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香草是唯一记得过去所有事情的人。从小时候到现在,尽管醒着的时间只有区区二十多年,然而当下的事实告诉她,这二十多年的青春被放大到整整跨越了千年的时光,仿佛像做梦一样。她合上眼睛,梦里是翠色草原和白色的羊毛,还有站在山野上眺望远方的那个人。
她蓝色的衣摆末端缝着约尔芭的传统纹样,衣服的布料不算精致,上面也打过几个补丁,而她还是很喜欢穿着那件衣服,跟香草一起走到村子外面享受外出时光。风吹起她的衣摆,青蓝色的布料被扬起来,像风中摇曳的花瓣。她坐在一处石头上,望着远处羊群走来走去。那是在童年时光中为数不多的清晰记忆。
从清晨开始,放羊的路径是这样的:从约尔芭南边的羊圈出发,沿着东南的一条河边走,经过第一处草场,然后到山下,那里有花海向远方延展,等到太阳投下的影子变得最短又逐渐变长的时候带着羊群往北走,这样的话正好会在夕阳时分回到约尔芭。牧羊人们流传的路途一直沿用到现在,他们从长辈那里继承这种知识,又在一次又一次的实践中教给自己的后辈。
今天的牙,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就这样赶着一群绵绵羊走了出去。今天本该就是她来当值放羊这件事。谁叫村里的大人都在忙祭祀的事情呢,这种事情就只能交给那些已经懂事的小孩子们了,每天两个人,轮换到祭典开始的那一天。
“走了走了。”她挥舞着竹竿,把绵羊们都往东南边赶,身后的脚步声稍微变远了些,她回头:“喂,你再不走我就把你这家伙揪过来。”那只小绵羊似乎不听她的指挥,她只好走过去把那只小羊抱起来放到羊群里头,好让它不要掉队。“还有你,跟上来,不然走丢了很难办的。”
她指的是那个跟在她后面还在嚼面包的小女孩。
“跟紧一点好不好?”
“嗯。”小女孩点点头,跟在牙身后,看著她赶着羊一路往东南走。手里的面包还没吃完,大概是分量真的太多了,她只好把面包用油纸包好放在身上的小包里,然后跟在牙后头往河岸边走。她并不是讨厌站在前面,而是觉得站在牙身后就会比较安心。在这个草原上可不能依赖像自己一样有点笨的人,但如果是牙的话那就绝对没问题。
风从河上来,带着略显陌生的水汽,空气里吹着青草被碾碎后发出的气味,绵羊们在河岸边分散开,慢悠悠地嚼着草叶。有只小绵羊跑到了香草身边,她伸手去摸那些软绵绵的羊毛,顺带捋一把小羊的耳朵,小羊坐在她身边,嚼着草,闭着眼睛,不时甩甩耳朵,一副十足享受的模样。
“很喜欢吗?”
“当然啊。”香草回答,小羊不怕人,反而喜欢跟她亲近。牙也伸手摸摸小羊身上尚未长全的羊毛,白色的卷曲羊毛带着温度,比手的温度略高。清晨的河岸多少有些冷,两个人靠在一起,牙把香草身上的衣服弄好,把手放在她头上摩挲几下。
“我又不是小羊。”
“都一样吧。”牙笑起来,把香草逗得有些生气,她有时候就喜欢看香草气鼓鼓又拿她没办法的样子,“下次不闹了。”
“好吧。”香草点点头。“是不是该走了。”她问。空气中的露水好像消失得更快了。阳光从清晨时分的温暖变得有些微热。
“对。”牙把羊群聚集起来,两个人赶着羊往下一个地点走。一路上牙时不时挥舞着竹竿,催促掉队的羊跟上羊群,有时候还要回头叫一声体力没有自己这么好的香草。
羊群和牙的脚步慢了下来。
“就等你了,掉队的小羊。”牙走过去香草身边,拉着她慢慢走,又驱赶着羊群往远处的山下走去。她好像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就算走得很慢,她们还是能在正午前抵达第二处地点。山下有一处花丛。正常来说香草这个时候应该是比谁都要兴奋的,然而因为疲累她只好坐在树荫下,和着水嚼着面包,看着远处的牙把试图走远的羊赶回香草视线能看到的地方。她的身影在羊群中时隐时现,香草看不真切。只是等到她看清楚的时候,面包吃完了,头上多了一串花环。
“怎么样,现在心情好了点没?”
牙大概是以为她又把自己当作“小羊”惹自己不高兴了。但其实香草只是闹闹别扭,实际上说不定还挺喜欢被这样称呼的。总之比牙之前指着自己叫“这家伙”要好一点吧,虽然香草对这个称呼方式也不反感,牙就喜欢给中意的东西起各种各样的称呼,纯粹是按照她的喜好来。不如说能在她那里获得几个奇怪的称呼才是真的关系好,而不是流于表面,并不深交的关系。
“没有。因为一开始也没生气。”
“真的?”
“嗯。”香草低下头把花环取下来,“只是走太久了。”
“可是之后也会再走几次,快点适应吧。”
“好。”正午特有的燥热让两个人不由自主地坐在树荫下喝水,羊群也纷纷聚集到山边的溪流旁,很是好认。清点了一下羊群的数量以后,两个人再休息一会就起来往下一个草场走。
绵绵羊们好像都很听话地走着,牙手里的竹竿也没挥过几次。到了地点以后羊群又四散开,香草望着四周的牧草海洋和天上一片蔚蓝色的天,没有一点阴云,只有那片饱和度极高的蓝色映在她的眼里。看得有些累,温和的风不知道从何处吹来,把睡意唤醒。香草靠在牙身上,合上眼睛。以前也像这样倚靠着牙睡着无数遍。在日暮时分的原野里,风逐渐带来入夜的凉意,她喜欢牙身上的温度还有柔软的触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便喜欢、依赖,甚至眷恋那种温度。像个粘人的小猫一样往牙身上贴,让牙有点不知所措。
“干吗呢?”
“嗯……”香草伸出手,示意牙也把手叠在上面。两个人很自然地便十指相交。有些粗糙的地方是她长期使用长枪留下的痕迹。再看牙戴着的手环,“这个好像松了。回去以后拿下来帮你弄一下。”
“好,谢谢啦。”
“没什么。”香草站起来,拉着牙站起来,“我们是不是该走了?”她歪着头像个傻姑娘一样笑,直到把牙也逗得忍俊不禁的时候才心满意足地走开,试图走在牙前头。
然而竹竿还是被牙拿着,香草跟在牙身后,看着竹竿顶端被甩来甩去,羊群被驱赶着走过夕阳与晚霞。她眼前只看得见牙的背影,青蓝色的长衣沾染上夕阳的余晖,倒映在记忆中。
忽然这个身影离她远去。
原来是牙走开去跟羊群主人交代了些事情,她跟那个人有说有笑,俨然看不出是一个未成年小孩。她永远都是这么可靠,站在那里就能让人产生想要依赖她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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