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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威尼斯自沉默不语

作者 : 郭白石

类型 近代 , 奇幻

分级 大众 无倾向

状态 已完结

548 3 2024-11-11 19:21
导读
又名:魔法世界也有豪门恩怨
BGM:《Mia famiglia》钢伴(BV1Df421Q7L6)
01
海博里安·加文·普威特永远没办法遗忘他五岁的生日。他的父亲,亚尼斯·阿尔杰·普威特,已落寞的名门之后,极早毕业于霍格沃兹的格兰芬多学院,他的惊才绝艳叫各路导师汗颜。隶属二十八贵族的纯血少爷,精致的榆木魔杖,衣摆垂坠时优美的弧度,得尽上帝宠爱的他轻而易举成为无数青涩少女的梦中情人。一如所有满腔热血的天之骄子,十七岁的亚尼斯像蓄满弦的离弦之箭,毕业后迫不及待地想要证明自我,而莉薇娅·索尔兹伯里——海博里安的母亲,就是被这箭矢瞄准的首要目标。那时的莉薇娅作为同年级的斯莱特林级长,课业优秀,容貌昳丽,个人生活更是井井有条,当之无愧的高岭之花。红着脸邀请她共赴舞会的英俊小伙,可以围满小半个魁地奇场地了。


他决心用诚意征服她。亚尼斯讨厌言语上空泛的表达,每天却能雷打不动地为她送来三首情诗,他们会在格兰芬多与斯莱特林共同授课的变形课上碰见,互相若无其事问好,手心还残留着礼堂外紧紧相扣的、对方的温度。亚尼斯没有急躁地索要身份,他的优雅源于傲慢,毕竟论条件来说,哪个女人甘愿将他当做玩玩而已的备选计划?直到莉薇娅在图书馆查阅《毒菌大全》,他负责比照《千种神奇药草机蕈类》上对专有名词的解释,夕阳缓慢地淌入窗棂,他们的脑袋在同一盏灯前越凑越近,背后的图书管理员冷不丁冒出来打破氛围:谈恋爱去馆外。


图书馆外最近的走廊转角,弥漫着白鲜香精的清香,冰冷的傍晚里,亚尼斯向她献出了初吻。用莉薇娅的话说,此时你的父亲尚且知晓承诺的重量,懂得要对身处最美好年华的女人负起责任。许多次晃动魔杖熄灭烛火的海博里安追忆起母亲眉眼间冰凉的悔意,漫不经心地想:她错了。如果收获总能大于付出,你又如何断定这男人是否成长?天才的并发症是幼稚。现在进行任何藐视都是时间悖论,总之他们顺理成章相爱,沦为世俗眼里的门当户对,两方家庭也满意,迈过门厅时常常能听见微风卷起学生小声议论与惊叹。如果不出意外,半世纪后,这段史诗恋情会被装裱进预言家日报的名人版面吧,莉薇娅倚进丈夫坚实的怀抱,无名指银光璀璨,想象他戴上玳瑁眼镜的模样。


在对未来的无限期望中,海博里安出生了。现在她已经成为国际魔法合作司的正式成员,魔法部为莉薇娅批了相当长的产假,以勉励这位认真勤勉,以至于待产期仍在伏案处理工作的英雄母亲。但出乎所有人意料,亚尼斯的身影直到半月后才出没在麻瓜病房内,他慌慌张张地闯进护士站,得到的答案是妻子早已收拾包袱回家去了。是的,他的父亲向来缺席。海博里安将童年的痛苦抽丝剥茧,捻成纺线拈上指尖,如命运女神般审视过往,抚摩每寸不成文的细节。亚尼斯毕业后留校工作,担任黑魔法防御课的助教,生活安稳且恬静,却被一封来自巴黎的烫金信函打破。




02
寄信人自称尼可·勒梅,炼金术师。他与前年已经过世的普威特老爷是忘年交,经常一同欣赏现下时兴演员蹁跹台前,放声歌唱。老友过世固然惋惜,偶然间得知儿子亚尼斯同样喜爱意大利歌剧,便邀请他来罗马看普契尼的《托斯卡》首演。出于礼貌,他没办法拒绝五百岁长者,再者勒梅的长生之谜与贤者石,吸引无数巫师趋之若鹜,年轻气盛的亚尼斯,轻而易举地被蛊惑。时至今日依旧没有人知道他和尼可·勒梅并排坐在康斯坦奇剧院里,在那座虚拟的圣安德烈亚·瓦勒教堂中聊了什么,但结局昭然若揭。他如同懵懂儿童般,亲手掰折了高贵的榆木魔杖,频繁奔走于罗马与伦敦之间,对炼金术(亚尼斯将这称之为“精妙绝伦的神赐物”)陷入癫狂。而此时他的孩子还在妻子腹里,刚六月足大。


亚尼斯迟到的原因是《象形符号之书》,尼可·勒梅的亲笔手稿。他客居威尼斯大都会酒店,反复翻阅,不眠不休,将所有吼叫信隔绝门外,至于妻子的待产期也抛之脑后。莉薇娅行动迟缓地走下伯明翰医院的楼梯,忍受着宫缩绞痛步步踌躇,当最后一次回头时,这位现实独立的女性彻底对她的丈夫失望,下定决心结束失败婚姻。海博里安不无自嘲地想,他的童年就是诞生于充满灰烬的家庭,遍地狼藉。无论何时何地闭上眼睛,似乎还能听到父亲道歉,母亲的哭泣,壁炉里火蛇吐信,噼啪作响,萦绕耳畔。嘈杂密如雨线,令他痛苦终生,可能正是因此,他的无声咒比大多数同龄人要精准地多。


他开始学习读书写字,摁着简单的英文单词卡,感受字母在柔软指腹下流淌的触觉。不得不说学习语言是种天赋,四岁那年,莉薇娅发现这孩子已经能好奇地翻看发霉的基础魔咒书,试图将拉丁文依循英语音标拼读出来。即使父亲绝大多数时间是失职、自私的,但海博里安仍旧毋庸置疑拥有二十八贵族孙嗣的高贵血脉,她的孩子必定是纯血巫师,自小便被能够呼唤魔力的无上荣光垂怜。


加文·普威特,他曾祖父的名字,同毕业于霍格沃兹拉文克劳学院,原先任职圣芒戈魔法伤病医院院长,一生坚韧,救死扶伤无数。莉薇娅遣人清理普威特家老宅杂物时,女仆发现书房橱柜里闪着幽幽绿色寒光,她们胆战心惊挪动结满蜘蛛网的摆件,暗格中,一柄魔杖风华不减,尾端坠着G.P的缩写。奥利凡德魔杖店的注解硬卡纸巍然在侧:鹅耳枥木,龙的神经,11¾英寸,强韧任性。二位女士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将它安置到哪里算妥善,只好先擦拭干净它表面的浮灰,搁置到书房的魔杖架上,想要清扫到尾声再议。任谁也想不到的是,等她们再回到这间书房时,海博里安正学着母亲的样子挥动它。虽然并没有激起魔力暴动,但莉薇娅越发确信,贵族的蒙荫绵延后代,这孩子天生受先祖恩惠。之后,海博里安·加文·普威特将背负着数辈期望,行走于日不落的土地上。


海博里安恐惧她对魔力的热切,可更不愿意接触父亲。那男人很少回伦敦,自打海博里安四岁后,他对这段婚姻态度更加漠然,甚至连维系感情的争吵都不再勉强,唯一的象征标志是紧闭的客卧门,代表他确实在家。莉薇娅无法理解丈夫为什么骤然辞职,每日游手好闲,消极待日。亚尼斯无法与妻子观念媾和,选择早早分居,客房地面堆积着成摞的炼金术与麻瓜书籍,羊皮纸与羽毛笔纷飞,所有巫师都说普威特老爷疯了。有次海博里安高烧不退,病得半夜梦魇缠绕,懵懵懂懂睁开眼睛,父亲竟然正坐在床侧,以温柔恬静的目光为他受洗。梅林的胡子——这混蛋讲的话,他亲生儿子半句都没有听懂,他反而微笑着讲:“Figlio mio, non andare nella via con loro.(我儿,不要与他们同行一道,禁止你脚走他们的路。)




03
那之后的短暂时光,几乎让海博里安误认为真实的自我早已病死在床帏间,灵魂还囿于梦境中没有醒来。父母见面不再争吵,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女佣落针的声音十分清晰,再不需要耳塞和鹅绒枕头遮蔽听觉。父亲长久地留在客卧内,原先的失踪仿佛只是一场恶劣的玩笑,即使房门大敞着,客卧空荡荡,也能从一楼拐角处餐桌找到他。早餐前,亚尼斯会为自己磨咖啡豆,泡出的小杯咖啡液色泽鲜亮,香气浮动,男孩大着胆子用搅拌匙蘸了点,忙不迭塞进嘴里,被苦得直咳嗽,惹得他哈哈笑。全天,海博里安被允许陪在亚尼斯书桌前,摆弄尾端缀有罗马街区地址的声画影映器,影像倒映在细致打过蜡的木质地板上。意语比英语可读性还要强,歌剧演员的歌声轻如鬼魅,他藉此机会掌握了一些意语常用词。朝夕相伴中,父亲一词逐渐滋长出专属的实感,无论DadPadre还是Pater,都衍生于亚尼斯那双灰色眼睛。母亲每天规律地下班到家,系好围裙,哪怕她用魔法控制火候,煮的食物仍旧难吃至极,有些蔬菜夹生,即便这样,海博里安也会尽量光盘。一切都显得美好从容,万物享受夏天,目光触摸阔叶树深绿的边界,他几乎错认为这幸福可相伴一生。


时间回到他五岁的生日前晚,皈依基督教的父亲把他揽在怀中,说我们重生得救,从出生那天罪就伏在门前,它必恋慕你,你却要制伏它。等你哪天意识到不可豁免,便已成人了。他昏昏欲睡,但脑子依旧警觉地转,海博里安想说父亲,您如今像个麻瓜。如果不是满室有年头的华美装潢,单拎出庄园马夫都能懂几条基础魔咒的家族渊源,恐怕谁都难以想象男人的贵族身份。但海博里安太累了,他的嘴唇干渴,任性地紧紧粘合在一起,记忆宝匣戛然关闭。出生起他就没有几个安心且踏实的瞬间,没有躺倒在父亲坚实的臂膀旁沉沉睡去过,哪怕他的亲眷对炼金术狂热崇拜,或是信仰麻瓜的异端神明,为巫师们所不容…此刻的温存足以打动年幼的心。据莉薇娅描述,她推开房门,那天伦敦难得有月亮,银辉映亮客卧影影绰绰行走的祖辈肖像,几乎没有迟疑,对抱着孩子的亚尼斯提出:我们离婚。


“听着,我没办法否认你父亲在炼金术领域的天资,可也有拒绝聆听他苦恼的自由。hyper,你成长在他身边,受他影响,你学着用意大利语叫我母亲,甚至看起了《第五元素导论》《圣经》,迟早会成为第二个疯子。”五岁生日的当天清晨,莉薇娅扶正他的肩膀,手劲捏得海博里安隐隐吃痛,“希望你在记恨我的同时保持可贵的理智,毕竟你仍是我的儿子,理应有优秀的未来。”


她挥动魔杖收纳行李,各种衣饰汹涌而出,如有生命般纷然扭动,钻进皮质手提箱。


分别在早已畸变的家庭中太常见,只不过这次要离开的是两个人,父亲与他。亚尼斯在英国魔法界最后一件为人称道的事,就是把庄园地契永久留给了前妻。在普威特家的诸多古老房产中,它显得略失光华,却是海博里安出生以来的长久庇所,狭小心膛中最贴近“家”的印象的地方。同时,男孩过早地认识到,父亲绝不将赠予房产当成任何一种补偿,不如说他在迫切地兜售责任心。亚尼斯沉迷现代的麻瓜工艺,炼金炉内部的完美运作令他热血沸腾,火焰烤蚀的不仅是金属融块,还有心脏的律动。这位风光无两的豪门后裔从此安心流落亚平宁半岛,跋涉到罗马城的边缘,感受台伯河宁静汇入第勒尼奥海,岛国的一切可尽数随波远去。只要有房屋、固定地产收入,他巴不得换个人打理英国的舆论,专心回意大利追逐梦想。而莉薇娅适时地离婚了。


他们在河边并排站了很久,只不过一个逃亡,一个被流放。河流是阳性名词,桥梁也是,父亲也是,海博里安静静地咀嚼着词尾的字母,从音节间跳跃,将它们划分给适配的指代词,借文字游戏排遣孤独。母亲像阿狄娜,喝了爱的甘醇,酒醒后就会明白的。当十六岁的他回顾起几乎可被称之为扫地出门的夜晚时,河流静静地、缓缓地在身侧流动,冰凉触感仿佛还在昨天,那到底是泰晤士河还是台伯河?海博里安想,如果他现在再回到罗马城,大概会要父亲教他抽一支烟。但那时的他心存侥幸,最后只是问:您爱过她吗?


也许吧,儿子。他耸耸肩。




04
窄方的房间内遍布玻璃器皿,一眼能够望到它的最里端。斑驳的木质通风橱呈现出发霉态势,金属架爬满锈渍,煤油喷灯成为新光源,映亮墙壁上悬挂的天文星象图。它明显有年头,几条纵横的坐标线暧昧不明,天赤道点燃其间串联的太阳图示,这依人类无穷尽向外好奇心与天体规律而诞的学术,竟令海博里安得到值得妥协的永恒感受。化学物质散发出的刺鼻气味,瓶罐旁镌刻着几排漂亮的手写花体,他对意文显然还没达到可供通读专业词汇的程度,但不难推断内容应该类似书尾的注解。亚尼斯穿梭其间,鞋底与地板反复交织,男孩像丧家之犬蜷在角落,抱着已散装的麻瓜书籍,等那不勒斯主教大教堂钟声响起,就能干巴巴地提醒父亲吃饭。


那教堂逾今已有六世纪光辉历史,门前游人如织,各地信徒蜂拥而至,其中最为著名的圣衣殿,也被称为奇迹殿堂。在海博里安尚能断章取义的岁数,曾不止一次向它祈祷,甚至妄图信仰邪神,如果让莉薇娅知道的话,会失望地断绝亲缘吧。他的手掌抓住银质十字架,凉意贴紧掌心,动作恳切且坚定,如同真正献身宗教。可以的话,请您暗中察看,垂听外邦人的祷告,显个神迹给我们。上街去,离开暗室,到斯帕卡纳波利去,拉丁人、日耳曼人,以及熟悉的凯尔特人,各地域,各人种,不同的长相,不同的语言交汇。但无一例外的,他们的脸上常带笑容,皮肤褶皱迸发出柔美弧度,似乎难以在那不勒斯抑制欢乐。偶尔会有几个外地游客,把他当成本地人问好,穿碎花裙子的东欧女孩,一头惹眼的金色长发,大胆热情地喊ciao,salve,piacere di conoscerti(你好、您好、很高兴认识你!)!他敢说自出生来就没听过这么拙劣的意大利语,普威特家族中有许多来自阿尔卑斯山脉南麓的巫师,作为家学渊源的语言流淌在血脉里,但笑声出卖了好心情。清高的评判显得廉价,魔咒遥远而有边界,只有笑容、千百个笑容无比真实,点亮昏沉。海博里安目光遥远,再次落到主教大教堂两座钟楼的哥特式尖拱门上,虽然他已经得知,奇迹殿堂的奇迹之处在于圣依纳爵的衣物,纪念西班牙贵族的转变与贡献。但这刚好使年幼者停止渴求异端神明,从此只着眼现世光景。美丽的那不勒斯城,消弭俗成,赋予新生,他由衷地和解了。


学着像个真正的意大利人那样生活,反刍祖辈的经历。海博里安要父亲教他汇率,方便从善如流地游走,用脚步丈量街区远近。投进咖啡杯中的奶精与方糖越来越少,早餐从麦片粥蜕化为通心粉配番茄帕尼尼,未来的他或许要赞美半岛饮食风俗,面对长久以往的舟车劳顿,肠胃竟没有丝毫要抗议的意思。他适应了九点半钟刚开张的面包铺,初来乍到的海博里安身高有限,香甜气味自顾自从柜台边飘出来,却看不到彼岸的人脸,想开口都搞不清称呼,只好贴着墙边罚站,试图通过来往的人群搞清楚购物所需要的规律,像天体运行那样。女老板行动风风火火,却关注到了瘦小的孩子,她微胖的身体越过隔断栅栏,半蹲在海博里安跟前,面容越来越清晰,指节粗大的手在围裙上揩了好几把,说话时带有浓重的南部口音,这令他至今记忆犹新。她问:“孩子,我能帮到你什么吗?”


他窘得满脸通红,理论在至善的亲和面前溃不成军,最后晕晕乎乎地提着两瓶免费鲜牛奶走出店门。光顾次数多了,她会亲昵地喊海博里安的爱称,同时调笑与他局促的初见,“好了,hyper,小可怜鬼,你是我见过穿戴最整齐的流浪儿,你今天的面包。”说这话时,长成少年的海博里安仪态翩翩,体面地微笑着,身高已经隐隐有超过她的趋势。他将祝福和礼盒一并递上:比安奇女士,也谨祝您圣诞快乐。礼物是一支柑橘味护手霜,法国各路贵妇名媛的最爱。




05
但人不能一朝长大,生活尚未安定,外界条件正悄无声息地发生变迁。某天晚饭前夕,海博里安垂着脑袋阅读《晚邮报》,用《预言家日报》当桌垫——它不满地翘起边角,像随时都要把烛台掀翻过去,可能是因为刚好压中了斯基特主编的脸。亚尼斯抽出椅子,坐到对面说:我们要回一趟伦敦。


他诧异地抬起眼睛:现在?父亲点了点头。


事出有因,母亲择选了新的配偶,并向父子致邀请函,希望儿子回伦敦暂住,诸多客气话云云。他摩挲着寄信人落款的姓名,S.D.Avery,缩写里蜷着另一个家族,西门·道格拉斯·埃弗利,同属二十八圣族,曾立过传记的魔法部大人物,现任傲罗指挥室高层。不同于已逐日黯淡且管理松散的普威特,埃弗利氏呈现出欣欣向荣的生长趋势,插遍魔法界喉舌,试图在公众视野洗刷掉曾有成员效忠食死徒的阴霾。神游之际,海博里安的骨瓷咖啡杯被《预言家日报》掀翻,漾起优美弧度,描金扩口的杯碟,春色全彩葡萄画片连同碎裂一地。


需要魔杖来施复原咒。他懊恼地想,伦敦似乎是火药引,碰上就准没好事。不,也许像不适时的短暂降雨,来的时机永远那么凑巧。鹅耳枥木魔杖被搁置已久,倒插在笔筒里,尾端有些颜料痕迹,差点染了他一手褐黑色。男孩用绸布擦拭干净,顺木头纹理撇掉积灰,继而试着用珍重的视线打量它,离开家…房子的时候,除去换洗衣物,只有它和这套咖啡杯陪伴自己漂洋过海。莉薇娅在的话,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复原,可父亲已经主动放弃了巫师的身份,再不会为一件裂了的杯子重新回到世俗的桎梏中去。海博里安无所适从,碎瓷声惊醒了年轻的美梦,这是他自从来到那不勒斯后首次想要掌握魔力。意大利太随和,吐息缓慢,像浪子亲手捂热女孩的心怀,异乡不动声色消磨了他的昂扬。怀揣着复杂的心绪,鸣笛声吐纳着蒸汽,天光乍破,他们回到伦敦。


几年不见,母亲似乎更为美丽,笑容常挂在她的眉梢,海博里安无声观察着,他精于此道,但热红茶熏得他眼前迷糊。她现在俨然贵妇人模样,白皮草外套,红裙尾富有垂感地依偎革面沙发,两对珍珠耳环正迎风摇曳。入座时后背仍旧笔直,仪态万千,顾盼生姿。十六岁的他隔着岁月挑挑眉,炼金术仍旧难说,可他从不怀疑父亲挑女人的眼光,他的母亲无疑是优秀的,这不容任何人评点。旁侧的大人物(大胡子?)先生顶着礼帽,试图掩盖鬓角业已霜白的事实,衣服裁剪线恰到好处,可彰为正装门面。最重要的是,埃弗利戴着一副玳瑁眼镜。海博里安谨慎地用视线触摸他的双手,红宝石扳指明艳生辉,指腹里藏着单手剑茧。绅士也许怀揣骑士梦,想退休后尽忠女王麾下(他若再次翻开童年的日记,定会为自己这张动听如夜莺的嘴笑得前仰后合,要再失手打碎几个杯子也说不定),更罔论年龄。埃弗利有多老,五十、或更多?时间在他干瘪树皮般的脸上留满沟痕,其质地让海博里安想起临走前仔细擦过的魔杖,亚尼斯要也蓄满络腮胡,他就会为父亲请来一位除草工。这时莉薇娅红唇微扬,截断愈发缄默的诙谐,她说感谢你们不远万里回来,孩子可以住在我这里。


海博里安从母亲眼中清楚看到自己的倒影,同样的浅蓝色,没有任何河海与之相似。他暗暗想,女人洞察了他的失礼,他们都有一双能侦破人心的好眼睛。因为知道没有转圜的余地,最后分开才坚决,莉薇娅甚至省略多余劝说,干净利落地选择离婚。她五年前目睹亚尼斯点头时风轻云淡,如今又被迫见证儿子与他神情如出一辙,流露出几近残忍的温柔。海博里安说,我有一个问题。


西门笑得很友善,他说您请问,普威特小先生。于是男孩真诚如幼鹿,坦率发问:今天八十五华氏度,你不热吗?




06
很明显,即使在同个屋檐下相处一样不会友善。海博里安将巫师棋中的白兵圈进掌心,抛掷把玩,他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她想亲儿子弃暗投明,与新丈夫西门交谈甚欢,上演讨人喜爱的俗套戏码,重新回到伦敦。由此可见她对他可比亚尼斯上心多了,急于前进的埃弗利家族不会拒绝纯血,不仅提高了名望,甚至便利家族联姻。高门间的婚姻要考虑无数种影响,麻瓜生物学与现实经验共同表明,近亲结婚风险重重,开枝散叶也要最大程度保障子嗣为家族带来荣誉。魔法史有云,更古老的世纪中,为保证血脉最优越的纯血巫师,二十八圣族几乎内部通婚个遍,举目皆近亲。然后族里有义者不服既定姻缘,相约纵情私奔,或出轨包养情妇,暗地里诞下私生子,面对强悍的外室子女,再反观病殃殃的纯血小巫师,长老们选择让步。毕竟只要两方都是巫师,只要孩子还能留在魔法界,圣族血统不过锦上添花,亚尼斯就是在这种条框下,迎娶了作为英国巫师的莉薇娅。


同隶属二十八圣族,身份地位相匹,其次免去了近亲所带来的风险,常与意大利巫师通婚的普威特氏,在英格兰地区的亲缘薄如白纸。而且他还是个家族全然不上心的名门弃婴!只需要纳入门庭,甚至不用给予任何正当身份,他今天是埃弗利的继子,明日就是埃弗利的赘婿。十六岁的海博里安显然更加通透,也更加沉默,他从棋盘里摸走白后,追忆那个刚满十岁就不可避免匹敌世家阴谋的男孩。原先的他很显然无法侦破西门的算盘,即使对方并不待见外姓小孩,但在母亲温柔眸光中,他曾一度有要得救的错觉。莉薇娅挥动魔杖,碎瓷粘结成型,轻松修好了咖啡杯,同时,她抛弃能唱歌谣的魔法书,坚持像每个麻瓜女性般,给孩子读起睡前故事。海博里安闭了闭眼,不敢再想这温情有多少真假,他的命轨无限得益于一场婚礼,哪怕那差点割下他的右耳。


莉薇娅有意促进继父与男孩的关系,制造接触契机,可海博里安不喜欢西门。哪来的理所当然?就像英国人总认为,吃意面多放两尾虾就是那不勒斯风味,再配一位风趣幽默的侍者谈天说地,如果绅士的衣兜里有零钱,肯定会打赏五镑小费。他讨厌这个严肃且强调规矩的继父,他打记事起就上礼仪课,老师总频频夸奖普威特少爷的优雅天资,自认在饮食起居方面只有讲究可言,可西门好像对他格外不满。到吃晚饭的时间,海博里安不能过早入席,也不能太晚落座,哪怕恰好与莉薇娅并肩下楼,傲罗也会用如鹰的双眼打量他,他有好几次认为自己即将被亲手送进阿兹卡班。西门批评他走路的姿势,像“没有骨头的爬虫”,针对他走楼梯时的跺脚声,说“萨瑟克教堂难道地震了吗”,不允许家里出现任何咖啡豆,因为他咖啡过敏。男人带来的只有恐惧、心悸,惴惴不安,正掣肘他的骄傲。


婚礼当天,他被母亲安排到门前,帮忙登记每位赴宴的贵宾,衣香鬓影间烛火通明,海博里安接过施加漂浮魔法的邀请函,快速关进抽屉里,避免它不听使唤地飞走。来客近百人没有几个麻瓜,看来即使西门不是当家老爷,埃弗利氏也极其重视他的续弦婚事。天色渐晚,气温转凉,门庭处连暖手炉都没有,男孩拢好旧外套,把自己卷成鹌鹑。那不勒斯面向地中海,海水温暖,人民风流,穿衣风格更大胆,兜售的竖纹衬衫都是低领,他也受到影响,打扮得过分单薄。黑色、金色和白色,袖口和领边镂绣着布鲁塞尔花边,他身上的衣服显然价值不菲。父亲去年帮他订做了这套服装,以备出席某些正式场合。马甲短而紧身,习习凉风灌进脖子,总生活在温暖地带的人尤其畏冷,海博里安打了个寒颤,没忍住暗骂一声:该死的,格林威尔家还来不来了?


他用手反反复复地摩挲名录,直到它认输似的卷起毛边,泄愤或者取暖,意图是什么都好。名单上只缺少不按时赴约的格林威尔氏,天可怜见,如果他有幸知道地址的话,估计会在那个冬夜寄出无数封意语恶意信,再撬开黑魔法防御课的教室门,用新鲜鲑鱼贿赂阿尔卑斯雪怪,把他们一家子全部摁进草丛里…一封雪白柔软的邀请函,不合时宜地侵入视野。


他抬起头,是刚才在脑海里被摁进草丛的四张脸。


同样的冷峻面容,也只有夫人肯慈悲地笑上一笑,亲缘性真强,站在正跟前的男孩衣饰华美,年岁相仿,把邀请函递了过来。分明是彬彬有礼的作为,海博里安却从他褪下皮革手套的细小动作里捕捉到不耐烦。原来你也会冷的啊,格林维尔贵公子,还是根本不屑和我讲话?他有意难为人,故意念错重音,将颤音混进单词,搭配长相与打扮,就像个初来乍到、会把公事搞得相当糟糕的外国小孩:“先生,请报上您的姓名来。”


“格林维尔,克里斯托弗·奥斯维德·格林维尔。”对方如他所愿,果然蹙起好看的眉头,但来不及了。下一瞬海博里安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笑容热情恳切,用意语腔调大声说:幸会幸会!


男孩、或者说是奥斯维德的手僵在了伦敦的习习晚风中,手里也有剑与缰绳的薄茧,看来这位小少爷比自己想象得还要拘谨守礼。他甚至不用抬头,就能想象对方冷凝如冰霜的漂亮脸蛋,以及一双蕴着怒火的灰紫色眼睛,像拉脱维亚冷甜菜汤。海博里安由衷轻松不少,及时止损地松开了。而奥斯维德——他需要再看眼名录才能确保自己没念错,冗长的姓名在舌尖上接连绕了两圈,以华尔兹般曲解且高调的姿态滞留,等他真正把这名字流利念出时,人已经离开了,脚步声轻盈干脆。海博里安回头张望,果不其然从一旁男人的礼帽上发现两行半貂皮,这是子爵地位的象征。




07
盥洗室报复性般响起水声。得胜归来的他神清气爽,信步走进厅堂。按道理讲,他应该把名录交给母亲,毕竟他是被她指派、承蒙了她的情做事,当莉薇娅用温柔神色嘱托,字句恳切,月神也要垂下眼睫。在此之前,他常帮亚尼斯收拾破碎的玻璃器皿,硫磺水淌了满地,手心被化学品烫破,皲裂处裂痕遍布。而莉薇娅不同,她的双手洁白柔软,当母亲第一次握住他的手,海博里安生出了羞耻的自卑,心与心的距离变得无限远。母亲并没有像打发流浪者那样丢下药钱,而是从橱柜里翻出一小瓶翻涌着银色闪片的魔法药水,有种发丝燃烧的奇妙味道。把它倒在掌心破裂处,皮肤竟奇迹般地迅速生长,遮住了所有伤口。他连忙垂头端详,居然连细小的疤痕也消失不见。莉薇娅的善意举措还在眼帘浮现,怎么好让亲人失望呢?


可他犹豫了。海博里安走进会场,由于巫师拒绝信仰上帝,所以没有到礼堂请牧师见证,而是改办舞会,这也是埃利弗氏保留的传统。华美地毯还没撤掉,说明尚来得及,这也为他留下些许慰藉,自己仍然是被牵挂的。他艰难地越过管弦乐队,如同潜伏般贴墙经过,途中还不小心撞到了某个小号手,收获了西班牙腔很重的谩骂。旋梯旁,数盏灯火争相亮起,照得大厅格外亮堂,石英穹顶连接廊柱,精美花纹令人叫绝。几排长桌前堆满食物与银质餐具,男男女女穿梭其间,黑色晚礼服与长丝绒裙摆交相辉映,他亲眼目睹少女的珍珠项链只用了一个转身的时间便不翼而飞,安保人员绝对有的忙了。最中央的西门与莉薇娅,本场盛宴的绝对主角,宝石在锦衣上如石头般廉价。换作现在,海博里安也许会饶有兴致地估算他们的身价,再否定英国人的穿衣品味。但现在的他只顾着警惕地审视:母亲那双干净柔软的手透过白纱手套,挽住了事事都心存偏见的男人的胳膊。两个人亲密地交谈着什么,女仆长凑过来,朝她耳语几句,莉薇娅笑起来,像是得到了满意答案。没听清不要紧,这场景将在噩梦中不断重演,直到他很久以后才知道,女仆长说:格林威尔夫人到了。


声色混乱中,突然有人拽住了他的衣袖,力度大到不容辩驳。这很正常,长辈对小孩动手动脚时总难以控制轻重,包括家暴。海博里安逆着光眯起眼睛,困难地打量来客。那是个四十多岁的美妇人,保养得极好,脸颊透着健康的红润光彩,微微佝起的背部向人宣告年轻不再。她手持黄粉色蕾丝扇与羊皮小笺,按照英国舞池的规矩,纸上无疑是她的社交名簿。他自诩记忆力相当好,毕竟能够叫出对方的名字会增进好感,平白讨人欢心的事何乐不为?却对她毫无印象到可怖。海博里安不死心,自觉已将她所有毛孔通通翻出来打量了个遍,沿肌肤纹理向耳侧鬈发,她的脸像光滑的蛋面,难以聚拢出值得凝视的特征。那妇人故作震惊地说:“梅林啊,亚尼斯的孩子?”


随后周围的宾客闻风而动,像煮沸的热汤涌动,他作为水开后的头阵气泡,被簇拥着迎进乱流。惊呼声中,各种馥郁香气混作一团,熏得他双眼火辣辣的疼。有手抓住他年轻的臂膀,有眼睛反过来窥视他所有毛孔,嘴巴一刻不停地咀嚼议论,声音或苍老或年轻。海博里安从未如此悲哀地发觉,自己能听到最细小的声音,包括飞蛾翕动薄翼扑向灯盏,而某颗烛泪蓄势待发,将它的翅膀连同生命整个儿浇熄。以及骨瓷餐碟与银质叉子碰撞出的清脆声响,少女裙摆亲吻地面的沙沙声,门厅处值钱的皮靴踏过地板,脚步深浅不一,他也许跛足;然后是珍珠相互摩擦声,原来盗贼团伙作案,正在转手。将万物聆听清楚,敏锐成就美的,非议也变得无穷巨大。华美的衣冠下,人脸拥挤到模糊而陌生,他今夜彻底丧失引以为傲的察言观色,耳鸣接踵而至,再分辨不清任何人脸。“这小鬼和他父亲长得一样!”尖锐的女声这样说,“好孩子,你也喜欢炼金术吗?”


“住嘴吧,布朗太太。再怎么说他也姓普威特,天分要比你的儿子强上百倍,”妇人笑得妩媚,手持穆拉诺玻璃酒杯。海博里安难以抑制,想看清她的脸,但所有摇晃着的澄金酒液登时放大,几乎将他整个儿淹没,porca miseria(该死的)!“任他任性如亚尼斯,仍然不能背弃家族的血脉。”


“那可未必,毕竟也极有可能是个‘哑炮’。谁家纯血巫师到这年纪还没有魔力暴动?别惹我笑了,卡罗女士,你女儿五岁时就到奥利凡德老爷子那儿买了魔杖吧?”


更年轻的女声从水面上传来,然后是管弦乐队奏鸣,音阶昂扬,法国圆号与巴松管交替塞满耳道。各种各样的脚步迫击共振,轻的是绿裙蹁跹的少女,重的是衣衫鲜亮的绅士,他在磨光的伊斯特拉地砖上打了个滑,从溺水的困境中翻越而出,头脑勉强恢复转动。没错,如果他正好是个哑炮呢?正如那些麻瓜家庭出身的优秀巫师,虽然父母都是祖辈皆为巫师的纯血家庭,但他仍有概率成为哑炮,即无法驱动魔法的麻瓜。拥有纯正血统乃至圣族天赋的孩子,很少在十岁之前(魔法学院仅余一年就要托猫头鹰送入学通知书!)还无迹可寻。而海博里安的生日在十二月底的圣诞夜,去年由比安奇女士为他烤了蛋糕,蜂蜜多到发苦,也就是说距离开学季只剩半年。那么,如果他真的是个哑炮…莉薇娅保准会投身新家庭,断绝亲缘也说不定,母亲对魔力的执着他了然于心。或要像父亲投身炼金术,终日在潮湿的小作坊中以追逐第五元素为乐?他压根没法想象缺失魔法带来的后果,难以规划不去入学之后的人生,乐观精神在绝对现实前显得苍白,谁又敢保证他只是大器晚成?


Bene(Well),所以一切都有迹可循。父母感情早已破裂,为什么非要等到他五岁才肯离婚?为什么对埃弗利氏无碍(甚至是有利),西门仍旧抱持恶劣态度?为什么亚尼斯放任年幼孩子在那不勒斯街头随意游走,到底是绝对自由还是已然放弃?Madonna(玛利亚啊),是否因为他在所有关系中都处于劣势地位,没有任何可供谈判的筹码,现在连路过的几个杂姓巫师都敢嘲弄他的处境?过多的疑问如晚间潮水,将海博里安重新淹没,而解答愈发清晰,直到振聋发聩。年轻的声音继续鼓动,遥远的星天外,海妖塞壬赋予她们使水手触礁的美妙嗓音,妖冶似蛊惑:“所以海博里安,你是个‘哑炮’,是天选的炼金术师,或者说,毫无用处的失败者。”Per amore di Cristo(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冒犯该到此为止了,停下!


咔啦。


咔啦。


极细微的碎裂声,在嬉闹人群中只够化成一缕转瞬即逝的轻烟,他死死侧耳关注着它,用敏锐听觉捕捉它的形状。舞会、宣誓,饱含讽意的问候,周围一切已逐渐随波浪远去。几位贵妇被男孩的异常惊到,毕竟她们只想打发茶余饭后剩余的无聊时间,若真将这普威特家的小少爷刺激出什么毛病,绝不是家族间简单交涉便能解决的,穿着绿裙的卡罗女士慌了神,连忙想去抓他的胳膊。


落地窗的玻璃从中央炸裂,呈现出法阵般正圆弧的裂隙,像雪花片片爆开,打断了正在众人见证下宣誓的莉薇娅与西门,连同她手里的捧花都被玻璃碴精准割掉花瓣。红玫委落,海博里安重返婚礼现场,隔着时空捡起来辨识种类,竟然是他最喜欢的sposa(新娘),但此刻就算是精灵献花也无人理睬了。他抬起头,对角落里即将抽出魔杖的奥斯维德极富暗示性地挑了挑眉,彼时的未来法官却严肃地躲进角落。夜露凝滞成结,场面空前寂静,昂贵的美酒和杯盏被接连打碎,半吊着的铜质火钵整个扣翻,烧蚀桌布,牵连窗帘,点燃规模不小的灾难。玻璃薄片锐利如刀,擦着布朗夫人的喉咙过去,而对岸是半张脸爬满血渍的海博里安。十岁的他正神色平静地捂紧他血肉模糊的耳朵,割伤处仍断断续续流出殷红液体,可他却好像丝毫感受不到疼痛似的,安然站在一地碎玻璃与月辉里,声调和缓,不疾不徐,将指责说得像判决:Cosi Ficcanaso.(太爱管闲事了。)


尖叫铺天盖地,他转过身去,想起父母离婚时,那晚的月色同样如此皎洁。




08
倘真有人要来特地拜访普威特少爷,那护士会礼貌地为对方指明方向:左边直走,从楼梯上到三楼,最东侧的拐角处,采光最好的那间就是。万分感谢汤普森急救中心严格恪守公共卫生法,能让他有稍微体面点儿的住院经历。海博里安侧躺在床边,纱布混着药膏贴合在耳根处,绷带包裹住半个脑袋,这令他连洗头都需要陪床看护。据床尾病历描述,他被送来时失血过多,完全昏厥,耳后的割伤长达5.2英寸,整整缝了十五针。临床好奇地转过头来,那姑娘有着典型的亚洲长相,一双漂亮的黑色眼睛,总是湿漉漉的,说话时有种伊比利亚或摩尔式的忧郁曲调。他曾经在那不勒斯的中餐馆里见过这种神秘莫测的色彩,无不说明她来自更遥远的东方国度。


在那个疯狂的婚礼冬夜,他背弃规则,遗忘秩序。母亲用魔力暴动开脱,但本人再清楚不过,他确实是奔着取掉宾客性命去的,为此不惜搭上一只耳朵。玻璃薄片破空声猎猎,也许是驭动速度太快,又或许正随他心意,他丝毫没有感知到任何痛苦,只感受到小股热流顺着脖颈打湿了衬衫,透过马甲——该死的,他还没穿过几回呢!即使普威特氏已是强弩之末,亚尼斯与海博里安仍保持着绝不穿二手衣服的骄傲,更毋论仆从才争抢的三手破布,但他父亲除却在炼金术领域大手大脚的开支,还对朋友频繁慷慨解囊,连带着让年幼的他也屡次陷入穷困危机,真正拿得出手的成衣甚至塞不满整个衣橱格间。然后如他所愿,在死亡抵喉的威胁下,贵妇人与高门小姐像群鹦鹉,一齐尖声唱出恐慌,脚步声进进出出响个不停,吵闹的讽刺终于暂停,火焰被扑灭,场面乱作一团。


带着蕾丝织品触感的手自身后触摸了他,指尖有浓厚的雪松刨花香,是莉薇娅。她的婚纱裙摆直垂到地,蹚过玻璃碴,像一尾泊开水岸的贡多拉,她故作冷静地劝说,好了,hyper,我带你去茶水间处理伤口。他侧过身,右耳伤势过重,随重力摇摇晃晃,似乎即将就会整个掉落。亚尼斯不知也从楼上哪个隔间匆匆赶来,烟草味随风逸散,兴许几分钟前还在与哪位学者谈笑风生。父母严阵以待地站在视野内,难得如此齐整地达成统一战线过,竟令海博里安不合时宜地感到新奇,残忍的温柔再度在他身上显现。莉薇娅发现男孩向后退,比起蜷缩更像礼节,他不咸不淡问:所以呢?如果我现在乞求愈合咒,那么你们就会照做吗?


Madama Everley(埃弗利夫人),您不会情愿当着一众名流的面施咒,您怕被禁止滥用魔法办公室所警告,从此影响未来家庭与前程。Messere Prewett(普威特先生/大人),您有自己所主张的自由,所以即使我今晚失去性命,也不会动摇您想要远离魔法界的决心。”他语速加快,伤口血流不止,汲饱了液体的布料带来格外沉重的下坠感,感官从没与地心如此贴近过。语言系统随魔力暴动紊乱,已经没心思分辨吐出来的是意语英语,“家人垂危时,居然首要考虑自己的利益不被侵犯,说到底我们是亲属吗?”不过是拿血脉连接起来的角色扮演游戏。哈,他出生在一场阴谋里,名门望族大可对他彻底失望,但现在海博里安有操盘的筹码了。他左手抓着玻璃片抵住颈间动脉,尖端尾翼利如薄刃,心泵律动声循坚实的固体传导,递送到他掌心,节奏清晰悦耳,“想要我把这个体面的儿子演下去,就必须遵守我的游戏规则。现在退后,否则我就自裁。”


多荒唐,伟岸且将他童年压垮进橡树叶宽阔阴翳里的两个成年人,此刻面面相觑,接连往后退,流露出孩子般无所适从的表情。因失血过多,海博里安头脑逐渐昏沉,眼皮摇摇欲坠,可作风仍旧强硬得不可思议。玻璃棱边割伤了他的惯用手,他觉得自己整个儿像只到处流红酒的破木桶,血又从手心溜进裁剪得当的袖管,褶边湿漉漉贴紧皮肤,“我不需要任何怜悯,去请医生缝针吧,没见过哪个麻瓜缺了耳朵就活不成的。如果谁非要做假基督,对我散布施舍,我会亲手割开他的喉咙。”


据说被送医的时候他还紧握着那片碎玻璃,像抓住救命稻草,力道之大险些一并割断手筋。现在它作为头号功臣,颓靡地挂在海博里安的左肩旁,被包扎成蛾茧,弥漫着浓郁的药膏味,显然还没准备好受勋。亚尼斯与莉薇娅似乎重新回到了他五岁的那场幻梦中,同进同出地嘘寒问暖,说些故意惹人发笑的昏话,只是母亲每次与他拥抱时,无名指的银戒又凉又硌。这璀璨年纪宛如朝阳,容易过分活泼,男孩能下地后,用行动自如的右手艰难适应生活,经常叼着牙刷满走廊跑。也就是这时,他发现临床的东方姑娘经常盯着窗边看,此时已是初春,空气和煦温暖,令人想念翡冷翠苍穹边流转的日光。医院串联威廉王大街,正门朝向南方,背对历史悠远的伦敦桥,泰晤士河上的渡船鸣笛声横跨墙体,传进他耳朵里。房间干净明亮,海博里安靠窗小憩,而那女孩靠门看书,总是不苟言笑地沉默着,复杂的中文笔画在她眼镜反光中织网,只有伦敦幸运放晴时,才勉为其难笑上一笑。他用视线寸寸摩挲对方的肢体,恍然想起从没见过她独立下床,应当是腿部受创。


在女孩第二十三次放任头脑畅游窗外时,医护正为海博里安换药,检查伤口有无发炎状况,碘酒循耳后流进领口,那年代准保要滥用阿司匹林与鸦片制剂,最后再用草药膏敷藏疤痕。向来换药就格外沉默的他锚定时机,冷不丁搭腔:劳驾,我能不能调换到临门的床位呢?林檎猛地回神,发觉男孩盯着自己,笑容温暖平静,目光却如隼类监视猎物,两种矛盾在他眼里极好地中和,显得友好但不软弱。蓊郁的嫩绿藤蔓攀上窗台,铜质花圃染脏它们的枝杈,叶片将锈迹平铺直叙。她知道自己对外界的向往,已被这个机灵的病友巧妙侦破了。




09
“所以,你的姓氏是林。”对语言相当具有天赋的海博里安攒起眉,试着用认知内的逻辑解构中文,饶他这几月已经足够克制地扳直舌头,丰盈音节,能用倒金豆子般的语速与伦敦人攀谈气候,对待遥远大陆的古老语种还是犯了难。而女孩体贴地让出些许空间,与他并排坐在病床旁侧,此刻正被奇怪读音逗得咯咯笑。她用胳膊撑着脑袋,夕阳如水淌过乌黑的长发,发梢无意间扫过他的面颊,痒感捉摸不定,“海博里安,这是你的名字。”


她的英语讲得不算好,经常难以找准措辞,要掺入许多拟声词和肢体语言,好在男孩有足够的耐心去会意。他笑着去捉林檎的手,要她将字符写下来,于是独木为树,两木成林,笔画安然躺进他完好的右掌心。他没有笨到去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像个毛头小子那样着急确认什么,只乖顺地垂下眼睫,确认方才她指尖滞留的温度。林檎说按照中国的习惯,十岁的他应该是弟弟,语气中带着点儿这年纪独有的、年长者的骄傲,一阵风过,头帘碎发浮动,镜片折射出他尚算童真的稚嫩脸庞,“但在那不勒斯,抛去传教者,很少有家庭互相称呼这么正式,叫名字会更好懂一点。不过我应当尊重你的文化,sorella…姊姊。”


她适时地愣住了。


然后有人敲门,锁舌滑动,门应声而开,从此伦敦任何一场急降雨都有了名字,它们被单方面命名为克里斯托弗·奥斯维德·格林维尔。海博里安甚至连带着反思了下自己卓群的记忆力,到底需要几场告别才能将他逐出屋外。男孩今日相当低调,精纺呢绒大衣严严实实,裁线精致漂亮,只泄露出半截素白袖管,腕口由蓝宝石纽扣收紧。那时候英国贵族界尚且流行佩怀表,伯明翰的传统珠宝区仍旧客满为患,伍得福得牌的银色跌落,是他抽空看了眼时间。即便刻意纡尊降贵,这身装束也足够与病房格格不入了,海博里安没收敛赤裸的打量,还有闲心评头论足:紧身的版型业已过时,里亚托市场的纺工们早学会更有技巧地埋线,收紧腰腹的同时还能使胸脯轻盈松快,更加自然地贴近皮肤,只有英格兰老家伙们还将老旧固守为传统。他专心行注目礼,但没有要开口的意思,还不到时候,访客该主动向主人交待来意。


虽说多年的坎坷磨去了他的清傲,却无法动摇作为普威特氏直系男丁所学到的规矩。在尚未识字的年纪,礼仪课过早地开办,午后暖融融的,老师又板着脸,会客室弥漫着庭院草根割过的香气,经常上得他连打哈欠。就算父母离婚,作为家族曾经的骄子,亚尼斯同样不失落魄豪门风范,连擦拭污物的帕子都是绸布。言传身教中,海博里安更加娴熟地待人接物,明白什么时候应当展示出友好面孔,这显然不适用于冷着一张小脸的格林威尔少爷。十六岁的他摩挲日记本内页,指尖夹起纸角,笔画潦草到像用餐刀刻就,辨识起来格外困难。重伤休养期间男孩很少提笔,偶尔林檎询问他某种生物用英语或意语的表述,他也尽量用口头拼写回应,感谢字母相通。而那时的他却丝毫不吝笔墨,右手歪歪扭扭,极尽详细地描写了奥斯维德的到访,对方突如其来的客套犹如平地惊雷,引起他极高的兴致,如今看来只觉得幼稚。如果不幸泄露自己的过分上心,当事人也许要雇佣私家密探调查家庭背景,想到他顶着两个黑眼圈、风风火火闯进礼堂的憔悴模样,海博里安抽了下嘴角。


奥斯维德少年老成,谨慎地颔首:普威特先生,我来探望您的病情。对方说这话时他神游天外,假设着若干年后此人蓄起山羊胡,或许会命令全体家佣刮掉所有体毛,挨个检视,合格的才能碰煎锅,其规制对标皇家仪仗队。他挑起眉头,万分真切地笑出声(为哪件事发笑可不确定),令尚能活动的右手撑床站起来。玄妙的事似乎被那晚的玻璃划了道口,泛滥地流淌着,像海博里安本就灵敏的听觉被放大,即使走廊相对嘈杂,仍旧能察觉门外有个女人窃窃私语。再比如说闹过不愉快的少爷主动来探视,他们本就处在两个世界,那不勒斯和伦敦,或者麻瓜贵族的新起之秀,与二十八圣族的末裔,他故意得罪人时,压根没想到故事可能被命运女神续写。


所以为什么呢?男孩用疑惑与他拥抱,热情地把戏做足,幕后指使一定想看到这样的发展,无论目的是什么,不能令奥斯维德再难堪下去。他们这时候身高相仿,海博里安把脑袋搭到他肩上,动作礼貌且情真意切,突然感知到某一根竖长的棍状物抵在了腹部,尺寸熟悉无比。大衣遮蔽了许多东西,那么一切说得通了,小少爷同样拿到了魔法世界的入场券,作为合格的拉拢,奥斯维德胸前的家族徽章银辉闪烁。他想自己找到答案了。


Grazie amico mio.他收回手臂,用英语重复一遍,假装没看到对方僵硬的笑脸。Thank you,my friend!(感谢你,我的朋友!)




10
“我亲爱的孩子,因为她不属于你。”加维斯·奥利凡德端详着鹅耳枥木魔杖,自尾端寻找刻印,“难道你没有天赋吗?连我最年幼的儿子都明白鹅耳枥木与生俱来的专注,她们绝对没有陪伴两届主人的可能。”


“你令我怀念童年,那时我是个学徒,跟在父亲身后与神奇动物打交道,凤凰们高傲且美丽,羽毛非常稀缺。这根魔杖甚至比我的年龄还要大,她的主人曾为我治疗过乌克兰铁肚皮龙的烧伤,好好尊重她吧。”他拭掉末梢没擦干净的染料,意味深长地瞟了柜台后的海博里安一眼,男孩会意低下头,轻声说抱歉。加维斯转回身去,继而从魔杖盒里翻拣,“普威特家的顾客总让人想起贵族秘辛,那些家谱的厚度用来垫热麦片粥正合适,你们总是说着流利的意大利语,打扮得像刚从米兰回来。原先奥利凡德的祖先同样来自古罗马,由地中海航行的船舶偷渡到达不列颠,最开始只是个蹩脚的魔药师,但在魔杖制造上,我们得天独厚。来,试试这根,他同样古老睿智。”


海博里安回忆莉薇娅挥魔杖的姿势,纹路贴在他刚痊愈不久的掌心上,竟然有灼烧感,看来杖芯隶属于某只脾气糟糕的火龙。他向外一指,玻璃应声而碎,毫不留情地打破了店铺橱窗。好吧,在拆窗户这方面,他的确蛮有天赋。老板耸耸肩,反倒向他道歉,“梅林啊,对不起。看来你抵触成为完全的天使,但拒绝太兴师动众。也许你需要一点儿反叛,或者是不需要成本的沉默?”


他轻轻摇起魔杖,复原咒使窗户光洁如新,嘴巴半点不停,但他的健谈惹人喜欢,“孩子,代我向你父亲问好。这注定你反感像大多普通贵族那样固守成规,比如到对角巷尽头的古灵阁里为老精灵们做解咒员,或者混个精算师消磨时光——之类的。没错,我想我明白了,她更适合你。”


十六岁的海博里安随之掏出魔杖,静静地注视着老搭档,他仍旧记得第一次读名牌时的悸动。赤杨木,长角水蛇角,12⅓英寸,轻微弹性。不同于当时奥利凡德最常用的马形水怪鬃毛与独角兽毛,她的杖芯是长角水蛇角,一种凶猛、特立独行,且相当富有神秘色彩的神奇动物,据说北美的伊法魔尼将它们定为学院象征,没法想象加维斯老爷子是怎么找到、又是怎么将角锯断并塞进里面的。赤杨木的杖身相当简洁干净,没有涂漆料,通体呈浅色调,展示出某种类似桦木的纯洁,凑到鼻尖处会嗅到木屑与烟熏海盐共同研磨开的味道。老板向他说明这姑娘相当年轻,上个月刚被抹好松香累进魔杖堆里,他拈起的刹那,魔杖尖端荧光闪烁,像某种问好讯号。如若现在问起海博里安英格兰的优点,那他会说没有床虱、适合独处,以及能够得到她的认可。这欢欣萦于腑内,令男孩雀跃无比,结果已不言而喻。


Grazie(感谢),但我要向您作别了,开学日前的对角巷总要加班,祝您今夜愉快。”海博里安推开门,掀起一个热闹的小型气旋,鸟状风铃叮当作响。


收到录取通知书是在两周前,过于长久的病痛令他在汤普森急救中心被迫滞留半年,伤口总断断续续地发炎感染。等完全痊愈时,威尼斯的甜栗树缀满柔夷,伦敦逐渐步入夏季,与意大利的气候相比,这个夜晚可以称得上温和忧郁,像一首诡谲的巴塞罗那风格曲子。莉薇娅与他权衡能否先留在泰晤士河畔,霍格沃兹的猫头鹰可飞不到地中海沿岸,或者想转学德姆斯特朗,她同样情愿引荐。而价钱高昂的帕帕拉恰宝石卧倒在女人的绒衣里,小腹高高隆起,崭新的生命正蓄势待发。他和林檎告别,感性的东方少女揩了许多眼泪,要他一定等她出院再联系。寄人篱下,又不想聊天气,无聊时就霸占整间阁楼,用埃弗利家涉及魔法的藏书打发精力,到最后正经科普读物没看完一半,反将离奇古怪的二流小说堆满床角。好几次西门经过廊梯,海博里安想起小说中所描述的角毒兽,样貌凶狠,老态龙钟,从犄角喷射出毒液。尤其是他一屁股坐到沙发上,驼着后背,四处发号施令,指使女佣为他端来加了三块方糖的热茶水,再要门童依次读完报纸所有栏目,闹剧周而复始。


莉薇娅的预产期恰好在八月,海博里安踮起脚尖,最后一个看到了他的妹妹,刚出生的孩子通体红褐色,皱巴巴的,好像尚未剥去胎衣,陌生的外祖母甚至不敢用手碰她,西门激动地热泪盈眶。他孤零零地被隔绝在房门外,感觉骄阳抽打在脸上,毫无喜悦之心,满脑子盘算着该怎样趁西门的好心情尚未消失前向他辞行,托刚回伦敦的舅舅陪他到对角巷置办好开学用具。人都是会疲惫的,海博里安想,他出生时也曾这样被父母的手托举、寄予过厚望吗?在争执、吵闹与纠葛后,他难以避免地心灰意冷,并不值得羞耻。他累了。




11
当珀西瓦尔进入霍格沃兹特快列车车厢的瞬间,他曾产生过一小会儿目眩神迷。仿佛置身翡冷翠街头,乌菲兹美术馆敞开正门,十二门徒共同拱卫圣母百花大教堂的圆窗与神龛,感官向上超脱,直至越过费拉里教堂的尖顶。来自双元帝国的男孩有着浅茶色的头发,它们被打理成优渥的连排直线,虚掩住耳朵。Allora(在那个年代,另有拖延时间的语气用词意),男性单独烫发算相当时髦,代表家境显赫的同时必然深谙精致道理,与这帮谈论穿搭都困难的英国佬不可划归一类。离乡七百英里,那双蜂蜜色眼瞳却足够令他罹患司汤达综合征,巩膜形状像基督徒引以为傲的彩窗,绽放出花瓣般的放射形图案。万事万物都主动向灵魂诉说与伟大作品的邂逅,海博里安目睹纳西索斯重新幻化成人,秋牡丹与水仙花争先停柩在他阴柔的脸庞前,尤其在这个雌雄难辨的年纪,惊人的美迸射显化,缔结出每位艺术家都艳羡的理想外表。在他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前,珀西瓦尔首先别开了头。


如果有得选的话,我会送他一束鸢尾花。海博里安想,主动衅起话题。相比普世意义上的纯血小巫师,他作为那不勒斯的宠儿,谈论的事更体贴麻瓜,疏远隔阂就此被热情消解。作为必要的社交投资,他用几枚加隆买下了许多推车零食拿来分享,菠萝蜜饯、薄荷蟾蜍糖、以及南瓜热馅饼堆满桌台,他自己则尝了尝巧克力加覆盆子的英式冰淇淋,乳脂甜度令人咋舌。珀西瓦尔接过甘草魔杖时,掌心的豁口与厚重琴茧通通暴露无遗,原来他本身就是名技艺精湛的乐师。海博里安关注到这点,出于对可能被阿俄伊得照拂的嗓音的保护,额外问了一嘴,“它的口味很重,你希望尝尝吗?”


十六岁的少年批阅:就算珀西是法里内利再世(上帝保佑,或者梅林啊,幸好他不是),染上严重流感,凭他琉璃般的自尊心,也会坚持把整根甘草魔杖全部吃干净。那之后大音乐家便偃旗息鼓,始终凝视着列车窗外绵延的翠绿山脉,他有理由推断:除去老友本身内向,一说话就冒浓重甘草味的嘴巴更难为情。


他们同乘一艘木船进入霍格沃兹,远处塔楼的灯火星星点点,映亮整面水域。浅碟船型出乎意料地迅捷,前端悬挂着燃灯,勉强足够指明方向,湖水幽深不见底,四周时不时传来古老生物的低吼声,这令海博里安想起《蜷翼魔的第三颗心脏》中所描述的水怪。上岸后,时任变形课教授的高挑夫人在前领队,某个熟悉的身影一闪即过,是格林威尔。眼尖的他立马关注到对方异常弧度下垂的袍角,估计是吸饱了水分所导致的,天可怜见,特地提醒显得过分亲近,而他们的关系还没好到能为一片衣角争执呢。海博里安决定明哲保身,装没看到。礼堂装潢风格仍滞留在中世纪,尖形肋骨拱栉比鳞次,束柱与花空棂臣服于建筑内部规整的矩形结构,典型的诺曼风格,使人联想到屹立于威尔河湾南石坡的达拉谟大教堂(但他更偏好伦巴第风格的宽阔与强节奏感)。石膏雕塑拥有生命般提起酒杯,向特地宴请了他们的校长致意。金食盘堆叠,高脚杯中盈满石榴汁,难以想象西门那挑剔的老混蛋同样在餐具摆放毫无规矩的地方生活了七年,四张长桌旁陈列着各院学生,偶尔有窃窃私语,气氛严肃而不沉重。


作为傲罗的舅舅毕业于格兰芬多学院,昨天刚出差结束回到伦敦,陪着他风风火火直奔对角巷,加隆如流水般往外掏,同时热情洋溢地介绍起母校:“等待分院时可以数蜡烛解乏,礼堂的穹顶是我见过最美的星空顶棚,星象每日都会变化。总有些难办的人要戴着分院帽抉择好一会儿,其实只是缺乏主见,连自己也没搞明白为什么到这儿来…”所以格外好拉拢与利用。海博里安用心声补充道,顺带感谢魔法界对摄魂取念咒的多重限制,否则他的坏心肠将一览无余。可能应该与本届入学人数偏少有关,他并没有等待过久,刚辨认出天鹰座与天琴星,尖顶巫师帽就落在了头顶。


分院帽使他窘迫。他四年级时误使毛螃蟹食用流液草,小不点儿差点把魔药课教室的所有空坩埚给啃个对穿,院长开具的处罚是清理储藏室,顺带给橱架里的分院帽掸灰。千岁的老家伙憋闷太久,自己把柔软帽檐折起来,极富技巧地发力弹跳,神采奕奕越上他脑袋,像个喝醉了酒的苏格兰吟游诗人,“普威特!小机灵鬼,即使是萨拉查亲至,他也会选你到斯莱特林!下学期把你的琉特琴拿来,给新生们奏《七号幻想曲》!”


“您也日安,但恕我拒绝,乐器可禁不起粗暴的折腾。”海博里安腾出手,用指头弹了它一下。


正式工作时,它总不着调地扭动、试图钻进学生的脑壳里交谈,唱各种老掉牙的欧洲民歌。戈德里克·格兰芬多的尖帽子对于幼童来说过分宽大,麻布磨蹭到颈后,刚愈合的伤疤滋生出痒感。他尽量克制着想要当众抓耳挠腮的不雅,但窥探内心的设计使人恐慌。“啊哈、又一个普威特!这说明你并不缺乏任何天赋,那让我们来看看你的雄心壮志......”


我想回圣马可广场卖冰淇淋(gelato)。他难得诚恳地在心里回答。我想得到的魔法契机已经抓在手里,至少之后该有自主选择生活的权利。罗马人热衷批评运河两岸的混乱,但就我来看,抛去妩媚的那不勒斯,哪有比她更完美的渊薮?作家应该给威尼斯的每条小巷立传。我会像里托亚桥上的摊贩那样,付十万里拉(ITL)请木匠造辆可移动的拉车,在卡拉瓦乔温和的注视中,逃开所有租金和税收。广场东面紧邻克雷尔美术馆,新古典主义的宫殿集结许多大师手笔,安东尼奥·卡诺瓦的雕塑与总督府收藏的油画像,即使成宿欣赏也不会腻烦。北侧除常受游客青睐的皇家公园,还有弗洛里安咖啡馆,点一杯特色Caffè del Doge(总督咖啡),指明需要Doge Blu(蓝色总督咖啡豆),或Caffè dell'imperatore(皇帝咖啡)消磨时间,大多时候,最平实的Espresso(意式浓缩)便能拥抱半个世界。他会兜售各色最新鲜的奶底冰淇淋与水果口味雪芭,用英意双语为贡多拉上的游人介绍威尼斯,耐心擦拭每个厚底玻璃杯(这活计他自五岁做到现在,已达到专家水准,亚尼斯炼金实验室中的器皿有目共睹)。亚得里亚海秋季灰蒙的光线里,人民集体罹患岛屿综合征,祥和、自由且安宁,最新鲜的凤鲚永远在街头,加少许海盐,用弗留利东山的白葡萄酒煎香,作为庆祝太阳落下的晚餐......“Basta così,grazie(足够了,感谢你)。”


分院帽从他这里搜肠刮肚,勉强拼凑出一句蹩脚的意大利语,“梅林啊,是真的吗?你的愿望令我怀疑自己的判断,这对于巫师来说…(太质朴了?太单纯了?)按理说没人能对我撒谎,但我坚持最开始的想法。斯莱特林适合你,小子。”




12
诸圣节过去,天气越发寒冷,巫师袍笨重得可怕,再想搭配首饰就相当理想化了。海博里安每天对着镜子穿衣服,总要先系腰带修饰身形,以色泽明亮的配件打破平庸感,还得与银绿棉围巾色调相衬。他实在无法忍受自己毫无美感地走出公共休息室,于是三年级后的占卜课上,就出现了“戴白色耳罩的普威特小先生”“有着绀青手套的普威特”等一众“优秀”人物。教授要求巫师通过喝过的咖啡渣询问命运,海博里安认真盯了杯壁上的克利玛半分钟,说再来块黑巧,或者筛过可可粉的布朗尼蛋糕,有肖邦玛祖卡舞曲听最好,我会付小费的。


十六岁的他不可置否地合上日记本,现在要他只考虑保暖性能,腋下夹着两本羊皮书、邋遢地混进学生堆里,也同样做不到。至少他的魔咒学成绩斐然,有典可稽的咒语多数使用的是类似拉丁语规则造词、以英语语法重构的混合语言体系,屈折语尚未足够分析化,这意味着如果将本门课程修到O(Outstanding),同时相当富有创造性,造出新咒语并不是难事。他将压缩与加热魔咒进阶化,融合草药学的配料方法,研究出了即使十分钟后世界毁灭,也能喝上一份(shot)纯正意式浓缩的方法。外形借鉴明胶胶囊,原理是以压缩魔咒将咖啡豆磨粉,减少体积,再加热空气中的水分,形成蒸汽,极迅速地萃取出咖啡液。需要时只用轻轻一拧投进杯中,油脂绵密,美味便携。奥斯维德坐在礼堂长桌对面,像个标准英格兰老男人那样翻阅《预言家日报》,眼皮都不抬,说这应该是本世纪最没用的发明了。


令海博里安捉摸不透的是,比起准纯血的自己,周边的同学似乎对他的身份更热忱。基于二十八圣族的家谱,经常有些莫名其妙的点评,万幸他们都很好相处,或者说:很好拿捏。他只需要稍微展示出友好态度,就能被忽略性格中乖僻的部分(择友标准还真低!),群居动物的本能作祟,总之出于各种情况考虑,培养交际网是必要的,他乐得藏进人堆里伺机而动。结果好,就一切都好。


也是今年,他超前的无声咒更加娴熟。这本身是六年级黑魔法防御术的必修课,桤木魔杖似乎天生为无声咒而造,他四年级就误打误撞地触发。那天傍晚他想把《当卜鸟号叫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死去》放回原位,这是本相当轻薄的圆背牛皮精装书,页脚裁得相当整齐,拿来当占卜课的消遣读物刚刚好。海博里安走到图书馆最南侧,苏格兰松木制成的落地橱柜铺满整面墙,而书脊编号远在顶部数起第二阶,与目前男孩的身高相当有差距,但这在霍格沃兹永远构不成问题。他娴熟地掏出魔杖,如知更鸟啄水般点上封面,还没等念出咒语,书竟如同得到生命一样翩翩起舞,似乎有双无形的手将它托举,直到撞上天花板。他暗叫惨了,那瞬间连要赔付多少西可都默算得清清楚楚,结果被管理员女士精准地接在半空,她临走前顿了一下脚步,背对着他说:能不能别向你的父亲学习?


原来亚尼斯也到过这儿,干过各种荒唐事。他一时呆愣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冥冥中有命运成结。年轻的、持有榆木魔杖的父亲高歌猛进,似乎与他擦肩而过,借走《千种神奇草药机蕈类》


他趁夜色接连迈过霍格沃兹的移动台阶,脑袋里吟诵起上行之诗。夜游实在是极有挑战性的行为,海博里安经常遇见年纪相仿的格兰芬多,勇敢热忱的狮子们热爱探险,彼此默契地对视一眼,沉默着走开。他独自走到八层校长室门口,轻车熟路摸上天文塔,动静差点惊醒油画中的胖夫人肖像,万幸她鼾声逐渐均匀。月光如水映亮墙壁,没砌齐的石砖耷拉下小块阴影,藓类就在这一小块黑暗中生存。他想起再次遇见珀西的那天,也有如此皎洁的月光,尽管并不能称为美好的重逢,但恰好造就了毫无芥蒂的情谊。他的朋友相当擅长调动音符,在古老的观星台上奏响拉德斯基进行曲,海博里安不会期望自己总是唯一的听众,太寂寞做事对心思细腻的人不好,但他希望永远有能分清珀西每个揉音的机会,最理想化的相处方式,被他实践在了小艺术家身上。


假期时,有个吉普赛女巫登门拜访,拿豹纹头巾绑着长发,一嘴明显的罗马口音。而海博里安正巧在卧室里拾掇行李,亚尼斯出门寄信去了,连同他写给林檎的那封。他将对方请进门,泡上热可可作为招待,确定她不会从破革皮包里掏出用于占卜的水晶球,才放心大胆地聊了起来(选修这门课程真是本世纪内最失误的决定)。她说自己的意大利语是和情夫学的,并俏皮地眨眨眼睛,“如果你爱上一个法国女孩儿,也会比里昂本地人说得还要好。爱令人神魂颠倒。”


他们一齐大笑起来。其中提到他即将到庞贝旅游的行程,古老的城市里承载着古罗马希腊的记忆,南欧老牌魔药师云集,预备模仿水晶宫进行首届展览,而这正是海博里安感兴趣的。女巫用银匙搅凉饮品,热情地询问:“如果你足够痴迷魔药,要不要考虑去中国游学?”对于刚毕业的巫师来说,立刻投身工作是非常不明智的选择,得留出时间让太热情的脑袋降降温。意大利在遥远的海湾有片租界,本土公民能受到相应优待,据说土地富饶,海水同样清澈,尤其是东方有着新奇的草药配料与生物,许多魔药学的巨擘都甘愿停留。海博里安摇摇头,他正热切地爱着威尼斯呢,当你把手浸在大运河淙淙流动的水里,就不会再甘于流浪。


说真的,现在全世界最了解他的是那顶老帽子。










后记(Postscript)

1、海博里安·加文·普威特出生于1900年12月25日,他入学时是1911年9月1日。
2、汤普森急救中心在1910年的具体方位我没有找到,依照如今的位置写的,如有搬迁欢迎捉虫。
3、弗洛里安咖啡馆与克雷尔艺术馆都参照了现如今的菜单与展厅,尽量选了富有威尼斯特色/比较悠久的。
4、创新魔咒参照了西弗勒斯·斯内普自创的神锋无影,以及教会拉丁语的沿革。

这绝非尽善尽美之作,但我将倾己所能,确保再无话可说,作为对文字应有的尊重。感谢你的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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