狮在外面侧着睡，将最后的微风也挡在宽阔的背脊后面。格瑞感到雷狮胳膊和腿上传来的热度，口干舌燥。
他实在无法睡着，只能伸手在雷狮紧实的胸肌上摁了摁：“雷狮，回你床上去。”
雷狮装睡，半晌不吭声。
格瑞就连呼出来的空气都是热的，只能又说：“热。”
这时候雷狮不装睡了，他一把捏住格瑞摁在他胸口的爪子，格瑞看不到他呲牙咧嘴，却能听懂他的不愉快，他说：“和你发小睡一个床就不热了？”
格瑞早就见识过雷狮胡搅蛮缠的功夫，这会儿也懒得和他较真，只是随口说：“他没你这么大块头。”
雷狮安静了好一会儿，直到格瑞以为他今晚都不会再闹腾了，他突然凉飕飕地说：“你也该知道一点个头大的好处。”
这句话让格瑞头皮发麻，他是背对着雷狮的。在他没做出反应的时候，雷狮突然将他整个人往怀里带，两条腿从后面紧紧扣住他的双腿，右手从他腰下铲过，与另一只手锁拢，将他整个人箍在怀中。
床架被摇出咯吱声，雷狮灼热的气息从他颈边吹过，他汗毛倒竖，外面雷鸣阵阵，屋内是两个人喘粗气的声音。
格瑞想要挣扎，却听到雷狮在后面，用堪称温柔的语气道：“别动、格瑞、宝贝儿、别动。”
下一瞬间，他感到了身后属于雷狮的灼热悄悄抬了头，他不敢动了。
那一晚为了避免擦枪走火，雷狮连哄带骗地让格瑞讲了大半夜的故事，其中有几个格林童话、有几个安徒生童话，剩下的大半则是在遇到雷狮之前的，格瑞的全部生活。
在临近黎明的时候，格瑞昏昏欲睡，在坠入深沉的睡眠中之前，他听到了来自耳边的雷狮的声音。
“晚安，祝你做一个有我存在的美梦。”


雷狮抬了感冒药、水杯和一碗稀饭进来。
“稀饭是你之前买的速食。”
格瑞吃完稀饭喝了药，然后被雷狮拎着用湿毛巾从头到脚擦了一遍。
完事的时候两个人气喘吁吁，格瑞裹在热腾腾的被子里看了雷狮好一会儿。擦身子带来了半刻清凉，但他很快又被热度烧灼。
发烧的过程中他的意识总是中断，只是他每一次睁眼，都能看到床头昏黄的灯光，和要么在照顾他，要么抬了本书在读的雷狮。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他在半梦半醒间翻了个身，伸出一只手捞住雷狮的腰，将脑袋贴向雷狮的腰间。
在昏暗的卧室里、在徐徐吹来的空调微风下、他在下了一整天的炎热夏夜里，用低低的呢喃声说。
“我梦到你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