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进了门。屋子里一片黑暗，只大致看得出物品模糊的轮廓。他们刚刚从医院回来，请医生处理了太宰治割腕的伤口，回到公寓已是深夜。中原中也径自回房，临进去前，听到那个自进门后就站着一动不动的人轻声说：“如果有一天疼痛不能带来任何东西了，我就去死。”
         
中原中也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出声，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他们都知道，他并不需要他的回答。那只是一句话而已，不带任何隐含意义，直白惨烈得像被剖开腹部后曝尸荒野的尸体，只是在表达，“那将是我死去的时刻，那时就不要再救我了”。
         
太宰治感到一种隐约的兴奋，从他的伤口传递到他的大脑。躯体因失血而疲软无力，神经却为那兴奋感而颤动。他低下头，在一片黑暗中看了看自己的手。缓慢地握起，又轻轻地张开。然后他走进了自己的画室，锁上了门。
         
这期间门外的一切他都一无所知。
         
两天后他走出了画室，陪伴他的是布满红血丝的眼球，凌乱不堪的黑发，虚浮无力的步伐与尖锐的胃痛。他倒宁愿一头栽倒在床上长眠不醒，可胃疼让他实在难以入睡。他赤着脚站在厨房冰凉的瓷砖地面上，毫无章法、狼吞虎咽地消灭了几罐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蟹肉罐头，去卫生间吐了一场，然后服用了对普通人来说过量的安眠药。
         
他没有注意公寓的另一个主人在不在这里。他不在乎。然后他终于睡着了，做了纷乱嘈杂、五光十色的梦，做噩梦，也做没什么意思的梦。他还梦到了自己的同居人是海，被垃圾污染了，皮肤染上一块块的黑色污迹，大睁的蓝色眼睛里没有光亮，头发像刚打捞出的海草一样打结，临死前污染了他。
         
醒来后一睁眼，就看到那场梦中的主角。中原中也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看报纸。太宰治一动不动，凌乱的发丝盖在脸侧，微弱地呼吸了一会儿，胃还是很痛——更痛。中原中也翻过一页，扫了他一眼，终于发现他醒了，于是把报纸放下来，起身出去，过了几分钟端进来一碗热粥，放在太宰治床头柜上，然后又出去了。太宰治动了动指尖，知道在他进来之前不起身会被及其粗鲁地对待，像在海鲜市场提起一尾鱼一样提起他，于是撑着身子坐起来，拿过碗，慢慢地一勺一勺喝粥。
         
过了一会儿，中原中也带着温水和胃药进来，同样放在他床头柜上，然后拿起那份报纸出去，关上了他的门。
         
中原中也对太宰治的照顾仅限于他不分昼夜创作后的这一天，而且程度也仅限于“让他死不了”。在搬进这栋公寓、成为太宰治经纪人的那一天，他就说过了。
         
“我知道你都会干些什么，我不管。只是，在你跟我说你真的不想活了之前，我也不会放任你死。相对的，在你的画最终的去向——出售、捐赠还是销毁，你都必须信任我。”
         
中原中也的眼中写满了“艺术家都是商业白痴”。他们俩对峙着，太宰治对中原中也的口气相当不爽，但对方的前置条件实在很对他的胃口，他只需要一个人来保证他不至于穷困潦倒，不需要人来温暖他的心灵、多管他的闲事。于是他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
         
他也确实交予了中原中也全部信任。画作最后的去向他毫不关心，外界对他以及他的画的评价他也从不关注。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话语如此，画作亦然。人们说他孤独，说他傲慢，中原中也倒是对这一点从不加以评价，只跟他转述过几次别人的看法，发现他不关心后，就干脆什么也不同他说了，只定期告诉他他账户上的钱够他随意挥霍几辈子。
         
很偶尔地，他会想象中原中也如何对着那些富商贵族推销他的画作，如何形容它，又如何形容他。毕竟，他从未对中原中也透露过自己的灵感与想法，也无从得知对方对那一幅幅心灵的写真做出怎样的描述。一想到中原中也对着他的画胡说八道的样子，他就想笑。
         
大多数人会对画出那种画的家伙敬而远之吧。中原中也不在乎，大概是因为从来没走近过。
         
房门是关着的，但太宰治还是听到了公寓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他花了两天两夜画出来的那副东西大抵已经被中原中也带着出门了。
         
他们有过约定，太宰治想要自己留着的画作就放起来——随便放哪都行，而可以卖出去的就留在画板上。不过他们俩合作这么多年来，被太宰治收起来的画作也不过寥寥。
         
伤口还没好全，太宰治喝完了粥、吃完了药，慢吞吞地解开沾满血污的绷带，观察了一下因没有被细致照顾而情况惨烈的伤口。胃药也没有那么快就能见效。好疼啊。太疼了。但与此同时，他又控制不住地思考。下次干什么好呢？用刀、烟头还是碎玻璃？哪片皮肤要裂开沟壑、鲜血又要从何处涌出？
         
无从回避，疼痛是他恐惧又赖以生存的养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