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雨。　　
如丝般的大雨顺着屋檐的纹路往下流淌，在地面上溅起肮脏的泥水。狸叁打着伞，把手里的垃圾往旁边一丢，忍不住还是偏过头看了一眼小巷的深处。　　
下午出门的时候，那里躺着一个掩藏在木箱子后面的少年，脏兮兮的，却紧紧蜷缩在一起，对周围的视线充满了警戒和敌意。　　
不过这么大的雨，大概已经找到地方躲雨了吧。　　
天色朦胧，巷子里光线昏沉，狸叁只能看清大概的轮廓，又匆匆瞥了一眼，他重又迈步往家的方向走过去。　　
雨似乎又大了，呼啸的风几乎要把狸叁手中紧攥的伞吹飞，他顶着风艰难地再次往前踏了一步，就听身后似乎传来隐约的脚步。　　
狸叁下意识地转过头，白发的少年踏过那条光与暗的分界线，发丝一缕缕粘附在脸颊上，湿答答地沿着下颚线往下滴水。　　他的眼睛很亮，像是兽，头微微低着，仿佛在示弱。头顶的猫耳随着滴落的雨水不自觉地动着，浑身狼狈，脊背却挺得笔直。　　
“……把我捡回家吧。”　　　　
02　　
把伞打在他头顶的时候，狸叁似乎并没有多想。　　
眼前的少年浑身都被雨淋湿，眼下除了先把他带回家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只是当狸叁走近的时候，才发现这个看起来还有些幼态的猫耳少年居然比自己还高上一些，脸庞的线条也棱角分明，他的眼睛看起来湿漉漉的，身上的衬衫也被冰凉的雨水打湿，紧贴着他的皮肤。　　
不知道他之前究竟经历过什么，甚至对生活用品都不太熟悉。当狸叁终于看不下去地拿来毛巾帮他擦干头发，那双赤色的眼睛凝滞了一下，最后妥协地微微垂下头，低低地说了一声“谢谢”。　　　　
旬貓。　　
这是他的名字。　　
把旬貓从小巷里捡回家，才发现他身上都是细微的伤痕，小臂处被撞得淤青了一大片，膝盖上也有剐蹭的痕迹。　　
他不说，狸叁就也不问，处理伤口的时候，旬貓一言不发，甚至那张脸上都平静无波，直至处理结束，才缓慢地呼出了一口气。　　
刚开始旬貓总是整日整日地待在家里，即便狸叁叫他出门也不愿出去。他似乎对外界的环境充满了本能的戒心，即便对待狸叁时常常表现出依赖和信任，偶尔却依旧能看见他眼神之中的冷色。　　　　
03　　
旬貓总在狸叁回家时粘在他身边，说一些或许他并不自知却会令狸叁耳根子通红的甜言蜜语。旬貓那双赤色的眼睛看向他的时候里面都盈满了深情，温柔的，像即将溢出的潭水。　　
“我可以，留在你身边吗？”　　
柔软的毛巾覆盖上狸叁的湿发，像是狸叁曾经对待他一样一点一点擦干。旬貓的动作轻柔，声音也很轻，指尖若有若无地绕着狸叁的湿发，软软地缠绕。　　
狸叁指尖微微一动，顿了良久才缓声开口：“你不是已经留在我身边了吗？”　　　　这是一场漫长的博弈，旬貓总是试探着靠近他，一步步走进狸叁的世界，用语言和行动想要触碰到他对他忍耐的底线。　　直到狸叁开口承认的那一瞬间，此前的示弱和依赖才算生效，旬貓才算成为这个家中的一份子。　　
旬貓的动作顿了顿，几乎来不及思考，那些话就从唇畔流了出来，顺势钻入了狸叁的耳朵。　　
“……我很感激，这个世界能让我遇见你。”　　　　
04　　
留在他的身边。　　
拥有了这样的一句承诺，旬貓才第一次离开了这个真正属于他的家，踏出了这个他许久没有踏足过的世界。　　
狸叁给他自由，给他温情，给他信任，从未说过束缚。　　
“我会定期存钱在这张卡里，如果不够了，你再告诉我。”　　
交给旬貓这张卡的时候，旬貓甚至还从未向狸叁开过口要钱，但自由一旦超出特定的范畴，对于有些人而言，事情便会向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去游戏厅找旬貓时，狸叁见到了他的几个所谓“朋友”。　　
勾肩搭背地围绕在旬貓身边，周围烟雾缭绕，旬貓清俊的五官都在这样的朦胧中模糊不清，唇畔挂着一些笑意，却看不真切。　　
“……旬貓。”　　
狸叁隔着这样的氤氲喊他的名字，声音不大，眼神却有些凉。　　
银发的猫耳少年偏过头看过来，见是狸叁，站起身来和朋友交代了几句，便朝着他的方向走过来。　　
“这谁啊？”背后的抱怨声刚好可以被狸叁听见，旬貓却并没有回头。　　　　
05　　
旬貓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面对狸叁时却依旧如往常一样。　　
身上似乎永远不会散去的烟味，曾经眼神里燃烧的火光好像也消逝，偶尔余光错眼看去，旬貓的眼神冷淡，什么都不放在心里。　　
狸叁试探着说出劝阻的话，但二人之间的相处看似一成不变，却好像比初见时还要遥远。　　　　
电话无法打通，短信也没有回复。　　
狸叁心里有些莫名的焦虑，在家里徘徊几步，蹙着眉往旬貓常去的地方跑。　　
路过游戏城的角落，遥遥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狸叁的心稍稍放下来，往前踏了两步朝着旬貓的方向走过去。　　
旬貓背对着他，旁边坐着的高个儿叼着烟，忽然偏过头来问道：“最近那谁还管你不？”　　
托着脸颊发呆的白发少年一愣，道：“没有。”　　
对面的红毛歪唇一笑，探过身子拍了拍旬貓的肩膀：“那个傻子还以为你喜欢他啊？他就一提款机。”　　
旬貓动作一顿，没有反驳，细碎的银发垂下，遮住眼里不知名的情绪。　　
忽然地，鼻尖飘过一抹熟悉的气息，这样清冽的气味穿透空气中飘渺浓重的烟雾，让旬貓在那一瞬间清醒过来。　　
他蓦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急切地往身后看过去。　　
海棠般的颜色消失在尽头的拐角，却令旬貓从未有过地心慌。　　　　
06　　
一时间，旬貓顾不得太多，拨开红毛拉住自己的手，一个跨步便要去追他。　　“喂，说错了吗？不就是一个提款机，旬貓，他用得着这么在意？”　　
“说不准这次认清了你为什么还呆在这，他能给你更多的钱。”　　
四周坐着的人指着狸叁逃跑的身影哄堂大笑起来，旬貓手指捏紧了，转过身，冷冷地一个个看了过去。　　
还未等周围人反应过来，响亮的巴掌甩在一张张笑意未消的脸上。　　
旬貓步子一跨，一句解释都不想多说，只大步朝着狸叁消失的方向追过去。　　　　一路追到门口时，大门已经紧紧阖上了。　　旬貓掏出钥匙想开门，却发现已经被从里面反锁。　　
方才那一瞬间的恐惧未消，旬貓还有些微喘，扶着门沿往里面看，似乎想透过门板看一看狸叁此刻在做些什么。　　
敲了许久的门都没有人应答，旬貓在门前唤狸叁的名字，里面也安静地没有丝毫声音。　　
不被领情的愧意几乎在旬貓坐在门前的刹那如潮水般消退，莫名的怒意在心口冲撞，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旬貓只想着狸叁不开门就不开，他现在有了生意，谁是稀罕他的那点臭钱！　　　　
07　　
门口的敲门声逐渐消失。狸叁蜷缩在房间的角落，尽力想把自己缩成一团。　　
在外面还能忍住的眼泪好像一个人时才可以肆意落下来，他把脸埋在膝盖上，不想让自己哭出声来。　　
无声的、无尽的难过。　　
心脏某处好像被硬生生撕掉了一块，狸叁不可避免地想起他和旬貓初见的场景——他的眼睛那样亮，银白色的头发柔软，做些什么好像都小心，每时每刻都在说“你很重要”。　　
一直以来压抑着的，沉重压在心头的情绪都在这一瞬间迸发，痛苦和悲伤、不解和困惑、迷茫和不知所措——他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当初一念之差停下来，带旬貓回家时的做法是不是错的。　　
这个房间里处处充满了两个人一起生活过的痕迹，他的尾巴大而柔软，有时会故意缠上狸叁的小腿；躺在床上时，一双猫耳总是耷拉着，只有听狸叁说话时才会竖起来；每每狸叁洗完头，旬貓总会及时地把毛巾丢到他的头上，心不在焉地胡乱擦拭，时不时偷偷摸他的头发。　　
可是这一切，曾经的、现在的、未来的，好像通通都是假的。　　　　
睁开眼时，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眼睛哭得有些肿，冷敷了好久才消退下去。　　
一旦醒过来，狸叁就想到昨晚旬貓不知道是在哪里睡的，是不是还在门口等着他开门，昨晚急切地追过来究竟想要给他什么解释。　　
狸叁甩了甩脑袋，整理好了文件袋，往门前走去。　　
他有些难言的失望，又松了口气。　　
门口空无一人。　　　　
08　　
大门被敲响了，狸叁原本坐在沙发上，看着没开的电视机发怔，听见敲门声，浑身一个激灵，想了许久，才慢慢地移动到门口，贴着门板听外头的声音。　　
“……我昨晚在酒店睡的，一个晚上都没睡着。我回游戏厅把他们大骂了一顿，那些人都是乱说的，我真没有那个意思……”　　
狸叁呼吸一滞，微微偏过头，额头贴在冰凉的木板上，门外的絮絮叨叨还没有停止。　　
“……我真的错了，之后不会再有这种事发生了……狸叁，你能原谅我了吗？”　　旬貓的嗓音有些低，又有些哑，说话声好像就在耳边，他示弱的声音软软的，趴在门前想等狸叁的回答，却没有一丁点儿回应。　　
“算了，可能你都没听到。”　　
旬貓有些自暴自弃地叹了口气，外头安静了很久，久到狸叁以为他已经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才听见传来一声很轻地咳嗽声。　　“……狸叁，晚安。”　　　　
09　　
旬貓从未有过这么多的耐心，即便门内的人从未给过回应，甚至连听到这些话的可能都渺茫，他却依旧每天往狸叁门前跑。　　狸叁出门时，他也不敢出现在他面前——狸叁的神色总是很平静，这样的平静比愤怒或悲伤更让他感觉到害怕。　　
旬貓怕一旦他上前询问，两人之间摇摇欲坠，或者说是本就已经破碎的关系就再无重新修复的可能，会在狸叁坚定的否定之中彻底粉碎。　　　　
从无一日落下的絮叨和私语，到门前的玫瑰和雏菊，旬貓竭力想要表现自己曾经未能表现出的诚意，胸口也总是因为隔着门的那个人而狂跳。　　
曾经狸叁在他身边时，旬貓从没有这样剧烈的心动，他不止一次回忆起曾经那些美好——他的笑语，害羞，佯装生气，偶尔的冒失，不经意的可爱，少年干净的眼神。　　
然而回过神时，才想起这一切都不复存在。　　　　
10　　
打开门时，昨天的那支还带着露水的白玫瑰已经消失无影，放在门口的，是一个小巧精致的巧克力蛋糕。　　
狸叁原本要出门的步子一顿，往下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楼道，蹲下身来看巧克力牌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　　
“对不起。”　　
昨天旬貓来时，絮絮地说今天会给他一个惊喜，大概就是眼前的这个蛋糕。　　
狸叁的心中软软地陷下去一块，忍不住伸手抚摸了一下蛋糕包装的边沿。　　
听说这件事的友人们都劝说狸叁不要原谅旬貓——自家性子温柔、体贴乖巧的小狐狸被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猫猫伤害，即便事后浪子回头，在他们看来也不可原谅。　　每每听到这样的劝说，狸叁总是随意地点着头，却不由地想到今夜旬貓究竟会告诉自己怎么样的故事。　　
他听了无数次旬貓的道歉，还有许多许多结尾的那句“你能原谅我了吗”。　　
即使无比平凡的一天，在旬貓的描述下，好像也充满了意义。　　
不可否认，狸叁期待着旬貓所分享的生活，却又逃避着他所期待的原谅，也不愿再去多想属于他们的未来。　　　　
收回触碰蛋糕包装的手指，狸叁想起昨夜在旬貓走后打开门看着梯道的自己。　　狸叁狠不下心来彻底地拒绝，却也下不了决定再一次接纳这个让自己伤心的人，每夜的絮语之后，狸叁总会想起曾经两个人共处一室的场景，旬貓的笑容常常明亮，眼睛弯得像是天边皎洁的月牙。　　　　11　　
除夕的深夜，窗外是偶尔的爆竹声，狸叁想下楼扔个垃圾，手指刚刚扶上冰凉的门把，就听见外面传来极轻的脚步。　　
有什么东西放下的声音，随后是旬貓的一声叹息。　　
他似乎是靠着门板坐下了，声音很低，弱得仿佛能被轻风吹跑，狸叁却一差不差地听见了。　　
“……你真的那么讨厌我啊。”　　
狸叁心里一颤，原本握着门把的手指松开了， 垂在身侧。　　
“以后，我就不来打扰你了……”　　
缓慢的起身，随后是似乎依依不舍的告别。　　
“……我走了啊。”　　　　
狸叁赤着脚追出去的时候，旬貓并没有走远。　　
他蜷成一团蹲在楼道的角落里，安静地像是被抛弃的孩子。　　
衣袖被一只手拉住，旬貓有些错愕地抬起头，眼尾湿漉漉的红，见是狸叁，视线有些慌乱地错开了。　　
“……怎么了吗？”　　
眼泪止也止不住，像是泉水一样从眼眶里涌出来，狸叁举起手臂去蹭自己的眼泪，哭声却止也止不住。他想要同旬貓说些什么，使劲儿地把哭声咽回去，却被呛得止不住地咳嗽，蹲在旬貓旁边哭得厉害。　　“……对不起，狸叁……对不起。”　　
旬貓的呼吸也急促，抱着狸叁不放手，看他哭成这样，自己的眼眶也红得不成样子。　　
窗外的烟火声骤然响起，炮火不断，旬貓靠在狸叁的颈窝，怀里的人不住地轻微颤抖。　
“……狸叁，你能原谅我吗？”　　
怀里的人低声地啜泣，声音抽噎着，很低：“你没发现？我以为你早就觉得我原谅你了。”　　
旬貓一愣，抱着狸叁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一些：“我不知道……那，我永远喜欢你，你也不要抛下我，好不好……”　　
狸叁指尖微微一颤，闭上眼睛，轻轻地靠在了旬貓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