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作。我想吃蛋糕了。”
“什么?”
“因为我出生了。因为我马上就要死了。”
起因是Ai想到了曾在人类世界看到过的一切。
他睁着眼睛,百无聊赖地说,看着很远的地方,目光没有朝向游作。
数据的幽灵四处游荡。看到什么地步才能算理解人类,Ai不知道。妈妈牵着孩子外出游玩,说着今天是生日,从游乐园回来后来到了步行街。商店里空调清爽,玩具好看,这一家过后又转到隔壁的一家。因为过生日,所以需要买蛋糕。妈妈说。为什么是蛋糕呢?小孩问。因为,庆祝你出生了。妈妈说,六年前的那一天,我满怀痛苦地把你生了出来。
小孩抹了满嘴的奶油,然后笑了。眼角还沾了一点,妈妈为他擦去一切,他说,真好吃。出生的味道。
那当然好吃。是出生的味道。蛋糕店里进进出出的出生,孩子与人,奶油面上写着生日快乐,蜡烛吹了又丢。孩子与父母来,朋友与朋友来,情侣与情侣来。脑袋下翻,扎了满面的奶油,大笑的嘴尖满是奶油的甜。面包盖不住欢乐的笑声,所有人都在庆祝出生的喜悦。
那是人类的某种仪式感。非生命无法理解的、只为了生命的仪式。叉子切入,水果的心露出,黄桃、草莓、椰果,混着面包一起吃下去,唱着歌,人类获得无上的快乐。谁也知道生日那天的许愿不会实现。Ai想,所以为什么要做那样的愿望呢?
太多的无用功。这与他尝试的许多数据的模拟太过相似。AI不会祈祷,只有达成目的的计算是必要的。但是后来,他也学会了许多无用功。
终于有一天,他尝试走入了那家观察了许久的蛋糕房。穿上人类的衣服,他像人类一样眨着眼睛,看着橱窗里的东西。蛋糕很好看,五颜六色,花样繁多。
店员问他,你是来买蛋糕的吗?
生日蛋糕怎么卖?他问。
店员问,您是家里人过生日吗,需要贺卡和寄语吗?要定制吗?要什么数字的蜡烛?可以提前预定好,我们给您送到家里。
他说,没有,不送到家里。我给自己买。
店员说,您是今天过生日吗?祝您生日快乐。
他说,就当今天是我的生日吧。
店员于是又问,您没有家里人陪同吗?没有父母或者朋友一起来吗?
他说,我一个人。
他最后挑了一个卖得最好的,最精美的蛋糕。说不用打包,就在店里吃。他大概知道这在他人眼里看起来是很奇怪的行为,但他并没有太过在意。
他于是满是察觉地、在他人异样的眼光里,快乐地切开蛋糕,然后吃掉。叉子把蛋糕送入嘴巴,开启人类的味觉,数据把一切味道全都告诉了他。他觉得很新奇。再接着,他拿上随蛋糕赠送的蜡烛,插上点燃,然后闭上眼睛吹熄。他的心里没有想什么愿望,只是单纯觉得很新奇,蛋糕也很好吃。
他于是笑了笑,开心地眯起眼睛,对着面前的蛋糕,自说自话一般,喃喃低语。
祝我出生快乐。
人情的另一处发源地是医院。出生在这里,死亡在这里。数据的幽灵潜入,观察人类的百态。老人病死,女人分娩,小孩儿打着吊滴。
他最好奇的是生命的诞生,所以他歪着头,看着一切。女人张开双腿,生命爬了出来。从脑袋到腿,一点一点卡壳地爬出。最好的是脑袋先出来,如果先抓到了腿,脑袋可能就闷死在肚子里,掏出夭折的肉块。所幸那样的悲剧只发生过一两次。Ai于是饶有兴致地把目光移到别处,改而去看那些活下来的东西。
人类的出生始源于皱巴巴的、丑陋红皱的面皮,看不清五官,甚至不像人,红油烫过的肉团。人类的始源地原来是这样的东西。脸孔发皱,呼吸被黏糊糊的羊水裹住,医生揉开婴儿的鼻,在女人痛苦无力的呻吟声里,迎来了出生的欢喜。从子宫进入,从子宫爬出。阴道像烂的草莓。生的孕育里,液体温暖地包裹着一切,让模糊的血肉凝成了生的雏形。
他出生了。也或许是她。Ai俏皮地欢呼着,是人的小宝宝哦。恭喜世上再多一对父母。所有人又都开始,迎接出生的喜悦,就像吃着蛋糕一样。每一块蛋糕的底下,也都压着一个分娩的女人。
剪刀咔嚓一声,脐带剪断,这个个体终于被分隔开来,成了一个活着的人。欢笑声里迎来了生命的第一声啼哭,欢乐满溢,封锁在房间里,涌不到隔壁病死的人屋里。
Ai睁着眼睛,又突然眨了眨,想,我是活着的吗?我会是人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再怎样活,AI终究不是人类。
“别再问为什么了。就算我不是人,我也可以吃蛋糕的吧?”
Ai眨了眨眼睛,语气普通。
“只是突然很想吃了而已。虽然我们现在……也肯定吃不到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调转方向盘,往右拐了个弯。
“往后走就要逃到沙漠里去了。寸草不生。别说蛋糕了,说不定连水都没有。你真的要跟我一起走?”
Ai漫不经心地说着,只是继续开着车,看着正前方的景象,甚至眼神没有分给坐在一旁的游作。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已经陪你到这里了。”游作只是简单地回答。
Ai咧嘴一笑:“好吧。”
再朝前拐了个弯,他在一处停了下来。
“附近有水源。”Ai简单地说。然后下车。游作跟着一并下来。
路边往树林深处走一点,就看见了小溪。Ai走在前面开路,让游作跟在他后面。
“你知不知道。你其实很碍事。”Ai说,“我又不用吃喝这种东西。要活着的只有你们人类。”
“死了也不要紧。”游作说,“我只是想一直陪你到最后。”
Ai没有回答他。游作垂下眼看了看溪流,说水很清澈,多带一点,度过沙漠应该没有问题。越过沙漠,就又到了安全的地方了。
Ai说,我们休息一下。游作说好。
两个人于是坐下。
“游作,你吃过蛋糕吗?”Ai眨了眨眼睛。
游作沉吟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你过过生日吗?”Ai又问。
“我不知道是哪一天。”游作说。
“那好吧。”
Ai又拿着自己腰间的水壶,低下头往溪流里随意舀了一把,水壶晃荡,他夸张地朝天举起,对着游作咧嘴一笑。
“——那就庆祝小游作,在今天出生了。”
然后同游作的水壶响亮地碰了个杯。
“生日快乐。”
把一切全都掰开,把一切全都割断,游作只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就只能依赖他一个人。
昼夜温差很大,游作需要靠在他的怀里,两个人依偎在一起才能汲取温暖。Ai垂下头,有时会想,如果到了够冷的地方,游作就只能一直缩在他的怀抱里了,如果出去,就会冻死。
那仅限于不切实际的想法。游作还是活着最好,他爱着的是活着的游作。当他低下头的时候,思考着这一切的时候,突然对上了一双绿色的眼瞳,在夜色里还闪着幽幽的光。
“小游作还不睡?”Ai问。
游作的声音很轻:“Ai。你真的很想吃蛋糕?”
“……有点吧。”
游作想了想,然后用手笨拙地比了个形状,把空气拱出个模样,然后对着朝Ai示意。
“之后要去的地方应该就会有人居住了。”游作说,“不久后应该就会买到蛋糕了。我们都可以吃到,你喜欢什么样的蛋糕?很大的那种生日蛋糕?”
“生日蛋糕。”Ai说,“我吃过哦。是要那种,有「出生的味道」的蛋糕。”
“那是什么?”
“庆祝人出生,庆祝活着的蛋糕。”Ai说,“我觉得我应该需要一个。总不能只有人类有这种特权?人家也想过生日嘛。”
游作笑了。
Ai又紧紧抱住他,贴得更近,撒娇一般:“人家想要游作给我过生日嘛。”
“好。”
游作答应,然后回抱住他。
两个人就这样紧紧抱住了一阵,没有说什么,一时之间只有安静的呼吸声。
“游作,其实算是我的母亲吧?”Ai突然问。
“为什么这么说?”游作问。
“因为游作,我出生了,游作生出了我,饱含痛苦地。”Ai说,“你最痛苦的那一天,我出生了。我就是从游作的子宫里爬出来的,因为我的缘故,游作还差点死掉。所以说游作是我的母亲也没错吧?”
游作一时没有回答,静静地呼吸着。
“但我们,”Ai继续说,“是比人类的血肉,相连得更深更深的关系。”
他低下头,又抱住了游作,在他耳边轻轻地呼吸。
“谢谢你生出了我,游作。”
“来到这个世界上,你会感到痛苦吗?”游作的声音很轻。
Ai一时没有回答。
“祝我出生快乐吧。游作。”Ai只是这样说。
游作于是吸了吸气,然后用手环住Ai的脖颈,再一次用力抱住。
“欢迎来到这个世界。”
两个人于是,在同一天相继出生。
伊格尼斯就这样从子宫里来到了这个世界。在痛苦的分娩里,不被任何人期望地诞生。在陌生的世界里,只有母亲是温暖熟悉的。兄弟相继死去,伊格尼斯逃回了温暖的子宫,只被一个人包容着、爱着地活着。
Ai在某一天,又开始突兀地回忆起过去所见的一切。人类出生,人类死去。他不是人,只是爱的副产品。但是许多人也大致如此:怀着对生的依恋的人在生的外壳上长出了血肉,怀着对死的依托的人在死的外壳上长出了骨头。他没有血肉,只是机械地、把一切记忆全都刻印进自己的数据里,连带那些怪异的感觉与非人的疑惑,全都像是在他机械的轮轴里生了新肉一般。
世界上一切的链接都无法与他们相比。Ai想。因为把游作和他连接起来的,是从出生一开始就存在的脐带。只要割掉,他们就是独立的两个个体,婴儿出世,啼哭不止,在那一刻、终于被宣布为人。然而,他们从一开始,就是连脐带都没有割掉地一起活着的。直到某一天谁死掉了,这样的脐带才终于断掉,才终于失去了联系。
Ai幼稚而恶毒地想,病死的老人,分娩的女人,都是你,我只是来普通地打个吊滴的小孩子。他想,就算死掉了也没有关系,我要从医院里走出去了。
他于是把伤口细细捂好,走到离游作遥远的地方去,欢快地想着,为自私的伊格尼斯而死的白痴,你也没想到今天吧?边想,再低头一看伤口,血肉横生,无名肿毒黏附其上,溃烂之时,美如醴酪。
婴儿如果不从一开始被摘掉,往后就只能永远地活在母亲身上。他和游作用着那条生的脐带,一直紧紧相连,没有什么比那更加独特,那是他们独一无二的连接。
然而,Ai脸色发白地想着,他已经无法离开游作了。他的母体,他出生和爱的一切起源。他的一切都会在游作的死中画下句点。割掉了那条脐带,他再也无法汲取世界的一切养分,只会慢慢地干瘪死去。这是他从子宫里爬出,又爬回子宫的代价。
子宫枯萎,子宫死去,温暖地包裹一切,把他与整个世界隔绝的子宫就这样逐层地剥落下来,露出丑皱的内在,他就像一个赤裸的婴儿一样,甚至连一声啼哭都发不出来,就这样直白地面对整个残酷的世界。
脐带一般的、唯一的连接死去的当下,他也被打入了,连自己都辨认不清的、模糊的墓地。他本不该拥有这一切,却又被赋予了这一切。他的生命已经不只是他自己的了,从子宫到墓地,一切都早与某一个人类紧紧相连。
从子宫到墓地。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