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2748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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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 现代 , 魔幻
分级 少年 同性(女)
警示 过激/暴力
标签 原创短篇 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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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5-16 09:21
奥顿缇塞特•威尔斯在走进病房后深深吸了一口混合着黄绿色氯气和阳光暴晒过棉絮枕芯味的空气,就像她曾经闻到的那个人弯腰时衣领帽子空隙里后背和脖颈之间散发出来的气味。阳光很足,她睡在她身边,迷迷糊糊睡着的梦境里是金色渡边的日暮卷云和呼啸海浪。那是鲸的呼唤,现在她可以这样猜想,落在身上的雨水呈现出和她虹膜一样清爽的颜色。她曾经含糊提过的梦就是未来,奥顿撞开拆迁和搬运家具的工人站到窗帘下眯起眼睛观察被撕破的床单和弯月型咬断的指甲壳,淡淡的米黄色像专咬木头家具的白蚁翅膀散落在窗户的暖气片下。白色扇板上有一小块凹陷,她猜测是死前拳头打上去留下的印痕。
南面窗户两块钢板中缝往下数第三块地砖上只剩下几根钢管的病床一条腿插在开裂的水泥地上,乱糟糟的头发混着泥土和蒲公英的种子沾在地砖缝里,一顶鲜黄色有红色字体涂鸦的棒球帽放在被子上和骨灰盒紧挨着。拉夏曾扎起高马尾戴着这顶帽子跑过六月底午后三点的阳光,踮起脚跳跃在树叶三角形的阴影里就像在群岛之间穿梭以免一脚陷进阳光的海洋。她坐在公交上打瞌睡摇摇晃晃路过半个城区,脸颊贴着玻璃攫取空调冷气,独自走过普世公墓侧门穿过飞舞的蓝蝴蝶折断野坟上一人高的芦苇,兜里放着小面额的几枚金属钱币。
黑色塑料袋和叮着绿色晶莹大头苍蝇的果核融化腐烂成棕褐色的琥珀液体黏在地砖上,穿黑色胶皮鞋底雨靴的搬运工得抠住鞋帮才能把脚底从类似磁吸现象密密麻麻的透明口水丝中拉出来。奥顿缇塞特拿起那顶帽子放进背包就像曾经拉夏穿着高跟绑带凉鞋啪嗒啪嗒冲过马路和医院门口的走廊,用那双七天前刚扎针缠上纱布的脚跑到她背后跳起来抱住她那一刻一样。她背着普通的黑色书包,侧面放着水杯和蓝色细网纱缠成的铁丝玫瑰,还有圣诞老人彩虹糖。
墨绿色绸带高跟凉鞋,拉夏穿着她最喜欢的短裤和衬衫,头发上扎好最贵的蓝绿染色印花丝带从车上跳下来,像一杯倾斜洒出的龙舌兰日出。
奥顿缇塞特难得系好领带,扣子扣到最上面一粒背上大提琴包遮掩所有伤疤。或许这样看起来会有些过去的影子,而不是一味履行暴力的雇佣兵。
本堂神父穿着缀满补丁的长袍在门外跑来跑去为每个房间死去的魂灵念咒希望他们加入循环回归天地,嗓子哑了就喝一口润喉的糖浆,脸涨得通红,面颊上的白色绒毛根部不断生出的细小粉色汗滴从毛孔钻出来,呼哧喘着粗气掏出毛巾擦汗,白色长巾搭在肩上比工人更像干苦力活的老手。他手里拿着经书和一只抓螃蟹的钳子,粘老鼠的胶水纸转来转去清理不洁的杂物。几个男人拿着拖把敲打走廊尽头的厕所里不断爬出的红虾,从掀去陶瓷外壳的蹲便器排泄口管道爬出来,红色纤细摆动的足爬过条纹凸起药丸胶囊形状的土红地砖,撞破塑料门不断涌出来。就像拉夏曾经在公寓里倒掉的一盆放了很多大蒜和两个焖成紫红色鸡蛋的硬壳虾,掰断头和身体时手指不小心被刺破了。
奥顿拒绝了神父百忙之中抽出几秒为这个房间死去的人念咒的好意,因为她是固执的无神论者,而且死者或许没有任何办法能被短暂的原谅,她也找不出任何能原谅她的理由。拉夏穿着内衣光脚在公寓里走来走去,对着镜子掐腰伸展身体线条,蹲坐在沙发背上面对掉线的电视弓起背抚摸凸起的肩胛骨。刚洗过自然风干蓬松的橘色卷发披在背后,上半身还裹着蓝灰色的条纹浴巾,一边哼歌一边跳下地面,踮脚脚前掌嗒嗒先落到木地板上,骨骼明晰的双脚和过长的脚趾甲看起来像隐居女巫或者妖怪。她端起桌上汤盆里的虾走进厕所倒进下水道,油红棕色的辣椒鸡蛋汤还残留在蹲便器的陶瓷防滑蹲位上,一只钳子还固执依靠外骨骼的凸起夹在橡胶圈上不肯落下去。她冲了几次水又拿蓝色塑料破了一条缝的水舀对准那根悬在管道上空的虾钳又浇了几瓢,摇头放弃把水舀扔回拖把桶去洗手,看向镜子里虹膜白色纯净甚至有些发蓝的虹膜。拧开水龙头用洗衣服的粗肥皂搓手,手指被虾壳刺破的伤口流出的血在指甲与指肉之间注出一条弧线冲洗不掉,她就放弃准备等它自己消失,因为吃过橘子之后染成黄色的褪皮角质层也是如此。
“我们对她已经仁义至尽。”所有人都这么说。她是不会改变的。
事实上奥顿缇塞特为了这件事思考了很久她们是不是真的如出一辙的冷酷无情。在其他人眼里拉夏心里没有任何人,欣赏他人如同世界的贴纸装饰画,孤僻古怪像游荡的万圣节南瓜鬼,稍有不顺就大声咒骂甚至不顾一切动手击打任何东西。但也是她恐惧人群和拥挤,恐惧一切不安定的气氛,呼吸困难身体僵硬。是奥顿握紧她的手拉着她挤开人群,坚定又含有别的情绪。
现在她有无尽的时间来思考最终看透了拉夏,才明白过去她从来没有恨过什么,如果爱也能算做仇恨那她确实没有什么感情。拉夏只是害怕失去她才抢先发怒,对周围一切显露攻击性只为了排解出心里无处可去的情绪,不是仇恨也不是纯粹年轻人的爱恋,而是更加悲伤的自我否定和对过去的怀念。曾经她靠在她怀里把手交给她,然后她揉碎了她的指骨,“就像骨头里的气泡破了。”拉夏那样说着微笑,感到疼痛而全身颤抖。迄今为止奥顿的暴力冲动或许就是从拉夏开始,从勒紧到撕扯再到拥抱。因此她不允许别人提起她,她会回忆起过去不能提起的、难以言说甚至不被世界理解的事,反复揭开伤口提醒自己不要被拉夏拉进地狱。但无名怒火显而易见灼烧着她完美的外在形象,聊天途中会突如其来脸色阴沉一句话也接不上,抛下其他人独自沉思。
拉夏死后再没有人记得她的过去,她可以肆无忌惮像个彻头彻尾的暴徒。她想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拉夏一起破坏抢夺别人的一切让自己活下去;又过了一段时间同时代的所有人都离去变成时代的云雾数据库里灰色的档案,她开始思念拉夏,因为生活已经变成了地狱。
奥顿缇塞特关上纱窗以免虫子飞进来,院子里暴雨过后打下十几个马蜂窝,每一棵法国梧桐树都掉下来一个比竹篮还大的泥球在泥浆横流的积水坑中融化飞出一群群马蜂。雇员们抱着上一任院长盖着纱布和包扎起来的面纱像橡皮筋封口的陶瓷罐轮流传递运送出水中的孤岛以躲避马蜂叮咬——他正在院子中央的树下开庆功宴和搬迁会议,祝贺所有病人全部出院,一切都符合规章制度。奥顿缇塞特并不喜欢肢体接触和节外生枝,但是她来这里就意味着她想做点什么,她站在门口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不管是拆除电线还是扛着锤子准备砸碎玻璃让它们像流水哗啦哗啦流淌一地,等她收拾好遗物走了之后才能进行。拉夏在和她告别回家的那个四月看到了电线杆上凿出的圆形空洞,从那里面飞出一只马蜂。在她们重逢的七月拉夏站在家门口的台阶上拄着一把铁锹铲碎掉下来的黄蜂和白色幼虫,透明翅膀碎片和星星点点红色的虫血停留在台阶三个月才被雨冲刷掉。拉夏穿着露肩的黑色褶皱连衣裙,黄铜项链和陶瓷手表,高跟凉鞋踩在院子枇杷树下水泥地凹陷处的积水里。浇花和晾衣服的水汇聚在一起从围墙角留出一块砖的空隙中流出院子,半死不活的黄蜂仰躺在积水流上痉挛收缩身躯,沾湿的翅膀贴在地面动弹不得只能等到被阳光蒸干。
她曾经是学院里最受欢迎的学生,唯一不为人知的行径也随着拉夏的死亡被彻底遗忘。这把钥匙或许能让死者通向圣约翰的墓园,但她们都把它扔了。拉夏如果不遇见她或许也能过上普通的幸福生活,没有绝望,没有希望,嫁给追求者中的某一位失去姓名变成某位夫人,母亲,遗孀。在漫长无言的夜晚抱紧她的丈夫平静入睡,在守寡的日子里干枯掏空心脏抠掉眼球蒸干最后水分。或许会生孩子或许根本活不到那时候,和一帮同样庸俗无聊但快乐的女人男人们打成一片,永远天真永远纯真惧怕黑暗远离恐惧。但是她走上了另一条路,她的力量比异化前的奥顿缇塞特更强,只是找不到发挥施展的方法和借口。
她同样可怕。奥顿缇塞特•威尔斯有些难以忍受房间的燥热,推开窗户让四月的风和阳光冲进来喧嚣吵闹好让装模作样放在桌上的骨灰盒看起来像件嘲讽的现代艺术品。拉夏想要她的身体而她被她的思想改变,谁是金谁是铅或许无法分辨。拉夏曾经拿着一杯不加糖的黑咖啡摇晃着冰块,掀开杯盖对正镜头拍下日暮之下冰块和咖啡的照片发给奥顿缇塞特。咖啡店藏在偏巷老式弄堂之间,铁门外停着三轮车卖六块钱一串的冰糖草莓百香果猕猴桃,去核芒果和剥皮葡萄。二层小楼中间的空地天井挂着一块块白布几乎垂到头顶。年轻的卷发老板擦着玻璃器具,电视播放着不知道什么朝代的战争片,年老的领袖扎起半长的头发跨上马背。介于孔雀绿和深绿之间的墙纸上不规则的相框里摆着奥黛丽赫本的黑白照,琉璃台灯和桌游卡牌叠放在一起,奥顿坐下来拆开卡牌一张张翻看后叠在一起就像自己已经习惯的垒弹壳游戏,像在她学生时代流行的占卜卡牌或者飞行棋,闷热的夏季夜晚拉夏拽着她回到学校看那些空教室和全新装修的厕所,晚自习的学生们坐在一起打牌分享炸鸡。下次、以后、未来,拉夏构想过她们的未来还会一直在一起,只是没想到先痛苦死去是她。
奥顿缇塞特不愿意回忆,她逃跑之后就没有再和拉夏有所联系,因为她并不愿意背负分担另一个人的痛苦秘密,彼时关系不过是普通朋友。但她承认两年后她还在关注她,超过朋友,临近毕业的时候在医院碰见曾长久对视,奥顿挽起衣袖露出右臂等待护士抽血,拉夏抱着外套站在十米外定在那里看着她,嘴唇张开想说什么,奥顿始终盯着她以至拉夏感到惊惧和攥取心脏的强大的力量先行移开了视线,被流动起来的人群阻隔开来。之后拉夏后悔不已,一个人游遍了陌生的大城市各个角落,怀揣着梦呓般不可告人的隐秘的愿望和濒临支离破碎的精神独自徘徊在所有不可能出现昔日回忆的陌生街头,披着斗篷站在立交桥下看路灯明明灭灭,认为那边高楼垂下的三角彩旗指引的是一座儿童游乐园。旧城区两栋楼和围墙交错形成的三角天井空隙阴影里塞满了摆成三角形的洗衣机,咕噜咕噜旋转着不规则线条的悲伤唱片和机械芯片,拉夏屈指弹一下铁丝网上的灰尘簌簌震落形成灰色的网格烟雾,所有单桶洗衣机的圆形镜面上都显示出她一个人扭曲变形的身影,心与胃袋在蓝色消毒液中旋转旋转,绞在一起拧出的七彩泡沫在阳光下像一坨生物课本上的脱色肺泡。
她决定去把她找回来,因为哪里都不会收留下她这段因她而起饱含痛苦和深情的灵魂。
奥顿缇塞特最后打开那个骨灰盒。缠着蓝绿色缎带蝴蝶结,解开之后打开盒盖里面铺了一层白水晶碎片,便利贴上画了一个多边形,附上铅笔留言——“gif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