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渡
三年可以改变什么。

可以从一个学堂换到另一个，新生命开始牙牙学语蹒跚走路，是绽过三遍的海棠，也可以只是一片叶子，裹着那个雨夜的潮，飘忽浮萍般乘着山上的月光着陆。

钟离体虚，又是早产儿，这些年黑糊糊的药汁只补个七七八八，和常人一般跑跳勉强还是可以的。比起三年前，少年个子抽条，贴着骨头的皮肉鼓起半分，远算不上丰腴，可至少看起来不会再那般弱不禁风。

他还是扎小辫，顺着脊背蜿蜒向下，绵绵地搭在腰间，飞红不为补足气血的亏欠，这次，只是震慑他人的工具，官场步步为营，老油条一抓一大把，像他这种的，若是不挺直腰杆，怕是早被拆吃入腹。

十八岁生辰那天，钟离找工匠定制了一枚流苏耳坠。

火机燎红银针，顺着耳朵的软肉扎入，渗出血珠，布帕轻轻拭去，冬天的干燥空气直往人脸上扑，皴裂生疼，钟离却只感受到那一丝凉和流苏扫过脖颈的痒意。

这下我们是一样的了。

红石菱坠在他的梦中摇曳，循环往复，时间不会抹去，它只会不断加深痕迹。

回到府中后，钟离再次过上那些相对安逸的日子，弓箭的练习因为课业暂且搁置，他托着腮听老师讲古史，这段他熟，于是心安理得地盯着窗户外的树发呆。达达利亚训练的靶子就是挂在树上的，山上那棵树表面坑坑洼洼，明显受了他不少荼毒，钟离回想起他窘迫模样，忍不住笑出声。

还有那花，山上也有，比这多，一簇一簇冒着尖。家里养的锦鲤好看倒是好看，是只会挤在一起争抢鱼食，不动时缩在角落里发呆，实在没趣。他忽然想到达达利亚钓鱼，嘴角噙着笑，漫不经心的态度，却总能收获一整桶，提溜着也拉着钟离，回去给他煮汤喝。

达达利亚，达达利亚。全部都是他。

突然很想练弓。









“那么，这次就到这吧 。”

钟离端着茶盏，丝毫不顾谢顶男人的焦虑。商场如战场，怜惜敌人就是给自己挖坑，钟离又不傻。

“钟先生，您这是明摆着宰我呢，血亏啊我。”他皱眉瞪眼，脸上肥肉挤出几条皱纹，被小辈使绊子，还不能发脾气，谁愿意做这个冤大头啊。

“我的诚意足够。”这里的茶不好喝，不如达达利亚泡的。钟离心里浅浅评价，对男人做个请便的手势。

“或者您可以选择拒绝。”

“行，行行。”心里不知怎么想的，至少明面工作得到位，“就当卖给钟先生个面子了，这批商品质量很好，可不要透露消息啊！你知道，同行竞争压价是很恶劣的。”

“自然知晓。”

“那就预祝我们合……”

女人的尖叫混合枪声响起，钟离一怔，随即蹲下，贴着墙角不再移动，反观胖男人，惊慌失措乱跑，一个枪子儿就让他见了阎王。尸体倒地，眼珠子瞪得极大，血液缓缓流开，钟离看了一眼，似乎引发些生理不适，硬撑着才没吐出来。

他撑着地，从身上夹层摸索出一把花口撸子来，老爹送的十八岁生辰礼物，洋玩意火炮，学名枪支。

要是没有这场意外，这家伙可以等到生锈光荣退休了。

桌子不太适合掩体，空心占地大，有人从门前过的话，一下子就可以看出来这边躲没躲人，小少爷或许会纠结到底跑不跑，可钟离不会，外面局势不清，只有两条路。一是他们已经被包围了，除了送死就是躲，二是中央支援很快到，只要短时间撑过就能活命。

世界上没那么多意外，这场混乱，想必和邻国少不了干系。

正想着，门外传来碎碎的脚步声。钟离低伏身子，腿部紧绷着，暗暗发力，布料贴身，褶皱抚平扯出弧度，手里的枪也蓄势待发，随时随地可以崩掉敌人脑袋。过于安谧的氛围带来极致神经紧迫，钟离的手虚汗不停。

那个人终于进门，钟离的枪也对准他的眉心。

熟悉的红坠子晃了一下，直直荡到他心底。

同样握着枪的男人先露出错愕的表情。

“……你？”

失散的风，终究是在某个峡谷交织奔涌。








中央派了三位执行官援助，群众疏散，对敌，处理后事，达达利亚拉着钟离在一片混乱里奔跑，碎石木屑到处都是，他明显高估了小少爷的身体素质，被扯着袖子恳求，不得已在转角处急刹，钟离猛的撞到眼前人宽阔的背，鼻子生疼。

“…等，我，我缓缓……”

达达利亚静静地等他，连带着警惕四周异动。只听见钟离沉声道。

“你是中央执行官？”火红绶带，斜扣在侧面的笑脸面具，银色执行服和军靴，“或者应该称呼你为‘公子’才是。”

那双梦中无数次重逢的蓝眼睛渗出诧异和冷淡，全然陌生的姿态。

“出去再说。”说着拦腰抱起钟离，温热的呼吸喷洒一脸。钟离没说什么，默默揽住达达利亚的脖子，顺着看向走廊的尽头和快速变换的环境。

这次的事死伤人数很少，对逝者进行抚恤，再给伤患安慰几句，就算过去了，还指望中央给点什么？那里的统治机制早已埋汰，内部腐朽，只是被老鼠啃噬过后的空架子罢了，在这样的管理下，人能安安稳稳活着，就算万幸。

“山上还好吗？”

达达利亚咬了根烟，火苗借助风舔舐白色的底部，他两指微屈，夹过烟吐出一口气，蓝幽幽灰蒙蒙的烟圈在空气里逸散。

“你看起来这些年过得还不错。”

转移话题。

“这就好，省的见面担心。”

钟离想说，虽然每天都见不到，他经常会有想他，看花会想，落雨会想，写字也想。钟离还想说，你呢，你有没有被欺负，山上是不是出了事？

我现在在中央也有语权，可以护着你。

良久，达达利亚掐了烟头。曾经哼哼唧唧的小孩已经快和他差不多高了，往哪儿一站，宽肩窄腰，温和内敛，却隐隐约约透露出一股上位者的气势来。

相对无言，半晌，达达利亚收到了来自总部的通知，他后撤半步，对着钟离微微颔首示意。

“回去待着，最近不要乱跑。中央那边不知道整什么幺蛾子……想必你也收到些风声——酒会只是噱头，他们真正的目的是……啧。”

“涉及机密，不方便透露。”

钟离微微点头：“略有耳闻。”

“就此别过，我还有事要处理。”

“稍等。”

钟离轻咳一声，眼神飘忽，不自觉瞥自己的鞋尖，不知怎么，见到朝思暮想的人，反而不那么热切了，那些黏糊糊的感情像奔跑的小狗，一下子钻到街头小巷，瞬间消失不见。

当他回过神的时候，达达利亚正望着他，准确的说是望向钟离攥着的袖口，因为热，袖口外翻，达达利亚干脆把它卷到小臂，这样，钟离的动作难免触及肌肤，手背贴着青色血管，血液流淌，灼热万分。

“钟离先生还有什么事么？”

他没说话，手从小臂滑到领口，扯着达达利亚的领子往回拉，对面没什么防备，竟然真的被拽的这边趔趄几步。

鎏金认真地和大海深处对视。

“别说你不知道。”钟离的语气忽然冷了下来，“也别告诉我你没有感觉。”

达达利亚勾着唇戏谑道：“哪敢啊，一介粗人，比不得小少爷金枝玉叶。”

“……别那么叫我。”

“行。小先生，可以放开我的衣领了吗？我早上花了很长时间整理的。”

钟离依言松手，达达利亚稍微整理了一下，猛的发力，把钟离按在旁边的墙上。

他捏着钟离右边稍长的发，语气轻轻的。

“小先生最好还是不要随便靠别人那么近，人啊，心思向来最难揣度。”

达达利亚抬起它亲了一下。

“下次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