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源赖光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不对劲，只是隐约觉得别人看向他的眼神很是微妙，与往常不同——如果说往常人们看向他的眼神中带着景仰和敬畏，那么现在，就是赤裸裸的好奇，以及八卦。

尤其是上朝和下朝的时候，除了那莫名其妙的注目礼，源赖光甚至还能听到同僚们的窃窃私语。然而，当他转身望过去的时候，人们却又急忙收回视线，闭上嘴巴，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

源赖光不是自恋的人，自然不会认为他们被自己的魅力折服、只不过是在聚众欣赏他的风姿而已。

“鬼切，你有没有觉得那些人最近有些奇怪？”

鬼切思索片刻，严肃地回答道：“没有，我觉得他们只是在垂涎主人的美色，想要一亲芳泽。”

“……”

源赖光眉角抽了抽，刚想开口质问他是从哪里学得这等不成体统的词汇，然后他突然反应过来，是前些日子的宴会。果然帮狐朋狗友要不得，瞧瞧他们教了鬼切什么东西？万一再这样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下去，他那纯洁矜持、不食人间烟火的爱刀搞不好一开口就是更加限制级的发言。

身为鬼切的主人，源赖光坚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更何况，鬼切说出这番话时无比正色，竟然毫不娇羞，那语气就跟他平时说“我今天去城外砍了两只鬼”一样正经，不苟言笑，但正因如此反倒显得别有一番……挑逗。源赖光有理由相信，鬼切根本没有明白这些词语的真正意味。万一鬼切在他人面前也是这般言行，那还了得？岂不要引得某些大胆狂徒觊觎他源氏重宝？

回去之后要找个机会好好教导一番才是。而且，与那些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是万万不能再聚了。

至于他人怪异的眼神，源赖光认为兴许是自己多心了，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某一天下朝时，清原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可否借一步说话？”

源赖光不明所以，遣开了随从：“何事？”

清原一笑：“你别那么严肃，没有什么大事。我只是好奇如今镜中的传闻是否属实？”

“什么传闻？”源赖光挑眉。

清原细细打量了一番之后，看他的表情不似在装傻，不禁惊讶地瞪圆了眼睛：“不是吧？你居然不知道？整个平安京传得沸沸扬扬，无数闺阁小姐那芳心哗啦啦地碎了满地，轻者夜不能眠，重者终日以泪洗面，卧床不起，你这个当事人居然会毫不知情？”

源赖光直视着他：“清原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你自己看吧。”

说罢，清原从怀中掏出两本书册一样的东西拍到源赖光手中，转身走了两步之后还不忘停下来，贴心地嘱咐道：“哦，对了，记得要在四下无人之时打开来看。”

源赖光低头瞧着书册，封皮是一片空白，没留任何文字，甚至没有任何标记。故作神秘，仿佛刻意让人猜不到里面的内容似的。虽然清原特意提醒过，只可惜，源赖光并不是个会老老实实听从他人建议的人，否则源氏的一众长老也不会那么头疼，更有甚者被气短了几年阳寿。

对清原的善意小贴士置若罔闻，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源氏家主站在各种官员人来人往的朝堂院门口，堂堂正正，坦坦荡荡，仰不愧天地翻开了上面的那本书册。

然而下一秒，只听“啪”地一声，源赖光猛地合上了书。力道之大，让刚刚化形、正打算垫脚凑过去瞧一瞧上面究竟写了什么的鬼切吓了一跳。

“主人？”鬼切察觉到背对他而立的主人此时似乎有些反常，不禁担忧地开口唤道。

谁知这声主人反倒将源赖光吓得微微一个激灵。可是他始终没有回头去看鬼切，大步流星，径自朝宫门外走去，留下鬼切一个人怔怔地站在原地，满眼委屈地思考着自己究竟哪里惹主人生气了。

就在这时，鬼切听到驻足于他附近的官员们低声交谈。普通人看不见隐了身的鬼切，自顾自地问道：“刚才那个是不是赖光大人？”

“看背影，应该是吧。怎么了？”

“他怎么脸红得像要滴血似的。”

“不可能，你肯定是看错了。赖光大人会脸红？相比之下还是平安京毁灭的可能性大一些。”

“……也是，那个源赖光大人怎么可能会露出那种表情。”

鬼切越听越是迷糊。主人脸红了？真的假的？若是真的，好端端地怎么会突然脸红，难道是身体不适？思及此处，关心则乱鬼切也顾不得什么贵族的矜持，反正这大内里也没人看得到他，拔腿就跑，一边飞奔一边朝源赖光喊着：“主人等等我！”

听到身后鬼切的喊声，源赖光走得更快了。


这一天，风和日丽，气温适中。黄历六曜显示的是“先胜”，顾名思义，意为“先行既胜”，上午为吉，下午为凶。刚刚睡醒的缘结神打了个哈欠，心里盘算着今天晌午时分就收摊的话，便不会遇到凶险之事。

刚刚上京不久的缘结神住在京郊一间毫不起眼的神社，破旧不堪甚至还没有名字。这里离平安京有十数里的距离，她白日里进京摆摊，要走上一段路程才能到。若问她为何偏偏挑了个这么不方便的地儿，她会回答：

“为了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忘初心。”

如继续追问她的初心是什么，她会抿嘴一笑，任君自由联想，然后在心底默默吐槽：“这是何等愚问，自然是吃香的喝辣的，越辣越好。而且还要住大大的神社，每天从五万平米的本殿中醒来，面对两百多位神主和巫女。神力源源不断地涌入，直到有足够的能量让那个不敬神明的臭弟弟彻底拜倒在自己脚下，三拜九扣，高呼‘尊敬而又美丽的神明大人’。”

谁规定说神明不能有俗念？啊？都怪高天原那些老古董装腔作势，死扛着也要保持超凡脱俗的人设。她缘结神偏要做朵颜色不一样的烟火，靠自己的努力在这凡间创出一条路来。

这不，经过这么久的磨难与苦练，她能感觉得到，光明近在眼前。最近一个月她在平安京东市旁边的小路上摆摊，买买木偶，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小玩意儿，但是始终效果不佳，生意冷清。直到前阵子她从某位友人那里听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自诩极具商业头脑的她自然不肯浪费这种天赋，立刻开动脑筋，转行开始主打秘闻本子和画册。凭借着闯荡多年累积下来的脑洞和词汇量，缘结神愣是将一句“源氏家主和他的刀在幽会”扩写成了一篇文字洋洋洒洒、剧情百转千回、虐中带着温情，甜中透着露骨香艳的小说，还配了画册。

小说命名为《龙胆花下》，下半句不言而喻，毕竟小说三分之二的篇幅都是在描述如何风流。

此作品一出，瘪了数年的钱袋瞬间变得鼓鼓囊囊，害得缘结神不得不去新买了一个容量更大的。

眼看着马上就要到晌午了，满脸掩藏不住笑意的少女坐在蒲团上，忘我地数着今天上午的进账。真可谓是收入颇丰，照这个势头下去，平安京一环——哦不，是一条大路上的神社也不在话下。

只不过，高兴归高兴，缘结神还没有因此乐到失了分寸。她惦记着今天是先胜，在太阳爬到头顶正上方的时候便开始收拾摊位，打算回去。谁知就在这时，两个年轻公子走到她的地摊前面，站定。

缘结神头也不抬，说道：“不好意思，今天打烊了，需要什么的话明日再来吧。”

“姑娘且慢。”当中一人开口说道：“我们今日特意赶来，还请姑娘听我们一言。”

“好吧，”缘结神停下手中动作，抬起头来，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们：“你们有什么事？”

“是这样，我们家家主——的嫡女，也就是我家大小姐久仰姑娘大名，拜读了姑娘大作之后更是心生仰慕，无论如何都向见您一面，不知您是否可以赏脸，随我们回府一趟？”

这两人看上去面目周正，衣服布料虽然素净的纯色，没有任何多余的点缀，材质却是非常高档，一看便知的确出身大户人家。缘结神长了一张小白兔般的略显傻白甜脸，可心中却是明镜儿似的，机灵得很，没有立刻表态，而是问道：“不知你们家小姐指的是哪篇呀？”

那人压低了声音：“我们也不知具体内容，只知是源氏家主和他的刀之间的故事。机缘巧合，我家小姐曾遥遥一见这两位主角，也觉得他们十分般配，所以才会对姑娘的大作尤为欣赏。”

“嗨呀，原来也是同道中人。”缘结神放下了警惕，愉快地点头道：“走吧，我可以跟你们去。”

一路上，那两个人始终保持着沉默，倒是缘结神元气满满，一直问这问那。

你家小姐有没有结缘之人呀？”——我可以负责牵红线哦。

“她有约稿意向吗？”——我可以为她单独写一篇，稿费面议。

“对了，你们是哪家的仆人啊？”走了这么久，她这才想起来，对方并没有自报家门。

然而她话音未落，只听走在前方带路的青年突然开口说道：“到了。”

缘结神兴冲冲地探头一看，顿时觉得脑中“轰”地一声。她突然想到了自己那篇得意之作的名字——《龙胆花下》。或许，这个题目还有另外一层含义。

“龙胆花下死，做神好难啊。

缘结神无言地望着眼前那散发着压迫感的巨大紫檀木门。那上面刻着的龙胆家徽，让她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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