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大神陨落了。

　　在听到传信儿的鸽子带来的这个消息的时候，连续奔波了数十日的狐族并没有产生听到他人身死的那种该有的感伤之情，相反，他们艰涩地扯出一个疲惫的笑容，仿佛这对他们来说是这些日子以来的一个相当不错的好消息。

　　是了，毕竟他们跟神可不是同族，甚至可以说是此消彼长的关系。神死了，他们就终于有了一丝喘息的空间，至于那人是谁，没人关心，既然是大神，越大越好，越大他们越开心。

　　鸽子的叫声渐渐远了，它仿佛说到了那位天神的名字。有不谙世事的小狐狸第一次见到这种会说话的传信鸽子，盯着它瞧了半晌呢，只是在大人们此起彼伏的轻笑、松气和议论声中，她只听得清几声“——蛙——蛙”的怪叫，前面的那个字，它像是不敢提起一般，小小声地埋在嘴边，散在风里。

　　不可说——不可说——

　　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他们看见了幽都山的界碑。此处灵力丰沛、易守难攻，正适合为保护族人免受神族屠杀而受了重伤的狐母九尾在此养伤修炼。左右每当有神“死去”，不管他们是真的悲伤还是幸灾乐祸，都要为这位“同僚”做出点样子来，祭奠几天，他们向来如此。仅存的几百狐族此时也没有了继续前进的力气，但愿他们会少找几天妖族的麻烦。


　　
　　九尾是被指尖传来的疼痛感疼醒的。

　　多年征战的戒备让她一瞬间就集中了神智，低头一瞧，那是一只小蛇，正咬着她的手指嘬嘬地喝血。它仿佛是刚出生的，才像条蚯蚓那么大，这会儿怕是饿极了，才敢凑到她跟前来。只要九尾愿意，一根手指都能把它摁死在地上。

　　但九尾倒真没有那么想，妖跟神比，动物跟人比，都活得不容易。给这条小蛇喝到饱也死不了，她为狐族子孙与天地斗的时候流的血比这可多多了。

　　那小蛇是极通人性的，它喝饱了，就翻身躺在地上，懒懒地打了个嗝，眼睛扑闪扑闪地盯着九尾，一点儿也不害怕，歇够了，又攀到她纤细结实的手腕上，缠了几个圈儿。

　　这条小蛇自此就留在了九尾身边，成了她一个说不清是宠物、徒弟、养女还是玩物的一个奇怪身份。

　　小蛇最开始叫她做娘。这事仿佛是九尾的一个底线，她总是不厌其烦地教她，自己是狐狸，也只生得出狐狸，毛茸茸的、大尾巴的，生不出她这样滑不溜秋的。那天，小蛇不寻常地去外面野了五六个时辰，回来的时候披了一身稻草，九尾把她摁水潭里涮的时候，才想到或许是自己因为早上那句话。

　　“你披稻草有什么用？”她拿出了自己最多的耐心说道，“狐狸是有手有脚的，你披多少层也不会有的。”

　　那天晚上，或许是因为对“有手有脚”的执念，小蛇第一次化成了人形。

　　她人形是个有些普通的女孩。九尾扶着下巴端详了半天，觉得怎么也不像在媚术上与狐妖齐名的蛇妖该有的长相，但终归是自己的孩子——就算不是亲生的，哪怕再磕碜，她也能觉出可爱清秀来，更何况这孩子只是素了点儿、淡了点儿，又不是丑。

　　既然化了人形，那当然就要起名儿了，尽管妖族没人族那么多规矩，也没神族那么爱在姓名上装大尾巴狼。像她叫九尾，就只是因为她是天地之间第一只修出九条尾巴的狐狸而已。

　　正当九尾考虑的时候，那只天资聪颖的小蛇仿佛发现了她的困扰，迫不及待地想告诉她自己本来的名字，只可惜她记忆也不甚完整，人形的声带也没完全打开，说了半天，只说出了几个：女、女、女……

　　九尾身后捏肩的重孙似乎是想帮太奶奶排个忧解个难，说道：“不如就叫囡囡吧，好多人家给女孩儿起名都用这个，最近人间正流行的呢。”

　　“念起来倒还可爱，这个字怎么写？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他在指尖凝了红光，在空中写了出来，映在九尾眼前。刚写了第一个，第二个才写了一竖，就被九尾一掌挥散了，她道：“这字不好，把‘女’字困在方寸之地，还封了个死，怎么会流行用这种字做女孩儿名字？”

　　见她不悦，身后的重孙噤了声，不再说话。九尾像是不太擅长思考这些复杂的问题，从她给自己取名的随意程度上就可见一斑了。她说：“你说女女的话，那就叫女女吧。”身边几个狐妖面面相觑，好像都有点想笑，只有那个被“敷衍了事”的少女听了这个名字仿佛开心极了，扑到九尾怀里蹭着不愿意出来。


　　
　　平静的日子总是一眼望得到头的。或许是那位大神的祭日活动全部告一段落了，天上的那些神仙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进攻。不知是不是他们安逸了太长时间而产生的错觉，这次的战火好像比之前更加猛烈了，就像要把狐族消灭殆尽一样。

　　和平的生活麻痹了所有狐族的神经，也包括九尾，她总觉得女女还小，她刚两岁大，不管是作为妖还是作为人，她都只算得上是个婴儿。现在开始打仗了，她帮不上什么忙，也是在九尾意料之中的。

　　但她仿佛又不甘心如此，每当有伤员被抬回来的时候，她看着那些狐族痛苦哀嚎的场景，都忍不住流下泪来，九尾摇头苦笑，说不清这孩子是善良还是懦弱，亦或是责备自己教育得不够好，不擅长教养这种天性的孩子。

　　后来，在她百般请求之下，九尾只得给她安排了一样相对简单的工作——让她去硝烟已散的战场上寻找有没有未亡的狐族被遗漏在那里，如果有的话，带回来包扎医治。

　　九尾分给她的战场，自然是已经打完了好久的，多半不会真的有什么未亡战友，只是给她某个差事做。

　　让她没想到的事，当她打了一天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营地的时候，却看到帐中堆了十多个同胞尸体，其他人围在那里，脸色一个赛一个的难看。

　　“姐姐，”女女跑过来，像是来邀功一样，“你看，我找到了这么多！”

　　“可是……他们都已经死了啊。”

　　“死了？为什么死了？”

　　九尾一时不知怎么给她解释这种常识性的问题，只得指着其中一具尸体说道，“你看这个，他的心脏都被掏出去了，当然死了。”

　　“没有了心脏就会死吗？”

　　“对。”

　　“那这个呢？”她拖过另一具尸体，说道，“这个还有心脏。”

　　“……他的肚子也被剖开了，肚子里的东西没了哪个，都会死的。”

　　“哦……”女女有些失落地低下了头，“除了这些呢？还有什么样的会死？”

　　“脑袋里的东西没了也会死，其他的，都或许有救。”

　　女女点点头，表示她记住了，随后便乖乖地跟大家一起把这些战友尸体抬到外面掩埋了起来。自此，她便再也没有带回过任何人了，不管是尸体还是幸存的伤病。

　　直到最后，她自己也没有回来。

　　那一天，战争结束了。

　　九尾疯了一样找她，却只在自己的洞府里、枕头旁找到一行用稻草摆成的：姐姐，我走了，他们找的是我。

　　自此一别，她们再次见面，已经是百年之后了。


　　
　　这百年之间，不知托了哪位大仙的福，狐族很少再被骚扰了。借此机会，九尾始终勤修苦练，没有分毫懈怠。直到现在，狐族已经成了妖族之首，天上那零星几个神仙，还真无法把他们如何，除非人族乃至其他妖族都他妈来多管闲事。

　　某一天，她的洞府里来了位不请自来的客人。那是一个高个子的女人，披着一身粗布斗篷，大大的兜帽遮住了脸，带着一身风和草的味道，不惹人生厌。

　　她一步步像九尾走近，没有被对方斥退。她摘下兜帽，露出一张不施粉黛的、普普通通的脸，这坐实了九尾的猜测，毕竟她的姐妹里是真的没有长得这么素的。

　　“姐姐，”她说，“我回来了。”

　　九尾没有多问什么，只是说：“还走吗？”

　　她点点头。

　　九尾也没多强求，拍拍自己身旁的位置叫她坐下，说道：“我早该知道你不是妖，只是没让自己多往这边想。妖哪有你这样又弱又天性良善的？所以便没去找你，你爱留就留下，那些人没有欺负你吧？”

　　“没有，”她摇摇头说，“只是……他们让我做女娲。”

　　姐姐，你听我讲一个故事吧。

　　你一定听过女娲这个名字吧，据说她诞生于天地之间，是创世神灵之一。

　　她与神仙同僚们一同开天、扩土、劳作、耕耘，还用黄河的泥沙、参照神的形象造出了人，让世界更有生机活力。

　　最初，因为人还没有发展出强大的头脑，常常受到外界野兽和天灾的伤害，随时面临着灭亡的威胁，人类部落的生活便以能够生育的女性为中心展开。

　　后来，人们不再面临灭绝的困扰了，战争和农牧等需要体力的活动占了主导地位，男人们想把权利从女性手里夺回来，他们软硬兼施，用婚姻将女性的生育权绑在她丈夫的手里，他们囚禁、虐待、剥夺自由，并把这些行为合理化，称为“三从四德”。至此，他们仍不满足，他们在男性神仙的帮助下，杀了最能代表女性的神，也就是女娲。

　　他们杀了她，又剖开她那象征着生育、能给她带来权利的肚子，将心、肝、脾、肺、肾、胆、肠、胃、子宫、脑这些内部器官掏出来，扔在地上，扬长而去。

　　可他们没想到的是，女娲作为最强的最古老的神之一，她的内脏竟然都有了自己的意识，成为了十个不同的个体，散在世界的各个地方。

　　最初，她们只是十条小蛇——哦，我忘了说，女娲原本并不是蛇，既然她叫女娲，当然是“蛙”了，蛙在古老的人类的图腾中，是最能代表“母亲”的动物，而神的力量除了天地灵气，另一大重要来源就是人们的信仰。而后来成为蛇，则是因为那些杀害了她的人，把女娲的形象改造成了象征雄性的蛇，于是她的器官就都是蛇的形态。

　　后来，他们发现了这十条小蛇的存在，又发现自己无法彻底掩盖女娲的功绩，他们费尽心血，只让人们相信了女娲是蛇、女娲与伏羲一起造人，却无法彻底抹杀她留下的历史。于是，他们决定创造一个新的女娲。

　　女娲之腹，各有其职。

　　心乃慈悲，肝乃怒火，脾乃强健，肺乃自利，肾乃惰性，胆乃勇气，肠乃野心，胃乃食欲，子宫乃性欲，大脑乃智慧。

　　他们决心将女娲之心抓回来，塑造一个新的女娲。这个新的女娲将身体羸弱、胆小怕事、安于现状、没有愤怒、没有自利、没有懒惰、没有食欲、没有性欲、没有智慧，只有着百无一用的仁慈、悲悯、善良、温顺和母性。

　　他们需要这样一个女娲，好做女性之表率。

　　为了这个目的，他们几乎荡平了收留女娲之心的狐族。最后这件事因女娲之心自愿离开而画上了句号。

　　她在机缘巧合之下，遇见了女娲之脑——她是唯一一个保留着女娲的记忆的，便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和整个故事，她不愿屈从于这样的安排，或许是因为很多年前的那个狐王，告诉过她：肚子里的东西没了哪个，都是会死的。

　　她活着，但她不是真正活着。

　　她与女娲之脑合为一体，无穷的知识和智慧充盈了她的身体，她看到了宇宙的诞生与毁灭，看到了乾坤的兴旺与衰落，那是一种变得完整的满足感，这种感觉让她决心去找到其他同胞——赶在那些准备屠杀她们的男人之前。

　　这就是我的故事，姐姐。

　　她说。

　　九尾笑了，笑容中带着点母亲般的欣慰。她没有对这个故事做任何评价，好像这是她早就料想到似的，只是懒懒地躺在床榻上，仿佛女娲讲的只是个睡前故事一样。她问：“那你这个小死人……打算在家里待多久？”

　　“我马上就得走了。”或许是脑的作用，她语气神态中少了很多小时候的天真烂漫，多了许多理性和谨慎，“我这次来是担心你。”

　　“担心我？”九尾笑了，“你在天上为我铺了那么多路，是我利用的还不够好吗？还需要你来担心。”

　　“不是的，姐姐，你现在的实力我自然不担心，只是……天上要有大动作了，你作为妖族之首狐族的王，肯定要被盯上。”她停了停，解释道，“他们要肃清人间。”

　　“肃清人间？如何做？”

　　“具体的，我也不知。我只是告诉你，他们若是找你做帮手，你可万万不要出手。就像我一样，曾经是我不懂，又遭遇了时代变化，可我现在懂了……”

　　九尾不言，只默默听着她说。

　　“当一方掌权的时候，这个世界变好，不管另一方如何出力，与他们都是没有关系的。胜利，是神的胜利，是男人的胜利，与妖没有关系，与女人也没有关系。”

　　“哈哈哈，我从来没想过会从你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九尾哈哈大笑，“这个道理，我比你想通的要早的多了。只可惜，我不是你这个没有肝火的小混蛋，我会愤怒会冲动，到最后做出什么决定，谁也做不得准。再说了，那些‘神仙’，即使再不是东西，表面功夫总要做的吧，他们又能把我怎么样？”

　　“你……！”她这样蛮不讲理，女娲自觉说不过，便不再与她言语，独自消失在了洞口的漫天风雪之中。


　　
　　“九尾妖狐！”一声猛喝将九尾从那段回忆中唤醒。

　　“喊什么喊？”她懒懒道，小拇指的指甲挖了挖耳朵，动作神态极尽娇蛮，“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了。商纣残暴荒淫，民不聊生，与我狐族何干？”

　　“若你愿助我灭商扶周，还人间太平，我愿许狐族封神登天。”元始天尊说道。

　　九尾冷笑。

　　这是不信的意思了。

　　见利诱无用，元始天尊座下门徒又开始细数商纣罪状，似乎是想激起这位狐妖的“良知”。

　　九尾不胜其烦：“与我何干听不懂的话，我换个说法。关、我、屁、事。”

　　那些门徒却完全不理睬她，像鹦鹉一样一遍遍重复那些话，听得九尾耳朵生茧，正想开溜。突然，她在那罄竹难书的罪责中听到了“猥亵女娲神像”“在女娲庙中赋淫诗”等字眼。

　　她倏然转身，冲着元始天尊喊到：“元始老儿！不就是弄死帝辛吗？老娘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