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番线，车门即将关闭。”

莲没想到那人会跟着他搭上同一趟电车。两人气喘吁吁地坐进车厢，尚未完全从被人追赶的紧张状态中缓和过来。十几秒后，电车的门缓缓合上，他们看着月台上不甘的身影朝左流去，消失在车窗的窄缝中。躲过一劫。

身旁的人并非朋友，只知道叫城户真司，也是租客——情报在这里便中断了。从上午离开花鸡开始，他就一直跟着自己，没有任何放弃的意思。非下班时间，车内的乘客寥寥无几，但真司却挨得很近。莲有些不太适应。

“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吗，莲？”

“我会慢慢找回来的。”

“好，就从小时候开始回忆吧，比如宠物？”

“没有这个必要。”

真司不擅长掩饰，他的眼神轻易出卖内心所想，对莲来说如同一丝不挂。当事人对此却毫无自知，无论是对跟踪的理解还是被跟踪人的无奈。就在莲思考如何把这个问话搪塞过去时，真司突然顿住了。他望着远方，说：

“等下，莲，快看外面。”

莲本想说不要吵闹，但他很快也发现了异常。

不可思议的景象出现了。

抵达下一站本不需拐弯，然而电车却开始倾斜，进入上升的螺旋轨道，头顶是无止境的环形，每个环形间都镶嵌着巨大的，方向一致的时钟。以十二点和六点的连线为界，整个东京被切割成分明的白天和黑夜。列车正处于头顶时钟投下的阴影中，千米长的分针随车头前进缓慢移动，机械的咬合声传出心脏，有力地敲击着骨骼。

像是无意中闯入了另一个世界。

“好漂亮……”

身旁的人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出神地盯着窗外的景象。

然而莲无暇欣赏风景。不同于真司，他的讶异并非针对眼前的场面，而是自己过于冷静的状态，这就像是身体记住了全貌，大脑却一无所知一样。他看见头顶的时钟下表面开始剥落，浮起成千上万的瓷白碎片。对新事物一向的警觉感使他仰起了头，仔细地观察上面的景象。

“喂，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不知道。”

看来是不能指望这人了。莲叹了口气。碎片比想象中更透亮，每块都棱角分明，在遥远的日光下折射出微弱光芒。于是莲瞥见了不可能的幻像：城户真司的倒影。他看见真司的金发掠过镜面，留下轻浅的划痕。然后，他发现了——真司的每块碎片里，都出现了自己的影子。

“难道是神崎士郎……可这里又不像是镜世界。”

身旁的人说着无法理解的日语。那些字眼从未出现在莲的字典上，且发出的时机似乎也不恰当，之所以认为不恰当，是因为当真司开口时，莲在简短的发音里触摸到了无法回避的危机感，粘稠，隐秘，一旦深陷便难以回头。可他的话偏偏是对回忆的提醒，关于碎片的线索。

“你刚才问的是什么？”

“宠物。”

“我没有养过。”

莲抬起头，正好和转头的真司对上了眼神。

此时的真司是否同样沉浸于无法言明的疑惑中，莲不得而知。但当那道目光触碰到莲的眼角时，他察觉到了沉默的感应——换句话说，某种悄然激荡于两人间的，接近于共振的情感。然而这仅仅只是他的感觉，过去被已遗忘，将来仍未降临，难以捉摸的引力使莲一阵空虚。

电车还在沿着轮回前进，只是越是往上爬升，轮子就越挂不住车轨。不知何时，车厢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仿佛经历了一场盛大的镜面蒸发。莲试图回忆起与真司的过去，但在那之前，身处于这个摇晃的车厢里，他仿佛看到情理之中的，但注定毁灭的未来。一种不安的预感。

而在真司起身时，这种预感达到了最高点。

“下一站，新川田——”

听到提示音时，真司站起身，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扁盒子。莲注视着真司的手，捏着扁盒子表面的指尖在逆光中竟显得有些透明。电车跨过黑白的边界，沐浴在温热的日光里，指针模仿朝圣的信徒，向着十二点前进。

“——新川田，出口位于电车右侧。”

更多的光线照入车内，在闪烁的灰尘中，莲忽然想起来了。他没有养过宠物，但他见过一只站在十字路口的金色小狗，它温柔地注视哭泣的莲，仿佛从一开始就在那里等他。尖锐的刹车声撕碎夜色，小狗的轮廓在车灯的照耀下愈发洁白，直到身影消失在强光中，那双眼睛也没有离开莲。它不属于莲，但莲的确失去了，有什么无可替代的联系被剥夺了。他颤抖着望向面前的真司，只见真司也正凝视着自己，双目炯炯有神。于是沉睡已久的，鲜明的痛楚涌向胸膛，强迫他再一次浸入同样的瞬间。你要想起来，秋山莲，他的心脏说，你快想起来。

“差不多该下车了，莲。”

真司说着，挥了挥手中的卡盒。

“可这里没有车站。”

真司并没有听进这句话。他梦游一般微笑着，然而脚步依旧很稳。电车发出散架般的嘎吱声，此时它悬挂在螺旋轨道最高的转弯处。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得太远。电车右侧的车门斜对着下方，外面是毫无依托的万米高空。

时钟指向十二点，电车的门缓缓打开。

真司站在门旁，冰冷的高空强气流迅速从车外涌入，吹乱了金色的鬓发，使泡在白光里的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晶莹剔透的错觉。他正对着莲，一只手把那个盒子放在胸前，另一只手则是朝莲的方向伸去，指尖向掌心合拢。

他大概是抓住了。

“十三番线，车门即将关闭。”

“———————！”

莲伸出手时，已经太晚了。真司向后仰去，朝脚下的时钟高速坠落。莲眼睁睁看着人影变小，消失在视野里。

几秒之后，一个光点突然在大气中热烈地燃烧起来。

那是秋山莲一生中只能目睹一次的绚烂瞬间。钟声响彻云霄，真司的身影化作一道细长的火焰。散发的光芒照亮纷飞的碎片，亿万道射线划破穹顶。那些被震碎的残影散成银色粉末，拖拽着血色长尾，朝地表俯冲直下。

名为爱的永恒的诞生了。







莲从灼热的梦境中猛然惊醒。自己正坐在副都心线的电车上。他浑身冒汗地低头，只见真司正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嘴角还流着香甜的口水。在确认面前的这位是本人后，莲伸手把他摇醒了。真司抬起头，恍惚地对莲说：

“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还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

“啊，比起这个，你记起来了吗？之前的事情。”

“还没有。”

莲平淡地回答着，脑海里却还在回想那些碎片。他宁愿相信那只是错觉：路口、海岸、烈火、血雾——他们相遇、相识、相处、然后离别。鲜活得让人喘不过气。梦中的场景会成真吗？他盯着脚尖，下意识地自言自语：

“如果成真的话……”

“什么？”

“没什么。”

如果成真，便意味着在莲二十四年的人生中，将会出现一个假借偶然之名的必然，它阻止他扼杀内心的动摇与迷茫，唤醒无用的温柔与共情。在其驱使下，他朝理论上的敌人伸出援手，萌生理解对方心愿与苦楚的冲动。

这是来自命运的警告。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莲把目光投向窗外，陷入了沉思。

电车经过一个没有障眼物的拐弯，窗外的视野也变得开阔起来。莲望向远处，晚霞把东京染成红色。真司惊叹起来，他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眼中倒映着楼房的轮廓。

“好漂亮。”他说。

一瞬间，莲以为他会像之前那样消失。小声地，他忍不住喊了一声“城户”，手指也跟着微微抬起。然而几乎同时，真司也开口了。只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莲，问道：

“莲，我们要逃到哪里去呢？”

莲没有回答。他放下手，任话语自行消散。两人并排坐在一起，不言不语。夕阳把东京塔的阴影拖得很长，巨大的尖头阴影指向地平线，如同一根流转的灰色分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