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吹是被波利丸舔醒的，至少他这么觉得，柴犬的串串暖烘烘的大舌头扫过他的脸，他努力把头藏在被子里，也被长出一截的狗嘴拱着追进去继续舔。

揉着眼睛，揉掉了眼角一颗眼屎，打着哈欠下了床，挠挠狗子的肚皮，也挠挠自己的。

志摩在客厅里盯着电视，不停转换频道，早间剧不看，新闻不看，重播的不知道哪个组合的演唱会不看，综艺也不看，最后停留在广告上，威士忌广告，但没有拍酒，拍得是人，一位日本演员演日本的威士忌，一群外国演员演国外的威士忌。

伊吹指着那个日本演员哦哦哦着：“我知道他。”

“我也知道。”志摩没看完，又换了台，转了一圈也没什么好看的，放下遥控器，问伊吹：“虽然是休息日，也不要傻站着，狗不必去溜了，给自己弄点吃的去。”

刷牙的时候从镜子里看见波利丸叼着球站在志摩面前，志摩丢出去，它就捡回来，志摩再丢出去，不小心丢到了柜子下面，波利丸便趴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恨不得把嘴巴钻进去。

小便的时候笑嘻嘻隔空对着客厅的志摩喊，说自己可能是身体里面有炎症，尿尿太黄了。志摩应该是说了一句要他多喝水，还可以喝点柠檬水或者百香果水来补充维生素，会好很多。

“可我不喜欢太酸的。”伊吹皱眉，“太酸的话就会打喷嚏，会想拼命吃糖。”

人们总以为甜是酸的反义词，在志摩看来却是同谋，酸令人不快，而甜也只是给了人一点假象，在甜过之后用那味道暂时迷惑，然后就更加显出酸的味道。

伊吹不赞同，他说志摩太悲观，他往牛奶里面加了两大勺蜂蜜，搅拌好以后又把苦荞饼干泡着吃。他说：“那么不去吃酸不就好了？那样甜就只是甜了。对吗？波利丸？”

波利丸短促地嗷了一声，摇摇尾巴，似在赞同。





外面阳光大好，在阳台晾好洗净的衣服，空气里都是洗衣液的清香，志摩其实更喜欢无味道的，之前他都是买那种什么味道也没有洗衣液和柔顺剂，而伊吹喜欢有一点香气，不是薰衣草或者茉莉花，会写着“原味”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的原味的那种味道的。伊吹就说啊：“这种味道其实挺叫人安心的，虽然很多人都用，可是萦绕在自己周围，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那么只要闻到就觉得有熟悉感，熟悉感也会演化成为安全感。”

“伊吹很没安全感么？”志摩靠着墙问他，把自己缩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

“也不是，但人人都需要安全感，志摩不要么？”伊吹从阳台的角落找到了一个新的小球，不知何时被遗忘在此的，他吹了声口哨招呼着波利丸，丢出去，波利丸只是看了看他，并未理会，依然在等着原先的那颗球被够出来。

“安全感就像是波利丸的球，它有那么多的玩具，但只有最喜欢的那一颗才能给他安全感，对别的玩一玩可以，可是想要时刻抓住的也只有那么一颗。”志摩看着波利丸若有所医，“但那样实际上很危险，狗可以守着一颗球，人却不能。”

伊吹没有去深思志摩话里的意思，他只是觉得他越来越白了，白得都能看到皮肤下的青色血管，太明显了，有点可怕。

“志摩？”伊吹提议，“带着波利丸出去玩吧，这样它就会忘记那颗该死的球了。”

志摩不太想出门，他原本就不喜欢出门，能待在家中就待在家中，谁也别想让他出去。可他还是同意了：“好，希望波利丸忘记那颗球，你也是。”



外面阳光真得大好，好到狗狗公园里满满当当，他们坐在一处大树下，看着各种狗子在草坪上奔跑。

波利丸就像是条假狗一样害羞，守着主人们也不去找别的狗子玩，伊吹推它的屁股要它主动站起来走一走，说：“你这样不行的，会孤单一辈子的，起了波利丸这么可爱的名字就要去散发魅力才对啊！”

波利丸的大屁股抗拒着向后面挪，就是不肯动。

志摩摸着它的毛发，问伊吹：“还记得捡回来的时候么？也是胆子小小的，在纸箱子里都不敢出声，缩成一团。”

不知被什么人仍在那里的小狗，一声不吭，如果不是被他们发现，可能就真的会冻死。很难说志摩到底怎么注意到那里有一只小狗的，伊吹夸他是天赋——擅长寻找不幸的狗的天赋。

送到宠物医院检查身体，安排寄样，原想着找到主人他们之间的缘分也就到头了，谁知道睡到半夜两个人一起坐起来，决定亲自收养。

小狗的性格不算好，不知道能不能讨人喜欢，加上想到能被他们发现也是一种缘分，就很想守住这份缘。

为此还换了允许养宠物的房子。

办理手续的时候志摩还在忐忑，认为他们做错了，说他们的工作性质不应该养小狗，这样对小狗不公平。

可伊吹搭着他的肩膀，摸着他怀中小狗的头，说会一起努力。伊吹说：“它需要一个家，而我们可以给他足够的爱，可能陪伴的确会少一些，但也给彼此一个机会吧，志摩最初还说跟我不合适呢，现在还不是全方位的匹配？”

志摩拍掉他的手，抓着那软乎乎的小狗子，没有想到他真的有一天会收养一只小狗，不是救助，而是真的收养。

有人带着自己的狗在他们身边坐下，问伊吹怎么只是看着别的狗和主人玩就那么开心，伊吹伸手拍拍他的大金毛的头，回答：“就是很开心啊，虽然我们家的波利丸不喜欢玩，但就是好开心。”

那个人就伸着脖子往伊吹身边看，可能是看见只是个杂种狗吧，表情有些奇怪，也不说话了，站起来就走。

伊吹也冷了脸，用力揉着波利丸的背，压低了声音：“都是可爱的狗，居然还有人那么在乎品种和血统，我们波利丸才是最可爱的，对吧志摩？”

志摩点点头：“伊吹，累了，回家了。”

回去的路上伊吹开车，志摩和波利丸坐在后面，伊吹突然要志摩堵住波利丸的耳朵，志摩先还不肯，伊吹就非要他去堵。

“好了。”志摩拗不过他，把手掌贴在波利丸的耳朵上。

“别被听到。就是，我刚刚那么去说血统什么的，会不会也伤到波利丸啊，本来人家也没明说，只是走开了，可我那么说出来，波利丸就知道了，我需要道歉么？”伊吹从后视镜里观察着他们，波利丸摇头晃脑不喜欢被堵着，而志摩也松开了手。

“比起你说的话，波利丸会知道你是好意，可是比起你那个意思，这种当着它的面要堵住耳朵不让它听的行为更糟糕一些。可以道歉。”志摩下了结论。

伊吹就很正式地说：“波利丸，对不起。”

波利丸晃了几下大尾巴，根本没有介意。





午餐后并排躺在床上准备小睡，波利丸很没眼力见的隔在他们中间，搞得伊吹都没法搂过去。

广播里正在放哆啦A梦主题曲，伊吹跟着哼的时候九重打来电话，约他晚上一同聚一聚，喝上一杯。

伊吹眼神示意志摩，志摩摇摇头，又指着他点点头，意思是自己不去了，让伊吹去，可是伊吹直接就拒绝了，还警告九重：“不许再喊我出去喝酒了，我一点也不想喝。”

挂断电话以后他眯着眼睛像等表扬的孩子，对着志摩讨夸奖：“我多乖，没有和他们出去喝酒哦~我才不会丢下小志摩一个人在家呢。”

志摩就真的伸手抹了抹他的头发，还捏了捏他的脸颊：“但其实很想喝吧，那就喝一点，在家里也可以喝。”

由于午餐吃的是萝卜汤和煎鸡排，现在躺在这里呼吸都有着萝卜味，伊吹问志摩想不想要一个萝卜吻，就是好像在吃萝卜炖肉的那种亲吻，被志摩笑着推开。

波利丸不识好歹，这回干脆趴在他们俩的脑袋中间，伊吹再去看志摩，就隔着层层毛发，在那些支棱起来的深黄色的毛茸茸森林的缝隙里，他看见志摩笑得眉眼弯弯，偷偷叹气。

他睡着了。

梦里是无边无际的大海，还是飘着一个救生圈，他们溺水一样扒着救生圈的边缘大口呼吸，湿冷的海水叫人发抖，伊吹看到志摩的脸上布满了青色的血管，和电影里中了毒的丧尸差不多，他在梦里都笑了，问志摩怎么回事。

志摩反问他难道不觉得害怕吗？

“不会怕啊，”伊吹说，“丧尸，吸血鬼，狼人，妖怪，是小志摩的话，我一点都不怕。”

他醒了。

志摩还在睡，波利丸已经睁开眼睛，哈哈哈吐着气，伊吹坐起来摸摸志摩的脸，有些凉，他就给他把被子拉高，还想去吻吻他的额头来着，可惜波利丸蹭一下站了起来，把志摩挡住了。

“坏蛋。”伊吹骂他，“都是你的主人，怎么能影响我们交流感情表达爱意，真是坏孩子。”

可还是要带坏孩子出去溜达，顺便买些晚饭的食材。





超市把打折的豆芽和番茄摆在门口，伊吹特别爱吃拌豆芽和生食西红柿，恰好这里还有志摩喜欢的野菜，把野菜洗干净炸成天妇罗抹上蛋黄酱再蘸辣酱油超好吃的。

伊吹就把牵引绳夹在腿中间，撸起袖子开始挑。

刹车声那么大，大到所有人都朝着一个方向去看，只除了伊吹，他脑子里还想着要不要多买一些野菜，除了做天妇罗，还能团一些野菜团子，就是野菜蘑菇鸡蛋什么的，弄好后捏成球，一层层滚过玉米面，如果只是蒸着吃滚两次就好，如果想要炸着吃就得再额外滚一层面包糠。伊吹回忆家里还有没有剩下的面包糠，就是这时，才慢反射一样扭过头去找波利丸。

波利丸不见了，夹在腿中间的牵引也不见了。

他拔腿就往刹车声的地方跑，一边跑一边想，不可能是波利丸的，波利丸不是会自己乱跑的小狗，才不会是波利丸。

地上那么大一滩血，深黄色的毛发，垂下来的大尾巴，有女孩子在一边哭泣，司机走下来站在一边不知所措，一个劲儿说：“是它冲出来的，是它宠出来的。”

伊吹推了一把那个司机，把他用力推到一旁，一把抱起正在倒气的狗，说了一句：“去医院。”

他在前面跑，血一滴一滴滴了一路，他跑得汗水和眼泪一起狂流，沿着下巴落下去，沿途都落在那些血上。

狗被抢救的时候，他缩着身体坐在外面等着，衣服裤子上都是狗的血，那个哭泣的女孩子也在，问伊吹要不要回去换衣服，伊吹眼睛直直盯着手术室的门，苍白着脸反过来安慰她：“会没事的，别担心。”



和九重相识的同期问他：“你猜我看到谁了？”

九重咬着面条让他想说就说不想说就算了。

“你们机搜那个怪人，伊吹蓝，在宠物医院，我来给我家桃太郎打疫苗，就看到他浑身是血在那儿等着，那么大的个子缩在椅子上瑟瑟发抖，听说是狗出车祸了，真可怜。你们不是关系不错，你要不要劝劝？”同期说。

九重一下子丢下筷子，心想不会是波利丸出事了吧，可他按了拨号，又立刻挂断。

他没敢打过去。

不会是波利丸，不可能是波利丸，波利丸……





伊吹给志摩发了信息，志摩没有回复，倒是九重来了。

九重和一直都在的女孩聊了几句，知道了事情原委，总算松了一口气，做到伊吹旁边，递给他一瓶水，看着伊吹一口气喝下去半瓶，才对他说：“不会有事，我朋友是这家医院的老顾客，刚刚请他找护士进去看了一下，医生说送来很及时，只需要把破损的内脏缝合好，修养一阵子就可以了。”

“是么？”伊吹终于笑了，“真好，看我，还在这里傻乎乎等着。不过小九你怎么来了？我都说了我不去喝……啊，我买的菜，野菜天妇罗……不对，波利丸呢？”

伊吹语无伦次，眼神迷茫起来，他慌乱地掏着自己的手机，可手机其实就在他手中，九重看着他把手机放在左手，用右手去摸裤兜，又把手机放在右手，用左手去摸兜，摸了半天才意识到，手机就在手中。

想要拨号，要打给志摩，要给志摩打电话才行。

九重为什么按住他的手？

九重按紧他的手，按得死死的，不让他去打电话。

“小九？”伊吹不懂。

九重叹了口气：“伊吹蓝，回家去，什么都不要做，我送你回家。”

伊吹镇静下来，眼神回归清亮，大脑好像咔嚓一声断过，现在又接上了。他看看手机，屏幕的一角碎裂，正碎在小小的波利丸的身上，也碎在抱着波利丸的志摩的身上。

“小九。”伊吹呼出一口气，对他说，“我会回家的，我会回去的，不需要你送，那里面不是波利丸，可也是我一路抱过来的，能不能让我再等一等呢？”

九重还要坚持，伊吹却更坚决，九重只好先走，走之前还叮嘱伊吹：“别叫人担心，如果半小时后你还没有往家里走，我会让阵马哥和队长他们也知道。”

“好啦，真啰嗦。”伊吹挥手，赶走了九重，对那个女孩子，也就是狗的真正主人抱歉地笑，然后低下头，一直摩挲着自己的手机。





很久了，他发出去的信息没人回，打过去的电话没人接，他总是自言自语。

自己在房子里过出两个人的生活。

公园里的男人没有看到他的狗，才会觉得他很奇怪，波利丸也没有走丢，波利丸早就不在了。

他和志摩从船上跳下来，被久住发现，没有被抓回去，还给了他们一个救生圈。

久住笑着说：“祝你们早日回到陆地。”他还做了一个游泳的姿势。

而实际上他们在海上漂了几天，他从救生圈的这边死死拽住那边已经断了气的志摩，拽着就要开始发涨的志摩不让他掉下去。志摩身上发出鱼腥的味道，志摩的血都被身体的白吞噬，不再是鲜红的。

在那些天里他们的小狗波利丸也饿死在家中，死去的时候还没来得及长大。像是不会呼救一样，最初被他们捡到的时候安安静静，要被饿死了也不知道叫出声音引起别人注意，就那么默不作声地死在客厅中央，邻居都说什么也没听到。

它死的时候身边只有一颗玩具球。

伊吹张大了嘴巴深呼吸，用手背抹掉眼泪。

他没有对女孩子道别，站起来往外走。

才走出医院的大门，就看到志摩牵着波利丸站在门口。

志摩笑得比哭还难看，拉着波利丸一同站在伊吹面前，问他：“没有波利丸，也没有我，伊吹，没有我们了，你要醒过来。”

伊吹弯下腰还是去摸波利丸的头，然后直起腰版去拉志摩的手。

“伊吹，放下吧。”志摩站在那儿，感觉很疲惫，“如果你没法放下我们，我们也永远不能放下你。”

“不。”伊吹笑得灿烂，眼中溢满了银河，只是那银河沿着眼角落下来，煤油流星，只有眼泪。

“我不要。”伊吹吸吸鼻子，“如果没法放下，那就不要放下好了。”

他在笑：“今天吃不了野菜天妇罗和团子了，明天再做。”





伊吹不爱读文学类的书，却奇迹般记得一句诗，连何时记下来的，为何而记住都忘了了，却记得清楚那句写了什么：

声音在太空中消逝，霞光变得昏暗。永远沉默的世界里，只有你和我交谈。

他便在这沉默中，对着并不存在的志摩一未和波利丸说道：



“走，我们回家。”





—完—





*诗引用自阿赫玛托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