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2602341
作者 : 七弦
-
下篇
少年 9.
卡巴内坐在桌前,不自觉地用硬实的鞋底一下一下敲击着大理石砖的地面,眉头也下意识跟着紧皱起来。
库恩仍在房间里睡着。科诺伊带着医生到库恩的房间里给他诊断过后,不出意料地发现是失血性休克,如果再晚来十分钟就会有生命危险。加上两天没吃东西,库恩的脸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差,脸颊曾经红润的颜色也再度变得惨白。医生为他开了营养针,向科诺伊嘱咐了一些事项以后便起身离开了房间。
卡巴内撑着手臂低下头,额头被手背压出了红印也毫不在意。他闭上双眼,脑海里又再度回忆起了自己坐在库恩床边的那一个晚上。
不管他怎么叫库恩的名字,默念也好,说出声来也罢,躺在床上的人还是一声未答,就像是精致的人偶一样沉默又安静。
——可是人偶是易碎的。
卡巴内用极轻极轻的力度牵起了库恩的右手,拇指的指腹温柔地在他的手背上摩挲着,视线顺着手的方向移到了那一圈又一圈的绷带上。他的眼前似乎还能再现出那满是叉痕的猩红色,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愧疚地闭上了双眼,牵着的手微微用了力。
他知道,库恩在用那种无声的方式诉说着自己的抱歉。
习惯性地认为都是自己的错,把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然后在国王昏迷的时间里,用那把小刀一道又一道地刻上了伤痕,用那密集得令人可怖的叉去否定自己,用劲全力叫嚣着,如果自己不存在就好了。
但是卡巴内自己又何尝不愧疚呢。信誓旦旦地说着会把诅咒解除掉,满腔热血地动用全业都上下的人力资源,结果不仅没有突破性的进展,反而因为自己的身体状况而让库恩陷入了不安,甚至差点造成无法挽回的恶果。
就算是这样,他也不想放弃。他不会放弃的。
那一个个刻在手臂上的刀痕,反倒像是给卡巴内敲响了警钟,让他愈发坚定了改变这一切的决心和意志。
他推开了桌前堆积如山的文件站起身,迈步走向库恩睡着的房间。身体已经大体恢复的差不多了,在离开诅咒的时间里,身体的各类机能也会随其远去而以惊人的速度自愈,这似乎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诅咒”,这是卡巴内在这两天内发现的事情。
他走过熟悉的拐角,却发现科诺伊此刻就靠在库恩的房门外没有作声。余光瞥见来人的身影,科诺伊一下抬起头来。
“陛下……!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先不用管我,库恩呢?”卡巴内压低了声音,“现在情况怎么样?”
“啊……还没有醒,但是伤口全部都包扎好也换过新药了,基本已经脱离危险了。至于什么时候醒过来,那就是时间问题了。”科诺伊双手抱胸作思忖状,身旁的国王看着对方不再皱紧的双眉,暗自松了一口气。
“……那个……抱歉,陛下。”科诺伊低下了头移开视线,模样却像极了闯祸的小孩。
“你在说什么?”
“库恩先生的事。我应该检查得更细致一些的,而不是真的放任他在那个房间里。如果我当时强硬一些,如果我能再仔细点察觉到他异样的情绪,说不定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如果是说这件事的话,你完全不必道歉。”卡巴内垂下眼睫,从鼻腔轻哼出声,“这种突发状况,就算细致如你也不会很敏锐地察觉到的。不用把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陛下、但……”
“你要知道,你不仅是我左膀右臂的部下,也是我很重要的朋友。不管站在朋友的立场,还是国王的立场,我都不会怪罪你。”这么说着,他走上前用不轻不重的力道拍了拍对方的脊背。
科诺伊听言不好意思地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嗯、我知道了,谢谢您!”
卡巴内看着他如释重负的样子,不自觉也跟着轻笑起来,拍了拍对方紧张到有些僵硬的肩膀。经历了这么一段神经紧绷的日子,在门外进行着的这段对话,似乎是最轻松的时光了。
“所以,之前的话题,你怎么看?”国王总算放下心来,相当随意地靠在了长廊的内墙边,目光瞥向身旁的科诺伊。
“您是说……天子的诅咒和负面情绪吗?”
“嗯。”
“我觉得这个假设至少……有80%的概率是对的,”科诺伊收敛了笑意,抬手比划了两下,而后摸着下巴思索起来,“毕竟在我们诸多假设里,似乎只有这个解释最合理。我今天又重新查找过一遍,之前交给您的那些资料里,虽然记载很少,但是也多多少少有提到过一些蛛丝马迹。至于其余的调查,我会再深入跟进的。”
“嗯,拜托了。”卡巴内颔首示意,眼神却飘向了别处,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事情。
他们的未来,究竟会往哪个方向走,结局又会是怎样呢。他的脑海里不停地回想着,库恩的声音,库恩的笑意,库恩看书的模样、发呆思索的模样、流着眼泪抽泣的模样……
最最铭刻心中、成为无法忘却的记忆的,还是意识坠入黑暗前的那一抹红色。卡巴内闭上双眼,耳畔似乎又想起小天子带着哭腔的声音。
自从那天,被冠以「英雄」之名后,他似乎就被套上了一层无形的枷锁。他是库恩引以为傲的英雄,那么他就应该把一切事情都做到最好,不需要依赖他人的支撑,更不需要把自己称作英雄的孩子相助。
可是为什么如今事情却变成这样了呢?这样一腔热血的情感和意志,终归是他错了吗?
卡巴内没有再想下去。至少,等库恩醒来以后,把无法再隐瞒的那些话,都告诉他吧。
“科诺伊,我——”
这时,墙的另一边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朦胧声响,夹杂着杂乱的撞击声冲出房间,径直传入二人的耳朵。
科诺伊率先反应过来:“陛下,难道是库恩先生他……?!”
他正准备迈步进房,却一下被卡巴内拦住。“你稍微离远一点,库恩现在的情绪说不定很不稳定。有什么事情我来处理。”卡巴内语气镇定,可不自觉加快的语速也难免暴露了他些微的不安。
他按住科诺伊,迅速转身敲了敲门,而后兀自推门走了进去——
啊,终于不再像人偶一样沉睡着了。
时隔多日未见的二人四目相对——身着一袭白衣的小天子似乎是被床沿撞击到了头部在暗自吃痛,他揉着有些发红的额角,就这么直直闯进国王深邃的眼中,就和那次仓促又富有冲击力的初遇如出一辙。
可就在下一秒,那双红色的瞳眸在目光相视的一瞬间突然泛起了水光,惊喜、委屈、不安、恐惧——霎时间万般杂乱的情绪全都涌在了一起,最后如同火山爆发一般悉数爆裂开来、所有昏迷之前的记忆熊熊燃烧,蹦弹出危险炽热的火花。
“卡巴内、别靠近我,你、你会——”
“库恩!冷静下来!”卡巴内一秒都不敢再犹豫,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用恰到好处的力道钳制住了库恩的手腕,另一只手赶忙覆上他的脊背轻轻拍着,“没事的,我在这里!没事的!”
“不、不要——”库恩干涩的声音瞬间再次带上了哭腔,沙哑着、嘶吼着,把不安和极端痛苦的情绪尽数糅在一声又一声的叫喊中。
“呃啊……”
诅咒似乎又在身体里隐隐发作了。卡巴内这么想着,只觉胸口痛如刀割,心脏的跳动也在不断加快,全身的血液都要偾张汹涌而出。他强忍着身体剧烈的疼痛,努力不让压抑痛感的力道传到库恩的手腕之上,另一只手利落地把对方揽入怀中收紧力道,死一般寂静的空气里只剩下了卡巴内全力忍痛的深呼吸声。
“没事的,你可以控制的,库恩,冷静、冷静下来……我在这里,我就在这里。你会没事的。”
慢慢地,他感觉身体里的痛感消失了,电流一般传过血管的酥麻感也渐渐无迹可寻。
一切似乎归于寂静。
怀里的人终于在一句句让人安心的抚慰中停下了颤抖,双手抓住了他的后背,像是感受着自己的存在一般收紧了力道。卡巴内隐隐听见心脏处传来了吸鼻子的抽泣声。刚才只是下意识拼尽全力在忍耐,此刻松懈下来的他后知后觉意识到了身体的疼痛感,也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冲动行为,一下子有些发怵。于是他回抱得更加用力,连脸颊都埋入了对方的颈窝,指间划过红发柔软的触感,鼻息间满是库恩的气息,带着易碎的脆弱感轻飘飘地舞动着,又像是撞钟一般击打着国王的心尖。
——不是因为他的身体可能会受到不可逆的损伤,而是害怕眼前的人会因为这件事再次对自己造成伤害。
“不要道歉,库恩,你没错,你没有错……你什么错都没有……没事的,已经没事了……”
卡巴内越想越后怕,他不停地说着重复的话语,努力平复着怀中人的情绪,甚至连自己的尾音何时带上微弱的哭腔也无从得知。
红发的天子没有回应,他只是无言地抽噎着,瘦弱的双手慢慢攥紧成了拳头,拥抱着眼前失而复得的重要之人,直到自己的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泣音全部化作了让人心安的呼吸声。
“冷静下来了吗?”
“嗯……”
库恩闷闷地回了一句,可是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而拥抱着他的国王也同样如此。
这种时候,如果正视对方的脸,或许才真的要哭出来了吧。
“卡巴内,你能就这样听我说话吗……?”
“嗯,不管多久都可以。”
“对不起……我刚才明明……想着不要再难过了……”
“没事的,我说了,不用道歉。这不是你的问题。所以,不要像刚才那样躲开我了。”
“可是我……”
“我就好好地在你面前不是吗。我一点事都没有。是其他人太大惊小怪了。”
“骗人,明明你的伤……”
“我已经说过没事了,不相信我吗?”卡巴内的语调有些下沉。
“不是的……”库恩用微弱的气音回应着,鼻翼贴近卡巴内的衣领,贪婪地汲取着对方身上的木檀清香。他反复地做着深呼吸,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般漫长地吐了一口气,而后缓慢抬头看向了面前的国王。
“卡巴内,我都知道了。诅咒的事也好,还有我的不安或许会加强诅咒也好,我全都知道了。”
在你陷入昏迷之后,周遭质疑的话语,零星的恶言,让我隐约意识到了这件事。
——自己身为神圣的天子,却在用自己的诅咒,无声伤害着最重要的人这件事。
“求求你……不要再瞒着我了……我知道自己很没用,或许也帮不上什么忙,但是,如果我能够用自己的力量去扼制诅咒的发生,那我也想要自己去努力试试看。”小天子说着,不知不觉尾音又开始发颤,眼眶蓄满的泪水似乎就要夺眶而出。
卡巴内轻抚上库恩的面庞,用温暖的指尖拭去了他眼角的泪水。
“我从来没有一刻这么想过。”
“我之前就说了,你什么时候都不会是累赘,所以不要自责了。是我太一意孤行,担心你知道了会出事,所以想要自己去解决,没想到反而造成了这样的后果。”
“我向你保证,以后不会再自己一个人这么做了,也不会再瞒着你。所以,你也不要再责怪自己了,好吗?”
“嗯……”库恩应着声,轻轻握住了卡巴内抚摸着自己的那只手,侧着脸贴了上去,感受着令人安心的温热,而后缓慢地闭上了双眼。
那一瞬间,呼吸凝滞,时间停转。
国王的耳边似乎只有自己加速跳动的心跳声,怦咚、怦咚地,像是要跳出身体一般地叫嚣着,伴着眼前人传来的温度,惹人怜爱的瘦弱身躯,一起冲击着他的大脑。
他早就无法判断那时候的感觉是什么,可是却能够清晰地记得自己的意志——想要保护眼前的人,想要再看到那单纯无暇的笑脸,想要让那个人获得幸福。
他刚想俯下身,却被库恩突然打断。
“卡巴内……你可以……再拥抱一下我吗?”
没有回应,眼前的视野却一下晦暗了起来。库恩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笑意温和的他,有求必应的他,永远不会责怪自己的他,温柔地把自己从黑暗中救赎出来的他。点点碎片般的记忆拼凑起来,变成面前这个拥抱着自己的最真实的人,变成自己最喜欢、最向往、最遥不可及却又近在咫尺的模样。
库恩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情绪再起波澜,可这次却不是因为自责和不安。他像是面对失而复得的宝物一般,将十指深深嵌进对方的指间,而后紧紧相扣。他万般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竭尽全力压抑着语调的哭腔。
“你没事太好了……”
二人再一次地,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紧紧相拥。
10.
那次拥抱以后,我和卡巴内的距离似乎更近了一些。
他终于不再瞒着我去调查诅咒破解的方法,也会让我和他一起去尝试了。那无数个带着否定的叉的伤痕在手臂上结了痂,变成比天子纹章更惹眼的印记,最后一点点掉落下来,变成刻在皮肤上的数道浅粉色的疤痕。
那是我第一次在自己的身体上划下刀痕,也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疼痛。说实话,那很让人害怕,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再对自己下手,那时候的勇气就像是一瞬间凝聚起来的,如同虚幻的泡沫一般顷刻便会消散。汹涌而来的自责感和罪恶感宛若浪潮一般吞没了我,幻化作脑海里无数个充斥着电流又嘶哑着的声音,甚至连痛感都还没能真实地传递到大脑,意识就先一步陷入了黑暗。
那之后,卡巴内亲自为我包扎了伤口。他还是很温柔,轻托起我的手臂,拿绷带一圈圈地缠绕着,用恰到好处的力度替我封好了口,看上去白净又漂亮,就像是艺术品上的丝带一样。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离开了房间。我低头看着他缠得近乎完美的绷带,虚幻的感觉让我有些不真实,可怀抱留下的余温尚未消散,似乎就是在不停地提醒着我,眼前的一切已经发生,我对自己所做的事都是真实的,而卡巴内也一样如此。
自从那天起,科诺伊便跟在我的身边形影不离,这似乎是受到了卡巴内的指示。我对此并没有过问,毕竟他想这么做的理由太过理所当然。
我不太喜欢贴身侍从这个说法。比起贴身侍从,他更像我的朋友,是卡巴内不在的时候我唯一能够说话的存在。他总是在我和卡巴内之间来回跑着,因为什么都能完成得很好,因此很多事务总是或多或少需要他的帮忙和指示。即便如此,我也从未见过他显露出哪怕一丝不满。他永远发自内心地笑着,惹眼的两颗虎牙和诚恳的眼神都泛起染红阳光的暖意,直至彻底驱散我和卡巴内内心的阴霾。
现在想来,那大概是我和卡巴内那个时候最大的慰藉。
卡巴内夜以继日地寻找着解除诅咒的方法,甚至动用了举国上下的人力资源,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成功。我们几乎尝试了一切办法,实行流程千奇百怪的仪式,吞下味道难以言喻的草药,甚至施加魔幻到可笑的阵法和咒语。可为了不辜负他的希望,不让那份心情成为徒劳,我也同样不惜一切代价,什么方法都愿意去尝试。
可是命运总是难以预料的。
就像我只是一味地感到了庆幸,却全然不知,即使天子没有一丝负面情绪,周身弥漫的诅咒也会慢慢侵蚀到他人的身体里,直到他们无法战胜这股强大的力量而彻底倒下。
所以那不过是第一次而已。那段无比短暂的时光里,我却已经数不清他们二人究竟有多少次因为诅咒陷入昏迷,我又有多少次把自己锁在那个角落的房间里,用石砖蔓延到脚心的冰冷发泄无尽的不安和自责,在冷静下来后看见他们带着倦意的笑脸,然后将这一个轮回般的场景不断重复。
就在二人身体即将到达承受极限的某一天,在我身上维持多年的天子诅咒终于迎来了终结。
该如何去描述那时候的感受呢。其实再简单不过,就像是意识陷入了沉睡,在昏迷之中做了个虚无缥缈的梦,日光裹着晶蓝的浪花冲刷去无数不堪又黑暗的污秽,再次睁开双眼时,手臂上烙印一般的天子纹章便跟着梦一起消失了,而我的身体也似乎突然变得轻松了起来。
可还没来得及雀跃,身体诡异的变化让我又意识到了一个令人可怖的事实。而身边俩人有些惊愕和无措的表情也证实了这一点。
我和卡巴内,还有不远处守护着我们的科诺伊,三个人永远断绝了与「死亡」的联结。
——我们变成了不死之身。
“什么啊,原来失去诅咒的代价就是连带着‘死亡’一起失去吗。”明明自己的人生从这一刻起被翻天覆地地改变了,卡巴内看起来却相当不以为意,就像他口中的话只是个故事,而不是真实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故。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方才为解除诅咒而划上的刀伤此刻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愈合,上面的天子纹章也已经不复存在,徒留皮肤表面那一连串触目惊心的疤痕,作为自己曾经身为「人类」死伤过的证明。
“卡巴内,你……后悔救了我吗?”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说出这句话。或许我只是想听到自己愿意听到的答案罢了,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自私想法。
“怎么可能,”他打断得极快,语气是不容分说的决绝,“我只是遵循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去做出了决定而已,所以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根本就不可能会后悔。”
“啊、嗯……”如此坦然又坚定的话让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用什么话语回应他。
像是察觉了我的不安一般,他又补充道:“这世界上有多少人都梦想着长生不死,而现在这种事发生在了我们身上,那也没有坏处吧。既然拥有了永恒的时间,那就意味着我们能够动用一切可动用的力量还有智慧,来应对中枢的军队,进一步把后顾之忧全部抹除掉。”
“是啊库恩先生,您也不要太自责了,”科诺伊从旁附和,冲着我温柔地笑了,笑意一如既往的纯粹又热烈,“陛下他只是在遵循自己内心的想法而已,他就是这样的人,而我身为他的左膀右臂,自然要跟随陛下的意志啊。”
“况且现在天子的诅咒已经被解除了,中枢已经没有了这样可怕的人形咒术兵器,战力也必定会大大削弱,趁此机会一举击溃他们的可能性也会上升。”
“是啊,说的也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它在虚无缥缈的空气中彻底消散干净,伴随着开口的勇气一起。
我顿觉有些晕眩,脑海里闪过一幕幕走马灯般的场景——卡巴内闯入雪白房间的身影、在床边让人安心的拥抱、星空下温柔坚定的臂膀、科诺伊永远爽朗阳光的笑容……我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站住脚跟、抑制着眼泪即将决堤的冲动。
明明从一开始,就没有必要救我的。说到底,不就是因为我,他们原本安定的生活才会被打破吗?不就是因为我,三个人的命运才会就此走上不归路吗?
许久,我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
“卡巴内……你真的、真的不会后悔救了我吗?”
“嗯,我不会后悔。现在不后悔,将来也一定不会。”他说着牵起了我的手腕,将另一只手温柔地覆在了我的手臂上,我能够感觉到温热的暖意从他的手掌缓缓流入我的伤疤,直到渗进皮肉、漫入心脏的最深处。
就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那句话像是毒药一般彻底麻痹了我,数百年、数千年,以至于未来那段最煎熬的时光里,我都把它看作救命稻草执着地攥在手心,试图借以告慰好好地活着。
我恍然间突然回忆起那段最不堪的岁月,那个偌大又冰冷的房间,那些全都长着相同面孔的人,那压根就算不上陪伴的陪伴。
在那个房间里,没人愿意、也没人敢去碰触我,我的周身永远都是冰凉的。
可是在这里,在业都,在这个和我毫无关系、甚至可以称之为敌国的国家,却有人愿意一遍又一遍地用自己的温度接纳我的存在。
我感到无尽的暖意像电流一般流遍全身。而后我听见自己说「好」的声音,感觉到了温热液体流过脸颊的刺痛。
卡巴内和科诺伊又一次对着我露出了笑容。
不仅是我,我相信他们二人也一定是如此。尽管带着对未知的恐惧和不安,但也还是抱着一切会变好的想法准备努力地去生活。
因此我也努力地用同样的笑容回应了他们,尽管那拙劣的演技看起来很不像话。
可是那时候的我们全都太天真了。
天真到,把某些理所当然的事实径自忽略了。
……
11.
业都建国XX年,这个国家在一夜之间几乎全灭。
我很难去形容那一天的景象。
那大概是对于那时的我而言,堪称人生当中最为黑暗的时刻。
上一秒还平静祥和的业都,却在一瞬之间被凄厉惨烈的尖叫尽数淹没。王城内外,整个国家,到处弥漫着腥风血雨,一时间横尸遍野,就像是经历了百年浩劫,几乎没有一处得以幸免。
你几乎无法在这个国家找到哪怕一小片不带血迹的净土。所有城市通天弥漫着尸体的腥臭和血迹的骇人气味,许多人甚至还没来得及呼喊就吐血倒地,那景象只要看过一眼便会永远刻入记忆,自此成为再无法消散的梦魇。
“库恩——!!”
我的大脑是一片空白的。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栽入了卡巴内的怀中,手臂还残留着被他拉扯过的微乎其微的痛感,全身像是通了电流一样地在震颤,满耳所闻仅剩他带着颤音的嘶吼声。光是保持镇定、不致昏倒在地就已经耗费了我全部的力气和思绪——我无法想象这个散发着温暖气息的国家会变得比坠入冰窖还阴冷,无法想象曾经和我打过招呼的一张张笑脸全部被刻进墓地,更无法想象此时此刻身为一国之王的他的心情。
当时的我满脑子只有一件事。
是我的诅咒,变成了业都成千上万国民的诅咒。
他们所有人,用生命的代价,换来了我所希望的自由。
“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
卡巴内的声音还在不停重复着相同的话语,可是我的耳边似乎却响起了来自遥远之地的声音,那个我最熟悉却又陌生的国家,带着尖酸辛辣的嘲讽和讥笑——
“都是因为你。你害死了所有人。”
“看到了吧,这就是你希冀自由和幸福的后果啊。”
“你活在这个世上的意义就是杀人啊,你怎么能忘了呢。”
“你根本就不配拥有幸福。”
“你什么都做不了。”
“啊……”
我拼命地告诉自己,这都是假象,都是幻觉,那不过是我臆想出来的声音罢了。可与此同时,内心深处似乎有另一个越来越响亮的声音在和我说,这就是你无法逃避的真相。
是啊,我现在又能够做什么呢?
“……”
我能够做的只是用尽全力地抱紧了卡巴内,用几乎抬不起来的手机械地拍打着他的脊背,像是安抚又像是求救似的,一遍又一遍,不停向他传递着我就在他身边的讯息,尽管那或许是徒劳无功。
“中、枢……”
我缓缓瞪大了双眼。
这是我最后记得的,贴着我耳边、从他的牙缝里近乎艰难地挤出的,咬牙切齿的词汇,带着难以言说的愤怒和万般破碎的绝望。
要是他那时叫的是我的名字就好了。
如果他那时能够说出“都是你的错”就好了。
可是卡巴内没有。
即使是这种时候,他也只是把自己无处发泄的痛苦全部归咎于把我带大的那个国家,那个诞生和萌芽诅咒的国家。
我明白的,因为他是那样温柔的人啊。
想到这里,我把嘴唇咬得发白,发出吃痛一般的深呼吸声,把眼泪全部咽回了肚子里。
不能哭,我不能哭。
……我没有资格哭。
一切终于归于沉寂。
科诺伊没过多久便抱回了一个浑身染血的婴儿,说是在业都最繁华的庆典广场发现的。我走上前凑近他的脸孔,此刻那孩子似乎已经停止了哭泣,稚嫩的脸颊两旁还留有两道浅浅的泪痕。
我直直对上那双不染一丝纤尘的纯质瞳孔,里面甚至模糊地映出了我的影子。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冲着我咿呀学语着咧嘴笑了,伸出脏兮兮的手想要触碰我,可映入我眼帘的却只有他指尖泛黑的血光。我突然感到一阵恶寒,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只要稍加思考,就不难猜出事情的全貌。
国民一夜之间的暴毙一定是天子的诅咒所致,那么还活着的哭泣的「弃子」,一定是继承了这份诅咒。
——中枢国把天子的身份强加给了一个毫无自我意识和自主行动能力的婴儿,然后用施加压力的方式引发周身看不见摸不着的死亡诅咒。
至此,业都就如敌国所期望的那般几乎全灭了。
我不敢再去看那个孩子的眼睛,生怕从那双清澈的瞳眸中挖出自己最为不齿的罪恶。我转头望向卡巴内,却发现他此刻也在低眉注视着我。
我注视过卡巴内的双眼无数次、无数次。他知道我喜欢看着别人的双眼说话,打趣说我认真到固执,可自己也从来没有移开过视线。
可是为什么,我此刻无法从那双眼睛里读出任何情绪了呢?
不,我应该是知道的才对。我知道卡巴内要说什么,我偏执地想着。
「……你笑得比哭还难看呢。」
可是他只是沉默着,带着复杂到难以言喻的表情,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连试图挤出笑容来安慰他这件事都没能做到。
毕竟,害死业都国民的人是我。
毁灭了整个国家的罪魁祸首是我。
亲手粉碎了卡巴内梦想和希望的人是我。
我掐紧了手臂。
我、卡巴内还有科诺伊,三个获得了不死之身的「怪物」,将这个襁褓之中的婴儿团团围住,却第一次同时感到了张皇和无措。
那一天,我们终于知道了诅咒解除背后真正的代价,以最令人作呕的方式。
不幸中的万幸是,这个国家还有一些幸存者,他们或恰好出了远门,或居住在业都边境而影响甚微,或体质极其强健、撑过了婴儿嚎哭的时期,最终存活了下来。
我们一行人,带着最低限度的行囊连夜离开了业都,不带一丝留恋和不舍。
……真的没有吗?我并不相信。
因为我明明看到了,卡巴内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的时候,发红的眼角和微皱的眉心。
我们就这么一直走着,直到脚底发烫,直到周身的景色全都变得万般陌生,直到苍翠挺拔的树木变成满是黄沙的荒漠。
卡巴内身为一国之王,始终走在队伍的正前方,他的背影就和我曾经无数次看到过的一样坚实又可靠。
——可是也始终没有回过一次头。
我紧跟在他的身后,和科诺伊一起并行迈着步子,右手攥紧了胸口的衣领,内心焦虑和不安的情绪慢慢爬升着。
直到现在,那满是猩红的场景还是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比那时候的梦魇还要让人心慌、甚至是像指甲嵌入皮肉、匕首扎进血管那般隐隐作痛。
此时此刻的卡巴内,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呢。
“卡……”
“抱歉啊,我没能彻底搞清楚诅咒的机制,要是能知道它会继承就好了。是我的问题。”他非常突然地打断了我,像是要阻止我把自责的话语说出口一般,语气温柔又决绝。
“??!”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此刻那张脸上再温暖不过的笑容本应该让我感到些许宽慰才对,可我却觉得心如刀割。
“不……”
我几乎是用全身的力气挤出这个满是气音的字,生怕再多说一秒眼泪就会顺着眼角滑落。我学着卡巴内,拼命用牙齿咬着自己的下唇,咬到它发了白、咬到指尖都忍不住地发抖。我看着他说完那句话后又转了回去,继续走在了队伍的最前方,眼神却一瞬间就阴冷了下来,浑身散发着肉眼可感的怒气。
“中枢……这个仇我绝对不会忘记。我绝对会让你们付出沉重的代价。”
他说了两遍绝对。我不安地想着这根本不搭边的无聊事实,一时间心乱如麻。那每一个字都宛若沼泽里一只又一只无形的巨手,将我渐渐拉入名为「屍」的无尽深渊。
“对不起……”
我用极轻极轻的、他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说着,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把自己的手臂掐出转瞬即逝的血痕。
我知道身后那些幸存下来的国民此刻一定目光灼灼,因为我的脊背感觉到了炽热的疼痛。
是我夺走了他们本就安逸的生活,我也根本无法坦然面对他们,只能紧跟在卡巴内身后头也不回地走着。
说到底,中枢为什么在彼此拉扯的百年战争里第一次下如此狠手,不就是因为卡巴内救了我吗?
因为对他们而言,我是被剥夺走的,最“重要”的,象征着那个国家力量的存在。
我不禁放眼望向远方。出现在面前的是一片壮阔无比的沙漠,除了这支被迫孑行的队伍以外,方圆百里看不到一丝富有生命力的希望之魂,像是一个在历史长河演变中被彻底遗忘的避难所。它荒凉又悲壮地在呼啸着,远处的地平线也跟着泛黄的天际融为一体,整个世界一片灰暗。
为什么不责骂我,为什么不放弃我,为什么还能说出那种温柔的话呢。
这些话我说不出口。
毕竟,我连以死谢罪这种事都已经做不到了。
我彻底变成了「怪物」。
如此想着的我放慢了脚步。
那天,在那之后,卡巴内再没有回过一次头,而我也彻底失去了和他并肩前行的勇气,一次都没有。
12.
我们搬到了地下一处空旷又荒芜的无人之地。这里几乎找不到任何生命存在的痕迹,比任何地方都要安全隐蔽,只要居住在这里,中枢几乎没有找到我们的可能。
卡巴内笑着和我说,我们要在这里开始新生活了。看着身边的人意气风发谈论未来的热忱模样,我的心里似乎稍稍有了一丝宽慰。
科诺伊带着身强力壮的男人们一起将地下最为平坦的地方全部开垦成了能够种植的田地,并且集思广益研究出了即使没有阳光也能够生存的植物,这对我们来说就足够了。虽然一开始因为什么都没有安顿好而有些匆忙和慌乱,但是所有人齐心协力、耐着性子各司其职,地下开始有了各种桌椅器具,长出了茂盛的植物,充斥了子民的欢声笑语。
它终于渐渐变得像个城市了。
这里是比地上更下层的地方,是所有被遗忘者们的栖所,孑行孤魂最后的安息之地。
13.
※BGM:火宵の月・テーマ—中村由利子
五十年后,第一位逝者出现了。
“愿你在灵魂倚居之地安眠。”
卡巴内双手合十,我站在一旁学着他的样子局促地举起了双手,掌心贴着掌心。身为一国之王,他带着地下幸存的居民们一起,亲自埋葬了这个已经逝去的老者。卡巴内把他葬在了一块空旷无比的土地之下,那块几十年都未被踏及的土地,似乎所有幸存者都心照不宣地把它当作了自己未来的安葬之处。
除了卡巴内,谁都没有说一句话,谁都没有流一滴眼泪。卡巴内结束了简短的哀悼仪式,在墓碑的旁边轻轻放下一束白色的菊花。
「人」是无法战胜永恒的时间的,那就像是一个崭新悲剧开始的信号。
自那以后,地下城的幸存者一个接着一个倒下了。可是早已和死亡断绝联结的我们,根本无法真切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似乎是一眨眼的功夫,身边欢笑着的人脸上便爬满了苍老的皱纹,曾经清澈明亮的嗓音带上了沙哑,健步如飞的体格也慢慢地钝化了。
可是我和卡巴内还有科诺伊却没有丝毫的改变。我们像是停留在了诅咒解除的那一天,面孔也好、声音也好、身体也好,一切的一切都被彻底留在了那个时候。
我们被时间眷顾,可也被时间彻底抛弃了。
在地下这样恶劣的环境,再怎么努力也是无法繁衍后代的,甚至连疾病的治疗都很难做到。于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墓碑变得越来越多,卡巴内放下的白菊也是一束接着一束,漂亮凄美的花朵带走了所有倚居在此的灵魂,但也带走了卡巴内一腔的热忱与温柔。
不知为何,我似乎能够看到他的眼神,一点一点地染上了隐约可见的黑色。
不知从何时起,他看向我的次数似乎也变得越来越少了。
我这么想着,不自觉避开了目光。
卡巴内在我面前弯腰放下最后一束白菊。
那最后一块立起的墓碑被刻上逝者的名字,宣告着地下城市生命彻底的终结。
科诺伊也没有做声,就和曾经无数次那样站在我们身边静默着,对着墓碑微微颔首。曾经拥有欢声笑语的业都不在了,现在就连这个隅居着业都留魂的地下之城,如今也变得一片死寂。房间也好,田地也好,一切的一切都和刚建造起时没什么两样。只是无生命的东西留下了,真正鲜活的生命化作尘埃永远散在了空中。
我屏息凝神。
曾经堪称有些拥挤的地下城,原来是这么空旷的吗?空得令人脊背发寒,甚至布鞋踏足于土地上都能传来隐约的回声。
卡巴内自始至终没有和我说一句话。即使我说想要帮他的忙,他也只是执拗地摇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我像一个闯了大祸的孩子,无助又局促地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曾经意气风发的国王那孤单又可悲的背影,一下一下地将这最后的生命埋入土中,然后竖立起那块亲手刻下名字的墓碑。看着这样的他,我突然有些鼻子发酸,猛地低下了头,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卡巴内起身的声响。至此,这块土地——现在可以称作墓地,终于和所有人料想的一样,立满死者的墓碑,铺满了枯萎的白菊花。
几十年并没能改变业都的一丝一毫。科诺伊隔三差五去往地上打探消息,所以我知道——没了最大的竞争对手,中枢在短短几十年利用天子的诅咒迅速崛起,甚至在空中建立起一座乌托邦般的城市,并美其名曰中枢教会,把那些罪恶又肮脏的过去打包成纯净神圣的信仰,播撒于土地和人民,最终立于不败之地。
而我们只是苟活于此,怀揣着破碎的希冀和梦想,最后落败于不变的时间。
因此,在最后一块墓碑被立起前,又或是更早以前,业都再无复国可能的这一事实,就已经尘埃落定了。
我握紧了口袋里那把卡巴内常用的匕首,内心的焦虑和不安水涨船高。
自从地下出现逝者开始,我似乎养成了这个无意的习惯。这究竟能不能称作书上提到过的「睹物思人」,我其实并不清楚。只是,触碰着那熟悉的刀柄,会让我感觉莫名的心安。
卡巴内也没有阻拦过我,一定是因为他知道我早就不会死亡,更不用提受伤了。
只是这一次,它似乎失去作用了。在那种煎熬和痛苦达到顶峰之时,我终于再次鼓起勇气看向卡巴内,却发现他不知何时起便一直抬眼望着我。
那潭温暖的湖水不见了。
那双曾经明亮的鸽灰色眼眸,如今已经尽数笼罩死亡和绝望的黑色。
“……啊……”
我感觉到内心深处某块深色的东西在发烫发胀着,糅杂对现在的我而言已经多余无望的感情,最后也变为一团漆黑。
我的英雄死掉了。我不得不去面对这样的现实。
“……回去吧。”卡巴内撇开了目光,用极轻的气音说着,与其说是对着我们俩,更像是对着他身后那一片安息的亡魂。他大步流星地往回走去,径自略过了我,甚至连余光都没有看向这边。科诺伊也加快步伐跟了上去,时不时回头看我两眼,努力地示意我跟上脚步。
卡巴内,卡巴内,卡巴内。
英雄,我的英雄,我死去的英雄。
我望向他远去的背影,心里再清楚不过,就算在心中呐喊无数次,他也绝对不会再停下脚步了。
卡巴内的心已经彻底死了,那些美好的回忆、满心幻想过的未来,全部都不复存在、也不会再到来了。
科诺伊转过身去的一瞬间,我将匕首对准了自己,用尽全力捅进了自己的喉咙。一滴眼泪划过我的眼角,扑通一下掉在地上,瞬间溶入了土壤之中,伴随着汩汩流出的鲜血一起蔓延开来。
“……”
好疼。
几近窒息的痛感让我几乎失去了意识。
几秒后,耳边传来科诺伊惊慌的叫喊和紊乱的脚步声,可是没有那个人的声音。在我彻底陷入昏睡以前,我对上了卡巴内转过头来的那一瞬间。
啊,他究竟有没有再次看向我呢。
无暇再去细想,我合上了双眼,像是赎罪一般地倒在了那片墓地前。
我当然安全地活了下来。
这本就理所当然,因为我早就失去了「死亡」,那样做只不过是徒劳无功。
只是那样的行为吓到了科诺伊,他冲上前把我搀扶起来带回了房间,等到我恢复意识,前前后后反复确认我真的别无大碍,在我的保证下才犹豫着离开了。
我坐在床上,拿起床边的镜子照向自己,抬起右手摸向了喉咙。不知是刺得太深,还是因为其他的原因,那一刀竟在上面留下了淡淡的疤痕。不过和那时候不同,这一处的皮肤依旧是光滑的,只是刀扎进去的地方留下了暗沉的痕迹,那模样就像小孩子在手臂上用笔做记号一样可笑。
我一个人窝在房间里,百无聊赖,一圈一圈地在脖子上缠上洁白如新的绷带,恍惚间似乎看见曾经隅居白色房间的自己,孤单又带着执念的背影如出一辙。
兜兜转转的数十年,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我捏紧了手里的绷带,身体也不自觉地跟着紧绷了起来。数十年前,卡巴内为我缠上的绷带,如今我用自己的双手有样学样地复刻着,笨拙地去做好他曾经能够完美做到的事情。
和数十年前不同的是,这一次,我徒然地将它缠绕其上,只是为了留住过去的「回忆」,而非遮掩所谓丑陋的伤痕。
14.
“抱歉,科诺伊,我又打碎盘子了……”
“库恩先生,这种小事不要在意!我已经习惯了!倒是您快去把血迹清洗一下!出了好多血!”
“嗯……”
我反手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死死地盯着手上缠得乱七八糟的绷带。
头好疼,我是不是已经有两天没合眼了呢。
与其说是不想睡,倒不如说是根本没有办法入眠。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蹦出的就是那血淋淋的画面,像带刺的藤蔓一样不断地缠上脚跟无处可躲。
自那之后已经过去了两百多年。
而在两天前,又一次独自从墓地回来的那天,我看见卡巴内倒在血泊之中,整片地板被染得遍地鲜红,远处的角落甚至开始发了黑,整个房间弥漫着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浓烈的铁锈气味,呛得我几乎难以呼吸。
我死去的英雄,躺倒在那一片鲜红之上,曾经高大可靠的背影如今却显得孤独又无助。听到我进来的声音,他缓慢地坐起身,转头望向了我——
又是完全不一样的眼神。
他顶着深深凹陷的眼窝,暗沉的瞳眸不带一丝光亮,那眼神没有绝望,没有悲伤,什么都没有。
他彻底成为了「尸体」。
“呜……”
我垂下眼皮,不愿再去细想。一想到那个画面、那片颜色,还有难以期盼的未来,我顿觉胃里阵阵翻滚,明明没有吃什么东西却还是有强烈的干呕感,像是气喘发作一般地,一下接着一下贪婪地呼吸着房间里湿浊的空气。
我鬼使神差地开始一圈一圈解下手臂上已经有些泛灰的绷带。
看着它一点一点落下,我突然想起自己的诅咒尚未解除之时和卡巴内比削苹果皮的时候。自己拿起削皮刀时突然心血来潮说着想要比赛,结果最后反而是他削下了一根又完整又漂亮的苹果皮。最后我们俩把苹果互换着吃掉了,至于为什么,我却一下子记不起缘由了。
大脑里满是几百年一成不变的记忆,连带着曾经那些快乐的日子也全部被隐藏了,甚至在需要回想的时刻也难以觉察。
我自嘲地笑了笑,把解下的一堆绷带堆在床的一侧。白皙的皮肤露了出来,上面数道长短不一的伤痕却还像是崭新的一样,毫无淡退的痕迹。结的痂在几百年前早就掉尽了,如今只剩下淡淡的肉粉色的疤痕,这我再清楚不过。只是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皮肤比过去还要泛着近乎病态的白色,因而那痕迹变得愈发清晰可见。
我打开了边柜的抽屉,拿出了那把破旧的小刀。
刀刃上已经锈迹斑斑,上面由深到浅蔓延开来的血痕成为了窥见无数次自我残伤的证明。
卡巴内,卡巴内,卡巴内……
我不断地默念着他的名字,紧闭双眼,左手攥紧了刀柄,就像曾经无数次下定决心那样再次割向自己的手臂,割向自己落有疤痕的地方,割向那烙印过天子纹章的罪恶之处。一阵刺痛将我从晕眩感中拉起,我瞬间清醒过来,睁眼看向自己的手臂——猩红色的血液汩汩流出,一下滴落在我的衣摆上,而后缓慢地溶开来,和黑色的布料交杂在一起。空气中顿时弥漫了和卡巴内房间里一样的血腥味,我到底还是不太习惯,那味道冲的我一下子有些失神,从伤口蔓延到大脑的阵阵刺痛逐渐变成了麻木和冰冷感。
我闭上双眼。
不可以觉得痛。
不可以觉得难过。
不可以因为受伤而动摇。
比起卡巴内和科诺伊所承受的万千痛苦,我这样徒劳无功的自我宽慰,根本就没有用处。
这么想着,我再次睁开双眼。刀尖划过的痕迹早就长出了新的皮肉就地愈合了,皮肤上沾满的血迹成了我丑恶行径的唯一证明。我终于彻底麻木了,抬起小刀一下一下地割着,喉咙里溢出一声又一声嘶哑的呼吸音。
真够可笑啊。
明明之前那么拼命、那么努力想要解除诅咒,如今却又拼命想要变回人类。这样的我真够可笑。
到底是哪里弄错了,我究竟应该做些什么,才能够重新接近他的心呢?
明明想要体谅他,想要分担他的伤痛,可是为什么最后却变成这样了呢?
沾满血迹的匕首砰咚一声掉在了地上,我跪在房间里无声地大哭着,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也压根就流不出来。
意识混沌之间,我就像卡巴内一样,缓慢地躺倒在了血泊之中。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卡巴内站在我面前,四周雾影婆娑、一片雪白,我却完全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面对着那样的卡巴内,我再一次鬼使神差地问出了口,问出那个已经成为禁忌的问题。
“卡巴内……你真的……”
“真的不后悔救了我吗?”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没有任何应答。而我也彻底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当我再抬眼的时候,他却慢慢地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自此再无迹可寻。
卡巴内一定是不想迁怒于我。
直到最后的最后,他还是贯彻了自己的温柔。
那么,如果消失的人,是我就好了。
疤痕就这样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身上,而那些幸福的、不堪的、令人煎熬的点滴岁月,也就此被彻底尘封了。
我还是那个一成不变的「怪物」,在冷寂的地下城市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在无数个深海中溺亡,无数次墓地中逝去,不再希冀温暖和阳光,就连干涸的眼角也再落不出一场大雨。
既然哭不出来,那就笑着应答吧。
既然无法死亡,那就好好活着吧。
要笑着忖量这个世界的事,笑着思考那个英雄的事,笑着尘封过去不再重复的事,笑着思索未来不会到来的事。
为了那个温柔到无以复加,却被我彻底毁掉一切的英雄。
15.
“……库恩?”
“啊。”
库恩的思绪突然就被拉了回来。他才察觉自己保持着手臂悬在半空的姿势已经很久了。
身旁的阿鲁姆一脸担忧地望着他,将脸凑近查看他的脸色:“你还好吗……?突然就沉思起来了,叫了好几遍也没有反应呢。”
“啊,抱歉,我有点走神了,”库恩轻笑着,不动声色地将绷带缠回了原来的位置,“让你担心了,我没事的。”
“这样啊……”阿鲁姆把目光收了回来,有些不安分地甩了甩脚丫,“证明什么的,感觉还是一样很难懂呢。”
“等到你也经历了一些得失的时候,或许就会明白了吧。”库恩象征性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低头看着他的手臂沉思。
就在阿鲁姆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而后科诺伊便打开门走了进来。
“抱歉,我敲得有点匆忙了……那个,阿鲁姆,库恩先生——”
“那个人醒了!就在刚才!”
“利贝尔?!”阿鲁姆大声地叫出了他的名字,语气里难掩慌乱和欣喜。他赶紧站了起来,连招呼都还没来得及打,朝着库恩点头示意了一下便加快步伐离开了房间。
库恩远远地看着有些匆忙的二人,眼神里溢满复杂难喻的情绪,嘴角扬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因为他感觉到无形的疤痕似乎在身体的某一处再次炽热了起来。
因为他听到了齿轮再次转动起来吱呀作响的声音。
那是惹人心悸、令人怀念又溢满了期待的声音。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