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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进】占卜与赌博(十二章未完)

作者 : 虾皮糊粥

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赌神 陈刀仔,高进,龙五

标签 赌神 刀进 刘德华 周润发

345 8 2020-7-17 15:01
导读
年下替身爱人,有车慎入
小刀需要一定时间来消化朱古力到高进的转变,而高进企图主导这场转变。
如果不是因为坐标合理,透过建筑外壁正在加固隔热层的脚手架,可以看到后半夜成片的星星坠入公路驿站,这里简直可以挂“拉斯维加斯最烂厕所”的荣誉牌照。陈小刀躲在最尽头的一个隔间,被不知多久未清理过的排泄物臭气熏吐了两回。

他说不清自己到底想要惩罚什么,事情自然而然就进展到如此地步,他回想过往的经历里是否有过一点兆头,好的坏的,未有过半分显露,他仿佛从一个天堂跳入地狱的火坑只需要短短几个星期,更有可能,他一直都悬吊在从天堂垂入地狱里的一根丝线上,努力想向上攀爬,可这时偏有一只蜻蜓扇着薄而尖锐的翅撞过来,或者一只蜂鸟,或者随便什么劣质的玩笑,出其不意地撞过来,丝线在他上方几公分的地方崩裂,他便坠落下去。

有两个人互相推搡着摔进厕所,同时还在高声交谈,陈小刀听不懂英文,只觉得他们吵闹,烦人得要命。

距离他傍晚从酒店客房消失已经过了五、六个小时,他只识得这一条路线,从天空酒店出来,以远处的铁塔尖顶为目标一直走下去,遇到最后一条单行道拐向右侧,就是一条短小的酒吧街。

这是初到的那天师父领他走过的路,物价不高,亦很繁华,实际上他们没有多少闲逛的机会,他们并非来拉斯维加斯旅游,一条酒吧街尽可以满足平时的娱乐需要。

师父一定会顺着这条路寻找自己的行踪,陈小刀推测,只要找过三、四家,就可以得手,他今晚有一场宴席要赴,所以他会加快动作。当然也有可能他并不来找,优先去赴宴,等天要发亮的时候才发觉他的徒弟不在他视线范围内的任何一个地方,而在这个狭窄恶心的小空间里躲着。

师父。

陈小刀竖起耳朵,从门外嘈杂的音轨里尝试分离出有用的内容,随即他凛然了心神,先是一点稀薄的打击声,断断续续,有时深有时浅,这些全都被摇滚乐的低音鼓遮盖住了,慢慢的,题踢踏踏的脚步才越来越清晰,朝这个方向疾奔而来。陈小刀胃里一抽一抽得疼,全无呕吐的冲动,他抱着脑袋,攥紧麻木无知觉的十指,将关节折出扭曲的脆响,还嫌这样的力度不够,最后干脆把两根手指咬在嘴里,上下两排牙齿硌着食指的内测和中指外侧的皮,门一下子撞开,重重地磕在涂满喷漆画和干涸尿渍的墙上,陈小刀毫不怀疑有一两块瓷砖已经破碎,乐声一下子变得高调,从洞开的门口涌入,他尝到嘴里的腥气,在舌面上乱窜,下颌酸胀无比。

他实在熟悉这个脚步声,以至于无法心存侥幸,硬质胶底同任何材质的地面接触听起来都正式过头。高进向来与西装很相配,不论现在还是从前,朱古力也许因承袭了高进的一部分状态而占了便宜,但他当时忘掉很多,所以也主动地舍弃了很多,即使如此,他依然出乎意料得适合腰封领带和线条收得很紧的鞋楦,一切令过去的陈小刀嗤之以鼻的贵族特质,他风度翩翩,不缺人关注,不缺人仰慕。

这个厕所里仅有四五个隔间,无论如何高进都能找过来,就算是朱古力也能大呼小叫地找过来,陈小刀从指缝里向外看,把两只脚都收到马桶盖子上,他已将门栓锁紧,正所谓徒劳地,一道门顶多能隔住他羞于示人的惶然。

“小刀。” 高进在叫他,一遍一遍地叫,陈小刀把手指拽出来,两侧的肉全都充血浮肿,脱落的皮屑被血和汗黏在嘴角上。

每当前面一个隔间的门被推开,门轴年久失修的惨叫都让陈小刀吓得耸肩,他疲倦地计着数,计算自己的处刑时间,计算自己的死期和死状,高进在他门前停下,黑色的影子也一并停止移动,从门下面的缝隙悄悄泄露进来。

陈小刀掩着口鼻,盯着黑影的一圈轮廓。

“高先生!” 陈小刀听见龙五的声音蕴含着一包罕有的惊慌。

那圈轮廓动了动,更多地倾泻而入,他意识到高进正屈膝跪下来,手撑着污秽横行的地板,从门缝向里窥望,他庆幸自己还了解高进的一些习惯性的举动,从而提前采取了有效的防备措施,即使他现在两只脚蹲得发麻,宛若一头自闭的猩猩。

高进起身时微弱地叹息,陈小刀下意识地随他叹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已经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段,高进因明确地知道他在里面而停止了无所谓的挣扎,成为了优先放弃的一个,他总是这样会照顾人的感受,懂得进退,体面而明理。

陈小刀笑起来,这一把他胜了赌神,足够他炫耀一阵子,足够他编成一个漂亮的典故,骗取所有接触过的女生,以及所有即将接触的女生的笑。

他自然明白自己是因何而胜利,正因高进会照顾人的感受,懂得进退,体面而明理,一切他嗤之以鼻的贵族特质。

“今晚的酒席,你不要去了,你不愿见我——明天我就要去巴西,你代我回香港,我已知会了上山宏次,要他帮忙寻觅一个住处,你有什么需求就对他提,我们暂时分开一段时间。”

这时的停顿万分没有必要,里面的陈小刀死也不肯接话,高进也直接地预感到这一点,他不过是希望给自己留出一点喘息的空余,那么多事堆在一起,堆成小山一样,全是写满的废纸。他看了一眼墙根处的垃圾桶,大量皱巴巴的纸巾都落在筐外,他想不起自己要说什么了,于是组织了一份新的语言。

“陈金城的事我尽所能处理妥当,你去以后,凡事都一定要同五哥商议,我让五哥跟着你,注意安全。”

高进矮下身来,陈小刀因此而看到影子重新开始变幻形体,他把什么东西放在了地板上,颓然拍了拍门板,就离开了,龙五大概会跟着他一起离开,虽然高进已经吩咐他同小刀回香港,在拉斯维加斯的最后一晚他依旧是高先生的保镖,陈小刀毫不怀疑他们会一起离开。

他十足确信高进不再会同他开什么玩笑,玩守株待兔的把戏,毕竟他们就陷在类似的困境里,不过他还是又等了一阵,才扶着两侧的三合板从马桶盖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跳到地上,鞋底在一层腻子上打滑,他拉开门栓,看到自己手指上的青紫勾勒出牙印,但疼痛不在他身上,他丧失了这种浅层的疼痛感,为此他先是倍感荣幸,而后又深深失落。

门外空无一人,连烂醉的食客也没有。

他在地上寻找高进留下了什么,一枚翠绿的尾戒躺在细长的裂缝中央,陈小刀僵硬肿痛的手几乎拾不起来,只一弯腰就有积累的眼泪掉落,使睫毛湿热打绺。他终于抠出了戒指,用两片手掌紧紧捧着,跌跌撞撞地冲出去,人群的潮水紧密地相拥,拥成一片色与音的汪洋,早就将高进离开的路径掩盖掉了。


回酒店打包行李的时候,陈小刀发现自己还有好多东西没从行李箱里掏出来,一些洗漱用品,一双拖鞋和一件厚套头衫,拉斯维加斯一直以燥热迎客,不给他机会穿不透风不吸汗的服装,至于那些一次性的生活用品,酒店里很齐全,比销魂别墅高档得多,每日换新,不需要自备,这些东西还是他在香港时塞进去的,奶奶找出他爷爷年轻时用过的箱子,说会伴他好运,结果第一次出行拉链就崩开,如果这也算是坏兆头,陈小刀可以讲出一沓,那时他什么也不了解,有一颗欢喜的心思就足以,收拾的场景亦别无二致,只不过现在更多了一种被灰溜溜扫地出门的喜剧之感。

奶奶是一定会讥诮他的,哪怕自己赚得盆满钵满,衣锦还乡,只要身边没有带着朱古力一起回,奶奶就定会觉得他是让人抛弃了。

可奶奶心中惦念的是朱古力还是高进呢,似乎没什么差别,老人的眼是最能够一视同仁的,那么奶奶是否能分辨出朱古力和高进呢,倘若他们二位都穿着剪裁得当的垫肩西服,或是都赤裸着上身戴着塑料浴帽,陈小刀细细考量了一番,觉得这个疑惑实在是恶心,他不应拿困扰自己的一把锁再去铐住别人。

他把“赌神”的背影照片拿在手里,长边上的某一块有细小的裂痕,那是他差一点撕毁的地饭,越暴露在干燥处越明显了,他将照片放进箱子,却拉不上拉链,一张照片当然占不了多大地方,是其他东西装得太满,不过陈小刀突然就泄了气,往床上一跳,撑着腮帮子胡思乱想。他有自己的房门卡,也有高进的房门卡,不过都是应急用,他盘算起来,师父今晚是不会回来的,晚宴不知要开到几点,他会跟多少人应酬,喝的什么酒,抽什么烟,都不知道,这时候摸进他的卧室,谁都不会发觉。

从前朱古力都和他住在一间屋里,弄乱了物品都要陈小刀来善后,陈小刀有时怀疑高进应该是有洁癖,且是一个除了口腹之欲无法控制好之外,自律得不可救药的人。当一个人原先的脑子里绷着很多根弦,事事操心时,就很容易绷断,所以一砸就全断了,彻底翻天覆地。

这样的话,高进是否也希望永远成为朱古力呢,陈小刀浑身冷汗地想。

高进的房间干净,冷清,没有活人气,陈小刀撇着嘴打了个激灵,重重地叹了口气,发出很大的声响,才敢继续往下探索,柜子里只有一种巧克力摆着,没有酒,没有其他零食,没有藏着避孕套和漫画书,这就是没有活人气。

再往上一格,是一张彩色的女人的半身照,穿着条纹的衬衫裙,披着纱巾,齐肩烫卷的短发,涂着淡薄的粉底,口唇天然油亮红润。

高进从没对他提起过自己的妻子,小刀现在见到,便有种恍然大悟之感,不怪乎高进的自我封闭,得而复失者比常人癫狂得多,最易出人意表,最易自我封闭,这样的人往往也最易走上神坛,顶峰都是孤独而不为旁人所知的。

小刀满意地放过立柜,又去寻师父的衣橱,在更里一间,这间客房的格局同他自己的那间镜像,很容易找,小刀抱着大失所望的期待值,果然只看见了黑白两色,朱古力的西装有一些是阿珍带着买的,他穿西装确实好看,阿珍未给小刀买过的服装,就都买来给朱古力穿,朱古力犹如一个天降的模特,让阿珍过足了在小刀身上没体验过的搭配瘾。高进的穿着则单调多了,小刀冲着充满樟脑气息的空间咋舌,一边嫌弃地拨弄那些沉甸甸的衣架,腰带和腰封专门在一个区域,铁制或银质的锁扣垂下来,用手一拨就叮叮当当响作一片,破坏了平衡,小刀手忙脚乱地把掉落下来的零件挂回去关上门,拉开顶层横向的抽屉,他搬了把凳子垫在脚下,才能勉强看到里面的样子,表面是一层塑料布,严严实实地盖着,他用手使劲才能拽开一个角,重心偏了些,他在椅子上晃了晃,脚心出满了汗,未来得及看清,门外就有人刷卡进来,房门已经推开,客厅里进了人,先是一个,后面跟着另一个。

小刀从椅子上飞身窜下来,将椅子踢到衣橱后,自己藏入黑暗狭小的木阁。

“高先生。” 龙五。

“高先生。” 依旧是龙五,小刀屏着呼吸,每一秒都比上一秒更加期待听见高进的声音,每一秒都比上一秒更期待看见那曾塑料布下的财宝,看见师父对他隐藏的那一部分。

“我现在去机场。” 高进说道。

“醒一醒酒再去吧。” 龙五颇为生硬地劝了一句。

“到巴西至少十三个小时,我有时间休息。” 高进笑了笑,小刀将门打开一条缝隙,绵软纤细的音色传过来,带着酒气,在夹缝里压缩打旋,风吹过山谷时听起来尤其凄冷。

“你那一班航线下午五点才检票,到了也是等着——”

“五哥。” 高进很少与龙五就某个问题发生争论,龙五一直遵从他的指令而不多过问,除非觉得高进做得太过火,不过高进做过火的时候,他自己是晓得的,他不会让人影响他的决策,每每此时,他都温和坚定地打断别人,用别人不忍插足的甜腻口吻,叙述自己未讲完的话,“明天送小刀去机场时一定要看紧他,不要招摇,我担心陈金城不会轻易让你们回到受制于香港法律的领土范围。”

龙五退让一步,沉默下来,过了不多久,高进到里屋提了一只极敷衍的小型皮箱就离开了,龙五没有留下的必要,也跟着一同离开,他们没有再去小刀那间房,也许他们去了,只是没有敲门,或者高进又一次想要敲门却退缩,小刀假设了很多种,他从衣橱里跌出来,梦游似的回到自己的卧室,全然忘了他还在勘测高进房里的构造。

如果他再往上看一眼,将那块塑料布拽开,看一眼里头的东西,兴许就能发现全部朱古力的所有品,都被珍藏在那一阁,哪怕是高进先前用来伪装失忆时的打扮,不过他没有看见,他们站在一场战争的末尾,同时也是开端。

当初一连几天,小刀都未从“朱古力已然恢复记忆”一事中缓过劲来,高进便以善后为借口在香港多留了几日,且他确实有Janet的事要处理。为了避免众人对他的转变感到不适,二次登门时他特意更换了居家的服装,发胶也没有涂,让头发松松软软地垂下来,长过耳际,小刀见了他就想起来上一次给朱古力剪发,还是阿珍亲自上阵才勉强止住了他屠宰场式的惨叫声,这人当时趴在椅子上吧嗒吧嗒掉眼泪,现在居然已经长到了这么长,不得不再修剪一次的地步。

高进一点也不觉得生分,见了奶奶便叫“奶奶”,见了阿珍便叫”珍姐”,见了乌鸦便什么也不叫,只笑眯眯地在他肩头拍拍,乌鸦吓得半死,面部僵硬地笑,逃命似的蹭到小刀身边嘀咕,小刀也正襟危坐,不知该如何相处。结果到了现在,仍是奶奶和阿珍同高进站在一个阵营里,有时小刀无比怀疑高进是不是完全揣摩透了女性的心思,以致于朱古力潜移默化地沾染了这样的习性,无论何时都能同她们打成一片。

小刀把饭碗端得很高,脑袋埋在后面,肆无忌惮地与乌鸦交头接耳,其他三个人都看在眼里,乌鸦亦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小刀似乎始终不敢将碗放下露出脸来,高进始终垂着眼睛 ,没有表示出任何特别的地方,自顾自地吃饭,盖在最上面一层的菜叶吃完,奶奶就忙不迭地再给他夹,丝毫不心痛粮食,他也欣然接受,实在吃不下时才愁眉苦脸地把碗口捂紧,然后拔腿往厨房跑,手疾眼快地拧开水龙头,呲出来的一道白色的水柱恰好打在碗底,溅得下巴上,领口和胸前湿漉漉一片,睫毛沾满了晶亮的水珠,颇有刺激性的凉意在皮肤上摊开,阿珍从他背后闪出来,把一块毛巾丢到他怀里。

“我洗就好了啊。” 高进听话地拿起毛巾往脸上蘸,阿珍忽地瞪大了眼睛。

“那毛巾就是洗碗用的!”

高进愣了愣,阿珍却按捺不住地笑起来,随即又露出夸张的苦恼的表情,说道:“小刀这几天简直发了疯,每天晚上都在想以前哪里不周到,这也错,那也错,他刚打发他马仔过来帮你洗碗,结果乌鸦这小子不敢来,就我来咯。”

“不敢来?” 高进问。

“喏,怕得要死,你看他俩。” 阿珍翻了个白眼,伸手指向门外抱团交流的两人,小刀感应到厨房里的两道目光,立刻嬉皮笑脸地抬起头,装作什么也没说的样子使劲冲他们招手,阿珍恨铁不成钢地摇头,深深叹了口气。

“神经。” 高进低声道。

“说的就是啊,不过小刀很崇拜你,照片就供在楼上,现在让他知道他跟你朝夕相处过 这么久,吃过一桌饭,睡过一张床,骗过同一家赌场,当然很难以接受。何况他还打过你,他这几天肠子都要悔青了,你是没看到。” 阿珍咯咯咯笑,笑声宛如一串夏日的风铃,高进只是摇了摇头。

“有什么难以接受,我又不是成了别人。” 他看着外面的说道,这时小刀已经没有再注意他俩了,奶奶要去睡午觉,他正陪着向里屋走。

阿珍若有所思地打量他几眼,把碗筷从他手里拿下来堆在洗手池里:“他脑子有问题,转不过弯来。”

哪里有什么弯需要转?高进这样想了想,没有说出来,他想阿珍现在应该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人,阿珍安慰朱古力时很有一手,不过那是哄小孩子的套路,真心实意对他好就什么都好说,现在则不大相同。

人在爱一个人的时候并非真的能够做到毫无所求,只不过越到后面,越转变了索取的内容和手段,从要求陪伴到要求生活的质量和风味,从肉体转而向灵魂,人们认为自己都变得更加清高,实际上不过是另一种更难以满足的欲望的诞生。

隔天清晨,小刀睡得正香,被窗外一阵鸣笛的声音吵醒,乌鸦急匆匆地跑进来,隔着被子锤打他的肩膀,他挤着眼皮翻了个身,要他直接往楼下浇冷水把扰民的车辆赶走,自己背冲着透光的窗帘又睡过去了。

他正梦到自己在一个五光十色的露天市集里穿行,街边不断有身材曼妙,穿着纱裙的印度女人旋转着精瘦的腰腹向他抛出紫蓝色的纱巾,他好像攥住了一只手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他们处于最中心处,怎么也遇不到出口,被他攥着的人不情不愿跟在他后面,偶尔生硬地一拽,拽着他在一个摊位前停下,指着摊位上的零食说想吃,小刀只得低下头去看价位,看见几个小数字后均跟着长长的一串零,长得看不到末尾,他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叉着腰先训斥了摊位的商人,继而又训斥了要零食吃的那人一顿,随后重新牵起他的手向前跑去,不知是在躲避什么的追赶。有金石声,有喊声,但过不多一会儿,他们又折返回来了,小刀手里捏着一把烂七八糟的纸币,一股脑都掷在商人的桌面上,几声无比兴奋的大叫立即在他耳边炸响,他虽然尽力表现得不屑而平静,心里其实是十分受用的,这种受用从内心渗透出来,表现成了外在的沾沾自喜,他张罗着打包零食,挥挥手要那人一起来帮忙,谁知一转头,看见高进就站在他身边,脸上挂着目睹了世事都烧成余烬后方才显露出本质的微笑,看起来尤为冷漠和恐怖:他只要眨一眨眼就能变换成几千种表情,市集上的霓虹灯在他脸上照射出光影,他慢慢撤步,转身后退,如一张褐黄的老照片自我折叠,边缘发着光,被烟熏得发皱,随着最后一丝嘲讽的消失,他也被人群吞没。高进的身高应该是出类拔萃的,但小刀怎么也看不见他的去路,最后连一张熟悉的脸都看不到了,他大叫着“朱古力”,横冲直撞地叫着将人群冲散,商人殷勤地奉上一捧纸糖,是用金箔纸裹着的巧克力,其余所有人则都拿古怪的眼神望着他,印度女郎也一并消失不见了,他就一边喊着朱古力,一边汗水淋漓地从梦中惊醒,乌鸦见他醒来才松了一口气,两手并用地比划着告诉他师父很早就到了,正坐在楼下等他。

高进倒也没有把等待的过程看得太重,他享受结果以及一切伴随结果而来的惊喜,等待本身是很无聊的事,等待葡萄成熟完全比不上将果藤盘上竹竿招引蜂蝶的乐趣,他坐在门口的小马扎里,双手捧着一碗奶奶从大清早就起床熬的糖水,温度还很高,新从小铁锅里舀出来,滚滚热气一汩一汩地把稀红糖的气味搅拌到空气里面去,高进伸出舌尖舔了一口,烫得缩了缩脖子,随即甜味在口腔里划开,他那一刻心想自己可能又吃掉了小刀的口粮,不过现在他有能力补偿他,他知道旺角一带有不少吃糖水的地方。

阿珍从门外进来和他们道早安,大包小包的新鲜菜叶拎在手里,还有两只塑料袋里放水产,八点前的早市既有优惠又有最天然的泥土清香。楼上突然响起一连串大呼小叫,整个二楼的木板夹层都被震动得不停掉灰,随之一声撞门的巨响,一个人影像闪电初至一般从卧室里窜出来,咚咚咚地疾奔下楼梯,高进吓了一跳,手一动糖水便洒出来两滴,直接跳进他领子里头,他又不敢乱动,生怕洒出来更多,只能呲牙咧嘴地等这一阵又疼又痒的感觉过去,等薄衬衫蒸干了一点水剂,一大片黏糊糊的糖分将衣料黏在皮肤上时,小刀气喘吁吁地在他面前不到半米的地方紧急刹住车,后面的乌鸦没有停住脚,冒冒失失地撞上了小刀的后背,害得小刀差点一头栽进他怀里。

“一醒来就这么灰头土脸的,你昨晚梦游去啦?” 阿珍拽着小刀的领子把他拖回来站稳,食指在他额头上戳了戳,小刀顿时清醒过来,使劲在脸上抹了一把,结果手掌上的汗蹭到脸上,脸上的汗蹭到手掌上,颠颠倒倒,谁也没落到好处。他自己好像确实是无缘无故梦游了一趟,现在如果有流言说赌神能够出入人的梦境,从而达到掌控人心神的目的,他肯定会信以为真的。

高进把糖水碗搁在一边,揪着衬衣扇动,略微凉爽的风擦着缝隙灌进来,像含有薄荷成分的药膏,可手边没有现成的纸巾可以用,他犹豫着从座位上站起来,小刀赶忙让开位置。

“走吧。”  高进把外套从沙发上拎起来,又极亲昵地大声招呼正在里屋看晨间剧目的老人,“走啦!奶奶。”

“要出门吗?我衣服都没——” 里屋依稀回应了一句,不过被小刀的问题盖住了。

“没关系,不是什么正式场合。” 高进没有理会他未提完的理由,提步向门外走去。小刀咿咿呜呜地嘟囔了几声,回头去找乌鸦,那小子已经溜开了,他那件红夹克好端端地摆放在椅背上,小刀暗骂他没良心,挟着衣领往肩上一披就跑了出去。

“嗳,那你们中午在哪里吃啊?” 没走几步,阿珍就追出来问,小刀本来张口就要回答,想到现在轮不到自己主事,还是眼巴巴地看着高进,高进说当然会回来,只是出去转一圈,不会弄到很晚。阿珍满意地强调了一遍不许去赌钱,就回到厨房去了。

“多做出一个人的分量吧,五哥也在这里吃!” 高进才跨进院子,突然又扭头向里屋喊了一句,一个脆脆的女声应了。

“五哥也来了?” 小刀惊讶地往四下里看,左右都是水塘和烟尘弥漫的石子路,没有什么人影,一条破破烂烂的小渔船停在岸边,船尾破了个洞,断裂的木板高翘着。

高进伸手在他面前晃晃,笑着向远处的轿车扬了扬下巴:“高义死了,我还没来及招聘新的司机,最近又不太平,我住处附近总有人鬼鬼祟祟的。今天我说要来,五哥就自告奋勇开车载我过来,总不能让他白做一天免费劳动力。” 小刀无声地点了点头,车子的挡风玻璃上一片明亮,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他极不协调地抬起胳膊朝大致方向打了个招呼,高进接着问他:“是坐我的车走,还是你开车?”

“什么?” 小刀不明就里地仰头看他。

“你要开车,还是就坐我的车走?看你的意愿。” 高进慢慢重复道。

“到底去哪里?” 小刀稀里糊涂地问。

“那坐你的咯,冷气有没有修好?” 高进不再答他的问题,远远地走开,凭记忆去找那辆红色小丰田的停放位置。小刀原先总是随便找一处环水的空场停下,引擎屡屡让晨雾弄得发潮,电路乱擦火花,打着火以后得先静静地等上几分钟方可离港,不然车屁股冒起黑烟,每次上路都有一大摞罚单要吃。

“您倒是讲点有用的啊,师父。” 小刀哭丧着脸磨上去,他完全忘记自己把车泊在了什么方位,随着高进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高进走得很快,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在院外的树下才找到踪影。

原先时,朱古力找这辆车也很有一套,他很黏这辆车,挺高的个子缩在窄小的后座里,小刀坐驾驶座,略微偏头就可以从后视镜中看到一对晶亮晶亮的圆眼睛,持久静态的,显得深思熟虑且正直,不过有一种彷徨,令人不禁对他的过去产生古怪的臆想。他有时瞄着窗外,有时瞄着小刀,倘若见小刀也看过来,那双圆眼睛就弯成一条弧线,朱古力咧开嘴笑笑,重新变得傻里傻气,这时他最大方,没有任何害怕和羞涩,反倒是小刀和他对视久了便会受不了其中的干干净净的成分,自动岔开目光,朱古力自然而然地看向别处,小刀心里遗留的动荡却长久无法褪色,他让朱古力看得发憷,心底像架了一把烧水的柴火,细细地炖煮他的肉和骨头,随便一碰就脱落个精光,他无所掩蔽无处遁形,透明得像个新生胎儿,他身上的所有破坏因子,他的匮乏和贫瘠,他的俗气和势利,他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天生低贱,都挂在身上,示他也示众。朱古力不在意那些,朱古力甚至因此而亲近他,因此而觉得有趣,不过高进不可能还认为这些有趣,赌神之所以同那些滥赌之辈天差地别,并不全是天赋的问题。

“快开门啦。” 高进在车窗上敲了敲,小刀恍神,他陷在自己的逻辑里,只觉得眼前的人不真实,自己幻想中的也不真实,看不出来是哪一个在扮演哪一个,应当谁来迎合谁,他找遍了全身才在最外侧的兜里把钥匙摸出来,他记得自己第一个就掏了这个兜。

日头从小水塘的斜上方移动到了将近正中的位置,将一片金灿灿的暖阳抛洒在水边的废铁堆里,遗弃的钢筋刺破了一袋子流动的光,细碎的璀璨的粉末涂满了风和草叶。

小刀觉得眼前一片凌乱,满世界都是飞扬的光斑,他为冷气的事撒了谎,实际上他一直没有修理的打算,但他说自己都交给乌鸦去做了,不清楚修没修好,高进首次坐在小刀副驾驶的位置,安全带拉到一半就被某个松动的装置卡住了,他试了两遍没有效果,最后只能作罢,一松手,皮带被轴承带着弹回去。小刀抿着嘴哭笑不得,他低头看了看脚下,确认自己踩对了油门和离合,才敢点着火慢慢驶上小路。

龙五始终与他们保持两三个车位的距离在后方跟着,鹅黄色的劳斯莱斯于车流中穿梭,小刀掌握方向盘,留心听着高进在哪一个路口指示要他拐弯,他们一直朝着背向阳光的方向走,直到开出市区,这时已临近十点钟,他正处于迷茫的峰顶时,一幢别墅自林间显现,小刀拨弄着方向盘左侧的按钮,雨刷器好死不死地蹭着从眼前逛过一圈,就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工作了,只够将最为明显的几处泥浆和鸟粪擦掉。

一路上高进都没有做任何解释,兴冲冲地瞧着窗外闪过的景象,在遇见岔路时才偶尔开口,见了别墅以后,他把右边的车窗摇下来,乡间的空气磅礴地涌入充满制冷化学品气味的车厢。

“到了——”

刚听见半个音节,小刀就瞬间踩住刹车,胸口结结实实顶在方向盘上,高进本来也没有安全带可系,连叫都没来及叫出声就撞到安全气囊的外壳上,一手推着落灰的塑料板,一手从掉了颗螺钉的把手挪到自己后腰上揉了揉,狼狈程度尤甚于小刀。

“你干什么啊?” 他略带幽怨地瞥了小刀一眼,踹开很难正常开启的车门跳下地去,嗓音模模糊糊地染上一些郊外的懒散和慵滞,他重复了一遍,“到了。”

小刀从车子左边溜去右边,与他一同站在别墅的铁门外,他没见过这一处房产,当然他印象中高进也该是行踪不定,在世界的任意角落都可能有住处的人。

“走吧,回家看看。” 高进朝远处停稳的五哥点头示意,然后玩着手上的一串钥匙向别墅行进,铁门发出铜锈色的尖叫,小刀愣愣地站在远处,觉得这声音毛骨悚然到了极点,简直像是用叉子在他的颅骨上刮蹭,高进的背影越来越小,他的腿却像灌了液态的铅,又沉又烫,一步步都在路上拓下一个不能更改的印痕。

你得想好了,小刀咬着舌尖在心里冲自己呐喊,想好了再去,要么早些拒绝,要么再也不能拒绝。

参观一个人的房间就好像在参观他的记忆,首先看到表面,而后再去揣摩推测维持这个表面所需要的支撑物。

小刀本以为能在别墅里看到更多东西,用来作证自己的看法和态度,或是平复自己心里的不安和焦躁,可高进家里简直干净得像个灵堂,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凉气附着在每一件物品上,连吊灯的光都是冷光,木楼梯新上了蜡,打磨得光滑油亮,至少师父有洁癖和非同寻常的自制这两点可以得到印证,小刀于小小的失望中抽空做自我安慰。

跨进正堂,室壁上挂着很长的两张手写楹联,右侧的一张上是 “沧海日/赤城霞/峨眉雪/巫峡云/洞庭月/彭蠡烟/潇湘雨/广陵潮/匡山瀑布/合宇宙奇观/绘吾斋壁。” 左侧的一张上是 “少陵诗/摩诘画/左传文/马迁史/薛涛笺/右军帖/南华经/相如赋/屈子离骚/收古今绝艺/置我山窗。” 字与字的中间都被空格隔开,没有字符,字体扁扁平平,笔画多而繁复,小刀不认得很多字,高进看他在画前定住不动,才特意过来念了一遍给他听。

“这是我从大陆的一个古董拍卖会上带回来的,我当时没有看懂,只觉得好看,又想起这面墙上正好缺点东西,买回来挂上就两样都好看了。” 高进凝视着字画解释道,而后随意地摊开手,“不过我现在正打算再把它卖掉,换一幅新的,拍卖的款项都捐出去。”

“这么随便的啊。” 小刀觉得他对这些不按常理发生的杂事给出的理由都相当敷衍,敷衍又奇妙,当即低声嘟囔了几句,后来觉得可能上流阶级都是这个样子。

“本来也不是什么良好的寓意,留着做什么。” 高进不以为意地说道。

“所以是什么寓意?师父还特意查了?” 小刀跑到他身边追问。

高进一怔,低下头笑笑,随即坚决地摇头道:“查这个很费劲的,我才不直接告诉你,真想知道的话,你自己去查,不努力怎么跟我学东西啊。”

小刀悄悄翻起白眼,知道再怎么磨下去都没用了,他在医院和游船上领教过,与其浪费时间在高进面前软硬兼施,还不如自己躲起来,生一通闷气,然后抛开怨言按照师父最开始吩咐的办事方法办事,师父说得总是对的。

上了二楼以后,情况并没有多少好转,一套孤零零的书架凋敝地立在角落,肚子撑得鼓胀,大部头的书籍都被特意抽出来一段,封面上留出几公分空余,方便取出,不会被摩擦力桎梏在密密匝匝的书阁里。

“居然还有武侠,那有漫画也不是没可能了。” 小刀眉开眼笑地凑过去,细细地浏览每一条书脊上的名字,有些是原版印刷,有些是包了书皮以后,主人自己用钢笔标注上去的,瘦瘦长长,没有棱角,均匀地排开在不大的窄条空间里,很是一种艺术。但那不像是高进本人的字迹,小刀皱起眉,凑得更近,几乎要陷进书柜里,除了支票上花里胡哨的签名之外,他不记得自己有见过高进写的字,即使如此,书脊上的钢笔字也太过于清秀了,莫不是这些书还有其他主人,出了变故才移交给了师父,代为保管。

“是不是觉得冷清了。”

小刀被身后响起的声音吓到,他转回身,高进正抱着胳膊,后背倚着二层的围栏,狡黠地朝自己微笑,似乎他本人是不觉得这里冷清的,会说出这种话只是担心小刀觉得无聊。

高进进门时就把外套脱在了门口,刚刚在楼下的卧室里换了件浅蓝色的衬衫,没有系领口的扣子,他上楼时小刀应该还沉溺于参观二楼的摆设,因而甚至没有听到他在台阶上的脚步。

“还好啊,我觉得很有意思。” 小刀搔了搔耳后的皮肤,又把鬓角的头发使劲向后抹了抹,手心里的汗都蹭在右颈上。

“有意思?” 高进挑眉,眼神压在眉骨下方,微抬高一点审视着小刀的脸。小刀陡然打了个哆嗦,意识到自己讲错了话,“有意思”是很难解释且带有严重的调侃意味的用语,如果不是在普世的愉快氛围下,都会显得讲话的人分外狡猾而有城府,面对长辈尤其是现在正面对着师父,这实在不能算是称职的恭维。

“就是很棒,什么都很好,这么大地方就你一个人住,这么敞亮,这么——这么宽敞,很安静,外面都是树啊花啊草啊,远处是山,多高级啊,还有那些装饰——装饰画。” 小刀垂头丧气地絮叨着补充,最后他瞪大了眼睛,盯着装饰画上一颗仿佛土豆一样的黄脑袋,咧到耳根的肥硕的双唇和大得出奇的牙齿,半张着嘴不出声了。

“我也觉得这个装饰画有意思。” 高进的目光一直锁在小刀身上,在画框上停留了一会儿,又回来,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听起来心情不错。小刀终于松懈地叹了口气,像是擦着及格线通过了一场大型考试,他少年时期都是宁肯回家帮工收割庄稼,许诺一整个暑假不玩不闹,也不愿参加一场考试的。

高进挺腰离开围栏,手垂在身体两侧晃动,他向小刀走近了几步,后者蹑手蹑脚地倒退,通向卧室的小过道被让出来。

“你紧张什么,又不是没睡过一张床。” 高进勾了勾唇角,信步从他身前经过,径直走到里面去,小刀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思忖他话里的含义,无果。

朱古力的话他听不懂,高进的话他也听不懂,听不懂照样能使他的心跳动起来,脚下变得轻盈,抬得离地毯高出两三寸,不再擦着毡毛行走。

小刀不敢承认,他其实在二楼闲逛时已经觊觎高进的卧室很久,那扇小门开在书架右侧的尽端,他偶尔去望一眼,过几分钟又去望一眼,探头探脑,却没有勇气随意进入。门是掩着的,但没有掩实,这比洞开的大门还要有勾引的力量。他这些毛毛躁躁的小动作都被高进看在眼里,他落入了一个圈套,这个圈套却同时也是他给高进布置的,两个人最后共同钻进来,达成互利共赢。

卧室采光更好,世间如果存在比白更洁白的颜色一定就出自于这个房间,茶色的窗帘别在两侧的粘扣里,床单铺得平整,细碎的小花浸泡在流动的闪光的河面上。

高进见他进来,伸手就从衣柜的顶部摸下来一个亮金色的纸盒,烫着红褐色的花体“费奥多拉”字样,小刀几乎惊叫出声。

“原来师父也爱把巧克力藏在柜子顶上啊。” 他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最后一个字吞进肚里,抻到了舌根的一条筋,一股绵长的酸痛一直从下颚蔓延到胃肠。高进的动作在中途停顿了一下,继而顺畅地延续下来,他笑得灿烂,小刀再说什么反而像是在挑起事端。

“很少有人的身高能发现藏在柜子上面的东西,就算能猜到也够不到。” 高进掸了掸盒盖,掏出两块丢在床上,剩下的还留在盒子里,其实表面没有灰尘,他更像是在安抚一个被冷落多时的老宠物,敲敲打打一番,证明自己还在意。

高进拾起散落在床单上的两块金色的方砖,往小刀怀里塞了一块,剩下一块自己剥开,然后盯着,看着,却不放进嘴里,小刀一开始的动作就与他同步,这时巧克力已经在舌面上化开了,他见高进仍莫名其妙地举着那块半裸的巧克力,眼睁睁地旁观自己吃,嘴里浓郁的香气促使他不好意思起来。

“师父?” 他试探着唤高进一声。高进眨了眨眼,往身后看,眼光平稳地扫过床头柜上静默的电话,扫过阳台和钟表,他的手指是带有温度的,有一些已经融化了的可可粉末,给被扑克和牌九磨得浅淡的指纹又染上了新的深褐色。高进露出无奈的神情,将整块巧克力换给左手,把右手的拇指含进嘴里,唆掉了指尖上的那一点巧克力。

他是不打算吃了。

小刀咽了口唾沫,脚底顿时生了一团火,火苗直向上窜,舔舐着他的五脏六腑。朱古力做出同样的动作是为了不浪费哪怕一点点甜味。他嗜甜,这是大口环一带人尽皆知的“秘密”,就算小刀想要隐瞒也瞒不住,如果他忘记买,朱古力会赌气似的向邻座位的人讨要巧克力,直到那位被讨要者不胜其烦或兴趣盎然,匆匆离席去为他采购才肯罢休。说到底,朱古力只分得清荷官和玩家,却分不清身后哪些人是他可以指使的,哪些人只是把他当傻子来逗弄,就像他只知道他这个做法每次都能精准地激怒小刀,却不知原因。

朱古力也是像这样,认认真真地把指尖含在嘴里,垫在温软潮热的舌下,刺激着口腔分泌出更多唾液,成为啧啧水声的根源,圆乎乎的脸上尽是享受和微妙的虔诚,这时他好像变得通透和聪明,打开了一条与往昔相连的通道,看到往昔的生活,变成往昔的人,但甜味消散以后,他还是只有半个人生的孩子,这是小刀满意的状态,以至于他开始提心吊胆,担心朱古力会不会在吃完某一块巧克力之后,就突然恢复了记忆。

现在他倒是不需要再为这种事担惊受怕了,制止担忧的最好方式,就是早早把担忧的结果变成现实——

陈小刀停止了胡思乱想。

他震惊于自己想法中的冷酷和讽刺,它们仿佛在黑暗里蛰伏了太久,现在都争先恐后的冒出来了,完全不受他自己管辖。除此以外,更让他觉得恐怖的是他原本因朱古力烧起的那一团火,仍然会被高进点燃,即使他明明白白地知道他们并不等同,他想如果不是因为内在的联系,那么就是因为高进的道行太深,他收放自如,信手拈来,深知怎样诱敌深入,怎样撩拨得死灰复燃。

高进没有看他,自然不晓得他的挣扎,他在床铺和电视机中间站了很久,忘记了小刀还跟在他身后。

“这是双人床啊,你一个人睡双人床啊?” 小刀瞥了一眼室内的装潢,惊讶地问道。

高进依旧不语,从刚才那一刻钟到现在,他好像被冷冻住了一般,瞧了瞧床垫,又瞧了瞧阳台的玻璃窗,破碎的那一扇已经被高义换掉了,旁边的一扇上还有没擦干净的手印,人类皮肤的油脂涂在上面,拉出一条拖行的污痕,他歪着头,设想当时是怎样一番场景,五指的方向与开门的方向一致,不过越来越浅,到把手处已经不剩什么,Janet还没有碰触到外界的空气,就被拽了回来——

“难道你跟高义一起睡啊!” 小刀没有等到回音,思维不免开始发酵,催生出更多奇怪的念头,唯独这个观点在一闪而过的时候迅速长出了几条坚硬的倒刺,牢牢地挂在他的脑海深处,并且仿佛有了生命力似的向外爬行,直到爬进阳光里面,他不得不说出口的地步,他这回的声音更升高了几个量级。高进硬生生从自己的构思中抽离出来,因小刀话里提到的那个名字而反胃。

“瞎说什么。” 他慢吞吞地从床边挪步到窗前,正好挡住那一条拖痕,小刀的视线也被挡住了一半,高进的背影是一团浓浓的黑色,边缘发着银色的光,浅蓝则晕进背景的天空里,毋庸置疑,他又成功地转变成了一个圣人。

小刀屏住呼吸,生怕将那一团雾吹散,那两个盈盈晃动着的,始终没办法看清细节的影子在窗前重叠,他仍不知道高进是否在有意识地保留一部分朱古力的行为特征,正如朱古力无意识地承袭于他一样,只不过在朱古力身上可以称之为延续和继承的,在他身上只能算是不伦不类的模仿,他是一个绝妙的演员,拥有完美融入角色的天资,因此才更让人戒备,他的眼里盛放着无数个漩涡,却是滴水不漏,从未泄露过他真正的心意,他可以对朋友置若罔闻,也可以对敌人报以微笑,这项令人称奇的计划他可以仅用一瞬间就构架完成,并在下一瞬间投入实施,快得让人怀疑上一个角色是否真的存在过,还是只是一片历史的伪影,记忆偏差的小误会。

以小刀的角度来看,高进绝不可能是优柔寡断的人,他一只手将智慧和纯真的界限泯灭,一只手又制作出新的界限,将所有人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善意地捉弄,直到他们发现后自甘沉沦,痛哭流涕地感恩他的捉弄,这是怎样一个世道,这是高进的世,和高进的道。

小刀的脊背冒起冷汗,前所未有的兴奋,前所未有的绝望。

时间移动到正午,为了赶上午饭,回去的路程他们都上了龙五的车,红色的丰田则被停在别墅自带的专用车位里没能派上用场,阿珍为凉掉的第一道菜数落了他们好久,幸而奶奶已经炒好了第二碟菜,三个人才被允许上桌,还要包揽饭后洗涮的所有业务。

龙五独自占有一个洗手池,他好像与碗筷有不合的气场,为了不打碎陶瓷,不磕坏玻璃,必须比持枪时更全神贯注。高进借着水流的噪声和小刀商量,问他和阿珍做怎样的打算,是否计划结婚,如果有需要,别墅可以借给他们做婚房,小刀急忙摆手,水甩得飞溅开来,他说阿珍早已笃定不同他结婚了,说他是个靠不住的人,他也就放开手,给人家通往更好的机遇让出路来。

“‘一心念的只有赌桌,根本不懂得恋爱嘛,你同筹码结婚好了’。这是她的原话,我觉得也是。” 小刀模仿着阿珍的语气,还偷偷摸摸地向外看一眼,确认阿珍没有过来偷听。

“那就这样了?” 高进诧异道。

“她说奶奶还需要她陪,她也喜欢来和我们凑个热闹,等到以后,她就去把护士学校读完,然后寻找正经日子过,我觉得挺好!”

“那么你呢,你跟我去拉斯维加斯吗?”

高进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水,将水龙头拧上,这是他第二次递交出邀约,已经缓期了一周,小刀再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他想自己应该欢喜,应该比现在更欢喜一些才应景,可他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停放在别墅区的小轿车,想起还没有修好的冷气,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有这么多的事情留在香港,这么多的事情没有处理完,他肯定会因为其中的一件极微不足道的小事半途而废,狼狈地跑回来,他预感到这样一个必然的结局,却没有时间,也没有办法改变,他不知道高进有没有类似的预感,按理说高进的预感应当更加敏锐,如果不是最佳选择,他是决计不会提出来的,不过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到拉斯维加斯去,确实是一个不怎么好的兆头。

他们各自回去收拾东西,这时小刀的奶奶就把他爷爷年轻时那只旅行皮箱掏出来了,外壳很硬很挺括,实际却装不了什么东西,因为里面也是硬的,盛放衣服这类无形状的柔软的东西还好,放洗漱用品就很拮据,最后只能塞进一盒牙签和一小只塑料杯,用毛巾包着,不至于碰坏。
阿珍虽然已经打定自己生活的主意,但也还是觉得不舍,她把毛巾和香皂一样样翻出来,来回叠了很多遍,毛巾上的褶皱都压得瓷实,以致于展开之后依然没法消退,她把手按在皮箱表面时,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瘦削的肩膀一抖一抖的,乌黑的长发在背后扫动,高进来了之后,她又扑到高进怀里哭了一阵,只有哭这一个动作。

小刀不知她为何离开得坚决,不舍得也坚决,这两个是矛盾的,可她就是一个这样坚决的女孩子,矛盾得也坚决。小刀摸了自己的脸一把,上面潮乎乎的,原来他自己也早就哭过了,高进将阿珍搂在怀里,在她耳边说着些小刀听不见的话,等到阿珍终于收住了眼泪,破涕为笑,不大好意思地被他搀扶到沙发上坐着歇息,他又转身进入里屋,坐在奶奶身边说了小半天的话,等他最终顾上小刀的时候,小刀已经快要收拾完行李。

“她们真是不舍得你的,我甚至觉得是我亏欠了她们。” 小刀背朝着卧室门口,把床上散落的证件和零钱归置起来,统一放进皮箱内部的一个暗夹层里,他一面笑一面流泪,声音发抖,听起来很欢畅,是夹杂着热烈的欢喜和悲哀的欢畅。

“你欠了什么?又不是你主动把我拐去了拉斯维加斯,是我拐跑了你,要说亏欠也该是我亏欠。” 高进含着笑说道。

“那——我不是心甘情愿的吗。” 小刀怔怔地红了脸,没头没脑地撅着嘴说道,“我这样轻易就心甘情愿和师父走了,她们肯定感觉到被我轻易舍弃。”

“你若不和我走,不觉得是轻易舍弃了我吗?” 高进忽然低声问道,他的语调里没有明显的情绪,而是异常淡淡的,这如果放在旁人身上,肯定任何意味都无,可高进即使要掩藏自己的情绪,也必然会做得大张旗鼓,迷惑性很强,一旦他转而用平淡的语气来叙述某件事,一定是他严谨地记挂着且企图小心试探的事。小刀手上僵硬了半晌,所幸因为身体遮住了双手而未暴露得彻底,他的胃里被一股火焰烧得发慌,是胃部还要靠上的位置,几乎舔舐到了心脏的下边界。

他很想看一看高进此时的样子,想看一看他在说出这样的话时,脸色会不会改变,可最终没有敢转过身。

“师父又不差我一个徒弟。” 他梗着脖子答,心脏狂跳,期待着高进的回复,可后者不再讲话了。小刀很快又后悔起来,反省自己不应这样冒失和僭越。

他在床上的杂物堆里搜罗,背上火辣辣得如同落了好许芒刺,高进很可能正注视着他,更可能没有,不过在他没有亲眼确认时,很容易自动地认为高进时刻都在注视着他,焦躁的状态油然而生,他企图尽快打破这一阵沉默,可床上堆的都是些必定需要用到的物品,用哪一个发问都过于刻意,是否需要太阳镜和帽子纯看个人的喜好,问了反而显得殷勤得古怪,况且师父还会说我们并不是去旅行,何必弄得那么招摇呢?去机场当然是要备好身份证件和护照的,这有什么可问的呢?当他看到一件褐色的绒线衫压在一大捧冬装下面时,如获大赦,立马从底部抽出来,在空中抖开,喜形于色地问道:“师父,需要厚一些的衣服吗?”

“那边很热。” 高进的声音慢吞吞地响起,隔了一个小小的空档,听起来蛮不情愿。

“那这个需要带吗?” 小刀随手抓起一个一次性剃须刀昂起手,锋利的刀片在空中甩了甩,可身后变得很安静,小刀悄悄地扭过头看了看,发现高进正靠在门上走神,眼睛圆滚滚的,没有聚焦,眼光散漫,连窗外倒映在他眼里的光斑也一并晕开了,仅有一层薄膜兜住,摇摇晃晃得几乎要倾洒出来,看着很有些天真气。高进每次一失神,显露出不再精明审慎的迟钝和随意,小刀都有异样的感觉从心里冒出来。

他突然想到他最初与阿珍在一起时,两个人咋咋呼呼,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却都是不成熟的,谈论得尽是可有可无,无关紧要的东西,回想起来两个人都觉得很可笑,可见两个青年互相爱慕时,就是不成熟的,他与朱古力相伴时,是同样的一种情况,多为没有必要的话题争吵,并深深以此胜利为阶段性成就感的来源。可这样的情况放在中年人和青年之间,大家都认为会有所改观,实际上有可能依旧是不成熟的,虽然起因与青年间的幼稚情爱不一样,但也许感情本身就导致人不成熟。

那么不管是中年人在爱一个青年,还是青年在爱一个中年人,双方都一样是不成熟的,没有成熟的一方,成熟的爱应该可以兼顾两个人的自尊,可这两种情况里,两个人都没有自尊,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而中年人恰恰因为客观和主观上都认为自己已经失去了青年时代的气质,没法再重回那样的高度,因而他们往往会比青年更加孩子气,更容易同时表现出鲜明的自卑和自负,以此来博得关注,尤其是他所爱着的那位青年的关注。

他们的飞机是午夜的航班,为了给托运和安检留出空余时间,他们大概会在晚饭后一两个小时内就出发,高进的行李还存在他的别墅里,到时可以让五哥一并带来。阿珍执意要留高进在家里吃晚饭,小刀却很怕她们在席间哭起来,还有一个原因,他不想在离别时搞得很悲伤,这样好像他们很久都不会再回来似的,可万一中途他回来了,岂不是更对不起现在泼洒的许多泪水。

“不如还是我们去机场随便吃一点,或者带上一点熟食。” 小刀迟疑着提议,阿珍是首先提出异议的,高进则表示临行前应该对家里饭菜的滋味留下一点印象,这样不至于在异国他乡迷失道路。

“我还想跟奶奶学一手,以后就算倾家荡产也饿不死。” 高进用胳膊肘在小刀肩头捅了捅,煞有介事地脱了西装,把菜色的围裙往腰里系。往常朱古力在他们家过得像个养尊处优的少爷,谁预料到等他真的恢复了身份,却又干起了保姆的活计,小刀惶然地看着他师父去面粉堆里扑腾,把好端端的麻将糖饼烙得疙疙瘩瘩,一咬就是一包糖,心里纳罕怎么一个做了少爷的人烹饪放料时竟然这么诚实,恨不得把一整袋材料全都和进了面里去,这样就算学会,倾家荡产时估计也是连糖饼都吃不起的。由于吃起来很不方便,每个人的嘴角都淌着脏兮兮的酱汁和凝固的糖,不过出乎意料得没有想象中的稠腻,朱古力嗜甜,砂糖放得很多,反而把麻酱稀释了。

门外停放着轿车,淡黄色的引擎盖在夜空下像披上一层墨蓝色的纱,云朵能看出形状,不过都像是吸饱了墨汁,只有轮廓发白,其余地方都是密集而黯淡的,翻滚着黑漆漆的浪。

到了机场,先去把行李的事处理好,三个人都不饿,可贵宾室里摆出来不少甜品,切成边长几公分大小的方块,两三层蛋糕坯压在一起,中间涂抹了天然奶油,溢出来茸茸的丝线样的白,顶上缀着樱桃和红色紫色的莓果,还有镇在冰柜里的酒,银红色易拉罐装的啤酒放在最下层,这是小刀首次进入贵宾室,本想着尽量不让人发觉他的新奇,可忍不住去吃了几块,不会挑拣,就矜持地放慢动作把每一种都挑了一块,如果有人碰巧经过,他立马直起腰,不再取食,还装作是正在思考,精心抉择的样子,将奶油块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盘子里,幸亏机场配备的是很容易使用的餐夹,他原本还担心西式的自助会有什么自己前所未见的工具。刚吃了几口,馋虫都被勾起来,坐下一会儿,肚子又叫,就又去拿了几块,不过酒精实在不敢在这时喝。

晚间人流稀少,停机坪上很少有起落的飞机,只有摆渡车的车灯在玻璃墙上照来照去。贵宾室里没有什么人,不多时,高进突然在大腿上拍了一下,惊叫着站起身来,小刀吓得丢了叉子,连忙问出了什么事。

“我一直想着要给你买身衣服,怎么给忘了。” 高进急匆匆地说道。

“要买什么衣服?” 小刀没有反应过来。

高进一边把他向贵宾室外面推,一边解释道:“你跟我去赌场,肯定需要订做一身西服的,不然我为什么来机场啊,在香港只留了几天,很尴尬,要订做的话时间不宽裕,如果买成衣又太浪费了,所以我想干脆就不要订做,直接来机场买成衣,这里有专门为跑外交事务的人员开设的服装店,做正式款,肯定有合适的。如果不是为了这个,我们本可以搭私人航班,不用耗这个时间,我就说忘了一件事,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差一点。”

小刀张着嘴,哦了几声,说不出别的话, 有些词他听懂了但是理解不了意思,有些词他没有跟上速度,更听不懂,等他来到一家开在角落的小店铺门口时才恍然大悟。

“老了啊,记忆力不行了。” 高进笑道,小刀惊讶地看着他,高进向门里望了望:“我和这家店的老板很熟悉,他是老手艺人,全香港只开了这一家店,之前在深水埗,后来他儿子在航空公司做了老板,想让他老人家去国外享福,他不去,但是把店开到了这里,说儿子平时很忙,不能回家,他在这里可以多见到儿子几面。”

“我——”

“走吧,我提前和他打了招呼。” 高进帮他拉开门,一股橡木味道飘散出来,里面果然有一两个人站着量尺寸,店铺不大,一个人足可以照顾得过来,不需要再多雇佣店员。

两人均侧着身从一排衣架中穿出来,来到柜台前面,后面空无一人,只放着一台电话和几本账册,墙上还钉着一部挂式的通话机,都是用来与香港各地的客户联络的,现在找他做衣服的人,都需要过一下机场的安检,倒是比原来安全很多,甚至可以想成是对老匠人的另类尊敬了。

小刀瞪大了眼睛打量这家店铺,没有一株盆栽或绿色的植物,橡木的清香气大概是衣服们本身散发出来的气息,敦实而厚重,有年代感。刚刚在测量尺寸的两个人看上去像是年轻的外交官员,有一个长着香港本地的相貌特征,另一个细看之下,更像是欧洲国家较为立体的面容,二人谈了一会儿,同时向储藏室的方向看去,一个癯瘦矮小的老头从后台走了出来,穿着极老实的衬衫和灰马甲,肩峰处高耸凸起,瘦得能看出骨头的形状,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矍铄,很在状态,想必就是老板了。外交官们向他致意,老人回点了一下头,把收据和凭票递给他们,互相道了谢就此作别,老头目送他们走远,门上的风铃响了响,他似乎从玻璃门的反光里看到了什么,那张布满皱纹的面孔上顿时挤压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进啊。” 他笑吟吟地转过身来,高进已经迎上去,热诚地与他握手。

“来照顾我的生意啦。” 老人又说,眼里闪烁着缓流而潋滟的光,“我们的小伙子在哪儿呢?”

高进让开半个身位,招呼小刀过去,老人的眼神落在小刀身上,那双剑一样的目光直直地刺进他的身体,小刀只觉得浑身都变得透明,什么心思在这双眼睛里都藏不住似的,可他明明看上去如此和蔼亲切。

“这位是贺叔,我把你的尺寸大概报给他了,并不很精确,你去试一试,如果不合适的话就没有办法。” 高进凑到他耳边说。

小刀惶恐地点着头,脖颈侧面痒痒的,一时竟不知道该对谁道谢,结结巴巴地问道:“您怎么知道我的尺寸啊,师父。”

高进不语,眯着眼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两下,引着他向试衣间走去,贺叔只是笑着摇头,钻进后台去取衣服了。没等几分钟,成衣就交到小刀手上,橡木味变得更重,熏得他仿佛喝了几罐啤酒。

“快试吧,我们没多长时间。” 高进从试衣间里推出去,替他掩上门,小刀手捧着一整套西服,站在三面镜子中间,狠狠地照着自己屁股上掐了一把,确定不是在梦里。

“你还是不管走到哪儿都带着一副牌。” 贺叔从柜台后面拿出一柄铜黄色的钢笔,在帐册上划掉一个名字,高进翘着腿在沙发里坐着,食指和中指夹着张极普通的黑桃3,有时旋到拇指和食指间,有时跳回到食指背侧,轻飘飘得像是被一根丝线牵着的玩偶。他没有看着牌面,眼睛不知道看向哪里,瞳孔漆黑,像是在浅金色的虹膜中央有一颗黑色的圆形果核。

新接的两杯冰水搁在他们身旁的小圆桌上,白雾慢慢贴上杯壁,高进阖上眼,纸牌停止了运动,牢牢捏在掌心,这样的持法很容易在牌角留下折痕。

“累了嘛。” 老人笑道。

“还好,最近没有什么事。” 高进睁开眼,向前靠了一点,黑桃3已经躺在左手里,他去取那杯冰水,手指碰到杯口时好像被低温吸引得定住,脸上也表露出痴迷的神色,将凝固的白霜蹭出潮湿的划痕,小小的一粒水滴沿着指侧浅蓝的静脉垂下来。

“这后生仔,就是你和陈金城赌那一局之前,来找我做衣服时提到的?” 老人指了指里屋,高进百无聊赖地点头,老人便接着说道:“他不错,看着有些傻,但会对人好。”

“贺叔。” 高进有些诧异地叫了他一声。

“怎么,我老头子看人看了一辈子,很准的,我说高义的话你若听了——所以现在赌神要收第一个徒弟,当然要过一过我的眼。” 贺叔毫无芥蒂地张开嘴大笑起来,声音洪亮得很,气息也喘得很均匀,给人不能反驳的威严感,高进只得无奈地摇头。

“Janet的事他不知道吧。” 贺叔突然敛了笑说道,“你肯定没有说,你是不是还什么也没对他说?他这样居然就答应跟你走了。”

“没到说的时候。” 高进答。

“有什么能阻止你对人坦诚的呢?” 贺叔努了努嘴角,停下来等待,他看见高进指间的牌重现旋转起来,仍是一张3,不过是三颗红心,也没有汗浸的折痕,仍然崭新鲜亮。

高进专心致志地盯着自己的指尖,瞳孔仿佛比初始时又放大了几个微米,如果是本身缺少定力的人,这时看向他,一定会奋不顾身地纵跌进那个深渊里。

“我改变过很多次,有时我自己知晓自己的改变,有时则不能掌控,这样的多变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您不是不了解我的过去。” 高进的语速很慢,中途向试衣间望了一眼,小刀还没有出来,他停顿了几秒钟,喑哑了半度的嗓音继续道:“倘若我把我所有的事一股脑都对他讲了,他眼里的我一定不是现在的我,更不是他第一次见到的我,那时他将会以为我是怎样一个老奸巨猾、不择手段的人,我实在无法想象,但一定会有变化,而且是向着坏的方向变化。我很势利,我主观地不愿意接受某种变化时,就会先垄断他的知情权,这样一来,他对我的印象最坏能坏到什么地步,我就可以预测,也可以掌控,到底不过是欺骗而已,他认为我骗了他,这个责任我尽可以承担,但如果让他认识了真正的我,那个结果将是我无法承担的。”

西服的剪裁很合身,如果不是仰仗贺叔他老人家的手艺高超,就一定得益于高进对陈小刀身上各个部位尺码的精准把握,尽管小刀不清楚师父是在何时何地,用怎样的方式“窃取”了他的身量尺寸,但这种“无意中仿佛被人记挂着”的感觉在让他困惑的同时,仍给他前所未有的窃喜。

他冲着试衣间里的三面镜子打理自己的形象,偶尔昂首挺胸,扬起下颌,尽可能将自己脸上可观的线条展示出来,他向外走两步,又踱回去,夸张地甩过头,斜睨着镜中的自己,偶尔又颔下首,扯一扯掖进腰带的白衬衫,模仿出高进每次同矮他一头的人讲话时的那番姿态,幻想自己正站在某个世界级大型赌场的正中央,踏着聚光灯的圆心接受众人的赞颂与祈求。随后他又把脸凑近镜面,轮流挤出微笑和冷笑的表情,压着嗓音,低声念起一些令他自己极为感动或震撼的词句,有一些是他记得高进说过的,有一些则是他根据记忆的残留,加了些美工修饰编纂出来的。每一次他觉得可以走出去了,却又在迈腿的最后一瞬间发现自己发型或领口处的不妥当,于是又折返回来重新整理,直到他确信高进肯定快要等得不耐烦,才战战兢兢地推开门溜出去。

此时高进已经结束了与老人的谈话,他原本还担忧陈小刀出来得太早,会撞见他们聊到些不可坦言的事,谁知这小子在里面也不知道鼓捣些什么,待了十好几分钟,还闹出不少外外面听不真切的怪异响动,饶是最开始新烹上一壶茶再叙旧,现在茶水也该冷得差不多了。

“怎样?” 高进放下水杯笑道,贺叔也将目光移到他胸前的一派纽扣上,适才温和得双眼突然又锐利起来,如同鸟雀爱怜且严格地审视自己所筑的巢穴,他觉得不该自己来评价,于是闭上嘴,等着那两个人交谈。

小刀略有些兴奋的促狭,低着头也看得到嘴角翘得老高,手在裤线上抹来抹去,抹得贺叔格外心疼布料。

“你觉得怎样?” 高进又问他。

小刀大声地“啊”了一句,听不出惊讶还是疑问,好像他没有回答上一个同样的询问是因为他根本没有听见似的,然而这种低级的拖延方式绝不能用两遍,他迅速清了清胸口稀薄的痰液,轻快地说道:“挺好,我觉得很好,很合身,且好舒服,很贴合但是不紧,没有拘谨的地方。” 他指了指腰间,像追尾巴的小狗一样转了一圈,“还好看吗?”

高进没有正面回答他的提问,反而转过脸去对企图退出状况的贺叔说道:“因为他瘦,你知道吧,而且长得漂亮,所以怎样穿都不难看的。”

贺叔惊觉地看向高进,又看了两眼小刀,不明所以地点着头。

“他只是没有穿过这种版型的衣服,所以显得有些分离,习惯一阵就好了。” 高进接着说道,“以后到了外面,一套肯定不够用的,不过这次又不够时间,等闲下来找个机会,得好好测量一遍数据,我只是碰巧估计得差不多。”

小刀站在原地愣神,手在身体两侧像是冻僵得两只雏鸟得翅膀,贺叔倒是全程都面对他而坐,高进干脆半侧着身,除了在他从试衣间出来时朝他瞟了一眼,之后就一直没有再看过他,一副置身事外的观众派头,对着电视广告上的商品指指点点,褒贬都讲得热火朝天,本质上却是事不关己的。他有些怀念起他们原先在小赌场赚了小钱,由阿珍带领着去小商场选衣服的时候,他曾穿着一件蓝绿相间还有椰树图案的肥大T恤晃晃悠悠地出来,朱古力两眼放光,大呼小叫地在镜子前面拍着手,围着他手舞足蹈,叫着“好看好看”,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那时小刀便“不知廉耻地”自豪地昂着头,他当然知道是不好看的,也知道朱古力不过就是喜欢饱和度高的颜色,阿珍让他们两个气得够呛,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呢?

小刀从不认为高进会因为紧张,或是充满稚气的羞涩,或是其他什么和他自己类似的情结而小心地避免正面夸赞人,因此即使他现在采取了大量赞赏的措辞,在小刀听来也颇具调侃和疏远的意味。

他有些莫名地丧气,快乐打了折扣,不过他还是快乐的,从那些语句里挑拣出纯粹客观的部分来使自己快乐,其余得不能过多奢求。

“还是很不错的。” 高进首次作了停顿,“这个颜色他穿着也很好,可能黑色倒并不适合他,他应该穿鲜亮一些的,亮色调的东西,没有什么禁忌,没有什么不恰当。”

“年轻嘛,有资本。” 贺叔心不在焉地回应,脸上挂满了没有办法的苦笑。

高进只是浅淡地“嗯”了一声,彻底停下来,不再多说什么,小刀又等了一会儿,高进咬着下嘴唇从沙发上站起来,笑着和贺叔握手,大略约定了下次来测量数据的时间,就招呼小刀离开,自己率先从前门走了出去,小刀道了谢就要提步跟上,感觉胳膊上猛遭人拽了一把,他回头时,只见老人无奈地朝他摇头,盯着高进远去的背影低声道:“你尽可能地去体谅他,我看出你是会对人好的,不要轻易把人往坏处想。”

直到坐在头等舱里,小刀仍未弄懂老人话里的意思,譬如他应该体谅谁,他会对谁好,又会把谁往坏处想。

高进坐在他右手边,两个座位离得很开,中间隔了一条过道,小刀觉得这应该是他有意为之。决策者既没有必要的话题想要在旅途中开展,又失去了亲密的欲望,或者说突然开始敏感地重视起私人空间,距离就在两个人之间拉开了,这不能不说是礼貌的悲哀。

小刀变得有些焦躁,他把安全带的金属扣拿在手心玩弄,拔进拔出,发出“喀嗒喀嗒”的音效。遮光板保持着起飞时打开的状态,他们才从云层穿出,灯光就暗下来,有人端来杯温水,小刀直起身子,闻到一股浓重的香气,将掉落的花瓣在手心里碾碎混上破烂的根茎的汁水和汗液才调和出的味道,仿佛有黏性似的粘在他的喉咙和鼻子里,呼吸和吞咽的时候都会陡然明显一阵,连胃里都填满了,他昂起头,发现飞机上的空乘都是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身材高挑,墨绿色涂着油膏的睫毛从深陷的眼窝里长出来,眼眶周围也同样是墨绿色的,一张张丰富而斑斓的脸,纤细的鞋跟在毛绒地毯上踱来踱去。小刀根本没有注意到是什么时候换的人,按理说已经飞起来就不可能再换人,他使劲回想了一遍起飞前的所见,发现对乘务员的印象全为空白,他眼前只有在斜向上行时,伴随着强烈的耳鸣,几乎融进烈焰般的红日里的高进的侧影。

菜单上全是英文,中文的翻译则语句不通,倘若没有一点基础,只能勉强看出主菜的肉是来自哪种动物,无从推知味道。

“饿了?”小刀稀里糊涂地从菜单上抬起头来,高进伸手过来,把菜单拽走,“我点好了,再等一会儿。”

“师父。”小刀轻声叫他,不确定后者是否有听到,可高进侧过脸,眼光亮闪闪的,直勾勾地看进小刀的眼睛里。

他好像在说什么,小刀想,他好像在说“欢迎来到拉斯维加斯”,他的虹膜是橙色的,金黄的橙色,在原先的浅褐色上敷了一层石榴色的涂料,小刀能看清他眼里的流沙样的线条,清晰得像近在眼前。

不过他说的肯定不是这一句话,口型岔开了,对不上,他说的是另一句话,小刀从座位上站起来,他的髋骨前方并没有挂着一条无韧性的安全带,他轻而易举就站立起来了,当他抬头的时候,身边还是自己的小家,他独自一人,站在水塘和红色小轿车围成的院子里。

他好像在说“我不就是朱古力吗”。

小刀看不见师父了,高进不在他身边,他也失去了对木质清香的追踪,他什么也闻不见,什么也看不懂,所有的东西都放得很大,让他足够看请他没有注意过的细节,唯独看不到整体的样子,有一些设施改变了,有一些没变,陈腐得摆在原地,比如那辆红得发旧的轿车。

他摸索着向家里走去,喊着其他人名,他先喊朱古力,自然没有人应答,他又喊阿珍,乌鸦,还有奶奶, 都没有人应答,最后一声被经过的火车汽笛盖住了。

他想这不是自己的家吗,自己却直布罗陀地站在外面,他的身上是高进买来给他的衣服,这肯定不是假的,这些都不是假的,他感觉不出质地,但他就是知道,这不是假的。这是他的家。他整了整领带,推开门进去,沙发,冰箱,风扇和电灯,乌漆漆的灯罩,还有他供奉的神像,两只蜡烛点着,没有风,烛火却在跳动,小刀不敢吐气了,烛火依然在晃动,二楼连带着一起晃动,是有人在上面呢。他顺着楼梯爬上去,是自己和阿珍的房间,可是他听见的分明是朱古力的声音,他的声音和高进的又不一样了,他现在看不见口型,只能听,那声音好像在说“不要叫,男人是不能叫的,不然要‘咔嚓’掉。”

二层没有窗帘,甚而连门板也没有,他只把脑袋从一层的天花板探上去,透过一排栏杆,就可以看到二层的小床,被子都垂在地上,另一边似乎还留在床上,二楼就着烛火的摇曳的频率在震动,小刀从台阶一点一点走上去,他又可以闻到气味,不过是一股烤得过火的奶油点心,焦糖都粘在锅底上的气味,点心的肚里装着一膛馅料,混着酒精和烟草,被细细烤化了,乳白色的河流,蜿蜒着流出来,在地板上积了一隅,空气中的喟叹都是甜腻的。那背影不是朱古力又是谁呢,小刀实在是眼熟得很,怎么都不可能认成别人。

朱古力正背冲着台阶的方向,弯着腰伏在床上,小刀凑近一些,从两根木条的中间看着小床,他身下还有另一个人,安安静静的,不怎么发出声音,一部分是由于朱古力的警示,他穿着背心和短裤,竖起一根食指,煞有介事地伸在嘴唇前面说道:“不要叫,不可以发出声音。”,于是那人就真的听话不发出声音,朱古力还皱着眉,仿佛怎么都不放心似的,用另一只手轻轻捂住身下人的嘴,这让他的动作更显得严肃,严肃得像在教学。小刀又向上走了走,就不敢再动,这些台阶年代很久远,再向上就会踩出噪音来,他在这一阶上蹲下,从侧面仍只能看见朱古力庄重而红润的脸,他还在叙述着一些无关紧要的注意事项,最后终于对天翻了翻白眼,表示已经收尾,没有更多的话要讲了。

随后他低下头,去吻他的床伴,他每亲吻一次,就要抬起头来,舔一舔嘴唇,好像尝到了多好吃的东西,一定要自己回味,等这一口味道消散干净了,又去寻求下一次亲吻,这样往来了几回,另一个人烦得要命,从枕巾和床单中间伸出手,揽着朱古力湿漉漉的后脑勺把他拽下去,那只手一直按在朱古力毛茸茸的发丛里,手背上的筋骨根根分明,手腕舟骨附近的一圈环形浅沟由于使力的缘故凹陷得更深,里面水淋淋得反光,小刀脑子里一片空白,机械地咽着不断分泌的唾液,伸长脖子,去看另一个人,他的视线总被枕头发黄的角挡住。

“不是这样的。”那人突然说道,朱古力瞪大了眼睛,脸上尽是哀怨和惹人怜惜的委屈。

不过小刀已经全没有心思去可怜他,他被这声音吓得半死。

“嗳,不是这样的,你别捂——你先让我讲完。” 高进握着朱古力的手腕,不让他乱挥。

“你讲好了不出声的,你都答应了,你骗我。”朱古力的声音浸着水,还带着哭腔,好像他受了挺大委屈,高进喘了口气,把枕头拿开,垫到自己背后,这样他才能勉强抬高些身位,讲话不至于太费劲。

小刀一动不动,腿蹲麻了,跟腱和小腿又疼又痒,他的注意力全放在了二层,他师父穿着衬衣,认不出是哪一件,他类似的衬衣太多了,塑料的半透明纽扣一直开到肚脐上方,露出胸口苍白的皮肤,和小腹上的几条褶皱。

“你先要弄清楚你在干什么。” 高进把头发向后拨,露出眼睛,小刀看出他是打过发胶的,只不过做到现在,早就不起作用,刘海乱糟糟地散下来,顺着他手指向后梳理的轨迹重新塑了遍形状,服帖了半秒,又慢慢垂到耳际了。

“我不是在和你上床吗?”

“你和我上床,‘上床’是我们两个人的事,那我的意见,你是不是应该听一听?”高进缓慢地讲着,瘦长的手指把敞开的衬衣拢了拢,小刀霎时感到一阵火热的难耐,几乎哀叹出声。

朱古力抿着唇点头,高进便轻松地笑了笑,又去摆弄朱古力的头发,他与朱古力明明是同等年岁的人,眼神却苍老了很多,他到底是否仍然年轻,小刀思索着,思维上的老去和纯粹肉体的老去,到底可否混为一谈。

“我答应你的事,我不会骗你的,不过我们还没有开始,所以现在不算是违规,我不算是骗了你,只有几个亲吻,算不得上床的。”高进在他额头上点了点,朱古力就小幅度地摇头,不过他不是不同意,他被高进的叙述吸引,只是想尽快摆脱额头上微弱的刺痒,“另外,这里不是销魂别墅,叫一两声没什么不对,本身在做爱时叫一两声也没什么不对。”

朱古力还想同他理论,高进先一步昂起头,手掌作了一个下压的动作,示意他不要打断,那枚翠绿的戒指如同外面的所有景物一样放大了,明晃晃地在小刀眼前招摇,晃得他眼花缭乱,肠子都拧在一起。

“没有人骗你,骗人和说瞎话不同,骗人是很需要技术的工作,很复杂,骗起人来很麻烦,很难过,很没有意思,所以你不要总认为别人骗你,只有真正在乎的才要去骗,不然就只是开玩笑,不用动心地,随意打趣罢了。小刀,你也记着。”

小刀像踏上捕鼠器的猎物,猛然从楼梯上弹起来,头也不回地滚下几阶,又扶着栏杆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门口跑去。

“你尽可能地去体谅他,我看出你是会对人好的,不要轻易把人往坏处想。”

老人的话在他心头的弦上重重敲打,发出寺庙铜钟轰然的巨响,陈小刀惊醒得时候,还伴随着尖锐短促的喊叫,他从山崖上坠下来,直摔在地上,腰椎疼得像被外力摧折横断。

“做噩梦了?”

他仍畏缩着,不敢对任何声音作出回答,他惊恐地向四周望去, 浑身紧绷,嗓子干得发紧,动一动嘴唇就牵扯得整条喉咙酸胀疼痛。

“是不是暖风开得太足,给你关掉好吧。”

小刀的头脑仍是混沌的,迷迷蒙蒙地感觉有人凑过来,粗硬的纤维在他脸上蹭来蹭去,他的脸颊烧烫,眼球后面也好像生着一壁炉的火,动脉突突地跳着,冷冽的橡树味顺着一条窄细的路线飘洒过来,他吸了吸堵得严严实实的鼻子,没有氧气,干瘪的肺更加难受,索性屏住呼吸,伸出战栗的,发红的手去捕捉那一株橡树的幼苗,或是仅仅一颗油亮的橡子,随后他紧抓着什么东西不放开了,来到一块空阔而旷远的地域,仿佛是吹散火山灰的风,从南向北,让死亡的森林和小溪得以重生,恢复昼夜和四季。这于他就像是浇在火上的冰水,他只想要一杯冰水,其他什么都不要,不要啤酒,不要咖啡,不要气泡饮料,只要一杯冰水。

那一刻他下定决心一个字都不透露,他处于奇迹般地清醒中,决定将完整的一个梦境葬在记忆深处,藏好,藏深,要让师父没有办法找到,师父是好聪明的人,不过小刀有十足的信心,莽撞却异常强烈的自信心,认定高进根本没有可能朝他藏匿的那个方向思考。他随即想要对某个人产生仇恨,用恨意来降低没有渠道疏解的性欲,用恨意来校正自己扭曲的认知,用恨意冲淡自己对高进或是朱古力的一切情色幻想,然后在恨意的怂恿下大哭一场。但他不知道自己该恨高进还是朱古力,抑或是恨他们均真实地存在过,他想哪怕缺少了其中任意一个人,他都可以自由自在,无忧无虑地生活,可现在没有机会了,他的眼泪全枯在了泪腺里,而另一处的欲望却没有削减的欲望,因高进的到来而愈加蓬勃。

他苦恼着勃起,同时为此更加苦恼。他弓起身,条件反射地大口吸食着高进身上的味道,以此作为慰藉。

他的胳膊环在高进腰间,浅吟呢喃,轻声叫着他“师父”,收紧他的一小圈炽热的怀抱,就像某一个日夜他睡在朱古力身边,他突然想转过去抱住那一条颀长的躯体,当时他只穿着脏灰色的背心和松松垮垮的粉红色短裤,肩颈都露在外面,脚趾,脚踝,脚踝后侧干燥的纹路,小腿的弧线,因淌着汗而发亮的腘窝,里面凸起的浅蓝色静脉,裸露的白嫩的皮肤,像发的很好的面团,还有酒曲的醺香,大腿上的晒痕,蚊虫乱飞,那些刺痒的小疙瘩,抓挠出的甲痕,朱古力在酣梦中哼着呻吟,却远不如现在的情色意味更浓。

远远不如。

高进是另一场崭新的春梦,恐怖,危险,在这场轮回里,掉落的冰凌随时将人杀死在第一次昼夜平分之前。

小刀想起了那些日子,想起了香港的小弹簧床,他连拉斯维加斯的版图都没有踏上就开始思乡。不过高进没有动,没有礼貌地推开他,静悄悄得任由他抱着,小刀知道自己这一步走的不对,但高进却反常地没有指正。于是他想尽量享受,享受在高进身边缠留的时间,到了必须要去卫生间解决下半身乱七八糟的麻烦事时,他会有感觉的。

一个人的气味很难改变,是原始的,携带在血液里的,纯粹肉体的特质,比性情和观念更难抹去,小刀的五根手指轮番在高进的黑色西服上摩挲,好像因此他的指纹就能直接穿透布料,印在高进身上似的。

高进惊诧地看着满脸通红的青年正把脸颊按在他的外套上抽动着鼻子,两片嘴唇抿成诡异的弧度,笑得既傻气,又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他把手背放在小刀的额头上,只觉出不同于高烧的滚烫,头顶的风扇源源不断将加热过的气流吹到他面前,他闭上眼,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

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做过梦,没有做过属于他自己的梦,他的梦是朱古力的梦,而朱古力梦到的则是他自己,他被迫在现实中回味梦里的自己,审视另一个角度看到的,全然客观的自己。他曾以为如果他想做一个好人,只要放弃一部分人格就可以做一个真正的好人。

他可以是神,可以是一个传奇,一个赌桌上的神话,一场风云变幻的主导者,可以是一个领袖,一个飘零的影像,一张只有背影的照片。

可朱古力是一个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十足完美的人,他在阳光下有清晰的脸和黑色的影子,他轻轻松松就拥有了高进再也无法企及的最美丽的半个月。

是仅过了半个月,回想起来居然仅过了半个月,这样短暂。高进把自己的前半生和朱古力不存在的前半生拼凑在一起,再把这半个月作为自己的末尾,他把每一个细节都尽量回忆起来,然后细心地重叠,粘合,即使如此,他也想象不出这个病态的混合体未来的日子。

高进惶然地意识到他所能掌控的发展就到此为止了,他和朱古力,朱古力和小刀,他和小刀,以后的一切都将朝着失控的边缘延续。

小刀估计是同样的想法,因为看不到未来而感到挫败,这样的挫败是极为深重的。

高进终于叹了口气,睁开眼睛,他大抵猜到了小刀梦见什么,可那正是他设想中最坏的情况。

人人都觉得赌博是歪门邪道,却觉得股市,期货,投机和房地产是正经行业。如果说谁家出了一个赌徒,他们事先就颓丧地定论自己的姓氏一定会败落,谁家若是出了一个金融界的打工仔,即使还在某所三流大学的经济专业念书,也是长辈口中将光耀门楣的希望。这样的认知饶是令赌徒也觉得可笑,令经济学家也觉得可笑,两方都认为外行人无故地低估了自己的风险,夸大了自己的疯狂。其实这两个领域分别都有那么多的失败者,也有那么多愚蠢的人前赴后继,本质上是相当的,有人说拉斯维加斯上一秒是天堂,下一秒就是地狱,可见人人都接触得到赌博,可并不是人人都懂得金融呢。

飞机在麦克卡兰机场着陆的时候,小刀才刚刚从厕所里出来,晕晕沉沉,面色铁青,耳鸣比在上空时更严重,先前他因为一阵一阵强烈的下腹部痉挛而间接出现了消化道的不适,气流在血管里乱窜,积压在每一条窦道里,他每每都害怕这样强烈的冲动会在面相上表现出来,从而被师父察觉,因此才不断地要去借洗手间的镜子整理仪表,最后一次他不得以坐到马桶上脱了裤子,胡思乱想着抚慰自己长时间充血的阴茎。他回想起那个梦,回想起是朱古力在和高进上床,朱古力竟然睡了高进,那可是——这是怎样一番诡谲的景象,他作为一个沉浸式的旁观者,眼睁睁地见着那两具肉色的,但并非完全是肉色的,他仔细想了想,高进只是脱了外套,剩下的衬衣西裤可还都整整齐齐地穿着呢!朱古力才是那种会为了上床率先把衣服都脱光的人,小刀虽然不能幻想他跟谁上床,可他洗澡的时候就是如此,乌鸦还在举着花洒调节水温,他早就脱得精光,左顾右盼地在浴缸或者小马扎旁边站着,手指在浴帽里戳来戳去,胳膊下面还夹着一本五颜六色的杂志。

小刀偶尔看见这幅画面一两回,他发现朱古力身上很白,尤其是背部和大腿的上段,长长的身条,下腰部靠近脊柱侧有两个不大显眼的凹陷,在他微微后仰时凹下得尤为明显,下陷处有一圈亮亮的阴影,带有浮雕印刷的效果。齐着腘窝的下缘有一条浅淡的线,再往下肤色开始渐渐发深,那应该是来到他们家以后,常穿垮里垮气的短裤才晒黑的。小刀没有斗胆向前方走,因而看不见正面,至于他为何会突然对这一幕产生羞耻心,他自己也想不清楚,可能正是朱古力对羞耻的不敏感,反而激起了他的敏感。

他无故地感到怅惋,长而古怪地吁了口气,因为深知高进不可能再在自己面前展示出纯净而充满风情的样子,落落大方地卖弄,不晓得究竟是谁更寡廉鲜耻。总之他已经永久地失去了观赏到这一幕的权利,然而他正坐在和高进同一平面的某个小角落,“落落大方”地发散着旧春思,思想总是不受制的,他尝试用想象来复原场景。

在那里他好像替换进了朱古力的躯壳,借用朱古力的手指,剥开高进所剩无几的衣物,薄薄的高档工艺品,无色无味,也有色,只是白。他需要闭上眼,这样才能避免回忆偏差,指尖上才能被大脑赋予奇异的触感,与真实的触感无二,他触摸着厕所里冷冰冰的空气,好像在触摸梦里的一具胴体,他这样无意识地卸掉了压制的劲头,射在前方窄小的挡门上,有一些白色浑浊的浓液从关不严的门缝里渗出,染脏了过道里的地毯。他颓丧地提好裤子,洗手,抽了几张纸巾蹭干,确认身上这套昂贵的服装没有污损,最后才扶着门走出去。

空气微苦而甘甜,甜得发腥。

高进从心里觉得抱歉,这一趟航班飞得很久,横跨了一个晚上,窗外的落日彻底沉入墨海以后,就再没有亮光,机身在黑暗的热浪里断断续续地颠簸,这样的环境中人很容易感到不适,更何况小刀才做了那场噩梦,一个含有他的过去和现在两个形象的噩梦,高进想当然地认为在小刀的梦里,一定是他的两个角色在互相博弈,只有他们最终分出胜负,一个杀死另一个,或者一个主动自杀,才能停止。

拉斯维加斯不大对私人飞机开放,尤其以高进的身份,在本地不是很受“欢迎”,因而才搭乘公共航班,他特地买下了头等舱的座位,龙五早已自动请愿坐到帘子外头的商务舱去了,因而整个空间里只有他们二人,高进没有想到小刀对高空的反应这样强烈,此时他望向年轻人惨淡的面色,一时不知道该先安慰还是先道歉。

好在当地接送他们的车子据说已经等在机场出口,一条狭长的过道上挤满了人,机场里开着冷气,水分顺着通风管道蒸发到炎热的外界,一点也不潮湿。不同肤色的面孔从等候的人群里插空浮现出来,和大大小小的写字木牌混在一起,多数涂成唱京戏似的装扮,像是舞台上蹦蹦跳跳的小丑,但他们看起来都不是以让人发笑为目的的,只是单纯地害怕在这一片浓墨重彩的海洋里变得不起眼。

海关的手续一向繁琐而缓慢,几条长龙似的队伍拐着弯盘踞在小厅里,不知道高进用了什么办法通过得很快速,他们从一条不为人知的小通道出去,没花几分钟就经过了基本的入境检查,走到门口的两颗巨大棕榈树冠下面,自此算正式踏上了拉斯维加斯的土地。一个面色黝黑,体格健硕的矮小青年迎上来,手上不停打着招式,大声嘟囔着一连串小刀听不清楚的模糊发音。高进立刻用同样的语音做了回应,在小刀看来就像是两个外星人接头。

青年扬着巨大的微笑,把行李箱都丢进后备箱,招呼众人往车上坐,是一辆外国牌照的小汽车,看着有些单薄,用专用的油漆漆成蓝白色,没有香港本地的马路上跑着的那些车子的厚实的感觉,都是黑白片里经常会出现的仿佛模型的款式。

“他是西班牙人。”高进放慢了步调走在后头,跟小刀耳语道:“是我朋友,很好客的,你同他讲粤语他可以听得懂,嗳你往那边看。”

小刀吸着鼻子向高进指的方向看去,有两对男女正在马路边上拍摄婚纱照。

“真浪漫。”他小声道。

“欢迎来到拉斯维加斯。”高进挑了挑眉,这句话让小刀立时恍惚了一阵,等他回过神来,高进已经在几米远外朝他微笑了。

龙五向接送的青年打听了租车行的位置,就打算先去办理交通方面的事务,高进和他约定好晚餐的时候在天空酒店一层见面,就拉着丢了半个魂魄的小刀钻进轿车里。

热风携带着细砂颗粒,吹得人眼睛又烧又胀,再加上诸多绚丽的颜色都填在目所能及的范围中,像是往已经上好底色的画布上随意泼洒自制的丙烯,再用戴了橡胶手套的手肆意地抹成一团,而摆放画板得到房间却是纯白的,只有那一小寸扎眼,让人想要盯着,很难挪开目光,却头痛不已。

西班牙向导如高进所说的一般热情,喋喋不休地说着带有异地口音的粤语,小刀把脑袋向驾驶座凑了凑,大概可以听懂,他讲拉斯维加斯在西语中的意思,好像是“水润丰沃的青草地”。

“就像马场,高尔夫球场。”向导兴高采烈地为讲解添加更多注释,因为身体不断摇晃,油门也踩得有松有紧,车身不规律地摇动,小刀又一次想要呕吐,他缩回来,把窗户打开一条缝隙,热风里的阳光和沙尘气味起不到任何效果。

“没有那一层寓意,赌马的起源也是要靠赌徒和黑帮,不过是通讯业和服务业的赌徒。”高进坦然坐在他身边解释道,声音不大但是容易清晰而完整地听见,“任何一个行业的先驱都是不要命的赌棍,他们比我们这种只会玩牌的要厉害多了。”

说完他从后座伸出手在司机肩膀上拍了拍,车子开得稳了很多,不再晃动,西班牙人热烈地点着头,而后便专心于驾驶。小刀当时便觉得他肯定没有弄明白高进的意思,他只不过是觉得高进说的话不会有错罢了,这样一想,他似乎能够从这外国小子身上找到一些共鸣。

一路上有不少婚纱摄影,到后来小刀觉得机场的那两对实在平平无奇,甚至有些谨慎和胆小,他见到两个女人牵着手亲吻,宛如雕塑般的古铜色皮肤亲昵地贴着,金色的阳光透过她们同样金色的卷发,在柏油路上筛下细碎的黄色小圆形斑块,也有年逾古稀的老夫妇在被太阳烤得亮堂堂的土丘上野餐,有脸色苍白恐怖,裸露的胳臂上纹着紫黑色刺青的男人拥着身材娇小的学生装女生,那女生看上去连十五岁都不到,她们拍完就嘻嘻哈哈地涌到小酒馆里去了。

疲惫过后小刀开始迟钝地感到兴奋,看见的一切都让他觉得新奇,他从后视镜征得司机的同意之后,把窗子开得更大,路过的风大部分从窗口吸进来,他的头发里很快也布满了沙砾,不过这更让他兴奋了。

“我们直接去酒店吗?”他扭过头去问高进,后者没有答话,一语不发地看着后视镜出神。

小刀又问了一遍,高进仍然没有搭理他,小刀顺着师父的目光向后视镜的镜面上看,除了耀眼的白光什么也没有,反光镜从他这个角度是很难见到的,只能看一个蓝色掉漆的把手。

“师父。”他伸过手扯了扯高进的袖子,高进猛然警觉,眼里晃动的光险些溢出来,小刀也不敢说话。

“去吃点东西吧。”高进想了想说,艰难地收回黏在镜面上的眼神,他倾身向前,对司机问道:“大道尽头那个市集开了吗?”

“每日下午都开放,一直开到午夜。”西班牙人回答。

“那么就去市集,早餐和午餐都错过了。”高进看了小刀一眼,后者无缘无故地脸红,高进可能是吃过早饭的,小刀则因为频繁地出入厕所而错过了飞机上准备的早点,个中缘由只有他自己知道。


离市集还有一段距离,高进就让司机停车,称要和小刀两个人步行前往,西班牙青年约略有些着急,很想要做带领他们游园的导游,小刀不知所措地站在远处,看他们用外语争执了一阵,最后青年还是拗不过高进,唠唠叨叨地说了很多项一定要他们记得品尝的食物才恋恋不舍地开车走了。

“他知道你是赌神吗?”去的路上小刀忽然提问。

高进已经把外套脱了挂在肘弯上,溜溜达达地行走,不时回头看一看身后远去的巨型仙人掌和雪白的路灯柱子,这时听得身边的提问才摇头道:“他以为我是商人,知道我是来这里赚钱的,我以前在生意上援助过他,他很信任我。”

“我以为你们是很熟识的朋友。”小刀崴着手指说道。

高进有些惊讶地向他瞧了一眼,而后低下头笑了一声,过了很久才说:“我没有那种朋友,况且这对一个在拉斯维加斯讨生活的人来说太残忍了。”

“这是什么意思?”

“我很容易给人带来不幸的。”高进抬起头,目视前方,声音飘飘荡荡的:“会给身边的人招致灾祸,拉斯维加斯到处都是博彩业,要是跟我走得太近,他恐怕这辈子都赢不了钱。”

小刀脚下绊了一跤,险些栽倒,高进没有停下。

仙人掌消失了,远处的人声吵闹起来,市集已经近在眼前,一座巨大的石砌拱门扎在地面上,油炸物的香气在低空中散开。

“怎么这么说啊?”小刀对着他的侧影说道。

“报应。”高进说出很可怕的词,脸上却好像很随意,一点没有改变,不过小刀一直盯着他,他总有些别扭。

高进显露出一点不自在,小刀心里就难免会更加翻腾,他很肯定地确信师父对他藏了很多事情,这倘若放在原来,他是不会太在意的。可他在香港可以任性妄为,因为他熟悉那一片生养他的天地,现在到了外面就千万不可以不管不顾,毕竟这里受制于他人,他已经自动地切换到更成熟更稳重的一面。

他明白如果因为朱古力很粘人,就理所当然地认为高进也该如此,这是很错误的,所以他放弃了这个念头,可是他不明白一个人难道真的可以改变得翻天覆地吗,难道说朱古力可以全然对他坦承,高进就可以全然对他封闭而不负半点责任吗。朱古力不是高进刻意扮演的另一个角色,他是从高进体内剜出来的一小部分个性,可他们竟然能如此天差地别,如果外貌不同的话,就根本毫无关联,一个人彻底地抛弃一部分个性,这也是可能的吗。

或者说也许高进也是一个单独的角色,他和朱古力只是不会有交集的两个圆圈而已,他在逃避所有朱古力的部分。

“那么那个一直送书给师父的人呢?”小刀有些火气地问道。

“什么书?”高进有些困惑,可能是为这个问题本身,也可能是他听出了小刀不对头的地方。

“香港那栋别墅的书架上很多本书都包了书皮,书名写在侧脊上,用细细的钢笔写的,我看着觉得不像师父的字,是已经转赠了给您,还是委托您保管,总之这种事不应该是只有很熟识的朋友才会做的吗?”小刀四平八稳地说道,语气颇为冷静,高进皱了皱眉,在一家零售服装摊位前站住。

“这个好看吧。”高进没有答话,而是侧手拈起了摊位上的两条领带,一条明晃晃的紫色, 另一条则是灰突突的黄,还有银色的,宽窄不一的条纹,没等小刀同意,他已经付好钱了。

小刀又气又感到好笑,这个人连避免问题也可以避免得堂而皇之,再生硬的接口也可以拿来用,用得行云流水,仿佛一个脱罪的惯犯。

“买领带干什么使?”他撇了撇嘴,顺着高进地意说道,话里有一股天然的讽刺感,大概是女友核对完晚归男友的供词,发现和自己掌握的对方的行程信息大大不符时才会表露出的语气。

“换上。”高进不由分说地去扯他的领带,然后把紫色的那条扔在他怀里,自己则安然竖起衣领摆弄黄色的那条,银色的磨砂条纹耀眼得很,路过的几位衣着清凉的褐皮肤女人都不遮掩地大笑。

小刀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打理完毕,又兴致勃勃地去看卖墨镜的桌子,吓得赶忙换好领带,跟在高进身旁尴尬地回应围观者投射来的疑惑目光。

“五哥!”高进突然叫了一声,向外围人群走,小刀迅速看遍了几张面孔,哪有龙五的影子,再看高进已经径直朝着一个陌生的亚洲人走过去,小刀咬着牙跺脚,觉得脖子上勒着领带的一圈尤为火热,辣辣得发疼,他小跑着跟上去,忙不迭地提醒高进那个人不是龙五,话一说出口,他又觉得自己像个傻子,高进怎么会认不出龙五的形象,怎么也不可能随便拣一个人就当成“五哥”。

高进只顾往前走,被他错认的那个亚洲人同样一头雾水,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一高一矮两个人朝他走来,高进很亲切地搂着他的肩膀向市集外走,一想到这种做派很符合帮派打手劫持旅客的风格,那人就连喊也不敢喊,更不用说拒绝了,就这么浑身僵硬地被带离了出去。

刚一离场,高进就凛然了神色,连番道着歉将“人质”撇开,拦了辆出租车,先把小刀推上后座,自己再坐进去,车辆一直开出老远,小刀从玻璃向后望,那亚洲人还伫立在路边飞扬的尘埃中,呆滞地凝望着出租车的车牌。

“中文听得懂吗?”高进在驾驶座上拍了拍,司机是个年纪不小的男人,坐下的时候肚腩圆鼓鼓地堆在腰间,一头剪得很短得卷发紧贴着头皮,发际线汗津津的,喷着刺鼻的香水,细小的瞳孔显得他整个人麻木而慎重。他对高进的话反应了一阵,才结结巴巴地嗯了几声,随后又拼命摇头。

“后面那辆车,看到吗?”高进简短地说了几个英文词,然后指了指后视镜,确保司机看到了他所指的目标,镜子的正中央露出一台黑色的扁平小车的影子,很显眼,像是某种滞销的日本型号,阴沉沉地行驶,尽管在十几米开外,小刀仍然觉得它安静而冷酷,悄无声息,在毛糙的路面上也可以开得如履平地。他突然紧张起来,肺部的空气压缩得稀薄。

“甩掉。”高进命令道。

拉斯维加斯的出租车司机都养成了这样一种觉悟,只要客人付了足够的钱,就理应服从他们的一切需求,不论他们是清醒还是烂醉,是靠见不得光的小把戏赢了钱因而遭人追杀的愣头青,还是输光了身家为债务逃难的破产商人。尾随的黑色轿车在异国的道路上仍然是新手,又不好很紧密地贴上来,出租司机的车技更高一筹,过了几道路口,后视镜内就不见了追踪者。最后他们停在天空酒店外时已临近傍晚,有红衣的侍者小跑着过来开门。

小刀还不住地朝后挡风玻璃看,却认不出什么黑车,路面上的车辆多起来,大部分牌照他都不认得,很容易混淆,到最后他连那辆黑车长什么样子都忘了。

街灯亮起来,已经看不见任何沙漠的迹象,空气很干净,有沙子焙烤过的气味,夜风干燥得很,绿化带种着很多低矮的灌木,坚硬的枝杈从木栏里刺出来,头顶上挂满了香烟和酒的广告牌子,从每一条码放好顺序的细玻璃管里发出粉粉绿绿的荧光。香港的路上小酒馆亦很多,这里则替换成了赌场,说到底,也是纯粹消耗的场合,把梦想寄托在这种地方的人一定是傻子,小刀有些骄傲地想。

高进不打算主动就方才的事做什么解释,独自到前台去办手续,小刀插着裤兜,在酒店大堂里左转右转,过不多久高进就拿着房卡回来,放了两张在小刀手上。给他们推行李车的服务生是个黑人,三十岁左右,高高瘦瘦,颧骨从脸颊两侧凸起,头一直低着,没有什么话说,沉默地跟在两人身后上了电梯。

这时小刀才有空问起追踪的事,高进则一直从电梯里往外看,外层采用了全透明的玻璃制造,可以看见酒店里一大一小两个游泳池,被藏在树丛里的灯泡照做蓝色,视线慢慢上升,水里漂浮的人越来越小,都成了浴缸里的塑料鸭子。

“不知道是谁,可能是寻仇的。”高进若有所思地开口,小刀心里有些疑惑和恐惧。

“有谁要寻你的仇?”

很快抵达了十五层,高进把眼光从缩成一小块的水面上收回来,从口袋里找出一沓叠在一起放好的钞票,搁在黑人手里,然后挡住电梯门,让行李车先走,走出一两米,他才回头答复小刀道:“我仇家不少的,要说最近,估计也就是陈金城。”

小刀瞪起眼睛惊道:“他不是已经进去了吗?”

“进去又怎样?陈金城是一个代表,新加坡赌王,也是一个代表,不只是他自己一个人,他代表一个复杂的利益集团,很多人为他做事,现在他出了事,也自然有很多人要维护他。到了,换件衣服,十分钟以后,我们出发。”

高进向前方走了几步,从紧挨着的门刷卡进去了,小刀留意了附近所有的房门号,他们两户之间虽然查了两号,但是正好在同侧,两个卧室中间只由一道上了锁的房门隔着,小刀将头侧过来,整个耳朵都贴在那扇门上,用力推了推,只有锁舌空荡荡撞来撞去的闷响,他立刻停了手,用心去听对面的动静,当然是什么都听不见的,他起初怀疑高进在房间里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站着,或者同样也是站在这扇门前,关注自己的动静,不过转念,小刀知道很少有人会同他自己一样无聊。

等到了十分钟,他还是没有换衣服,连行李箱都没有打开,他在床上舒舒服服地躺了两分钟,闭上眼什么都不想,空调的温度适中,且有加湿作用,将那些锐利的空气软化,小刀躺在这样的环境里,困意就此堆积起来,越积越多,险些招来梦境,他踉跄着跑进卫生间里洗了几把脸才到走廊上去,正碰上高进也出来,两扇门一同关好,发出两倍大的声音,小刀抬起眼时便愣住了。

高进原本大概想要自然一些,如果小刀没有注意,那么也就这样走了,不过小刀怎么可能注意不到,他脱了厚重的外套,换上朱古力第一次去大口环赌场的格子衬衫和西服,发胶也没有抹,十分钟居然还可以洗一个澡,把头发吹到半干,甩一甩出来,因为发梢还带着水,所以暂时还服服帖帖,不过等一下进入拉斯维加斯的晚风会变成什么样子就很难说。

小刀还在盯着他看,是一种狐疑和困扰的眼色,里面还带一点惊喜,高进突然紧张起来,小心地把衣摆扯了扯,这一扯倒把领带扯歪了,他用五根手指插进头发里,顺着拨弄了几回,把软趴趴的发丝向后梳了梳,小刀的手抬起来,嘴里发出几个音节,像是要阻止他的动作,不过最后也没有说出完整的话。头发不听他的话似的,刚梳到后面,又从两侧落回来,盖住鬓角。

“怎么?”他问道。

小刀缓慢地摇头,却还在盯着他看。

“拉斯维加斯的赌场都不欢迎我,想顺利进场的话,最好是乔装过的。”高进迫切地解释道。

“我是好奇师父竟随身带着朱古力的衣服?”小刀眯起眼笑了笑,有几个外国人从他们身边过去,带过一阵浓郁的香水味。

高进身上本来没有味道,沾上什么味道就变成了他自己的味道,现在这套衣服好像个保鲜袋,把他裹在里面,仍然是淡薄得没有味道,沾也沾不上什么,好像随时都可以消失的样子,让人在随他通过转角和路口时格外想要跟紧。

“能省则省,趁着还合身。”高进挑起眉,“不可以吗?”

小刀当即赔笑着说哪有什么不可以,高进不再理他,两人在酒店的餐厅吃过简单的自助,连车也不坐,就往赌场去了。

按照跟高进的约定,龙五已经在他指示的门口等待,小刀以为龙五对高进的一切都知情,不过显然他也被高进的打扮吓了一跳,反复确认了几遍才敢唤他作“高先生”。

高进脸上看不出不悦,倒有些计谋得逞的快意,他对龙五交代了几句,后者便率先从正门走进去,他和小刀在入口停留,查过身份证件,购买今晚需要的筹码。收款的金发欧洲女人探出头来瞥了几眼,对他们两个并不抱什么期待,认为不过是某个亚裔旅行团偷偷溜出来的两个耐不住寂寞的年轻人,所以在看到高进只掏出几张小额纸钞时,她也没有多少希望落空的不满,数了寥寥几枚赌注,用手捧着递出来,连盒子都没有装。

小刀没有想到他们的基础资金连五百块都不到,他想要赚钱还会提前向花柳成借个十万八万,折合成美元也有一两万,五百块不知道要玩几把才能起家。高进心情一直很好,手里托着一把薯片似的筹码,在人群中穿梭,对每一张桌子都只是短暂地看上一眼,并不停留。小刀还未到过这种规模的赌场,所有客人都衣冠楚楚,还有穿白色紧身西服的侍者端着一盘插满柠檬片的蓝色混合饮料来回转悠,仅仅是听着象牙球撞上挡板的声音,就吊起了小刀的兴致,那些声势浩大的机器往往最能够吸引人的注意。

“喜欢那个?”高进突然转过身来问他,小刀差点没有刹住步子,茫然地点头。

“那就去看看。”

两人站到轮盘的外围,小刀使劲扭动着脖子,也看不清里面的情况,高进等了一会儿,从掌心拨出几片放在小刀手里,把他从人群的缝隙里推进去,示意他找空位坐下。

轮盘周围只剩了一个空位,他只有那么一个选择,而这一局的象牙球已经抛洒出去,在定子和转子之间的空间疯狂跳动,被挡板弹射到标有不同数字的空格里。他只有再等一轮。

赌客有大声喊叫起来的,叫着他们购买的数字,嘴唇上沾着的盐粒飞到空中,除了英语还有很多种更弯弯绕的语言,最后象牙球停在某个小格里不动了,尽管转盘还在缓慢地打旋,但是离心力已经不够把象牙球从那个小格的肚子里抛出来,结局已定。

小刀在满场的欢呼和懊丧声里看向高进,后者已经来到他身旁,揽着他的肩膀俯下身来,凑到他耳边讲了什么,小刀一句也没听见,他盯着高进突然放大地侧脸,人群的声音也同时被放大,那些庆祝和诅咒,全都落在他的听觉里,却唯独没有高进的声音,只有掺杂着均匀热量的气息扑在他肩上,小刀咬着嘴唇,觉得整个半边的脖颈都熊熊燃烧,领子上的皮肤变得鲜红,最终高进打了几个响指才让他清醒。

“你在听我的话吗?”高进颇有些戏谑地望着他,小刀认为他在提问的时候都是已经知道答案的,至少知道一半,于是他只得摇头。

“这是现代化的游戏,和过去不同,因为是在抛出去之前就得下注,所以没有计算的机会。”高进指了指转盘,然后握着小刀的手,把筹码放到固定的数字区域里。

他的手指很凉,比小刀手背的温度还要低,几乎和小指上的尾戒等同,小刀的手心里渗出汗水,扔出去的筹码都湿漉漉的,现在他很想来一杯那种蓝色混合饮料。

这样一连赢了几把,高进仍然没有更改每次下注的数量,表现得异常谨慎,他们一直缓慢地推进小幅度的胜利,直到面前堆积的筹码几乎要引起庄家的注意,他们就从桌面上退下来,这时他们已经有了一只用来盛放筹码的小盒子,是荷官赠送给他们的。

“师父刚才还说了什么?”小刀问道,高进正忙于把不同颜色的筹码分开放好。

“你刚才应该注意听,而不是盯着我看。”

“嗳,我太紧张了。”小刀如实回答了最无关紧要的一个原因。

“我说你渴不渴。”很显然不是这个,不过小刀还是给了肯定的答复,他们身边没有端托盘的人,放眼望去,只有在远处才有服务人员,他们就向远处走去。

“别喝酒。”高进嘱咐道,“我们下半夜还有别的事。”

“你以往在拉斯维加斯的赌场都穿成这样吗?”小刀低声询问,高进匆匆瞥了他一眼。

“你知道如果你手里只有五百块钱,又想来赌场转一圈,又希望最后身上还能满打满算地剩下两百五十块的话,应该怎么做?”

“啊?”小刀没有跟上他的语速。

“把两百五十块放在酒店,不要带进赌场。”高进笑起来,在他肩上拍了拍,这让青年更加一头雾水,他便继续道:“你以为每次我来赌场都是找人拼命,不让其中一个倾家荡产誓不罢休的吗?”

“不是吗?”小刀磕磕绊绊地说道,顿时感觉有些难为情。

“你看太多电影了。”高进摇头。

小刀登时无话可说,他从侧方打量他高翘的眼尾,高进每次和他讲话的时候都要弯一点腰,不仅是因为身高的差距,场里很嘈杂,如果不拉近距离沟通,他们也许会错过彼此口中的一两个词汇。即使高进提醒过他应该着重倾听自己的话语,但小刀总不自觉地被他的动作夺取心神,他每发表完一段理论后,伸出一小段舌尖将唇面舔得水光艳艳。他的专注,以及对赌博表现出的轻微的不屑,朱古力是更温和更不自知的形式,而他是更锋利更蛊惑人心的形式,两人达到相似的效果,却彻底背道而驰。小刀看着他看久了,越来越看不出一个朱古力。尽管他们的形象重合,放在其他人眼里没有差别,甚至于他们主观上就认定这是同一个人,同一个人的不同阶段,但是他陈小刀对两个人都如此熟悉的情况下——虽然只是对朱古力熟悉,他对高进不能称作到了熟悉的地步——却一定可以分辨出来,他可以担当东道主的角色,牵着朱古力的手在赌场里乱逛,却不能对师父这样做,并不只是因为高进才是这里的常客,而是他们的关系已经从根本上发生了转变,一些微妙的不平等浮现出来,并深深地嵌在这一座天平上。高进仿佛能玩弄和掌控这两个角色,在其间切换自如。

小刀从未想过要从朱古力身上能获得什么,但他无不怀念那双仰望的清澈的眼睛,按理说,高进才是第一个进入他生命的人,但也因此,永远不可能发展成他同朱古力之间的感情,正如崇拜永远不可能发展成爱意,且有可能往更可怕的方向偏离,这都是小刀目前所不能设想出来的。

“21点那边有橙汁。”高进站在场地中央四处看了看,“你只要记住,在香港所有带有人脸的牌点都记作半点,在这里则记作10点就够了。A根据你自己的意愿,可以用作1点,也可以用作11点。”

“这到底是数学还是运气?”小刀哭丧着脸,高进已经拿了饮料回来递给他一杯,橙汁是用果肉鲜榨的,并没有自作主张地调入酒精,这点非常不错。

“运气。”高进眨了眨右眼,向他举起手,两人不顾周围人惊异的目光,在场地中央碰了碰杯。

高进绝对是称职的老师,有他在身旁站着,哪怕是整晚没有赢过钱的赌徒也会觉得时来运转,他告诉小刀什么时候应该停止叫牌,为何停止叫牌,是根据发牌员手里明牌的点数,还是根据玩家脸上的表情,当然这些都是他趴在小刀耳边悄声传授的,不能让更多的人听见。

小刀愈发享受这样公开的私密氛围,好像是把一个严格的两人世界大胆地展示出来,同时又借助玻璃的简单反光来藏匿,使得这个玻璃房在群众眼里仿佛消失了一般,他享受的正是这种若有若无的亲密关系,从中可以获得不明的刺激感。

转了几圈,他们赢得的筹码两个人都拿不下,这一沓本钱足够上更高一级的台面,但是高进不再往更深的场合探索,而是转身进了休息室,轻车熟路地走到最远端的包厢,这条路线他其实一早就计划好,一路赚钱过来的策略也在计划内。小刀虽然觉得遗憾,不过想起他说下半夜有其他活动,就抱着筹码跟上来。

包厢里有人在等,是一个亚洲人的面孔,脸让头上的彩灯映照得发红,没有保镖,面前的圆桌上摆着酒杯。高进似乎同他很相熟,他走进来时,那人便微笑着起身,迎过来握手拥抱,对小刀也没有看一眼。

“这是我朋友,张宝成,北京人,很厉害的魔术师。”高进侧过身把小刀拉过来,同时为张宝成介绍:“陈小刀,我徒弟。”

“你收徒了?”张宝成异色道,高进只是笑着在小刀脸上看,并不做什么解释。

“师父以前不收徒的吗?”小刀有些头晕脑胀地问道。

张宝成犹疑了半晌,发出一声尖锐短促的笑:“他这人刁钻得很,很少有心仪的年轻人,你是怎么办到的?”

高进始终不语,小刀还没听过有人这样评价过他,好像硬着头皮说道:“大概是,一时兴起才挑的我,我也不明白。”

“他可不干一时兴起的事儿。”张宝成终于想起来和小刀握了手,随即说道:“焰火表演还有几分钟,我得去开场,你们跟我到室外去吧,所有人都到了。”

“他说的是什么人?”小刀跟在高进身后,张宝成走在最前。

“所有跟我一样‘声名狼藉’的。”高进笑道,“今次在这里有一个集会,解决最近突发的状况,同时统一商定接下来一段日子的做法。”

晚会的会场设在室外舞池中央,从地面升起一个巨型的白色混凝土圆盘,高大的棕榈树每隔几米就栽种一棵,这样围拢了半圈,树木的纹理很逼真,很生动,不过这里的气候是不适合棕榈生存的。已经有一些买了门票出场的观众聚过来,在舞台前交头接耳,他们裸露的臂膀在夜空下闪闪发亮,像是涂了一层油脂。

集会就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举行。

如张宝成所言,大部分参会人都已经坐好等候,一眼望去有不少年逾半百,头发灰白而精神矍铄,小刀不知道他们是否会留下照片,还是和高进一样躲避镜头,不过这些脸见过一次,确实是难以忘记,有几个人将眼神投射到小刀身上。

“这是我徒弟,陈小刀,往后要拜托各位的照顾。”高进重复了对张宝成说的话,不过加了后面一句。与会者面面相觑,并没有人将自己的亲信带来开会的先河,不过倒也不是明令禁止,并没有人冒昧询问小刀的身份,大抵是见他同高进一起出席,就算是有疑心也自知不能多嘴。

等他入席,立刻就有人开始关心陈金城的下落,他曾遭到各国通缉,不讲究手段,不讲究道义,因此一直不够资格来参加这种级别的集会,在公海上躲了这么久,他此次的出山着实撞破很多人意料,但是其失败之迅速,也同样让他们没有想到,只能说缺少戒备的意识,活该栽在赌神手里。

“我受朋友之托,完成一场约定好的赌局,是他自己太大意,没等船开出公海就犯了人命案子,现在大概在赤柱住得还习惯,没有听说他要出来。”高进给这件事做了结语,示意不用再担心。

“还有一个叫仇笑痴的,好像要走陈金城的老路。”旁边有人开口,苍老的音调透着一股本能的畏缩。

“谁?”高进没听过这个名字。

“仇笑痴,后起之秀,很擅长用科学和数学来计算这些赌博项目,不过他没有什么善恶观,只要对自己有利,不管多么损人的事都会去做,这一阵他正在四处招贤纳士,扩展自己的势力范围,偶尔也会去挑战一些实力一般但名气不小的大佬,胜负均有,胜出率更高,照这个形式,早晚会落到我们这帮人头上。”

高进没心思往下听,摆了摆手,作评论道:“这种只认钱财名利的小丑,自私,自负,没有基本的生态理念,这样的人走不长远,本来连赌桌都很难上,只可惜和平年代,有法律保障这些人的人权,随他自己去玩好了,你们照章办事,不要坏了规矩,不要弄得乌烟瘴气的,赌博就是赌博,根本上是娱乐,而不是战争,谁想借此来证明自己,谁才是真正的本末倒置。”

“那么就不管了?”

“不管,还有什么事。”

铜钟敲响,飘渺而悠扬的管乐从低到高,由远处传来,焰火表演宣告开始,巨大的冒着光屑的白焰直冲云霄,音响播放起震耳欲聋的乐声,从摇滚到流行,人海中发出浪潮般的呼哨。

“其余的就没有什么,很安定,你带一个年轻人来,该不会这么早就选定了接班人吧?”说话的人向小刀打量了几眼。

高进默然,深褐色的瞳孔里好像坠入了几块白色的石子,水波围着投石处划开一圈圈的涟漪,细小的颤动,那是路过的风留下印痕,还有垂到水面的柳条,和浮上来呼吸的鱼。

“我这次来,路上遭人跟踪,在香港时没有注意,不知道是从那时就开始,还是到了此地才开始。”他轻飘飘地说道,眼里的花火从未停歇,他面朝着舞台的方向,小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边已经进入状态,犹如一匹蒙在鼓面上的绸缎,随着节奏涌动。

“有没有头绪觉得是谁指使?”有人问。

高进一声不响地露出微笑,浅淡地扫视了几人,轻轻摇头,他在小刀腿上拍了拍,自己先站起来,其他人也跟着起立,同他告别,小刀从座位里跳起来,叉着手站在一边。

“说这个是什么打算呢?”在回去的路上,小刀终于提问。

高进仍然保持着笑容,约略有些得意,他回头看了看方才停留过的角落,集会的尾声还在延续,不过他们的话题高进已经不再感兴趣,他把自己想说的说完了:“诈一诈他们,如果始作俑者就在当场,肯定不敢再做,倘若不是,就让他们提防,这是有其他势力想要介入的讯号,企图破坏目前的平衡。你以为赌界是很简单的输赢胜负吗?有了一定的地位,就有了一定的责任,这是大家共同维系的一个平衡的圈子。”

小刀能明白其中的意义,却不能够理清逻辑,譬如他们在这个圈子里应该占有怎样的位置。

又一波呼哨传来,他扭过头,向焰火表演的主会场张望,几十只白鸽从场内飞向夜空,翅膀上像点着了火,在壁炉里翻腾的纸屑,那些闪烁的流星也许是真正的流星,也可能是那些鸟儿的眼。

流星多了起来,多得压抑,缀在人胸前,把气管都压得闭住,气也喘不上来一口,这是小刀不太祥和的感觉的来源,他盯着那些亮点,或是眼睛,任何角度都反过来盯着他自己。

“有人跟踪,就在我们后面。”高进突然一把拽住小刀的胳膊,小刀恍惚了一阵,猛地回过神来。

龙五不在,这意味着他该保护高进的周全,这个念头让他警觉起来,可四周全是人,他看不出什么可疑,高进的手一直紧握着他的手腕,他们没法往回走,那条路一定已被切断,不时有醉酒的观众大笑大叫着和他们撞在一起,这些都成了极危险的因素,乐声越来越重,震得人无法思考,无法专注,小刀呼吸的空气变得稠密起来,他拦在高进身前,却感到异常无力,只能徒劳地观察每一个靠近的人,试图在他们有所动作之前预见到他们的行为轨迹,但他没有那种高超的读心术,他甚至都没有对危险的感应,更可怕的是,他很难维持长久的警惕,他开始分心,即使危机感使他浑身的肌肉紧绷,汗毛直竖,他却无法将全部的精力用力寻找可疑的犯人,人实在太多。

更多的人脸从他眼前经过了,这些容貌都很相似,在他脑海里拆开重组,晃一下就变成全新的面孔,他直看得眼睛酸痛,焰火里饱含的硫磺粉末从天而降,落在他干涩的眼里。

他的肩膀上被人重重推了一把,这一推让他整个人向前跌倒,身后仿佛刮过一阵风,有人从斜里冲出来,他听到喊声,不过很快被焰火窜上天际的爆响淹没了。

石砌的地板布满灰尘,他的手掌硌在尖锐的棱角上传来冰凉的疼痛,有人从远处朝他跑来,在他领子上使劲地拽了一把,他便离开了地面,重新站直,血流一下子重回头脑,那人从他身边跨过去,等他回过身,龙五已肃穆地站到高进的左手边,地上仰躺着两、三个嗳声吐气的打手,握着上下肢的关节不住地打滚。

小刀从脊背升起一股寒气,从这些人身上跃过去,三两步跑回到高进身边。

“有五哥在就没事了。”高进显然松了一口气,朝他点一点头,“你的手怎么样?”

小刀没有回答,他紧锁着眉头,绕着高进左看右看,最后把他背在身后的左手扯出来,浅灰色西服的袖子被短小而锋利的刀片割开,红色的血染湿了破损的边缘,里面还有一件衬衫,也一并划开了,耷拉下来的布料委委屈屈地挂着,深得可以看清那一道伤口,没有切在动脉上,但是血源丰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饶是高进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打破僵局,他有些不知所措地举着胳膊,他看着小刀,小刀看着他的伤,两个人都愣着,最后龙五叹着气推了小刀一把,让他解开领带把血管扎紧,先回酒店找药去,这里留给他来善后。


小刀费了很大劲才向前台要到医疗用品,主要沟通还是高进来做,不过他很乐意看着小刀手脚并用地摆出一连串让人不知所云的肢体动作,所以从回到大堂伊始就缩在远处,伪装成一个货真价实的垂危的伤员,只有紧要关头才开口说一两句话,这一两句话往往是决定性的,他们就这样要到了药水、纱布和一捆绷带。

药水是沙滩急救棚惯常使用的那种,速效止痛消炎的药水,白色塑料简装的一小瓶,清洗干净以后喷在伤口处,小刀一路上都在谩骂为什么没有酒精,他不奢望会有含中药成分的配方,但是哪怕是碘伏呢。这里的洋人即使能勉强听懂几句普通话,也应付不了粤语,因而他们至多是看见一个气冲冲的青年拖拽着一个除了步履蹒跚之外,并不带什么愧疚的中年人,骂骂咧咧地从走廊里穿过去。

他没有丝毫犹豫地刷开了高进的房门,让若无其事的伤者举着胳膊坐在床上,医药包在桌子上摊开,寒酸得可怜。

小刀的眼前闪过阿珍的影子,他有些怀念起那个女孩儿,她念过护士学校,处理刀伤是最基本的,就算课本知识都忘掉,也不会轻慢这种实用的操作,可他没有向她求学过,现在一切都陷入被动。

“有药吧,敷上就可以了,没有多深。”高进在他身后提醒,小刀在包里搜罗了一圈,把白色瓶子拿在手里,对着空气按了几下,直到有雾状的云气喷出来,稀稀拉拉地带出一大股刺鼻的异味。

高进咬着上半截衬衫的袖子,把断裂的一小截向下扯,从手部脱出来,掖在一旁,殷红杂乱的血丝缠绕在伤口附近,刀片从手肘外侧一直延伸到手腕内侧,有一段是规整的直线,切进肌肉里,余下的因为受力者在躲闪,而行凶者力道减弱的缘故,画出蜿蜒的蛇形。

小刀死咬着牙,颌骨紧绷,手心不停地出汗,掌心滑腻得几乎攥不住塑料瓶光溜的外壳,不得不用面巾纸擦干汗水,揉湿一张就直接丢在地上,很快地毯就落满了潮湿粉红的纸团。

“啊!”他怪叫了一声,高进被他吓着,差点沿着床边摔下来,赶忙问他出了什么事。

“我忘记了清理,这还血乎乎的,可怎么办。”小刀抱着脑袋,他被尾戒上溅到的血点刺痛了眼睛,他已经把纱布盖上去,盖了一半伤口,但是血越流越多,没有要止住的趋势,“要止血,止血——”

他紧锣密鼓地把绷带的根部贴着肘弯裹上去,而后拇指抵着一段,另一只手辅助地捏着密密匝匝的绷带卷,转动着缓慢放出布料,每一层都压住上一层的一大半,这样艰难地向伤口的尾巴前进。

“你这样包,到时候肯定要截肢了。”高进笑道,神色和谈论晚餐将在哪里吃没有什么分别。

小刀一下子停住,张着嘴发不出声音,而后他迟缓地解开几圈,再松松垮垮地绕回去,但是最底下的几层还是裹得很紧,这样看着好像一支面衣快要脱落的炸香肠面包。高进笑得肩膀都在抖动,小刀红了脸,心里无端酝酿了些气愤,他的气愤是针对这件事情,又或是针对高进的态度,他眼前的鲜血确确实实正在流动,是维持生息的必要物,可高进对自己的伤势没有任何重视,甚而有些以此为乐,好像能够引起他人的惊恐,这正中了他的下怀。这样的想法带有很强的揣测和污蔑的意味,但却平白无故地植根于小刀脑海里。他深知不该如此随便地将师父的心思做一个定论,但由于他在理智上完全清楚自己无法询问出所以然,更无法凭一己之力弄明白师父这个人的外在同内在的性格,因而落在他分内的,就只剩下猜度,无根无据地猜度,天马行空地猜度。

高进连着“嗳”了几声,才把小刀从神游状态唤回,他看到底下几层果然又有暗红色渗出来,形成边缘参差的墨水圈状,靠近外圈,连绷带的网格纤维都看得一清二楚,小刀顿时懊丧地长叹了一声,他觉得自己搞砸了,彻头彻尾的一团糟,没有一个节点在正轨上,他像是快要停转的陀螺,先前就一直艰涩得无所适从,努力在各项新鲜事物间周转,尽力让自己的转速能够跟上绳索剥离的速度,他不肯承认自己的落后,但事实是他就是很难跟上。从大口环到拉斯维加斯这十几个小时,跨越了几场人生的轮转,但他不可能在一夜就学会所有该学会的东西,他不知道高进要他学什么,是轮盘赌的倾斜率还是21点上下半场的牌数,他看上去便觉得流连恍惚,那么他可以慢慢学来,但倘若高进要他学的是这些杀人于无形的技巧呢,他目睹了无言的追踪,那些踪迹不可循的凶手,还有每一字都蕴含杀机的集会,高进将这些破罐破摔式地扔在他面前,要他自行消化,并说明这就是赌,这就是拉斯维加斯。

而他连一个伤口都处理不好。

“疼不疼?”他问道。

如果说他有一点已经学到,就是在提问时已开始预先计划对方的回答,他希望高进至少给出具象化的描述,像是疼,或者不疼,或者还好,一般般,如果十分的话有五六分。

高进向别处看的时候,小刀心里就觉得不好,随后他极平缓而快乐地说:“我早就告诉你,我会给人带来不幸。”

小刀不由得一怔,随即愤懑不堪,他的手还抓握着高进裹了一半的手腕,因为失血而发冷,室内的温度长高了,却不能让他的皮肤也跟着升温,这是恒温动物很坏的地方,于是他携带着这种愤怒,音调高昂地回嘴:“看看你现在,你明明是给自己招来不幸,怎么是给人带来不幸呢?”

高进摇头:“这只是个例,按常理说伤的应该是你。”

小刀扯了扯嘴角,没有笑出来,高进不是在同他开玩笑,而是在拿他取乐,他的心头发慌,一步一步朝自己给自己设下的陷阱走去,高进则是置身事外,他很无辜,他没有什么罪过,他并不知道有一个陷阱在那儿,不过小刀认为他见得多了,历经过数不清形形色色的人,不论如何都应该有一些直觉。

“你跟着我,没有好下场的。”小刀不回答,高进自顾自地说下去,这些字都给小刀的身上添加一副滚烫的枷锁。

“那你把我带来以后才告诉我,是不是故意的?”小刀把底层的绷带也松开,纱布上的血沁出来,大量的液体顺着前臂的纹路滴在地毯和他的脚背上,高进的手有一点轻微打颤,小刀能听见更清晰的喘气的声音。

他抬起头,高进正撇着嘴,看上去兴致盎然,于是他又补充了一句:“反正我不会回去。”

高进闻言笑了一声,这笑声在小刀听起来尤为刺耳,里面含了一种对年轻人胡作非为的包容,但是包容却是建立在优越的不信任上,从根本上来说,他认为小刀一定会放弃的,不管是出于对这个体系的恐惧还是出于挫败,他认为拉斯维加斯一定会给这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带来巨大的撼动,从而放弃这条极具危险的路。

那么现在他的目的就非常明晰,他想带小刀来见识一个险恶的世界,从而迫使他从心理上放弃在博彩业发展,甚至最后回到阿珍的身边去。

小刀出了一身冷汗,高进实在是布局的高手,他能够利用一切足可以利用的资源,来达到他想要达到的目标,这些资源可以是他自己的安排,亦可以是别人的安排,总之他只要看一眼,就能想到其后即将发生的所有事。

“差不多了,我自己来吧。”高进似乎察觉到了小刀身上的异样的气场,他看着小刀低垂的发顶低语,小刀没有反应,低下头把重新贴好的医用纱布咬断,这种胶带完全是可以用手扯断的。

“你自己怎么弄,你弄不好。”小刀说道。

“我弄得好,行啦,帮我拿根烟去。”高进不由分说地按着身旁带血的绷带和药瓶,小刀抢不回来,气鼓鼓地望着他,他的面色苍悴,嘴唇灰白,鬓角全是淌落的汗水,疼痛在他脸上体现出来。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小刀的话语里颇有些挑衅的含义,高进眼里闪动着光,不过这并不让人安心,他的脸颊好像都瘦下去,他的沉默因此变得锋利可怖。

“去吧。”他将指令压缩成两个字。

小刀只得张开手指,不再和他争抢那团绷带,但他没有退出房间,只是坚定地道:“不行,抽烟对身体可不好,不能学坏。”

高进不与他争辩,但是也没有到妥协的地步,为这点小矛盾起争执未免孩子气,但是妥协了仿佛就顺应了孩子气。他不可抑制地考虑朱古力会采用怎样的说法,朱古力也不抽烟,荷官给他几盒,他都收下,然后让小刀从赌桌旁边拎着领子揪走,他当时委屈地在香港街头走,用路人扔下的硬币去买雪糕和米奇老鼠波,舌尖上覆盖着一片甜丝丝的冰凉,他很快忘记了自己的委屈。他想朱古力最好就在于这一点,也许小刀也认为朱古力好在这一点上,很容易就忘记那些不那么愉快的过往,忘记以后就余甜蜜,这是多惹人艳羡的天赋,他只活在幸福的半个月里,剩下的都要高进来承担,真不太公平。

“那给我块巧克力。”高进望着天花板说道,他还是做了一定的妥协,不能无休止地纠缠下去,他比朱古力年长几十岁。

小刀讶异道:“你不是说戒了吗?”

高进皱眉:“烟也不让抽,巧克力也不让吃,那我怎么办——”

小刀在他说完之前就逃也似地退出了房间,到客厅里去找巧克力了,他好似受不了高进持耍赖的语气昂求他,他心里的火已经把现有的柴都烧尽,没有更多燃料,再烧便会烧穿一个心房。

高进换下来的外套就搭在沙发上,没有来得及整理,偌大一个空荡荡的房间,没有人气,小刀向屋里喊,问他巧克力在哪儿,高进含混地指出了一、两个箱子,不过小刀翻遍了都没有找到,他确信高进没有带过来,他是戒了的,这种巧克力在美国绝对能购得,不用跑回中环,酒店外的便利店总有一家会卖,但小刀若是买回来,他还会有其他要求。

“算了。”高进在屋里说道,“回来吧,我想喝水。”

小刀在客厅里翻了个白眼,吊儿郎当地走回来扶上门框:“师父,你是不是心里有事?”

高进右手捏着绷带的一角,在空气里忽闪,扇了轻微的血腥气,再严实地捂好,他玩得兴起,小刀心口直犯疼。

“算了,不喝了。”他仰起脸来说。

小刀不能再依他,直走近了几步,快到他身前时急刹住了脚:“你是不是心里有事?”

高进倒也坦率地答:“是,我想吃东西,晚饭都没吃你不饿吗。”

小刀插着腰,没有动作,嘴里却嚷着:“我去倒水,那我去倒水。”

高进的笑意更深,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他想自己的把戏也早就被小刀看出来,这样他不挑明,对方也不挑明,是最常见的一种局面。他有心搅和得更无理,仿着细声细气的声线道:“我不喝水,太淡,没有味道,开一瓶酒吧。”

小刀仍然是刚刚“光说不练”的架势:“开哪一瓶?”他们像是两个舞台上的演员,念台词也有特别行政区教化下的舞台气,聚光灯在两人的身上轮番照耀,台下没有观者,他们自己就是观者。

“你去外头的酒柜看一看,随喜好挑一瓶,反正我是渴。”高进无所谓地说道。

小刀不免皱起眉,眼下的红色扩大了一片,他在床前蹲下,伸出手,高进向后缩了缩,没有让他碰着,他的手落在床沿,按下一个小窝:“你流太多血了,当然会渴,我就说你弄不好。”

高进不置可否,他动了动手指,本意只是微弱地活动,但是长时间固定的关节导致他短暂地失去了传感,用了点力才突破了那一层麻木,他感觉到指尖变凉,因为多用的这一点力气而剧烈地颤抖,把体温运输过去的血管在中途断掉,但是他没有包扎的心情,仿佛那不是他的血管,只是一座废弃的桥梁。

“给你找个小姐吧。”他忽然间开口,小刀愣住了,他没有想好对策,高进有些洋洋自得道:“整个内华达只有这里性交易是违法的,因为在这里最需要维护秩序安定,市政府禁止了性交易,不过不代表没有人来寻觅商机,暗地里做事的氛围给他们提供了天然的刺激感。”

小刀说不了话,他甚至没有反驳的劲头,只是丧失了反应和语言能力,他的心头掠过一阵猝痛,像是贴着肋骨划开了一条细小的缝,每一口呼吸都使胸廓膨胀和紧缩,贴着骨片,又有密集的神经根。

“我来付钱,东西都给你准备好,需不需要,嗯?”高进晃了晃手指,又晃了晃手腕,绷带重新缠上去,多加了一层纱布,表面除了陈旧的褐色血迹,还没有新的渗液。

尾戒在小刀眼前划出翠绿的光环,流星坠落在沙漠边际,目睹的人无从是幸运还是不幸。

这颗流星的坠落,把小刀意识里的某一道防线瞬间摧毁,他能够想到表达反抗的最佳方式就是明明白白地宣告自己对这种无理取闹的不可忍受,他向前扑去,眼前一片空白,只有一个人形,他记得护住了高进受伤那一侧的手,不过除此以外,他没有多余的耐心和怜悯,他掐着高进的肩膀把他按在松软的床垫里,透过一件薄薄的衬衫,他感受到两颗心跳在他胸前的皮肤上震颤,距离那么接近,他只要一低头,就咬上了高进因失血而褶皱青白的嘴唇,他很使劲地咬下一口,模模糊糊地听到痛呼,恍惚看见血珠顺着高进仰起的脖颈滑下来,动脉和静脉都在有力地跳动,这让他放心于接下来的一切莽撞的举措。

高进对他没有防备,现在却和他吻在一起,他们都没有想过这样接吻,破坏性地制作出很多细密的伤痕,像两个再也没有出路的亡命徒。高进疼得发抖,尽管他还是在笑,不过小刀确信他的颤栗是因为急速的喘息和刺痛,他一手支撑着身体,侧过头,观察那一条斜行在颈项处的血痕,顺着血珠干涸的尾端一路舔舐上去,以此来“毁尸灭迹”,高进一动不动地躺着,过后他的声带发出震动,小刀凑到他面前,听清他在说:“你压着我了。”

小刀像翻肚皮的鱼一样弹起来,高进的右手还攀在他背上,左臂上的绷带错开了几公分,小刀如临大敌般地盯着血迹在看,保持着支撑的姿势。高进舔了舔嘴唇上的伤口,偶尔看他,偶尔看别处,转头时,蓬蓬乱乱的头发在小刀食指和拇指的内侧扎来扎去,越柔软越可以挑起瘙痒,像是感官上召唤他回去的讯号。小刀有些难为情地俯下身向他道歉,看上去惭愧得要命,高进把手插进他头发里乱揉,这顿时让他觉得自己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他在泄气的同时,有一股邪火从下腹部喷射出来,在体内乱窜,好像他先前把师父推到床上是一种冲动,现在压着他不起来是另一种冲动,但这两种冲动恰恰能引向同一个结果。

他有些走神,高进躺在他身下,但是他感觉被一堵幕墙隔离,他试探着弯曲手臂,随后他的嘴唇碰到了高进脸上的某一个地方,他感觉到内部的温热和皮肤上汗液蒸发的凉气。温度随着他的触碰一寸一寸逝去,化在他的唇面上,他带走了高进的一部分热量,还使劲在他颈窝里蹭,这让他抖动得更厉害。

“师父。”小刀带着疑惑得高昂的尾音念道,高进意义不明地叹了口气,嘴角翘了翘,从白色里翻出一点妖冶的粉,他的下唇干得有些开裂,显得表皮格外脆弱,每一次他伸出舌尖来润湿时,就将凝固的血丝冲开冲淡,但他的口腔里却没有多少血腥气,小刀回想着,他还能感受到高进呼出的气体打在他耳朵上,正如赌场里的场景一般无二。

作为对他的答覆,高进只是略微冷漠地“嗯”了几声,他的表情一半浸入痛苦,一半则呈现出迷人且安逸的享乐。小刀受到强烈的蛊惑,他看得发痴,他时至今日才严肃地发觉他师父拥有怎样耐看的外貌,这个当口上外貌比性格、灵魂乃至内心等等都更加严肃,当他开始考虑情感关系时,才真正注意到这一点,就是在他开始注意的那几秒钟里,他跌入痴的状态,沉溺于对方的任意一个微小,生动的变化,他想自己之所以会盯着高进的侧脸移不开视线,之所以听不见记不住他讲的话,原因也是如此。

落下的亲吻变得更加主动和热烈,他轻轻摆弄着高进散开的发梢,很罕见的松软,他又闻见发胶的味道,可能已经嵌入发丝,不过他满可以骄傲地蔑视这种味道,他打了胜仗,赢得了一个无价的勋章。

他不在意高进是否能跟上他的节奏,也不留心是否有回应,他忘我地陷入了狂欢式的快乐里,他用左手捏着高进的后颈,迫使对方只能仰起头;另一手避开纱布,在他微微抬高的腰部移动,无意间触碰到对方小指上戴的尾戒,小刀一瞬间就想到了一个教堂和婚礼的场景,他当然也注意到朱古力佩戴同样的一枚戒指,那枚戒指,尤其是那种奇特的翠绿色,在灯光下发出油亮的青光,它在朱古力身上是一个格格不入的物件,他们很不相容,几乎是互相排斥,仿佛一眼望去就能发现的一整幅拼图里摆错的那一块。但是高进装扮成朱古力时,就融合了,这实在很叫人费解。小刀幻想着如果自己向阿珍求婚,一定是他自己单膝跪下,那么如果这件事发生在他和师父之间,是应该谁先开口呢?这是一个谜题,他无法解答,他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给自己出这道题,总之这成为了他的一个困扰。

高进在他面前睁开眼睛,浅金色的虹膜可以吞没他整个人,包括血肉与骨头。

“看着我。”高进对他说,即使他不说,小刀也没法从他的眼睛上把目光转开,“你想什么呢?”

“什么也没想。”他欣然回答。

“胡说,你都想得没边儿了。”高进作为老师并不严厉,他的严厉体现在日常的故弄玄虚,小刀总让他唬住,这一次却没有,他占据了上风,使得下位者的语言失去了应有的威力。

“什么也没想。”小刀重复道,那些不是他想的,都是他发现的,是事实。

他悄悄地转移了阵地,他懂得怎样灵巧地取悦女孩子,但他同时又非常肯定那一套对高进根本没用,他得在几个招式之间就变成一个娴熟的情场老手,虽然事实上他并不会多少招式,只有一身青年的蛮力和燥热的火。

曾经做过的那场春梦毫无预兆地,跳到了他的思想领域中,那时朱古力的吻像只小鸡啄来啄去,高进招架之余,还有耐心向他解释为什么做爱时允许发出声音,他那样冷静和客观,瞳仁明亮齐整,看不出情欲燃烧的痕迹,他的奶白色的皮肤没有完全袒露,遮遮掩掩,他把衬衫的领子拉到脖子附近,盖住朱古力造成的咬痕,他明显地为某件事感到正直的羞耻。小刀知道这是什么,他和高进同时看过朱古力的眼神,他们可能都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小刀把脑袋伸到高进脖子附近,嗅着这件两个人都穿过的格子衬衫,无比贪婪地想要求证梦的真实性,高进毫不知情,只觉得有一只手慌里慌张地解开他胸前的扣子,还没有完全解开,就急不可待地探进来,随心所欲地乱摸乱碰,不过大多集中在腰侧,似乎不敢冒昧而造次地向上移动。肩上的衣料被拉扯开,随之传来湿润的虫蚀般的痛痒,裸露的部分渐渐扩大。他的手还留在小刀后脑勺上,手心有些冒汗,他轻轻撤开手掌,让气流带走潮湿,带来凉意。这些小刀都没有注意,他闻到美妙的味道,正在探寻源头。

这可能有一半,不在高进的计划里,任谁都不会把“流着血被徒弟摁在床上操”列进自己的计划里,况且小刀能不能做完还很难说,这种事一旦做起来,一定要有一个很灿烂的收尾,不然就不能叫“完成”。

小刀揉着他的锁骨,两根手指描着边,不轻不重地一路斜行,到临近胸骨的时候一口啃上去,他短促地嘶了一声,头从床上抬离了几公分,小刀被他的动作激发了某种灵感,迅速地加重了力度,捏在他腰上的手很容易掐起一块软肉,介乎疼与酸胀之间揉搓。高进觉得整条左胳膊都在丧失感觉,只剩下没什么用的沉重。小刀紧紧贴在他身上,两边都在限制他的动作,他比他矮不少,此时一条腿站在他分开的两腿之间,隔着西裤在他下身上磨蹭,他知道小刀不是故意如此,这只是身高带来的特殊性,因而年轻人没有刻意加重下半身的挑逗,都是无意识的变换姿势,无意识的磨蹭,他的注意力没法集中,有太多部位都受到毛躁的侵犯,他不在意承认自己的性生活匮乏,但要他承认自己比一般人在做爱时更为敏感则需要勇气,他能感觉出小刀把自己当作了一个不那么容易取悦的,棘手的床伴,出于私心,他很乐于保持这种印象,不过越来越困难,他想早晚有一个时刻他会暴露出破绽,暴露出绝对真实的一面,他似乎还没有准备好。

“师父,你看一看我。”小刀一声一声地叫他,声音闷闷的,所有热气都洒在他胸前,高进眨了眨眼睛,没有聚焦,这时候他应该用逻辑清晰的对话来表示自己仍然清醒,他试着开口,嗓音暗哑了很多。

“什么事?”

“你为什么要那样说,刚才,一开始。”

高进有些疑惑地问:“我为什么要说什么?”

“说要找小姐。”小刀自然而然地说出来,没有什么障碍,连一点磕绊也没有,很顺畅地说出来。

“你问这个。”高进含糊地拖延了几句,他以为紧接着就应该是告白的桥段,譬如像“我并不想找什么小姐因为我很喜欢你”之类,但小刀始终没有说。

“你时常这样勾引人吗?”小刀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带起回声,他觉得太过于荒谬以致于不知道怎样回答,他想这个青年一定也疯了,好在小刀没有等待他的回答,他胆子越来越大,把剩下没有解开的扣子都从扣眼里褪出来,仿佛他要看清一个事实,而这个事实就在高进身上似的。

小刀初始还有束手束脚的担忧,现在全都抛在一边了,他把高进完好的右手提上来,拉到越过对方的头顶,对着掌心压在床上,他撤开手时高进没有恢复原来的姿势,于是他有了更多的空间,他把高进的衬衫连同沾血的外套扒开,那股好闻的味道让他心神激荡。很快他想起了下面的步骤,变得老练和灵巧,一刻不停地去解他和自己的腰带,这时他意识到自己一直站在高进两腿之间,他的脸一下子红起来,这助长了他的兴奋。

高进还想说什么,但他的腰使不上劲,喘气喘得厉害,这时候讲话是不明智的,抖动的语调会让他立刻居于下风。

“师父。”小刀的声音听起来很快乐,高进突然对这个称呼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抵触,他认为在床上不应该这样叫,他甚至同意了朱古力的看法,做爱时还是不要出声音为好,不过小刀已经不再乖巧地听从他的命令,他在性爱这件事上成立了一个独立的派系。

小刀之所以快乐,是看到高进确实因他前期的“工作”而兴奋,他半勃的性器从腿间抬起来,西裤上已经沾了一些透明的液体。他感到获得了很大的成功,他想这个过程中还是存在强迫和被迫,也存在自愿,很难说哪一种占主要成分,但不管是哪一种,都因为高进没有拒绝而显得顺理成章。

他端详着高进此刻的样子,外貌不必说很吸引人,他正因为生理上的兴奋而散发出艳丽的气质,小刀从未见过他维系不住冷淡的状态,现在这就是了。梦里的那具半遮半掩的身躯在他身下完全脱离了西服的绑缚,焕发出原始纯真的美感。他的快乐不断攀升,一连串的想象挤满了他的胸口,他看到香港的别墅里站在窗前那一尊闪耀着光晕的神,看到了照片上的背影,看到了两个形象合二为一,但这些都不如此刻原始纯真的快乐,它们构成了这种快乐,而且把它怂恿到了更极致的顶峰。

高进比他更早高潮,随后长时间处于不能控制的颤栗当中。这让他觉得惊讶而幸福,他并非借此来作为自己的证明,而是他的认知出现了一个偏差,他师父的防御工事似乎从来都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坚固,他不敢说这是真实的表现还是一次演绎,但他由衷地体会到胜利的喜悦。他的床伴还在归置思维,把所有错位的东西归位,把所有颠倒的东西复原,他的脑子里一团浆糊,他们并排躺着,都累得要命,没有人想动身去清理,窗外是拉斯维加斯的星空和黑暗中的灌木丛,夜风使人在困意中保持最后爽快的清醒。

小刀一边听着高进压抑的呼吸,那里面有中年人特有的假正经的意味,一边让自己的热意慢慢冷却安定下来,没有那么快,但至少有一个趋势。

“现在告诉我。”高进终于从漫长的余韵中缓过劲来,半阖着眼睛开口,“你刚刚看着我,看到了谁,是我,还是朱古力?”

“师父——”

“算啦!”高进突然大声说道,“我不追究。”

小刀穿着酒店的睡衣醒过来,有一阵子他失去了时间和方向感,大张着眼睛只顾盯向雪白的墙,如此他也感觉不到时差,整个昼夜颠倒,他大概已经把一个昼和一个夜都睡过去。

房间里没有一只像样的钟表,远处的电视上方似乎有一轮圆乎乎的物件,他从陷下去的软床里抬起脑袋,越想直起腰越陷下得更多,同样雪白的被褥挡着他的视线,他看着每一样陈设都是由基本的图形构成,菱形的吊灯片,全部暗着,细梯形的油亮的花瓶上没有反射的亮处,屋子里昏暗得很,让人想要接着睡过去,但窗帘外圈可以看到一条散射状的,明亮的边缘,围绕着矩形泥土色的布。这样简化地看待世界倒不是多坏的体验,哪怕忽略那些装饰性的花纹,颜料和气味,这些东西还是这些东西,它们的实际功用没有丝毫的削减。

他一点也不觉得冷,自然也不觉得热,在这种情况下掀开被子,他发现自己正穿着就穿着酒店的睡衣,裤子还是他自己的,合腰贴在身上,沿着裤线有一些横行的褶皱,形成一楞一楞的山脊样子,看起来很难以熨平,他用手去扯了扯,松开手指,山峰又再一次出现,他的心情也因此而无动于衷,正是因为失了时间感和方向感,他睡在这张床上,同睡在一个白色的方盒子里没有区别,他穿这件衣服,也同他穿来时的西服没有区别,甚而同他不穿衣服睡在大街上也没有区别,他想自己可能也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温度觉。

皮肤上干干爽爽,像是用湿毛巾擦试过又用持续微弱的风吹干,连指甲似乎也清洗过,他用力地梗着脖子,让头从枕头上抬起,再把手伸到自己脑袋后面垫着,这样感受重量时,他总觉得头很沉,有一些发烫,但是没有一点不舒服,相反,这样翻来覆去地找回丢失的身体感觉让他分外惬意。

他又躺了一会儿,开始运行简单的思考,倘若他已经换上了本地的睡衣,那么他的衬衫和西服在哪里呢?也许是在那条厚实的窗帘背面,正挂在外头的阳台上,迎风吹拂吧,也许仍然搅在洗衣机的滚筒里,是否能用洗衣机来清洗他不太清楚,他没有过那样高档的服装,他自己也当然不会去置办,曾经没有什么场合是需要他正装出席的。这样衍生出更多的问题,是谁帮他换下衣服,然后殷勤地做了那些清理呢?他想不出有谁会在他入睡时进入他的房间。

圆乎乎的表盘始终没有转动,也没有发出声音,倒不是说他能在远处就听见表针的转动摩擦音,而是那张表盘给了他一股静默的味道,好似是死的,即使凑得很近去听也永远听不见它发出的声音。他忽然看清那不是一只钟表,而是一个原始风格的装饰物,像是从一棵粗壮的老树的树干里削下的一片横截面,从它死后还能看出它生前的遒劲。

这时从不知哪个方位传来细小的“咄咄”声,他仔细听了听,像是小动物才能发出来的,要说是哺乳类的脚掌在地板上敲打,好像略重了点,要说是啄木鸟在空洞的树干上觅食,也不像,没有那么高的频率,也不规律,只是偶尔传来一阵,从低到高,再又高到低消失,这样“咄咄咄”一串结束,一次大概六、七声截止,小刀不是因为这种声音就睡不下去,但他坐了起来,觉得自己错失了很多件事情,他迷茫地坐着,环顾四周的白墙,在昏暗的屋里呈现酱褐色。许多都是陌生的,他不知道是陌生的什么,这个什么他不清楚,不过他知道是陌生的,就如同他知道墙是白色的一样肯定。

这时他猛然想起来,因为这不是他的房间。

小刀一下子清醒,全无睡意,怔怔地僵直地坐在那里,脚还压在被子下面,耳旁听着那无聊的声音起一阵伏一阵,最后彻底结束,他拼命要在预审期到达之前整理好思路,仿佛有人要对着他的脑袋开上一枪,他听见扳机后头的弹簧慢慢压缩的声音,就在这个关口。

高进从厨房里走出来,端着两个小玻璃盘,也是酱褐色的,不过小刀很难分辨出它们本来是浅黄色还是灰绿色。

“师父,怎么醒这么早?”小刀慌张地听出自己的嗓音真是哑得可以,不过只是夜晚的积水黏合成的沙哑,没有特殊的因素,高进转过身,他又穿上黑色的三件套,包括那件不薄的外氅,银白的扣子一直系到脖子下面,他的眼睛在暗地里闪着水光。小刀庆幸这屋子不亮,不然他的脸烧红到脖子根,一眼就要被看出来。

“窗帘拉开,来吃饭。”他仿佛笑起来,把头转回去,玻璃盘放在桌面上,盘底和桌子磕碰。

日光恍然间透进来,他向后仰了仰,如同被太阳推了一把。

没有喝水以前他还没有食欲,觉得好像这辈子都不用再吃饭,他也不觉得渴,但是润嗓的半杯水下肚,饥饿感就像是岩浆一般从他的胃里漾起来,冒到喉咙口,整一条食管都火辣辣得嚷叫着虚空,头愈发沉,脚底下站不利索,几乎跌坐在椅子里,饿得犯恶心,虽说也没有困意,但就是连支撑眼皮的劲都没有。

高进把桌子上的菜向他面前移了移,他迟钝地用手抓起一把挂着水滴的胡萝卜条塞在嘴里嚼,嚼着嚼着,原先软着的牙齿慢慢充了血,恢复了力气,眼前不再弥漫着马赛克样的碎花,他才看清桌子上还摆着一盘烧牛腩,一盘白灼的青菜和一个小盆装的鹅黄色的汤,看清了,他才闻见味道,带着海水味的盐融化在焦糖色的肉汁里,鲜黄鲜黄的姜片和切末的青葱,都让和了淀粉的排骨汤勾着,菜叶沥沥得挂着蚝油,除此以外就没有他认识的佐料,高进肯定识得那些叫百里香还是罗勒叶什么的,他一种都没尝过,现在这一股隔海的香料的气息,缠裹在他舌头上,他于是又想起来自己正在拉斯维加斯,记忆原来是倒着恢复的。

“怎么样,这些天一直凑合,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老是被乱七八糟的事打扰。”高进一边在抱怨,一边把饭菜都盛进碗里,小刀是实在饿得不行,几口就解决掉一碗,又盛了一碗,又很快解决掉,没过多久几碟都见了底,只剩下漂浮一两丝油的菜汤,他也倒进饭里拌着吃光了,嘴角吃得油滋滋。“怎么样。”高进又问了一遍,小刀嘴里塞得鼓鼓囊囊,还不停地夸耀厨师的手艺,险些把腮帮子给咬下一块肉来。

“是我做的。”高进说,小刀霎时呛了半颗米粒在气管里,充满歉意地大声咳嗽起来。

“这是哪天了?”他满是不好意思地问。

“没有多久,只是第二天。”高进怎样把盘子拿出来,又准备怎样拿回去,这次小刀抢在前面夺过碗筷往洗手池跑去,他在香港的家里都没有这样积极地参与过家务,倒不全是那一份“不好意思”在作怪。

小刀在洗碗时,高进安静地靠在门上看他,其实不是看他,而是看着厨房漏进天光的窗子,那一小方格被分成四块,下面的两块能看见海,上面的两块能看见一座无人的小岛,小刀不知道高进不在看他,一半的脸又红起来,这就是纯粹的心理作用了。凉水蹭过他的手指缝,油星也留在上面,一搓就滑腻腻的,总感觉洗不干净,他意识到高进一口饭也没吃,自始至终穿得里三层外三层,但是也无汗,他就着水声为背景,大着胆子问道:“一会儿还要外出去办事吗?”

高进嗯了一声,不像是在答他的问题。小刀偷偷望了他一眼,果然他的注意力并不在自己身上,不是在整理袖扣,就是在摆弄领结,想必也没有听他的问题,只是随便一应。

小刀有些淡淡的失落,他突然想要提一提昨晚的事,将那些艳丽的场面提出来,或是解开他穿得笔挺的西服,把那些遗留的痕迹翻出来,小小地刺激他一下,至少要他起一点波澜,不再安静得如同什么也没发生过。他知道高进若是想要假装,就连朱古力也比不过他的“忘性”大,演出来的遗忘症才是真正无法治愈的遗忘症。那么刺激他一下总可以有些作用的吧,不论如何,可以起到一个宣告的作用,昭示自己也是参与了那种事的一份子,哪怕你想要装作忘记,我也不可能会忘记,所以怎么掩饰都是自欺欺人。

“师父,身体还好吧。”小刀这样说,垂着头,洗手池里的水面倒映出他自己的微笑,他看着就觉得自己又猥琐又无耻,但他已经说出来了,就不能收回,而且他也完全不后悔这样说。

高进停顿了一会儿,又是平淡地“嗯”了一声,小刀被一种冲动的情绪怂恿着,现在他很肯定高进确确实实是想要刻意地抹去那件事的发生了,他想要把那件事从历史里连根拔掉,回到那件事发生前的时间轨迹,而且还要勒令自己也一起加入,这可实在是既霸道,又没有道理。

“一会儿要去哪里,要我跟着吗?”小刀生硬地问道,一来这样高进就不能只回答一个字来敷衍了,二来也可以帮他跟上高进的行程,他总不能一件正经事都不参加。

“你去做你的事就好,我有公事要办。”结果竟是这样,小刀一想,自己在这异国他乡能有什么事做,高进不会不明白他现在正处于闲置的状态的,还是这样的回答,这样一比,一个“嗯”字还更好一些,是在用一种敷衍来掩盖另一种更严重的敷衍,使得真正敷衍的意味没那么明显,是在照顾他的心情了。

他还要说什么,高进已经出门去了,临走前说道:“早晚我们是要谈一谈的,不过不是现在,要是饿了就叫酒店送饭上来,这里有华人的接线员,你讲普通话,他们也会同你讲普通话。”

他就走了,小刀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发愣,他想起来这还是高进的房间,他还是灰溜溜地回去自己的房间好。


直到傍晚,小刀才从猫眼里看见走廊里出现黑色的影子,在此期间他不知往猫眼里看了多少次,也不敢踏出房门,生怕某一秒师父就会急匆匆地回来,又急匆匆地离开,然后就变成明天再见了。他叫了一次饭,菜单他看不懂,让那位华人接线员念了一遍,不过很多名字都起得很艺术感,听不出食材是什么,所以即使念了名字,他也是瞎点一气,电话那边沉默了不短的时间,重复确认了很多遍他是否真要点这些,他被问得心烦,觉得接线员也跟他过不去,肚子里鼓着一口气,剌剌地叫着这就是他要吃的,最后外面端了四盆沙拉酱过来。

约略七点钟的时候,高进从电梯间的拐出来,外套搭在前臂上,看样子外面是很热,不过他仍然一颗扣子也没有解开,小刀不觉笑了一笑,这时龙五也在后面闪现出来,神情严肃,不过他没有不严肃的时候,他与高进之间大概差了一、两米的距离,跟得很紧,他的房间应该是在下面的一层,这样跟上来一定是有要紧的事一起商量。

会来叫自己的吧,小刀这样想着,眼睛贴在猫眼上。两个人在高进的房门口停下来,低声交谈着什么,小刀注意到龙五的表情突然起了变化,不再是一成不变的肃穆,他的眼睛瞪圆了,背挺得更直,声带都好像震动得更加剧烈,他原本采用军人的站姿,这会儿手都抬起来,在空中挥舞着,似乎在严厉地拒绝和斥责某一件事,看样子一定是有关高进刚刚提出的某一个决策。小刀把眼睛挪开,把耳朵贴上,不过连两个房间中央的格挡门隔音效果都那样好,这扇大门根本是什么都听不见的。

到底是在说什么,说了什么能惹得五哥这样激动呢。小刀焦急地又听又看,最后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又瞎又聋,这样下去非出事不可,去找新的睡衣已经来不及,但是从早上到现在他都没有换过衣服,他自己的衣服还落在了高进的屋里没拿,那么就用这个作为借口,他扭开门从屋里闯出来,谈话的二人迅速停下,不约而同地审视着他的脸,一语不发。

时间一下子卡在了沉默的夹缝里。

三个人互相看着,空气在中间周旋,不时有一两个人路过,都奇怪地看着道路两边虎视眈眈的三位,然后加快速度溜过去,他们大概以为这几个中国人正在用气功打架,像他们这些没有武术功底的洋人,多磨蹭一会儿就要受伤了。

“五哥。”小刀先叫了一声,高进的脸色有所缓和,龙五却绷直地站在那里,如临大敌似的向两个人各瞥了一眼。

“你先回去吧,五哥。”高进在龙五肩头拍了拍,“我只是随口一说,你就当作玩笑。”

“你可不要乱来!”龙五猝然说道,小刀心里一惊,他的语调异常浑厚粗重,像是压抑了极大的愤慨和无比直白的命令,不过高进一点生气的意思也没有。

“我明白。”他看着地毯上的花纹,简要地说。

龙五离开时还回了几次头,每一次小刀都看见他脸上那令人印象深刻的满载怒意的表情,他的眉毛几乎竖起来,脸上的棱角也比平时更为突出,他和高进之间还从来没有因为什么事发生过这样一触即发的冲突,再反观高进连一点动容都没有,同早上出门时是一模一样的。

小刀战战兢兢地改变着手的姿势,很缓慢地,改变关节的位置,尽量不发出吱呀呀的摩擦音,原先他还是“又聋又瞎”,现在竟打心里埋怨这柔若无物的地毯上踩一脚都能听见声音,他从自己的房门只迈出了一步,距离高进大约有五、六步,这五、六步他一步也不敢走,就像一条为了寻死而钻进冷冻室的鱼,动一下刚结起的冰就要碎了。

“来吧。”高进向他招了招手,他甫才如获大赦,连跑带跳着过去,连想好的借口也忘了说出来。

从高进身旁钻进他的房间,免不了要擦过他搭在手臂上的外氅,错身时他分明闻见一股雅致的香气,像是女士用的香水,尽管他不懂这些,曾经也是给阿珍买过当生日和周年礼物的,所以多少可以知道这是货真价实的香水,而不是拿“浓郁的花香”就可以搪塞过去的气味。他张口结舌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高进没有注意他的呆滞,把外套往床上一放,气味登时就不见了。

“师父今天又是在赌场吗?”小刀低声对他问道,高进从厨房倒了水出来,这一句碰巧没有听见,不过他看小刀的架势,好像是刚说了一句话,便道:“你问了什么?”

小刀颓然摇一摇头,说:“我的衣服还挂在阳台,我去取。”

“嗯。”又是一个要将小刀逼疯的字,他面对阳台的门站着,外面即是拉斯维加斯的夜空,他第二次见到这块天空,上一次不是这个角度,也不是这个味道,照理说香水比血腥气要怡人得多,可他觉得七窍全被堵住,气喘不上来,也咽不下去,整个是一个脱离人世的状态,身体里装满了施放不出的气体,轻飘飘地游荡,宛如一支幽蓝的鬼魂,在阳台上,就会被幽蓝色的晚风带走,带去不知名的洞窟,他就此就葬身于广浩的沙漠,没有人再找得到他的尸骨,没有人再找得到他的心脏,他的心脏侥幸不死,可能会永远在这片沙子下面跳动。

衬衫挂在晾衣架上,晾衣架仅凭一支钩子悬在一条铁线般坚韧的细绳索上,那件白色的轻飘飘的衬衫不正像一个鬼魂吗,正像他自己。衣服是肯定清洗过的,一块斑点都没有,小刀用指腹在纤维上摩挲,想找寻漏网之鱼,来证明昨晚的事确实存在过,不过一块干涸的斑点也寻不见,是彻底地洗掉了,这也是高进的手笔,当然是他通过洗衣机来完成的这一场谋杀,但他是出主意的那个人。

小刀觉得自己一定是昏了头,脏衣服不都是要洗的吗,这难道有什么可质疑的。他拎着一捧衣服从阳台进来,没有再闻见味道,高进已经在床单上摆好一副扑克牌,等着他走近。

“今天倒是有一件大事,一定要做,不然以后可能就没有时间。”高进兴冲冲地说道,小刀愕然,忙将干净衣物放在沙发上,径直走去床边,那是一副在普通不过的扑克牌,从酒店大堂借来的,想来也是,这里最不缺的娱乐设施就是纸牌。

“要玩牌吗?”

“不玩,你作为我徒弟,我还什么也没有教你,不能算作一个称职的老师。”高进狡黠地眨着眼睛解释道,在床单上拍了拍,让他坐在对面,由于他拍的这一下力度,那摞纸牌略微坍塌下来一点,一张挨着一张,新拆开的牌都很光滑,被静电吸附在一起,一张随着一张移动,很快坍塌成为一座“比萨斜塔”的样子。。

小刀却想,你不是没有教我,是教了我太多了,我想学的同不想学的,都一并教给了我,我还一件都没有学会,而且是,明白都没有搞明白。

“师父是要教什么?”他顺从地坐下,就坐在昨晚欢娱的位置,床单肯定也换过一套,也没有血,什么也没有。

“祖师爷的戏法,教你变‘三’。”高进凛然神色,一下子正经起来,声音也提高,小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到底是在看着一个神,还是一个魔鬼。

现在想起来,本来细小的裂缝就在那一刻被扯得七零八落了,倘若五分钟以前,在走廊里,小刀能早一些闯出去,或者聪明地提前打开一条门缝,用链条抵不住不关上,兴许就能听见高进在问龙五:“你打人是否专业?能不能不致死却让人失忆?”

不过也不知道他当时如果真的听见,又会作何感想,往后的事情又会怎样发展,会不会改变最终的结局,总之现在的事态是既定的了。


几天来高进沉溺于教师一角,白天除了必要的电话要去大堂接——好像是当天集会的成员从拉斯维加斯的不同位置打来的,无法直接打到房间,所以只能间接由大堂的总机中转,再叫房客下去听电话——以外,都不大怎么出门。小刀还很忧心他的伤势,那么长的一条,虽说不深没有碰到动脉,但血还是流了很多,更何况在流血的当天还做了其他事,消耗不是一般得小,这样对身体是有很重的创伤的,不去医院,只是自己在屋里换药,这样想一想就很敷衍,像一颗埋在海岸线的不定时炸弹,引线则交给停泊的帆船,随潮起潮落而浮动,深夜黎明万籁俱寂众人沉沉入睡时,不堪入目的后果就会发生。

小刀在看着他洗牌时,眼睛总会下意识地朝他袖管里面瞟,想从那一小块半圆形隧道一样的黑暗里看清目前痊愈的趋势,不过最近高进更少松开袖口,一系列的换药和包扎也是他自己在做,悴然的脸色一直没有恢复,除了因那一场较为激烈的性事而显得红晕之后,往往都是纸一样白。他好像恋上床铺,晨时不再执著于早起,等到酒店不再供应早餐的时刻点,才仿佛到了终点的关隘似的不得不起床,用睡眠来补足缺少的精神终究是有好处。

大部分教学都是在午后接近傍晚时开展,从五点钟左右持续到凌晨的两、三点,届时太阳徐徐沉下地面,一半已浸入沙海,一半还露着头,金红色的弧形弯刀架设在渺然的笔直公路上,名贵的跑车漆着绚烂的涂料,引擎呼啸着驶过,仿佛急迫地要去葬身于长路尽头那团烈焰般的光辉,极目远视,便能看清其中一簇一簇的明火,根部固定在刀刃与地面的切点,狐尾样的橙红绸带飘扬在银蓝色的天幕上,永不会熄灭地肆意挥霍阳光,激得人流出热泪,而在结束时则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银屑从天空中剥落下来,落到沙漠里,仿佛海边闪亮的浅滩,而那些深浅不一的沙凹则是海水,随着晚风曼舞,地表散发出星辰的光,而穹宇中囊括的星辰半点也未少,与之遥相呼应。

气温降落下些许,户外露天的泳池早就安静下来,没有乱晃的灯柱,没有现场乐音,没有人群的欢闹,那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了。

他们并排坐在面朝阳台的栏杆后头,风在室外盘旋,如同一位行过而不留的客人,向推拉门的门缝里吹出断断续续的哨音。高进坐在左侧,远处正对着一座小型铁塔的尖顶,样子同法国旅行手册上的埃菲尔铁塔很相近,不过矮一些,瘦一些,头顶挂着警示路过客机用的红色灯泡,过半分钟闪现一次,纸牌上的红心反映出同样的红色光,好像也成了心形的灯泡通了电似的。栏杆上摆好一列反扣的扑克,两张为一组,一列分成十五组,一副牌可以拆成两列,背面的花纹朝天,栏杆的宽度最多摆下一列,所以自然拆成两轮,这样还大大避免了记牌猜牌对结果预测产生的影响。

选在哪个房间上课,这要看高进的心情,没有什么特别的规律,有时是高进来敲小刀的房门,有时是他从他那边神秘兮兮地拨通客房内线过来,唤小刀过去。这样的来往总是给小刀一种探秘游戏的感受,既不能猜到结局,也无法预知进展,亦不能回头。不能回头。他早在未离开香港时,就有过同样的恐怖的臆想:得想好了,想好了再去,要么早些拒绝,要么再也不能拒绝。

“到你了,哪一组里有红心3 ?”高进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小刀的目光聚焦于那只筋骨分明的手,而后虚化的背景倏然变实,这个过程本来在人脑中发生极快,但在他眼里仿佛拆分成无数个镜头,由几公分处缓慢而吃力地推移至几分米处,最后定格在高进似笑非笑的面孔上,这时他才发现自己正走神走得严重,眼睛直勾勾地向对方瞧着,几乎是盯着显微镜一般,可记忆的领域却一片空空如也。同他先前在赌场里的情况根本没什么两样,什么也没记住。他无端地陷入苦恼,最后暗自把主要责任怪罪在高进身上,他坚信自己是没有问题的,任何一个人跟在高进身边,如果能做到仔仔细细地听清记清他的每一句教导,却不被他本身所吸引,那才真是脑子有病。

然而现在,他知道高进一定看出他走神,才故意让他来做,他咬着嘴唇,率先承认错误,但是略显故意和徒劳地把原因隐去了。他看见高进眼里也有一盏警示用的红灯,也许是对远处塔尖的倒影。

“困了?才八点钟。”高进低下头,把两手上各分为一半的纸牌插到一起,一张叠着一张,推成严丝合缝的榫卯式插件结构:“还不到,七点五十,需要休息吗?”

“不要,没事,我走神去想别的了。”小刀把头发来回拨弄,如果高进问他,他应该会回答真实心理,一定会回答,根本来说,他不大敢在师父面前随意撒谎,高进但凡落在他身上一眼,他就难免和盘托出,不过高进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有问。

“再看一遍?”

高进仰着眼看他,这样带出一个拐弯的疑问的语气,小刀放松下来,使劲点起头,手撑着脸挤出一个较夸张的笑,以示自己不会再跟丢,可惜胳膊肘在栏杆上打了滑,碰落了几张牌,扑簌簌落在地板上,硬质的牌侧着陆时磕出的声响清晰可闻,导致他表决心式的做法显得有些蹩脚。

“别撑着了,过来,地上那五张也帮我带过来。”高进合上手掌,从栏杆前走到床边去,搬了把扶手椅过来,小刀愣了半晌,讪讪地从椅子上出溜下来,地上的五张牌仍然是倒扣着,浮在地毯的厚绒面上。

一副新牌洗过七遍才可以完全洗开,这也是据传,没有一个明确的统计,“学院派”赌手闲而无事可能就此写几篇论文,推算几条公式出来,不过事实验证最有用的只有一条,也是颇具绝望色彩的一条,理想化的正常情况下,即使荷官和庄家没有串通,也没有人能在概率上赢过赌场,如果一直玩到死,胜算终究要归还回去,财产同理。

掌控可以掌控的,敬畏不可以掌控的。

这一条原则,在到达拉斯维加斯的当天高进就对小刀陈述过,当时并没有能够冲淡一丝一毫他的兴奋之情,仅仅花费三十年在香港,根本无法听出这其中含有几公升的鲜血和多少场地下的战役,走出这条边界正是一个需要经验和经历的痛苦的过程。

“那个游戏我以前常玩的,一个人也可以玩,两个人也可以玩,没有限制,也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但是很基本,很全面,那个玩得好,就什么都简单,不过要求注意力集中,你困了,我们就换一个,这是3。”高进拿一张在小刀面前晃了晃,倒扣过来放在床单上,“手盖上,盖在牌上。”

小刀依言照做。

“有心事?”高进问道,这一下将话题撇到了几丈开外,小刀的肩膀震了震,连带着那一侧的床单轻微抖动,盖在手下的牌也随之抖动,高进靠在床头,微笑着注视他的表情,小刀在这样的注视中思考对策,可他的神智如同一台被卡住的引擎,放出震耳欲聋的轰响,却不能催动机器的运转,死死地停留在原处,不留神就要从坡顶滑下去。

“时差没倒过来,所以老困。”小刀咬着嘴唇皮回道。

“手拿开。”高进朝他右手指了指,“看。”

“这怎么——”

“你走神了,这就是变3的方式,你走神了,多简单。”高进笑起来,眼角都弯起来,几道弧形的浅纹显现,随即加深,他从小刀手上把红心Q抽回来,夹在食指中指之间:“这张牌面变成几都没关系,变成红心Q也好,六七八九,什么都好,最重要的是它变了,那张3不再在你手底下,而在其余那一摞牌里随机一个位置,甚至在这座酒店里,或是整个拉斯维加斯的随机一个位置,何时出现,出现在哪里,就要看你需要它在何时,在哪里出现。”

“但是怎么——”

“厉不厉害?”高进仍然捏着牌问,小刀愣愣地点头。

“你就不能先夸我,再问怎么做的。”高进重新开始洗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原来也是。”

原来也是什么,小刀绞尽脑汁去想他留白的话,也就是朱古力第一次从大口九的赌场赢钱那一场,是朱古力第一次展露出“魔术师”的天赋那一场,自己也率先问他怎么变的,不过两个成年人之间还要互相表扬,未免不大切实际,如果说朱古力想要表扬,这可以理解,高进想要的一份新的表扬,莫如说是他想要回朱古力欠缺的那一份。

“把你自己的注意力放在牌上,再把其他人的注意力转到你自己身上,比方说我教你的时候,你老看着我,这是我的成功,在此之后,你想做什么做什么,随心所欲。”高进挑起一边眉毛,慢条斯理地解释,小刀咳了一声,随后又咳了一声,最后暗沉沉地答应。

“那我就按,你刚刚这样练?”小刀磕磕绊绊地问。

高进看了他一眼,便道:“这多好的机会,你就用我试,试好了,明天我们上赌场。”

“用——一个晚上就要学会?”

“两个晚上也行,一个月也行。”高进耸了耸肩:“反正在你学会以前,食宿费,你来出。”

他确实输了半个月的早餐——当然高进不会真的不给他饭吃,只是把每天的账用原子笔记在客房提供的便签上,一张一张往小刀起床洗漱的必经之路上贴,包括一次性牙具的纸盒外面——等到了第二个星期二晚,他首次达到了收支平衡,到了周四时,他开始有稳定的盈余,这样才逐渐去填补便签上的债,他为自己的经济独立而热泪盈眶了一两秒钟,随后就投入新的赌局,最后离开时他们两个包圆了所有场内的托盘上刚刚调好的鸡尾酒,小刀吐了足足半个晚上,晕头响脑,两条腿连头部的重量都无法支撑,栽在床头睡死过去,第二天下午他才晓得高进买通了服务员,把他那份偷换成了橙汁和芹菜汁,总之是怪味配菜榨出来的水,然后跑去市中心逛了一晚上街。


在一家赌场有了一定的知名度,不能再为所欲为,这和不能在同一桌赢太多钱一个道理,见到与第一晚同一个乞丐,以及面熟的服务员心照不宣的,狡黠的神色,这都是必须立刻转移到下一家赌场的讯号,好像携带着任务出征,没有停留的必要,也没有时间。

自己给自己取称号这种事幼稚得可以,不过高进专门抽出半天,和他商量是“赌侠”还是“赌圣”。

“侠是不是更有气势一点,是不是,嗯?”小刀比了一个《贛男故事》里的舞剑动作,随即确定为“赌侠”。

这整件事都幼稚得可以,竟然安然无恙四平八稳地顺下来。

“总之以后很多场合,你可以代替我。”高进如此坦白安排教学进度的目的,而后语气乖张刻意地加了一句:“我马上就可以退休啦,享福去啦。”

“别胡说了,你还没陈金城一半岁数大。”小刀莫名其妙地笑开,笑得也莫名其妙,连续得止不住,他正把餐厅托盘里赠送的太妃口味奶糖从包装里剥出来,糯米纸提前在他的拇指肉上融化了,黏糊糊粘了一手,这感觉糟糕透顶,他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把手指塞进嘴里唆干净,况且他嘴里还含着奶糖的甜汁,高进盯着他看了一阵子,露出一个释怀的笑容。

“不要拿我跟他比,我比他厉害。”他分外有些故意地笑道,顺手把碰过咖啡的不锈钢小勺伸进酒杯里搅和,质地仿佛奶油的卡其色泡沫凝聚成一团,从勺子上脱落进红酒,液平面浮起一层不伦不类的植物脂末。

不消说,这顿饭是小刀来结账,高进挑了半贵不贵的一家西餐馆,一口气点了三份蔬菜沙拉,这里没有海产品,也不搞种植业,青菜都要从美国本土运来,所以沙拉一跃而成为价格最高的菜肴之一。小刀觉得他完全可以控诉他师父虐待他,不过他心甘情愿。

若是两个人心甘情愿,一件事便可以一帆风顺,至少是拥有了一帆风顺的条件,两个人共同修补一个开在房顶上的小破洞,如果一开始就商议好用什么材料,往哪一个方向使力,采取哪一种建筑结构,最多不过一个下午就可以完工。可惜很多事都没有说清楚,两个人都觉得彼此应该已经晓得,或是两个人都认为这样的问题问出口,显得自己过于愚笨,所以一致地缄口不言,却往了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走远。越努力就越背离,越努力就越无法挽回,偏偏那一股努力的劲头还让他们自以为不错,每一个阶段性的自我欺骗式的繁荣也让他们觉得不错,这样就无知无觉地渐行渐远。

就好像在画一幅死人的素描,不管每一次对自己的作品多么赞叹,也无法阻止记忆的淡化,每一幅都要比上一幅淡化,每一笔都要比上一笔艰难,越用力去思考,越难以想象出清晰的布局和比例,尽管大体上仍维持着先当可观的外在,其实是在走向没有余地的衰亡。能够让人流出眼泪的画只有那一次,最真实的,最接近死期的一次,也就是在没有努力时,天然流泻出的画像,往后都是力不从心的反向补充。

也许这样描述让人觉得过分,但请相信那也是因为表面的祥和给人以假象的幸福感,从而模糊了危机是多么近在咫尺。


小刀也许是习惯了高进站在远处旁观他与高阶的赌徒们同场竞技,所以对他“消失个一天半天”不再有难以度过的心焦之感。不过这一次他是失踪得太久了,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在大道南段的人群里,从昨晚他声称会早睡晚起至今,有三十五个小时没见到人,甚至连龙五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们乘车一路赶到旧市中心区,在琳琅的超级市场和购物大楼里游荡,再从旧市中心区沿四条街块的遮盖道路返还,从岔路拐进酒吧街,有挨家挨户地盘问,这样将小城市的交通系统摸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一星半点线索,高进就这样失踪了。人间蒸发一样。

两个人垂头丧气地待在天空酒店,等着路上发出的百八十张电话号码能有一个响应,不过迟迟没有等到,晚间时刻,他们重新从酒店出发,往沙漠的边际寻找,烈日已经吞进公路下,柏油在脚下发出烘焙的焦臭气,天幕正值蓝紫色的轮换,暮星按照立体的球形轨道慢慢旋动,较远一些的亮点安静地隐藏在柔软如天鹅绒的余晖中,不急不躁地筹备起午夜的降临。

四十八小时后,他们已公认失去希望,正打算启程到当地的警局,大堂里常年站岗的那位黑人经理小跑着过来,将电话听筒递给小刀。

对面传来一段清甜可人的女声,讲标准的中文普通话,略带一些大陆南方的口音,不是英文小刀已经谢天谢地。女声先是陈述了一大段可有可无的自我介绍,包括她的职位,所属私立医院的地址,等级和类似执业许可的一系列证明,随后等她确认了小刀的姓名和信息,又开始讲述他们是如何发现的患者,又是如何从他的外套口袋里翻出一张酒店的房卡,这些都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产生的行动,并不是恶意侵犯隐私。

小刀顿觉得口干舌燥,尽管他不可否认那种声音可以使人快速沉静,进入相对平稳和理智的状态,但他还是迅速制止了对方更深入的表述,而后可以说是气急败坏地问道:“为什么他会在医院里?他怎么进的医院!”

女声停顿了很久,忍受小刀在电话里无休止失控的吼叫,而后礼貌地回答:“你的朋友出了车祸,在高速公路上,警局接到了行人报警,又通报给了离出事路段最接近的医院,另一辆追尾的黑色轿车毁损严重,但没有找到伤者,我们只带回了你的朋友,只有他一个人,目前需要你签字治疗,请尽快赶来。”

等到小刀有所反应时,对面早已切断通话,听筒里响着单调的忙音,于是他又听了几分钟的忙音,最后他把医院的地址和记住的信息告诉龙五。他感到严重的头晕,没有生理上的强烈反应,只是看不清东西,也听不清近距离的喊叫。他感觉自己好像在大堂的前台站了很久,环境一下子嘈杂起来,这“一下子”和从泳池的浅水区无知无觉地一脚踏进深水区那种“一下子”的感觉相似,眼前影影绰绰,丰富的颜色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人形的黑白灰色块,长条或矮胖,在地表数条不可见的轨道上滑行,向不同方向滑行。他的意识灌进了胶水,黏黏稠稠的,由软变硬,把传导进来的声音和图像全部阻断扭曲,封装在万花筒里,反映到他的终端神经,他就这么接收到了一个极其扭曲的世界,动态的花纹大声尖叫,这个世界让他呆立原地,不能动弹。

有人把电话从他手心里拽出来,随后他又被人架出了酒店,清新干燥的气流钻进鼻孔,他被塞进一辆汽车的副驾驶座,安全带吱呀一声抽出来扣在他胸前,正裹在喉咙一圈周围,勒得他喘不上气。

汽车开动了,引擎通电的巨响在他的脑仁里搅动,把那些费力试图聚拢的思虑重新打散,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什么也想不了,只有任人摆布,他很庆幸龙五在目前的状况下还能够安全平稳地驾驶汽车,也许速度稍快了一些,不过这也正是他所希望的,红色的指针在仪表盘上划过大半圈,而且还在缓慢地向右爬行。他的眼前流过五光十色的影子,最后倏地来到露天地带,刺眼的白光让他流出泪水,过了十几分钟才恢复视力。

阳光里能看见颗粒状的飞尘,聚集成蒲公英的花团,不过更苏散一些,一撞就捣得稀碎,他将手递出窗外,四指弯曲握成一个碗状,疾驰而过的风把手掌面吹向后仰,那些光粒仿佛是胶质的,凝固的,落在成形糖浆里的气泡,在他的皮肤上割出道子。他过于痴迷地看着自己的手,正如同几分钟以前他严肃地看着窗外,想象风是什么样子,现在他碰触到了,热风吹着他冰冷的掌心。

他故意不去想高进的情况,好像只要他不想,事情就没有发生,或是将停留在发生的那一刻不会恶化,而他只要想象出难堪的情景,就会变为现实。时间静止,这条公路永没有尽头,他永远到不了那家私立医院,永远不用亲眼印证那些飘忽不定的可怕预测。

预测可以预测的,敬畏不可以预测的。

路途中的焦虑虽然徒劳,但这种徒劳也让人平静,因为已超出人力所能及的范围,一切只能交给天命掌控,就好像等候笔试成绩时的焦虑,与考前的焦虑是不同类的两种情绪,等待时的焦虑完全徒劳,局势已经确定下来,再无通过人力去更改的可能,这时往往是绝望而轻松的。

又一辆黑色轿车被他们超过去,这辆车头是椭圆形,像草食性恐龙为了自我保护进化出的圆肿的头部,显得笨拙厚实,显然与前几次的跟踪者不一样,可他们也许有无数相似的黑车,倘使他们每执行一场失败的任务,就要换一款车头,防止目标产生提防心理,那么就根本无从辨认。小刀没法控制地去向驾驶座上的人的样子,他想象驾驶座上的人就是那个杀手,他可能正好持有一只皮箱,里面装着这笔交易得来的肮脏的钞票,这条路恰巧通往一个大赌场,他将到那里去,把沾满鲜血的钱换成筹码。

他抻长脖子向黑暗的驾驶室里张望,似乎坐在那儿的是一位身材适中的中年男子,穿着并不是深色的衣服,没有什么皮箱,也未刻意乔装打扮,这与小刀印象中的杀手行业不符,但也不排除他们习惯于便服出行,隐藏自身。轿车很久没有动作,呆滞地以比他们慢的速度笔直地行驶,驾驶员僵硬的脸在茫茫然然的光线下忽明忽暗,偶尔有飞鸟的翅膀投射下的阴影,造成类似于长疤痕的视觉效果,车身在视野中逐渐变小,变小,最后消失在后挡风玻璃中线上,变为一个虚无的黑点,直到此时,小刀才略微放下心来。

他突然意识到医院来电里已经说过黑色轿车毁损严重,那还怎么出现在路面上呢,刚才那些紧张完全是出自他的幻想而已。

“五哥,快到了吗?”小刀眼看着窗外问道,他自己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一些迷蒙的不真实感,但自恰于这昏沉的天地之间。

龙五答了一句,小刀没有听清楚,他丧失了对时间和方向的感知,即使他得到了那个确切的答案,对他而言也只是答案而已,一个数量词,没有特殊的意义,他不能理解。

他的心中空悠悠的,很多东西悬空,他在挂满了灰色布条的大迷宫里游荡来游荡去,这是他丧失六感的主因,没有什么真实的物品可以参照了,他的眼睛不能稳定地锁住物体,手不能老老实实地放在腿上,他的全身都在颤抖,热风不能让他的皮肤温暖起来。

他不认识拉斯维加斯的医院长什么样子,不过当他看到道路左侧遽然冒出一块橙子蛋糕似的方形建筑时,还是能一眼就认出来,那颜色似乎专门为了急救而诞生。主体墙呈现深橘色,墙上突出的病房和走廊则一概漆成肉桂粉样偏黄的浅棕,医院的名称由巨大的红色铁字标示出来,固定在建筑的右上角。

小刀抱着一大摞印着名字和入境信息的证件闯人主体楼的玻璃门,向挂着“问号”形状灯牌的咨询台跑去,他身后卷进来的热风还跟着他跑了相当一段路。整座楼里除了医疗器械轰隆隆的震响,就余下他的脚步和气喘,病房里的员工们朝他投来惊惧的眼神,而后便染上一种司空见惯的共情式的怜悯,想当然认为他肯定有那么一位危在旦夕的亲属此刻正躺在急诊床上,欲同他见上最后一面。咨询台一位华裔的女护士接待了他们,将病房号以及简要的病历拿在手里,整理了一下头上平整光洁的白帽子,脚下的气孔拖鞋踩在橡胶地板上,几乎不发出声音,好像一只在凌晨和夜间出巡的母猫,这样轻快地向一侧的长廊里走去,小刀跟在她身后,亦放轻脚下的噪音。

临到门前时他停下来,护士的手正搭在门把上,回头用古怪的眼色催促他,可他却一步也不肯再向前走了。这是一扇顶厚的隔音门,从上到下都雪白雪白的,光溜的皮革裹着隔音材料从门板上膨出,像没有血的巨人覆盖肌肉的手臂,门上没有窗户,这只是一间普通病房,门的那一头躺着不知道境况如何的病人,高进就在那三张床其中一张里,沉沉入睡。

“是这里?” 小刀多此一举地问,大有拖延时间的嫌疑,但他自知并非如此。

护士点头,门已经打开了很大的缝隙,病房里有窗,所以缝隙里泻出的光束是由白炽灯加上自然光混合而成,一股酒精和玻璃水的味道冲出来,大概一个人的救命药水是另一个人的毒药,这样一种氛围。

“他的情况还稳定吧,在普通病房。” 小刀又说。

护士显出为难的表情,抬起手中的病历本,涂着睫毛膏的眼睛在字里行间快速掬取有用的信息,随即郑重地又点一点头。

这近乎承诺的寓意让小刀平静下来一些,暂时关掉了脑海里纷纭想法的闸门,他的脚在地上划拉了一会儿,然后从缝隙探进去,把光路从长条矩形扩展为一匹月白色的布,正好够一个人通过时,他挤进屋内,听到身后的护士发出一声微弱的嗤笑。


每一张床周围都有深蓝色的拉帘,洗得极干净,也或许是统一有什么消毒的法子,阿珍应该是懂得的,高进在最远的那张床上,靠着窗的位置,阳光透过外面一侧的帘子投洒下金蓝色的光辉,过滤掉一些灼热和沙尘,烘托出一片暖洋洋的气氛。他陷在有一定倾斜角度的病床里,没有什么管道和面罩添加到他身上,只有两套简单无比的输液器具,头上缠裹着几圈绷带,前方没有血迹,可能刚刚清理更换过,靠近不大明显的颧骨处有几条划痕,像散乱的鱼线,呈突起的纤细褐色,澄清的液体顺着乳胶管缓慢地流进他手背上的静脉,然后随着深色的血液流遍全身,好像用水龙头对接在手指尖,冷水从身体的一端冲洗到另一端去,这种联想让小刀不自觉地打起冷颤。

“等麻醉剂的效果减弱就会醒了。” 护士查看了输液袋的余量,而后掀开被子的一角,两块剪裁成方形的医用胶布将针管固定在皮肤上,抬起手在刺入组织的前方按一按,有一小段血进入管子,又像退潮似的缩回去了。

“没有什么问题吧?” 小刀站在床边,他想看一看绷带的后方究竟有没有血迹,不过如果撞伤在后面应该不会采取这样的姿势躺卧,话虽如此,医院总有他们自己的道理,比方说什么样的病理情况下该用怎样的姿势,都是不一定的。

护士迟疑了一阵,沉默让小刀觉得不舒服,大概他认为那份病历上完完整整地记录着所有的文字描述,是一个范本,那么就没有可供迟疑的地方,徒留了一个空档出来,明显暗示着有些步骤出了问题。

“有什么问题吗?” 小刀换了一个形式问。

护士嗯了一声,说道:“因为撞伤在头部,CT上看到有一些阴影,没法很准确地定论,只能提供一个参考,核磁共振表示大部分脑区的功能没有障碍,但也有一些区域的活性降低,等他醒了以后就可以观察到。”

“有没有警察在处理车祸的事,他们至少可以提供一些保护吧。” 黑色轿车现在已经成为一团静止的废铁,连动也无法动,只能被重型机器吞噬嚼碎塑造成新的物品,但它总化作一个影子,时不时开过小刀眼前。

“我不太清楚,那是警方的工作。” 护士坦白道。

病房里没有多余的人,龙五这时也赶来了,垂手静立,绷直的脸活像刚从地下上来的阎王,笼罩着一层郁薄的黑气,护士惊惶地盯着他,一时半会儿没有声音。

“我在这里等也没关系吧。” 小刀连忙提问。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后,护士立即离开了。

剩下的全要看时间。

又是这种没有办法的等待,但和路途上的等待不一样,那些没有被证实的东西已经得到了证实,而仍没有得到证实的东西将永不会得到证实。他用钥匙打开一只百宝箱,现在箱子的内容都在他眼前,不会变多也不会变少,他满腹怅然,坐在床头的椅子里,阳光照在他背后,身在异国更增添了这种失落感。他触及了一个事实,他把这一段时期的生活重心都放在了高进身上,而不是纸牌和筹码,这其中有相关性,但高进绝不能同这些客观世界的存在划等号。背后不一会儿就热起来,小刀陷入一阵忽而的冥思,他在这个关系的小圈子里是作为怎样的一个角色,不可否认的是,他是很不自由的,他乐得这种不自由,跟在高进身后产生的激烈的情感使得这种不自由变种为更复杂的欢欣,高进的态度总是让他无法理解,时而在云端时而在谷底,他由着高进的情绪带动自己的情绪,高进似乎认定他一定无法脱离自己的这条轨道的,倘若说这是某一种自信的自私,小刀便是一个叫苦不迭的追随者,他丧失了太多主动意念,平安期不能感觉出来其中暗含的矛盾,但当他脱离这条轨道,就会感到束缚在肢体上的巨大的引力,是一个深渊能够释放出的巨大质量的引力。

他一向知道高进做事是随心所欲的,不愿提前知会周围的人,他把所有的决策权捏在自己手里,不管行为还是感念,他们的这个平衡不是一步达成的,而是两个人逐渐形成的,可以说并不怎么对等的关系,小刀突然看到了这一环扣一环中间的脆弱,在束缚他的引力下解体,当他开始深入思考的时候,那些连环就破碎了,他在想这一系列因果的时候刻意把朱古力排除,隔离在连环之外,因为朱古力本身就是一个独立的,独特的个体,他不属于这套机构,他是一个无辜的因,不应该导致结果却时刻都在扭转局面的因,这个因已经消失了,但联系还在。

关心者可能被高进自身的那些稀奇古怪的特质逼得发疯,他习惯性地挑逗和玩弄对他产生了欲念的人,这近乎一种本能,小刀猜想他就是爱好看到身周的轨道上围着这些难以自拔的人,但他并不会真的为谁而停留,他的世界也不曾为谁而真正敞开,他只是随性将自己不怎么在意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公示——作为偶尔的一点奖赏。

可他为什么要独自一人驱车到几公里以外,他要去做什么。

“陈小刀。” 龙五一板一眼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高先生醒了。”

小刀的心思又乱成一团,他总是被中途打断,由一个版块跳到另一个版块,总也站不稳,他隐约想通了一些东西,一晃又不见踪影了,那些“东西”可以说让高进藏得很好。

他低下头,看到正对着的一双眼睛,里面有一种奇异的蓝,从中心向外放散,外圈似是水波纹受到干扰而产生涟漪,仿佛垂入池塘的柳枝被夏日风推着搅动,岸边镶着金色的弧线,上面落满轻盈的鸟类和小昆虫,本是天敌的物种安静地挤在一起。小刀立时无地自容起来,为自己无缘无故的,恶意的猜测而感到羞愧,随即他反应过来那道蓝色即是病床的蓝色帘幕倒映在他眼里,他的脸上总有一些奇妙的光影变幻,让人很难从整体的外观上打量他,而不去注意那些微小的点,倘若第一眼落在他眼里,最后就牢牢地记住一双眼睛,而对他具体的外貌则出现记忆的偏差,这也许是他隐藏于世间的方式之一,也许也是小刀后来才恍然注意到他的样子很漂亮的原因。

用特殊的吸引反而达到屏蔽的效果。

“师父——” 小刀张开嗓子抖落出一声呼喊,高进没有回答他,深蓝色的虹膜向着他的方向,那些发亮的碎屑让他的瞳孔看起来完全透明了,蓝色布帘的镜像则是小孩子玩的弹珠里挑色的装饰,他们小时候就管那叫“猫眼”,猫眼弹珠,不经意间看起来也很想一条裂痕,其实裂痕和猫眼装饰是很难区分开的。

出了什么事,有什么事发生了。一个声音在他头脑里说,他在肢体上没有做出相应的动作,这个声音从角落突出来,一直回荡着。

“师父?” 小刀将椅子向前拉了拉,他把手放在被子的边缘,探着脑袋凑近。

高进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的脸,没有丝毫回应,不笑也不哭,绷带里有一两片发丝松脱出来,此时散在前额上,被子一直盖到胸口,将病号服松松垮垮的衣领压得扁平,下巴下面露出一小截脖子,右侧有一颗痣,落在浆硬的衣领上边。他约略显得比平日真实,接近人间,这和外观上的改变无关,是纯粹的感觉。

有什么事发生了。那个声音继续说着,小刀抬头向龙五看了一眼,后者全然对他置若罔闻,死死地盯着病床,那声音该是他自己的幻听了,只在他的意识里出现,沉沉荡荡的,机械地对他提出警醒,除他以外,这房间里再没有第二个人听到。

“师父,不要闹啦。” 他玩笑地把被子向下拽,但很快就拽不动了,高进那只没有被输液管剥夺自由的左手从顶上犹豫着 探出来,施加了一个相反的作用力,脸上的表情亦有了变化,仅仅是细微的线索,但绝不会与太阳的位置变化所造成的变化混淆,也不会与客观世界任何其余的变化混淆,这是他主动做出的防御措施,但接下来又阒然无声。

“师父,我是小刀,我是——”

高进突然不再看他,扭头转向龙五侧,不过他们之间更没有新奇,也只是乏味的对视,但大抵他们二人都不觉得乏味,龙五的心情很难观察,高进则是对目所能及的一切都表示出兴趣。

床头挂着塑料的呼救按键,从固定架上脱落下来,在墙皮上扫来扫去,小刀扯过来抓着,一直顶住没有松开,过了五分钟左右那位华裔护士从门外风风火火地进来,她的到来使得房间里多了一种更鲜亮的色泽,她那一头亮橙色的长发紧密地扎成一个圆球,用很多五颜六色的铁夹子别在脑后,和医院的外墙同一个色系。龙五侧身让出一个位置,护士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小手电筒和怀表,在她伸出手的时候,高进瞪圆了眼睛缩在床里,这时陡然产生一阵剧烈的颤动,随即为了逃避那只手,拼命要向背侧逃窜,小刀生怕他越过低矮的护栏从病床上滚下来,连忙用胳膊去挡,但任他也没有想到,高进对他的触碰也是恐惧的,这种恐惧吃入神经,是一个初生的个体对所有已存在和成熟的外界产生的生理性恐惧,他在好奇的同时,又不敢接触那些陌生的人和物。

“这是怎么?” 小刀忧心忡忡地把护士拉到一边,低声问。龙五没有参与他们的谈话,仍一动不动,笔直地在一边远远地站着。

“你们是真的病人家属吗?” 护士将那些零零碎碎的工具放回口袋,涂着脂粉的脸蛋上能看见显而易见的犹豫,这让小刀油然升起一股愤然,不过无从发泄。

“脑震荡出现后遗症也是很常见的,况且他刚从麻醉剂的药效里醒过来,短暂的记忆缺失,怕生,都有可能。” 护士满不在乎地解释说。

“怎么怕生,我们不是生人。” 小刀抢白道。

“我说了记忆缺失,想不起来了,不就都是生人?他伤得不很重,所以应该是短时的,出院以后会慢慢恢复,不过现在他抗拒检查,找医生来也没有用,等他平静下来吧,到时候再安排一次核磁,血块吸收干净以后影像可以看得清楚一些。” 护士用不大专业的词语安慰了他几句,顺道看了两眼其他床位的病人,就款款地踏着步子离开, 样子很像要去赴约会似的。

小刀对这个诊断说起来还是很难相信,他从远处端详,仍然不能很好地接受,他不相信这样小概率的事件会屡次发生,虽说概率不可信,高进也常常说“概率不可信”,大部分三流的赌徒都认为幸运在自己这边,事实上概率这玩意儿完全是人为的,没有多少天意的成分。那么如果早已经有过一次失忆的经历在前,是不是发生第二次会更容易,毕竟受过创伤的部位再次受创,原本薄弱的地方再次受到打击,这个解释小刀自己也难以自圆其说。

当然他也不是自诩可以轻易分辨出朱古力和高进的区别,归根结底他们长着同样的脸,如果真的出现在同一个空间要他来打一个标签,他甚至连三成的信心都没有,但从远处看时,是有那么一点蛛丝马迹可循的。

“把你自己的注意力放在牌上,再把其他人的注意力转到你自己身上。” 这是高进曾嘱咐他的话,不无道理,一场别样成功的伪装,就是基于最基本的原则,在他人不自知时攫取和操控他的主观意念,把自己的牌变成另一张牌,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而现在的高进身上仍然环绕着一丝挣脱不开的,虚玄的,抽象的气质,说他不真实,莫不如说他过于真实,过于完美,一点瑕疵都无,距离感因此而起,使人不能亲近,不能靠近,他明示着危险和陷阱——举着一个普普通通的木牌,用油性笔写着“这里有陷阱”。这么一个意思。

小刀甩了甩头,把胡思乱想抛开,不管怎样,高进现在需要他,他需要负担起责任,他需要把车子开进陷阱里去,先要开进去,然后再考虑怎么爬出来。


经过一整天时间才把该行使的检查基本上都走过一遍,排队是不需要的,但其中不乏一些另类的费力之处。

高进(在小刀没有心力构思新的称呼之前暂且还用这个名字)对凡是会发出轰隆音响的仪器都展示出强烈的抗拒性,最棘手的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他塞进核磁共振仪里,他要么扒着圆形入口的上沿,要么在自动平移的机床上使劲乱动,总之对机器有一定破坏性的动作,一个也没有落下,全都做了,医生不得不把他又取出来,再想更妥帖的方式。

先一次核磁共振的相片据说是在他昏迷的情况下拍摄的,现在没有那种条件,虽说倘若实在必要,注射麻醉剂强行塞进机器运行一次也要纳入考虑,但毕竟没有到那么严重的地步,作为车祸的伤员,自然必不可少要拍X光从不同方位照射的片子,这倒是没有遇难,工作室不很小,是一个相对敞亮的空间,驱动仪器的引擎很安静,他只要打开手臂抱住胸前的垫板,以便两侧的肩胛骨呈撇开的状态,不妨碍到锁骨和上方肋骨的显像就合格,只不过不能有人陪同,小刀有些不情愿地退出到工作室外,临了还不舍地从门缝向里多看了好几眼。

高进从开始到现在,除抗议时发出不耐的声音外一声不响,那是一种类似于年轻的小兽的嚎叫,初诞于世界,无知的同时大胆地向危险接近,但在触碰到危险或是被危险触碰的瞬间,就如同被法师的魔杖戳中似的,恍然醒悟过来,随即拼命挣扎着逃离的嚎叫,他的眼睛里有一点闪现的光,只在他挣扎时才冒出来,等他稍平静后又无法挽留地消失,小刀将那视作一种等待拯救的期待,只是他现在大概不知道该向谁求救,于是那片光点散开无法聚拢,亦不能坚定地停留在某个人身上。

他从床上下来以后就穿着很薄的一件病服,医院里不冷,但同他平常考究而厚实的着装相比,还是过于单薄,显得整个人似乎瘦了一些,小刀在小心地征得他同意后,才获得了牵着他的胳膊引他走向工作室走的权利,这时他碰着高进盖在病服下的身体,又打消了那个念头,一时的劳累和消耗是会让人显得瘦削的,不过他身上还是软和和,没有什么肌肉的成分,也不至瘦到很轻易就能触及骨骼的程度,从手掌下传来微弱的暖意像一撮壁炉里的火苗,一跳一跳的,最后几乎融合于他的脉搏。

小刀也曾带朱古力去医院,那是在香港,没有这么一些个步骤繁琐开销巨大的检查,这部分记忆已经远去,掩埋在一些欢乐和一些同样苦恼的记忆之下。融合于他的脉搏的暖意不断地刺激他想起什么,但他始终无法真正直面,那里只有一团气态的轮廓,把全貌遮住。人在医院里时,思维总不免变得冰冷和理性化,仿佛被剥脱了肉体只剩下骨骼,小刀从心里感受到一阵不安,那宛若小兽的嚎叫又从耳边响起,他转头向左侧,高进正皱着眉,不满而又焦躁地推着他捏在他胳膊的手,显然自己在慌神的时候无意加重了力度,弄痛了他,小刀在事态趋向无法挽回之前赶忙道歉,而后迅即松懈了手掌,高进晃了一个趔趄,嘴里嘟囔了几句,不过小刀再搀上来,他倒没有太拒绝。

此时他正把X光机的底板抱在怀里,免不了看上去像个懂事过头的孩子,因懂事过头而不那么机敏,在班上总是得到老师假意的夸奖,意图对其他孩子起到表率作用,但实际上毫无用处,反而轻易使他成为其他孩子的“眼中钉”。小刀站在门外,背靠着粉刷的墙壁,这里四处都是白色,满眼纯白理应很漂亮,但一些印在扶手和墙根处的手印和鞋印破坏了整体的美感,他仰着头,想着在工作室里的高进,以及他身上隐现的温热感,他快要靠近那场梦境,只差一小步,他就可以跨过这道帘,对面的形象已越来越清晰。

五分钟不到,检查就结束了,主要负责的医生是一个外国人,四十岁左右,黑发到末梢有些卷曲,身旁跟着一位青年助理医师做翻译,他走进技术员的小屋子等了一会儿,就拿着报告返回,一行一行做了解释,助理时不时点头,最后他将谨慎不带感情的目光投向小刀,告诉他不用太担心,从图上来看骨骼没有明显的损伤,肺部的相很清晰,没有变暗也没有过度透亮,支气管和肺门的血管都好端端地位于正确的位置,且维持着气体和血液的良好循环,简而言之,胸部在大体上很健康,没有问题,车祸留在呼吸系统的后遗症应当是不会发生的。

高进一步一回头地从工作室里走出来,他对那个机器感兴趣,不过按照规定不能长久地在里面停留。

“所以就只剩下脑部没有查清楚,没法做核磁共振有些麻烦,这是目前最先进的影像学科技,而且病人没有禁忌症。” 外国医生在对助理说话时,经常会将眼神放在小刀身上,表示出尊重和商议的架态,小刀虽然对他们口中的概念,风险和影响,症状和诊断一概不理解,但也挺直胸膛,做出一副能够完美承担责任的样子。

外国医生的意思是想让他安抚病人,尽量出一张脑功能的片子,便于后续的治疗,但最终也未能成功,一直耗到他们法定的下班时间,高进也没能回归到方才那五分钟里的听话的状态,那种状态稍纵即逝,仿佛一朵节日焰火,过后残余一股清新的硫磺气息,却连闪亮的影子都不见了。


遵循建议,他们办理了出院,并答应一定悉心观察病人的任何变化,一旦出现精神方面的不正常的迹象就立即返程,接受手术。

回去的路上仍由龙五驾车,高进被安置在后座上,小刀也从副驾驶撤到后面,窗外的拉斯维加斯变成一个流动的背景墙,高进的侧影则是拼贴在上面的一张静止的图片,小刀目不转睛地盯住他看时略有些心虚,不知何时他会突然说:为何总那样看我。或我脸上有什么好看。不过他始终没说,他甚至连说话的能力都不复存在,他是一个降临在世上的初学者。

“连香港医院都能查出来血块,怎么到了国外连血块都看不到,这相当于什么问题也没查出来,放我们出院也是碰运气。” 小刀叹了口气,不知是在跟谁说,两个听众都没有做出回答。

“明天能好吧。” 小刀又说了一句。

“需不需要将你同伴接来。” 龙五的声音在前方的空间里响起,但他没有任何侧头或转身的动作,听起来好像是导航器在说。

小刀茫然地点了点头,但不是表达同意的那般点头,而是随着车辆的颠簸而颠簸,现在将阿珍和乌鸦叫来能起到更好的作用吗,他不能想象出那时的情景,阿珍也许会有办法,她对照看朱古力那一套很上手。

回去的路程仿佛比来时短一半,一眨眼功夫就到了,毫无迟疑的温情。小刀从车厢里钻出来,走到另一边去接应高进,他把晚间的风从鼻子使劲吸入肺里,双手上举听见上半身的关节都响了一遍,精神从颓靡和老化的状态倏地荡净,眼力可及的画面变得鲜活艳丽了几度,他在脸上揉搓了一把,拉开车门,默然地向高进伸出手。“朱古力”是已经叫不出口了,毕竟那还是在他们不知道这位就是赌神的情况下乱起的名字,现在重启使用实有些不尊重,但叫“师父”不比叫“朱古力”轻松。

高进攀上他伸过来的手,从车后座跳下地,他抓得很紧,那股紧簇的劲头活像是要跳悬崖。大堂里的水晶吊顶发着光,高进一直垂着头,上排牙齿咬着下侧的嘴唇皮,一眼也不往其他地方看。院方已把他出事时穿的衣服返还,是一件鹅黄色的圆领衫,外面搭配黑色的休闲款西服,西服上被锐器的断端划开很多道破损,边缘飘着毛糙的线头,圆领衫蹭满了脏兮兮的油污,星星点点的血迹大多集中在左下侧,现在还沾着一些嵌进纤维难以剔除的玻璃碎沫,用西服外套盖住了,小刀大体清楚圆领衫再往下是两条医用绷带,再往下是蘸了药水的纱布,他没有亲眼得见高进左下腹的伤口,据说只是小范围的软组织挫伤。

“师父,饿不饿?” 小刀问他。高进不知道是在叫自己,眼睛空洞洞的瞧着地面,由小刀拽着袖子没有反应。

“朱古力?饿不饿啦。” 小刀抱着尝试的想法喊道,依然如旧,不过直呼其名是他不敢试验的僭越之举。小刀一步横跨到高进面前,后者吓得抬起头来,他的双眼离小刀一下子很近,里面闪动的火看得清楚,被烤焦的柴火四溅的火星也看得清楚,天蓝得发暗,油墨欲滴,云层翻滚,火星降落于纷纷扬扬的枯叶残枝,哗地点燃,羽化为成片燃烧的森林,小刀怔住,登时将此视为自己愈发严重的幻想的一部分。

“应该吃烤肉,没错。” 他自言自语,扯着高进的袖子向一层的自助餐厅走去,现在名字彻底沦为了代号,他应该尽快想到一个新的代号,或决定就沿用旧代号,总之不能这样下去,虽然一般人开口都是直入主题,但失去称呼终归是失去了语言的作用对象,这样一来所有事都像是没有着落,承诺也轻飘飘,他们处于一个苛求谨小慎微的关头。

餐厅里人不多,很多旅行来此的房客会选择外出用餐,选择酒店的餐厅常常是以至简和省时为目标的举措,两人的空位随处可见,亦不要求着装整洁,何况两人的正装只是沾了泥擦了土,并非多么不堪入目。

“想吃甜的。” 这是高进今天说的头一句话,语音并不多清楚,有些含混,像是含在喉咙深处,借助舌头顶着上颚的移动勉强挤出来的音节,他蹙着眉毛,额头上有一些细小的可爱的皱纹,且不说是否容易理解,但配合他现在的形象,乱糟糟的头发盖住前额缠的布条,无疑是可爱的,小刀如此认为。

“蛋糕?” 他故意问道。

高进没有理会,开始环顾餐厅里的其他座位,大多是穿着便服甚至睡衣来的人,桌子上摆几只玻璃杯,一杯不算昂贵的红白葡萄酒,再有就是色拉和小菜。

“朱古力?” 小刀又问。

高进看着他眨了眨眼,小刀脸上浮现出别样迫切的希冀,两颊闪烁着红光,笑容咧得大大的,几乎占满下半张脸。

“朱古力,可以吗?” 小刀拿起附近餐桌上的小瓷勺,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画了几个糖块的形状,结束以后他自己也并不能明白自己画了什么,于是又懊恼地将勺子放回去,空着手挥动,用两根食指描摹出一个小小的矩形,然后把拇指按在食指的指侧上,从那个隐形矩形的地方抽离开,做出剥包装纸的样子,把一小团空气放进嘴里咀嚼。

“朱古力?” 高进张开嘴,生涩地重复他的音节,尾音同他的疑问句一般上扬,不过他没有疑问的道理,他只是重复。

“朱古力蛋糕,总可以吧。”


他们找了靠窗的二人位子坐下,点过菜,约略等了六、七分钟,服务员端着两个大盘走来,盘子中央稍偏离原点摆着一块黝黑密实的蛋糕方墩,没有明显的分层,也可能是那样纯粹的墨色看不出清晰的分层,装饰简洁,只有雨后树木的绿色的迷迭香粉洒在外围。醇厚浓郁的香甜气在那一平方厘米上方巧妙地逡巡,不落不坠,悠然而缓慢地向四周扩散。高进看着盘子里的东西,没有表现出太夸张的欣喜,他的瞳孔被映照的更深,浓墨样的絮逸在虹膜后侧,好想要填满整个晶状体,那样深壑,深得让人心惊,一不留神就要委身于那不可见底的洞穴。

“吃东西,还会吧?” 小刀问。

高进无动于衷,从桌布上拿起银白色的餐刀在方墩上戳来戳去,小刀让刀面上反射的灯光晃了一眼,眼前的人和物构成了一幅相当奇妙而诡异的构图,那块蛋糕不是作为食物而存在,却作为一个玩具,尽管它是静止的——朱古力多少具有猫的性质,即眼睛更偏向于追随移动的物体转动——依然对他释放着难以抵御的诱惑力,他用力不重,只在表面留下轻微划痕,甜气飘散开来,有碎末簌簌而落,使得摆盘比端上来时更有杂乱的美,小刀被套走了魂灵一般看着他的动作,忘记吃自己的那一份,但不是审查式的观测,而是目光难以离开,意识飞到九霄云外去,忽然他听得一声惊呼,他飞在不知名异处的神智才陡然附体。

高进面前的蛋糕从中心部裂开,里面淌出黏稠的糖水,带有亮堂的金属色泽,像曝晒下的岩浆,高进瞪大了眼睛望着糖水没有边缘,没有形状,就这样流动地蔓延,有一些流到半途受到了阻碍,染在横行刀刃上,那一处阻隔又出现湍流的效果,真如海浪一波一波涌上礁石的微缩景观,他立刻举起手,将餐刀拿到面前,小块褐色由着重力的拉扯,沿着曲曲折折的路线快速滑下,淅淅沥沥地落在他手心里,不停滞地顺着掌根,手腕内侧,再往袖口里面溜去,高进的膨胀的好奇和闪烁的喜色在那蛇一样的液体即将流进衣服时转变成了不知所措的惊惧,他把手抬得更高,将袖口拉开一点,伸舌凑到融化糖汁行走的路线底部舔净,随着口角的唾液一并唆进嘴里,顺着一路向上,红棕色的小径被湿漉漉的水渍取而代之,甜味的朱古力酱留在他舌尖上,再隐匿于口腔,成为一种不自知的享受,但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很多人看在眼里,当然这“很多人”是小刀臆想出来的环境,实际无人将关注投来,但那些看向别处的眼睛在小刀看来,也尤为可怖和危险。

他心底已然腾起难以耐受的燥热,这与融在脉搏里那一窜一窜的暖意出自同源,他想他之所以目睹到此,却还未递上一张餐巾纸好让高进用更“文明”的方式把手擦干净,缘故也在于他的内心深处植根着某一种尖锐冲突性的情感。

“那一晚”仍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记忆当中,或者说他在梦中常温习上位的动作,或者说他对再一次的亲密接触反复地燃起不切实的渴望,总之他无法再摆脱与高进同床的体验带来的汹涌的影响,他的生活因此彻底颠覆,以至于纤薄的病服全无一丝一毫阻挡来势的作用。

他渴望再一次灵巧地敲开对方满布尖刺的外壳,像是要从一只五光十色的蚌里撬出滑腻的软肉,放在掌心塑性,汁液化作半雾半云的水汽,他渴望物理性的俯视,与他渴望精神上的仰视并无矛盾之处,二者置换,竟促成一道近乎于背德的兴奋感,他渴望再一次用手蹭过对方赤裸的,冰冷的皮肤,并借靠下身的配合使之变得温热红润,他渴望亲手打开高进的身体,聆听一反常态的,温吞的浅吟低喘,他不否认自己可能操持着一个不那么正常的性爱角色,也许他将对师父的崇敬转化成另一种更深刻的爱恨,因此反而毁减了爱恨,也毁减了崇敬,推生理快感为更神圣物。他那时曾警醒地意识到崇拜离爱情比仇恨离爱情更加遥远,崇拜带有一定的神性仰慕,那么对方身上任何一点有悖于神性的做法都会立刻招致信徒的仇恨,也就是说,直接越过了爱那一条线,不存在爱,只有恨与崇拜。

也就只有高进一人能做到周全,这杀人的周全!留一条死路给他的信徒,这般残忍。这样的他,他是否还记得,这样的他的形象,是否就躲藏在那颗被飞来横祸锁死的大脑的某处。

渴望本身就足以让人疯狂,它在一个人的体内忽然产生了,就基本没有可能再甩脱,除非一点也不去想渴望的对象和渴望时的快感,不然人总是要在渴望中一步步向更深处探行的,从一个看似光明的洞口走向幽深的地底,一座遍布着歧路和蚁穴似的监牢的石窟。

因此小刀是故意迟些递上餐巾纸,从私心的角度,他想要看高进在完全无意识的情况下,顺畅地做出这些足可以让人发疯的行为。

这不像是失忆,反倒像是高进的另一个人格的觉醒。


这一顿饭应尽早结束,越早越好,越早越少差错。小刀从蛋糕上舀下一勺,放到嘴唇旁边停住,高进才好不容易把自己弄干净,从“朱古力困境”中逃出来,两只手都黏黏糊糊,慢速地仿照小刀的手势,舀了不成形的一块蛋糕,放在嘴唇边。

“像这样吃。” 小刀把勺子的头部圆端伸进口腔,紧闭住嘴,嘴角看上去颇像是在微笑。

“像这样吃。” 高进只是重复,最后猝不及防地也跟着笑了一笑,继续开发其他的玩法,过程绕了些弯路,至少结果不坏,都是把甜点扫荡一空。

烤肉自然没有吃成。

小刀应该有所准备,用餐不是他会遇到的唯一难题,往后还会有一个接一个。龙五着手去办理往返机票和护照的事,按正常程序,据说少也要七个工作日才办得下来。他们两个留在酒店,趁这几日好好考虑该如何把这个情况向阿珍和乌鸦解释。

他们先去了高进的房间,这成为了一个定式,大事发生前夕一定要在高进的房间商量,不过这次进去以后两个人都陷入无所事事的状态,因为谁都这间屋子不熟悉,小刀只在起居室里待过长久的时间,他对那张床也许是熟悉的,不过其他角落都未涉足,房主却也忘得一干二净。

“洗澡,自己可以吧?” 小刀朝着他问道,高进恢复了沉默,不过没有彻底闲下来,而是拿那双眼睛在房屋的每一处打量。床铺每日一清理,床头柜上摆好可以随身携带的塑料瓶装矿泉水和一些小零食,他径自向床边走去,蓦地后领紧了紧,小刀拽着他的西服下摆把他拉回原位。

“自己可以洗澡吧?” 小刀不由分说拉着他的手腕上举,把外套从他身上扒下来,推着人走进浴室,洗浴用品一应俱全,放在不怎么需要翻找的显眼位置,纸盒上印有英文和繁体中文字,小刀把每一只小瓶在自己身上找到对应的部位,例如洗发液就贴放在头发上面,沐浴露就在身上比划几下,牙膏就咧嘴指向自己的牙齿,这样向高进展示了一圈,以防他连认字都不记得。

之后他一条腿跨进浴缸去调节水温,高进百无聊赖地站着,没有等小刀伸手来牵他,就以同样的姿势想要迈进来,连抬腿的高度都模仿得相像,怎料两人身高不同,他这一步正好脚尖磕在浴缸上边,发出嗵的一声闷响,小刀手上抖了抖,透凉的水猛地扑来,迎面浇了两人满头满脸。

高进原本悄无声息,只是抬起的脚僵在半空不上不下,让水流一冲,大叫了一声窜出一米多远去,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见着小刀手忙脚乱地关闭龙头,掰来掰去,水温忽冷忽热,偶尔冷得挤眉弄眼偶尔又烫得大叫,指腹滑凌凌得没法操作,黑发全部浸湿,服服帖帖地趴在头皮上,表情扭曲呈歌剧脸谱似的鬼脸,不止一点狼狈。等他好容易才从浴缸里爬出来,水花溅得满地,皮鞋踏一步就能打滑半米时,却听见高进缩在墙角乐个不停。

“还笑啊你!有什么好笑。” 小刀佯装愠怒,略眯起眼恶狠狠地凑过去,把他从潮湿的瓷砖上拽起来,“快洗去啦,洗完了让我洗,到时候师父可千万不要怪罪我弄脏了你买的衣服,是你自己的错,听见没有,记得脱了衣服再洗。”

高进在浴室里待了有小半个小时,小刀就坐在他床上等,一墙之隔的洗浴间从没有停止过水声,这足够让他无法正常思考,他索性仰躺着,什么也不想,不可置信的事一概放在一边,他的手掌平放在床垫上,手心接触着一条紫红色的绸缎,每一次房间清理后都会在床单上铺这么一条,上绣金色的小花,流水线上砸出的线缎绸,凉丝丝的绸面,他不知怎么又想起车窗外的热风吹在他冰冷的手上。他们就是在这张床上做爱,当天的那张床单肯定早被扔进酒店的洗衣桶,即使没有被清理车收走,高进也会自己动手洗的,毁尸灭迹——第二天醒来时是这样一个词汇在小刀的脑子里徘徊,莫如说失忆也是一场毁尸灭迹的行动,失忆的人主动或被动地抛弃了旧日,无从考证,也全没有责任,甚至可以受到关注,备受怜悯和爱惜,这简直是最轻松不过的方式,重新开始的不二法门。这样的话,高进是否也希望永远成为朱古力呢?小刀再次想到这个问题时已不会浑身冷汗了,他真的期盼一个答案。

水声戛然而止,他没有睡意,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

高进整整齐齐地裹着浴袍走出来,环抱脱掉的衣物,两只手像怕冷似的缩了一段进袖口,露出四个指尖,小刀拧转上身看他趿拉着湿透的布拖鞋,感到翻涌的失望,仅仅是一霎间的失望,他感到自己期待着别的什么。

“你去吧。” 高进说道,这时他说话已经相当清楚了,只是语素就这么几个,不构成复杂的逻辑。

不管多曲折的路线总要回归正常,就算是杂乱无章的理念,放置一阵,没准线头自动就冒出来,自动会有一个解决办法在那里,只是潜藏在浑浊的水面下,还不清晰,随着浮力会上来的,世间的事皆是如此,没有反常,人们默默地遵循和喜爱着这种规律。

小刀以此来做自我安慰,他透过蒸汽和暖意氤氲的水流,还留神着屋外的响动,浴室密封性很好,充分尊重每一位客人的隐私,待的时间越长,暖流一点点让他绷紧了整日的神经松懈,疏通,今天一定要停止了,千万别再有什么突发状况,两个人都没有多余的力气应对,由衷想度过稳稳当当的一晚。

但会出错的事总会出错,如果担心某件事会发生,它就更有可能会发生。这也是不应该忽视的另一条规律。


浴室里酽酽的药粉味掺和在水汽里,熬成一碗难闻的汤汁,沉甸甸的水膜附着在背后,散乱开解的绷带团成一团塞进垃圾桶,扎眼的白条绽放成花朵,留有大约十几公分耷拉在外面,消毒碘伏和药膏染成的棕黄色斑点密布,进往中间,有些与淡薄的擦拭状血迹混合,浮出混合不匀的橙色。

室内的温度比两个人轮流用完的浴室要低一些,对小刀趋于平静有一定的帮助,这归功于万年不变敬业的中央空调,凭借测量计算或其他什么科技型的手段,保持不乏昼夜的得体的服务,从未有意让人感到不适,悉心得似乎过于刻板,像是木偶戏里的偶人,有一股一股的线吊着,永不会偏离轨迹。

高进背对他,白绒绒的领子拉起来紧裹在脖子周围,他大概是把这种衣服的穿法和正装的穿法等同起来,认为都一定要覆盖到每一寸皮肤,起到保暖或蔽体之用,不过头发一点也没擦,出来的时候湿成什么样,现在依旧是什么样,顶多末梢由于自然风干微微向上翘起,水珠落在浴袍上消失不见,但留下了一如赤脚踩踏草坪般的暗色痕迹,洇开一轮,还在向下方扩散,如果不加以制止,像是要把头发里的水分都吸收到浴袍里去。

床单上摊着几张剥开的糖纸,但空中弥漫的味道更有些独特,工业制造的水果香料融化进煮沸的冰糖,除此以外扯出了更浓稠的东西,仿佛握着竹签从糖浆里跳甩出金色的丝线,过沸的水触碰到空气冻结至半实不实,气泡保持沉在水底,整个房间是一颗前体琥珀,松油还欲滴落,不仅是水果糖就能引起这股味道,还有别的什么,这个“什么”小刀一时不能找到。

他又走了几步,当然是尽可能放轻的脚步,高进没有注意到他出来,一次性拖鞋的塑料底板被地毯绒毛托着,发不出多大声音,方才实在是因为他过分关注了高进的一举一动,才能敏锐地探测到他的离开和返回。

灯光和重低音电子音乐准时开场,窗帘紧闭,底部的流苏因而震得乱颤,一个一个裸露着背部和大腿的人扎进水中,在一条分界线上下的两个空间里维持着平衡,他们把上方吸入的空气保存一定量在肺部,然后吐入下方,这些气泡又一串一串冒上来,这种无效做功照例能引起无穷的欢乐,人们本就不是为了做功而做功,来此度假者皆是为了欢愉而做功,做功以期得到欢愉,水纹把光线扯碎,洒遍自己全身,宛如在水里建筑一架大型的壁炉,炉膛里烧上亮堂堂的白色烟火,发出让人精神振奋的襞檗声响。

这是异国。

萌生出这样的想法,好像在这个地方连说话的语序都要做一个颠倒,不然就有什么卡住了,就像他们现在的境况一样,有什么东西卡在那儿,无法疏通,接下来整个拧成一股麻花,还不断有新的线添加进去,越来越复杂。

小刀已慢慢走到高进身旁,从侧面来看,他就在那里咀嚼着什么,慢条斯理地动着腮帮子,像小型啮齿动物在储藏过冬的坚果似的,两只手都放在距离下巴很近的地方,犹像是在辅助进食,那股黏稠得略微令人感到不适的味道更重了一些,源头就是从高进的方向传过来,小刀耸动着鼻子,使劲嗅了嗅空气,那股气味让他的体温瞬间升高,神奇的魔力,仿佛带有强催化功效,通过呼吸道进入人体内,迅速通过神经网络,使得心脏跳动得快起来,血液随即冲得更猛烈,把耳膜敲得咚咚乱响,眼前也是花里胡哨的,额头发烫,皮肤快要烤焦,热量由内而外地迸发出来,以收刹不住的气势倾泻而出,小刀急于知道高进在吃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东西。

高进依旧没有注意到他,他太专心,不过这也许也是一种侥幸,毕竟倘若他像原先一样机敏,察觉到有人靠近就把“秘密食材埋在松树根底下”或把“骷髅藏进衣柜”,那么小刀绝对没有可能看见这一幕。

床头柜上的免费糖果已经被吃干净,看他嘴边还挂着一些钻石粒般的碎末足可以证实,糖纸外圈的染色丝丝缕缕地脱掉一些,大抵他掏出一块之后还要用牙齿捋干净残余的甜分。高进只爱好唯一牌子的巧克力,从未如此择滥不缺。甚而除此之外,他随手拆开了那包不知哪个自作聪明的服务员放在床头的避孕套,正把密封的一端塞进嘴里咀嚼,橡胶外皮挂满了稀薄的滑液,大部分都在他往嘴里杵的过程中蹭在嘴角上,裹着那些糖末,真好像是一种味道不差的食物,这股过度甜腻的味道,不消说就是从那里飘散出来,混合着他不断被刺激着分泌的唾液。

人们一个个跳入水中,泉水一般的响动通过承重墙清晰地传导而来,近得犹如泉眼就在耳畔,耳鼓隆隆作响,夜晚变得嘈杂起来。小刀咽喉里发出强烈的渴感,喉咙的表皮变成干柴外头那层坑坑洼洼的皮,而一束火把正巧靠来,他体内的那一处火苗作为引,他因失水而干渴,成为一具干瘪却活生生的躯体,烧净氧和氢,他不断涌动着咽管,想使之变得湿润,变得适宜生存,但舌根接触到的只有艳阳炙烤的荒漠,配合他干瘪的躯体,仿佛蛇蜕下来的一层皮紧贴着他身体内部,屋里的空调似乎损坏,温度逐阶攀升到难耐的热度。

裸露的接触和亲吻很容易发生,不论是已经确定关系的异性情侣也好,亲密的异性也好,亲密的同性也好,已经确定关系的同性情侣也好,只要不是两个人从一开始就商议好执行柏拉图式的爱恋,那么近距离的贴合总是不能够完全利索地避免,偶尔一下子一下子做蜻蜓点水,于两个人的关系实具有一定的促进作用,不过要在双方都允许的情况下,一个共同努力的结局,如果只有一方狂热地追求和索取,关系就失去了平衡,变得略有些病态,也许有人正喜爱病态的感受,但遵循常理而言,并不应当如此。

倘若从此一板一眼的角度来看,小刀回忆起自己在香港时,与朱古力也并非多么纯粹纯洁的关系,他们曾在浴室向对方展示一丝不挂的身体,在化学剂勾兑的沐浴露的泡沫里打闹,这过程中难免有更进一步的贴近,不是出自主动或性的需求,只是自然而然地发生,丝毫不拖泥带水,有一次,大概是在第三天、第四天的样子,小刀在他如获至宝似的手捧着塑料小黄鸭时,从背后把他压进水里,最初衷是要惩罚他把米饭吃光,后来他们抱成一团,朱古力凄惨地在水缸里大叫,不时按到塑料黄鸭的肚子上,发出更尖利的刺响,小刀玩够了。担心真的把他溺死,搂着脖子勉力从滑腻腻的水里捞出一个脑袋。那时缸子里搅满了挤多的洗浴用品,一些没有被水化开的膏状物留在朱古力可怜兮兮的头发中间,他浑身都湿漉漉的,头顶上刺刺拉拉的电灯泡因两人激烈的动作而晃动,水面上一来一回闪过亮线,不过因为水质浑浊,胸口再往下的部位就看不清。

那一个特定的时间点,现在在小刀的脑海里明晰起来,就像回看那时的录影带,小细节都历历在目。他没有很强烈地想看清胸口以下部位的欲念,他只是坏笑着端详那颗委屈的脑袋,朱古力几乎哭出声来,眼眶连带巩膜都变成粉红色,可能是化学剂进了眼睛,泪水被油膏封在泪窝里溢不出来,这让他更难受,一个劲用不干净的手背去蹭眼睑,导致事态加剧恶化。小刀此时深刻地感受到羞愧,这羞愧因何而起倒不清楚,只是来势汹汹地占领他的胸膛,他好言好语地凑上去,帮他吹掉脸上的泡沫,然后搀着他从浴缸里站起身,他浑身上下都披着光滑的水膜,油亮亮的一层,像是涂满了刚采摘下的凉丝丝的椰子水,和热带旅游国家盛产的让头发不打结的那种油脂,小刀仍然没有把目光过多地放在他胸口以下的部位,他一寸挨一寸地把朱古力身上擦干,当然每一处都不能放过,朱古力多少有一点感觉,在被触碰到腰部往下的时候,他脸上若有若无的发生一些类似于局促的表情,黏黏糊糊的哭腔也止住了,变成一声不吭的静默,一直等到小刀擦完,把衣服给他换好,他在垂着头,紧抿着嘴走出浴室,往后小刀道歉了不下五十次,他才开口说话,他说要小刀承诺不再把他按进水里。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小刀现在仔细地考虑那个情景,却觉得格外淫秽,原本是无比正常的一个情景,如果不发生他和高进那一晚上的事,他大概不会再重新考虑那个情景,可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也许朱古力和高进的思维终究有一些相似之处,他们在某一个“点”奇妙地重合了,他们在重合的时候促成了巨大的能量,这样的能量足以推动整个事态发展,朝着更隐秘和不知所踪的方向发展,小刀身体上和主观能动性上的种种变化,都是被这些能量推动,而这些能量都出自朱古力和高进重合的那个“点”。

那一晚他对高进的身体萌生出了从未有过的需要感,当然也可能是高进的话在作祟,他总是不着边际地说着一些让人火大的话,这些语言方面的促进剂不可以忽视,但归根结底,他对高进产生了欲望,是男女之间的那种欲望,而不仅仅是他对师父的崇拜,他知道崇拜不可能演化成为肉体关系,他是真真切切地渴望在这一场没头没脑的性爱里表现出自己罕有的强势,将高进变成一个真实的“人”,他在占领或征服这样一个虚实不定的人,那感觉尤其令人振奋。

真的很奇妙,同样一具身体,却能让人产生迥异的幻想,对朱古力他当然不能称作幻想,幻想其词并不能加之于朱古力身上,小刀明明白白地认为这是一种变态的心理,虽不是法律明文规定,更何况朱古力毕竟业已成年,是个没有缺陷的大人,但他的言谈举止总带有天真的意味,这是毋庸置疑的,从这个程度上来说,他又是一个孩子。

但对高进,他有着无穷无尽的渴望,渴望被同等对待,渴望被当作一个能够平视的合作伙伴,而非一头雾水的小徒弟,渴望成为一个性爱的伴侣,最后一个渴望让他恐惧得颤栗不止,却头脑清醒,几乎没有盲区。


他凝视着高进的眼睛,此时此刻,还有他嘴边的滑液,糖末,和一半还留在口腔中的橡胶套,此时此刻是否也是他们重合的一个“点”呢。

现在他眼前的,不知情色为何物的情色化身,究竟是更偏向朱古力还是更偏向高进,他无法断言,他们具有完全不同性质的却能达到同一个目的地的象征。小刀把橡胶套小心地从他嘴里拽出来,牵出一条银丝样的长线,悬乎乎地挂在他下巴和胸骨上窝里,高进用手抹一抹舌尖,又在嘴唇上舔了舔,似乎对那个味道不是很满意。

“这不是糖,是草莓味的,但不是糖。” 他说,满脸苦涩。

小刀循着那根银丝的轨迹逆着亲吻他的嘴唇,确实有一股草莓香精的怪味,必定还掺和了一些其他种类的热带水果,高进没有回应,连声息也没有,他完全僵住了,四肢停在原先的位置,一动也不动,化作了一个硬邦邦的木乃伊,小刀毫不在乎地亲吻他,即使他没有反应,也不张开嘴,也不向后靠,但小刀没有感觉在亲吻一具死尸,正相反, 他感到源源不断的热流聚集成块,以及那个重合“点”传来的源源不断的能量,在他体内乱窜,急需释放出来。

他清醒又茫然,茫然在于他根本没有想通他在亲吻的人是谁,清醒在于他懒得想通。

高进,或者说目前借用高进身体的这个意识,从绵长青涩的亲吻里似乎获得了一种愉悦,于是顺从地向后躺了几厘米,也仅仅是几厘米,他的腰软了软,向后沉去,小刀揽着他的后脑,手心里潮乎乎的,在高热地带很是舒服,水珠争先恐后的蒸发,吸热,让温度降下来,但无济于事,仍在攀升,几乎把那个红色的水银球撑爆了。

小刀感到胸前的推力,他让开一些,从仍然很近的距离看着这张因窒息而充血的脸,他突然想如果在香港那个情景里,他真的有所企图,朱古力就会像现在这般。

因此缘由,小刀忽然觉得自己某种意义上正在对他实施强奸。高进此时的眼神正是他那另一个人格的眼神,无论是失忆前或是朱古力身上都没有产生过,仿佛一场没有虚假成分的梦境,徐徐地打开。他两侧的脸颊早就泛起桃色的红晕,发根还湿润润的,杂乱地在床单上铺开。小刀从上方俯视着他的脸,觉得非常不可思议。高进是变化多端的一个人,但总不至于连对性爱的观念这样本质性的意志都毫无定数,有时富于迷惑和挑逗性,有时又纯粹公事公办,现在眼前的这个人像是完全不理解即将发生什么,只是任由小刀怎样摆弄他,他都不抗拒地接受,很自然地由小刀剥开那层他自己缠紧的浴服。倘若在生理层面上,两人都默许这次性爱,但从心理上其中一方并不认可,或者说没有明确同意,这是否算作强奸呢?如果算的话,那么现在躺在床上的可以说是一个善于诱导人犯下不良罪行的优秀公民,用“高风亮节的小姐”来做比喻固然失准了,“卖弄风姿的厚德者”就显得没有多过分。

这越发像一场梦境。但手上传来的触感是绝对真实的,那么就如同在睡梦中强奸。小刀甚而希望高进多少来一点反抗,使他的紧张没那么顺利,借以缓解空空洞洞的虚浮感。由着这样的心理带动,他变本加厉地去吻他的嘴,高进也如他所愿开始做一些没有章法的抵抗,不过他希求更原始的,更实际的抵抗,他用力把那两只乱动的手往床垫里按,把撕咬的痕迹留在他暴露在外的每一处皮肤上,他惊讶地发现高进在浴服里什么也没穿,正如他想要的那么原始的暴露在他眼前。不过转念一想,这才是正常人的举动,谁会在浴服里还加一件衬衫呢。小刀被自己的认定和反认定填充了整个头脑,他从黑暗中找到光明的发泄口,但那个口径太小了,他只能拼命往里推挤自己的身体,最后仿佛这一切真的成了一个犯罪的现场。

他的耳边听到熟悉的喊声,和朱古力被按进水缸里的声音类似,不过更带有陌生的恐慌,也许是因为他熟悉朱古力,也熟悉高进,但这是一个新的人,一个全新的意念,所以是全新的情感,高进是否会因此而记恨他,他已经无法顾忌,他只想着要把自己充满的情绪泻出来,这是唯一的办法,也是唯一能让两个人都平安无事地存活下来的路径,他只顾一遍一遍地向那个光亮口径刺入,让下面的人不能再清醒地发出叫喊,他很庆幸窗帘提前闭合了,不然他是绝对做不到那么周全,这个情况迅速地就发生了。

结束得也如同犯罪一般,小刀昏头涨脑地痛骂着自己,他把自己的变成了一个被动的罪犯,在堕入黑暗前夕,他突然从某一个暗处就出一个想法,倘若这一切都是高进想要的,他以为自己处于上风,实际却是高进布置的一个幻境,那又会怎样,这个想法让他立刻从赤道穿越至雪山顶峰,骨髓一点一滴地渗入冰冷,不过很快他失去意识,进入梦乡,那又是一个温柔的领地,他只希望这一次他可以比高进醒得早,早到足够保护那些证据。

次日小刀溜进清晨的厨房做早餐,洗衣机滚筒里存留着脏衣服,昨夜过后被忘得一干二净,和床单枕巾那些同样弄脏了的床上用品纠缠共处没有取出来,现在已经皱得不能落眼,要重新加一遍泡沫,重新冲涮甩干,说不定还要送去熨烫。

磕碎一排冷藏鸡蛋以后总算有一张成功的淡黄色面饼在煎锅里摊开,小刀握着木制的铲子在锅里拨弄,很快这张也报废了。这时高进还没醒,小卧室里黑咕隆咚的,窗帘紧闭,水凝胶似的气流都堆积在更狭窄处,从客厅流向走廊。

地面上全是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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