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萨尔茨堡曾经是一个富饶而平静的王国。青石板的路上撒落着甜面包味儿的阳光，许愿池的大理石池壁旁永远熙熙攘攘地站满了对着神像虔诚祈祷的人。

然而，在一千年前，一条凶恶的巨龙出现在了首都，血盆巨口中喷出火焰。它在城堡上空不断地盘旋，口吐人言，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自己的要求:

“将你们的王子交给我——将你们的王子交给我！将沃尔夫冈·阿玛德乌斯·莫扎特放到我的背上，让我把他带走——”

二十三岁的金发王子站在塔楼上，望着那条近在咫尺的巨龙身上片片竖立的龙鳞，摊了摊手。

“父亲，我必须得走。您看那条龙，我都站在这里了，它仍然没有看见我。如果我再不出声，它怕是会直接对着您洁白的城堡喷火啦！”

王子身后站着的，是被骑士们围起来保护着的国王陛下。国王华贵的红披风下苍老的手指紧了又紧，最终还是彻底放松，失去了所有力道。

“......你去吧，沃尔夫冈。我将会召集整个国家的勇者去救你，他们将披荆斩棘，跨越千山万水，最后也将将你带回。沃尔夫冈，我的孩子，保护好自己。”

在巨龙卷起的狂风中，王子转向自己的父亲笑了笑，随即面向那喷火的魔法生物高声呼喊。本仿佛永无停息之日的风浪一瞬间荡然无存，巨龙黄金般的双瞳紧紧盯着这个相较它而言远为渺小的人类，而王子也坦然地回视它，嘴角还带着未褪去的笑意。

“您不是要带我走吗？愣着干什么呢？”

巨龙带走了王国唯一的王子，国王为了救回他心爱的儿子而发出了召集令。他对着许愿池中的女神发誓，他将会实现将王子平安带回城堡的勇者三个愿望，哪怕为此会失去大半的国土也在所不惜。

被奖赏所引诱而来的勇者们前仆后继，手拿着镀了银的长剑跨进城堡大门。他们用自己的盔甲向国王起誓，他们必将将他们的王子毫发无损的带回到国王面前，这一路上他们将为了王子而磨炼自己和自己的武器，辟邪的长剑终将钉在恶龙的心脏之上，龙血会浸湿他们的皮衣，玷污他们的盔甲。

国王枯坐在高耸的王座之上，当勇者们激情澎湃地对他宣誓效忠时也依然毫无改变。当所有高举的剑尖都重新指向地面，国王咳了两声：

“......咳。我的勇者们，我以你们为荣。我将在城堡中为你们祈祷福运，我的勇者们......启程吧。为了萨尔茨堡的荣耀。”

成百上千的勇者们自此踏上了没有返程的旅途，他们再也没有回到过自己的家乡，镇旁的第一颗常青树下等待着的姑娘一直等到了白发也没有等回与自己青梅竹马的男孩。

而与此同时，恶龙在王国的每一处为非作歹，抢掠所有它能够抢掠的珍奇宝物。从八百里外它便大吼着宣告自己的存在，又口喷火焰从天而降。踩碎了青石板的道路，融化了金子做的神像。姑娘们鬓发上的花掉了花瓣，它躺在了青石板——原来是青石板的那些碎石旁边，一只蚂蚁慢慢悠悠地爬了上去，触角左摇右晃。

这一来，就是一千年。

老国王逝世，公主登位，女皇逝世，王子登位......如此轮转已有千年。现今的国王是那位推行召集令的王，第五十代的玄孙。

萨尔茨堡已经笼罩在恶龙的阴影下千年之久，千年前那富庶平和的国度已经完全找不到一点存在过的痕迹。现在的萨尔茨堡只剩黄昏。

羊皮卷写就的召集令依旧被悬挂在城堡之外，风吹来它就晃一晃。

现在的召集令已经不再是为救回王子而存在了，毕竟已经是一千年过去，哪怕那个传说中被掳走的王子头发再像金子，笑起来再怎么像一位天使，作曲有多么动听，他都该死去了，身体也该化成了尘埃。

愿望依旧有效，只要手中的剑能够刺上恶龙的心脏，国王依旧会满足勇者的三个心愿，任何心愿。

但是已经没有人再去当勇者了。萨尔茨堡的人民经过这一千年，已经彻底学会了如何在恶龙来袭时逃跑，如何从恶龙喷吐的火焰中保护自己的财物——这非常奇怪，但是恶龙的火焰并不会对人体造成任何一点灼伤，甚至连暖洋洋的感觉也都没有。恶龙已经被成功的当成一种可控的意外事件来防范，没有人觉得应该冒着生命危险去杀死它——这不值得。

安东尼奥·萨列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走入城堡的。

安东尼奥·萨列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走入城堡的。一身漆黑的燕尾服，端持着属于千年前的绅士风度，腰侧挂着同色剑鞘不紧不慢地踏入城堡大门。

象征着皇室荣耀的王冠被随手斜挂在长沙发的一头，国王怠惰地斜躺在沙发椅与毛巾被的包裹中自顾自的讲了起来：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走进这座城堡了。有记载以来的五百年里都不曾有，我本以为现在不会有，将来也不会有。勇者.....是这么称呼的吧？你做好踏上旅途的觉悟了吗？那黑龙的巢穴位置从不曾被回报，没有任何一个勇者回到过这里。勇者啊，三个愿望不论何时都有效，但是我更希望你能够珍惜自己的生命。虽然我很不甘心，但是现在已经，剿灭黑龙的必要性已经不再存在了。”

勇者站在王座前向国王深深鞠躬，将手攥拳抵在胸口，声音在整个城堡大厅中回荡：

“为陛下分忧理应是我分内之事，我将携黑龙的龙鳞与龙血来见您，那八音盒般的王子也将由我带回。到了那时，还希望您遵守诺言。”

勇者安东尼奥·萨列里就此启程，他径直向着他来时的方向走去，没有一丝一毫的偏离。

一路上碰到的所有怪物，都成了他暗色剑鞘中长剑的祭品，无一例外，他的身上甚至没有粘上过哪怕一滴属于怪物们的鲜血。他实在是驾轻就熟了。

最终他到达了此前从未有人抵达的目的地，一座属于恶龙的城堡。不管从什么角度去看，它都与萨尔茨堡的皇家城堡一模一样。木质的大门，大理石的洁白墙壁，赤红砖瓦与碧蓝的塔尖交相辉映。就连城堡前许愿池中的女神塑像微笑的角度都完全相同。

城堡的大门被轻描淡写地一手推开，世间唯一的勇者踏入了恶龙的巢穴。

门内的喧哗声营造了一种极不真实感，城堡的大厅中人头攒动，身穿侍者服饰的历代勇者们坐在长桌边愉悦的高谈阔论着，又在听见门的响动时齐刷刷地露出了警惕的表情。当看见来人的长相后，勇者们纷纷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哦哦，大师回来了！”

“这次终于成功的化出了完整人形，真是可喜可贺啊大师！”

“现在的国王是王子的第多少代侄孙来着，我又给忘了......”

“傻不傻，四十九代侄孙！这可是我们娜奈尔公主殿下的血脉！”

“既然已经化成人形了那大师是不是已经从国王那里领了任务了？龙鳞好说，千年来蜕换下来的也有不少了，血怎么办？”

“你以为国王有能力辨别是不是龙血吗，我觉得放点番茄汁在上面他都不一定认得出来。”

“真想看国王看见王子时的反应啊，一定很有趣。不过他认不出来王子吧？”

勇者萨列里——或者叫黑龙萨列里，露出了旅途上的第一丝微笑。他与前勇者们一一寒暄，直到有人在他身后向他喊着：

“大师您回来的正是时候，王子正在找您呢，他在塔楼！”

前勇者们一瞬间全都安静了下来，看着有些手足无措的黑龙眼中透着笑意。

“大师，您快去吧。”

“是的，快去吧，王子已经等了您好久了。”

“萨列里大师，我们现在先去做自己的事了，您一会再来找我们聊天吧！”

“走了走了，大师一会见啊！”

拥挤的大厅不一会就变得空空荡荡，前勇者们窃笑着离开了，只留下萨列里一个人和众多空桌椅。黑龙咬了咬牙，向着塔楼迈开了步子......用三步之后即被纠正过来的，同手同脚的方式。

萨列里慢慢地踩着阶梯向塔楼顶端而去，深黑的燕尾突然化为众多黑灰的颗粒，再凝结为一体时已是一条龙尾，它在他的身后轻轻摇摆，鳞片竖立。

木质的门被信手推开，塔楼顶端的阁楼空间意外的大。千年来被掠取的众多连城财宝被随意地搁置在地上堆积成山，而众多宝藏中最珍贵的——至少对于这条黑龙来说是的——正闲散地坐在黄金色的山顶，手中捧着一份乐谱无所事事。

“......沃尔夫——莫扎特。下来。我对您说过了多少次，上面并不安全——”

“大师！是您，您终于回来了，我都要无聊死啦......我这就下来，您可要接住我啊！”

“接住...您要干什么？别跳！”

金色的王子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他对着漆黑的龙笑了笑，向着他——从宝物的山上一跃而下。萨列里慌忙迎着他落下的方向走去，张开手臂迎接他从天而降的八音盒。被萨列里用公主抱的姿势稳稳接住，莫扎特顺势在萨列里的脸颊上给予了一个吻，随即从他的怀抱中脱离，站在地上对着萨列里露出一个灿烂之极的笑容。

“......您不要以为我不会训您。”

“哦，大师。这一千年来您把这句话说过多少遍了？可是您哪一次真的开口训斥了我？大师，萨列里，安东尼奥，您刚进门的时候喊了我什么，让我想想......沃尔夫冈？您为什么要改口呢.....？您知道的，我想听到这个称呼有多久了！”

“我......我说过了。只有在带您回到萨尔茨堡的那一天，我才会像这样称呼您。快了，莫扎特，快了。我马上就能带您回去了.....”

“......是吗？安东尼奥，您知道的，我不想回去......您的城堡——维也纳就很好，我不需要回去。只想让我坐上他的位置的父亲和一向顺着父亲的姐姐.....明明姐姐比我更加有治国的能力，而我只想将我的身心奉献给我的音乐。虽然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千年，而萨尔茨堡也没有像您的维也纳一样被永生的咒语所笼罩......但我依旧不想回去。”

萨列里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莫扎特蓬松的头发——天知道他想这么做有多久了：“但是我们必须回去。黑龙必须死去，它不具有和您相伴的合理性......安东尼奥·萨列里才应该是那个和您永远在一起的人。我想让全天下都知道沃尔夫冈·阿玛德乌斯·莫扎特的归属，和属于他们的英雄故事......我会许下三个愿望，我们会拥有整个萨尔茨堡，莫扎特，那曾经是您的家，而我想让您成为它的主人......”

萨列里挪开了手，莫扎特的头发被揉得一团乱，而他并没有露出任何的不满表情，反而笑嘻嘻地开了口：“您知道吗，安东尼奥。以前要是谁敢动我的头发，我是要和他提出决斗的！哪怕是萨尔茨堡最美丽的小姐，也不能动我的哪怕一根发丝。”

“那么您要和我决斗吗？”

“当然不，我的大师——以前，我是说以前！从我见到您的那一刻起，我的头发就时时刻刻要面临被揉成杂草堆的危险啦......虽说您刚刚才是第一次用人身来做这种事情。”

“我的荣幸，莫扎特......我要去找一片龙鳞来，再放些猪血上去。您就先呆在这里......等我做完，我就来找您，带您回萨尔茨堡......沃尔夫冈，听话。”

*

“陛下。这是您所需要的证明......一片龙鳞，和龙血。还有......萨尔茨堡的八音盒。”

裹在毯子中的国王被黑色勇者的话语惊醒，慌忙从长沙发的一头捞起自己的王冠戴上。坐直了身子的国王对着空无一人之处打了个响指，一位苍老的管家从角落慢慢走出，将一张老旧的羊皮卷交到了国王手上便行礼离开。

“龙鳞，龙血......很好，安东尼奥·萨列里......是这个名字吧？你杀死了黑龙，这确实是我所始料未及的。王子没有带回来也是情有可原......毕竟已经过了一千年那么久——等等，萨尔茨堡的八音盒？”

“是的，陛下，萨尔茨堡的八音盒——沃尔夫冈·阿玛德乌斯·莫扎特。我在黑龙的巢穴中发现了他，并将他一并带回。陛下，我这样完成了召集令上的所有要求——而我只打算许一个愿望。”

“这已经过了一千年——！”

“没错，一千年，陛下。他依旧年轻，快活，幸福，音乐灵感源源不断——而您，只过了三四十年的人生，但是您已经老了......陛下，将萨尔茨堡给我吧，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你想要萨尔茨堡——？！你的胃口未免也太大了些！这是叛乱，我完全可以调动守卫将你——和你不知真假的八音盒一起下狱！”

“您大可以一试，陛下。”

*

没有人说得清楚那天在萨尔茨堡的城堡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唯一能清楚确定的事实是在那天之后，萨尔茨堡的主人换成了两位先生——一位是黑发的勇者，一位是金发的八音盒。金发的那一位，像极了传说中被恶龙掳走的王子。

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则什么都有——从国王被勇者谋杀，到主动让贤，再到黑龙夺走了王位的无稽之谈——谁都知道，黑发的勇者已经杀死了恶龙。

勇者为城堡施加了永生的咒语，并从恶龙的巢穴带来了一大群受困已久的前勇者。他们在民众面前对勇者宣誓效忠，在民众看不见的角落，他们比手画脚挤眉弄眼地笑话黑发勇者的正经。

民众赞颂勇者的功绩，赞美他和金发王子的故事，他们将经过编成歌谣，在四面八方长久传唱。

勇者（？）和王子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永永远远的。

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