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庚在嘴里默念着，心却渐渐飘得远了。

        那是某个早秋的清晨，难得他和顾昀都在家，他趁着对方晨练的时间做了份简易的早餐——两碗皮蛋瘦肉粥，一碟白水捞的青菜，一杯温水冲的蛋白粉（给顾昀的），还有两颗圆滚滚的水煮蛋，头碰着头，脚挨着脚，亲昵地依偎在一起。

         房子不大，但采光很好，熹微的晨光透过落地窗洒落在原木的小方桌上，两人对坐着享用这一段难得的闲暇时光。

         细碎的阳光掉落在顾昀根根分明的睫毛上，挨挨簇簇的，他一眨眼，那些光就撞在了一起，就像今天他表演服上的碎钻，温和而迷离。长庚看得心神不宁，只好一个劲儿地喝粥，来掩饰自己的失态。

         顾昀就是在那时开的口。那人还是一贯的漫不经心，逗小孩似的，挑眉问他：“冬奥会要来了，有没有打算给我写两首曲子？Venus大大？”

         他让那句“Venus大大”呛到了，忙伸手去拿纸巾，那人给他拍了拍背，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

        他在两天后把三个月以前就写好的两首曲子给了顾昀，其中写给短节目的那首，就是《Eagle》。顾昀当着他的面听完了，宣布要把它们用在决赛的赛场上，丝毫没有考虑落选的可能性，自信又张扬，是他最熟悉的模样。

        《Eagle》写的是顾昀。

          怎么说呢，或许是玩音乐的人总带着点浪漫主义的幻想，长庚也不例外。他仰望着顾昀，就像独自登山的旅人仰望盘旋在山巅的巨鹰，只一眼，就被他无以名状的美掠去了全副心神，空余一身尘世皮囊，沉沉坠在山腰上艰难攀行。

        那是来自雪山之巅的天风，带着还未被污染的晴明，独属于猛禽的傲然，和浓郁近乎实质的自由的气息，席卷而来，等他回过神来，便只余下一点冰雪寒凉的尾调，缠绵在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很快也便叫暖阳散了。

        唯有那只鹰。

        他在旅人的心里安家了。

        那是独属于长庚的顾昀。

        

2.

        不出意料的，这次表演近乎完美，顾昀更是再次刷新了自己创下的成年组男子花滑短节目的记录，又因为他本就排在最后一位出场，便顺理成章地拿下了短节目第一的宝座。

        现场一片沸腾，掌声雷动，经久不息。长庚侧身起来，朝身旁激动得险些把国旗都给甩飞的姑娘点了点头，下了观众席。

        明天还有自由滑项目的比赛，选手是不被允许外出的，更何况顾昀还有赛后采访要做。他也没想破坏规矩，不过是想离那人近一些，再近一些。

        照例冠冕堂皇地发表了一番破纪录的感想，顺带展望了一下夺冠，顾昀哥俩好地挂住了自己那位板正的教练，又恢复了他一贯吊儿郎当的神态，几句话就把对方气得吱哇乱叫，剩他一个人没心没肺地乐呵。

        玩笑间，他无意间看见了那个倚在栏杆旁的身影。

        他无意识地抿了抿唇。

        外面下着雪，青年穿了一件卡其色的修身毛衣，浅色长裤，外面披了一件咖啡色的风衣，裹着自己去岁送的羊绒围巾，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显得挺拔而温和。

        见他看过来，长庚弯了弯眼，冲他露出了个笑来，拿捏着分寸，既不过分亲昵，也不至于疏离。

        但两人都知道，他们已经回不去从前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顾昀暗想。

3.

          顾昀罕见的沉默让任风有些担心。他暂且放下了和这个兔崽子算账的想法，皱眉问道：“小顾，怎么了，和你弟弟闹矛盾了？”

        顾昀点了点头，看见教练眼中不加掩饰的惊讶，心里苦笑。

        长庚是在他十四岁的时候突兀地出现在他的生活中的。

        长庚到他家的时候，已经梳洗干净了。部队里都是些糙汉子，也不懂得挑衣服，瘦瘦小小的小孩子穿着肥大的衬衣长裤，扣子直扣到还未发育的喉结，半边身子隐在顾慎高大的身影后面，也不说话，就拿一双眼直直地看着他，瞳仁漆黑，让他无端觉着很不舒服。

        顾慎介绍说那个小孩叫李旻，比他小两岁，以后会住在他们家，让他照顾好弟弟。

        小孩对侵犯自己领地的同龄人的危机意识是很强的，何况顾慎这个大老粗全然没记得征求他的意见，就直接把人领回了家，还直接拍定，让他把自己的大床分出一半来给那个叫李旻的小鬼。他暗暗翻了个白眼，不敢和出身特警部队的父亲叫板，干脆消极抵抗，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砰”得关上了书房门，明确表示了自己不欢迎的态度。

        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日常不着家的李彤居然没叫保姆，破天荒地下了次厨房——虽然过程十分坎坷——弄了一桌子饭菜来。

         顾昀心里更是不爽，臭着一张俊脸疯狂扒饭，誓将无视进行到底，却还是忍不住拿眼去瞟这个橫插进他家庭的小孩。对方坐姿端正，仪态优雅，细嚼慢咽的咀嚼简直称得上赏心悦目，和顾某人风卷残云的埋汰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李彤心疼小孩太瘦，忍不住一个劲儿地给他夹菜，那些个焦黄糊烂的玩意儿在对方碗里堆成了半座小山，看得他眉心直抽抽，那人居然面色如常，全都吃下了肚！

        是个狠角色！

        幸好李彤虽然也粗线条，但比顾慎还好上一些，见顾昀一脸爹妈被抢的烦躁，便反应过来自己可能有些思想工作没做到位。晚饭后，她单独找了顾昀。

        “小十六，你不喜欢弟弟吗？”

        “不—喜—欢。”顾昀懒洋洋地拖着调子，满脸写着“嫌弃”二字，“他为什么要来我们家啊？他自己家呢？瘦成那样，跟个干巴猴子似的。”长得倒是蛮可爱的。

        李彤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思考措辞，最后说：“爸爸是不是很久没回来了。”

        “嗯呐，他不是出任务去了吗。”顾昀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每一个字眼里都装着“不配合”。

        “他们这次的目标是一个违法的非人道实验室，阿旻就是在任务中救出来的。”

        顾昀还没来得及对“阿旻”这个亲昵的称呼有所表示，猛得反应过来李彤在说什么，一时呆住了。

        “阿旻的父母一直没找到。他在那里经历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送到福利院去我们也不放心，你父亲就做主收养了他，让他当你的弟弟。”

         事情的真相远比这要来得残酷，但李彤的目的是调和两人之间的关系，也无意向年幼的儿子吐露那些黑暗。

        更何况，李旻也不会愿意这些东西被顾昀知道。

        她欣慰地看着顾昀把那些支棱着的刺收了起来，拍了拍胸脯跟她保证自己会照顾好弟弟，末了还故作老成地摇头叹息：“唉，二位爷若是早说，不就完事儿了么。”

        当晚，顾昀就自作主张地把自己的书房和卧室里的东西胡乱收拾了一通，腾出了一半空间留给长庚；又硬拽着人家逛了一圈，把自己的模型收藏展示给这个新收的小弟看。

        长庚也不反抗，安安静静的，却也不说话，直到——顾昀使劲砸浴室雾面的玻璃门，大声嚷嚷着“开门！李旻？开门！不就是一起洗个澡吗？又不是大姑娘，害什么臊！”

        李彤先是一惊，还以为长庚出了什么事，听到后面顿时哭笑不得，忙赶过来把亲儿子拎走。

        “你做什么非得跟人家挤在一起洗澡？”

        顾昀压低了音量，做贼似的瞅了瞅两边，一脸神秘地跟他妈说他的计划：“不是说适量的肢体接触可以让人更快熟悉别人吗？我想着我俩互相搓个澡……你知道吧。”

        “个兔崽子！”李彤笑骂着点了点熊儿子的头，“你也上初中了，怎么不知道要互相留点隐私？人家才不乐意跟你这臭小子一起洗呢！”

        顾昀“嘿嘿”笑了两声，摸着脑袋一琢磨，也觉得不妥，等长庚换好了睡衣出来，又死皮赖脸地凑了过去，哥俩好地勾住人家的肩膀：“抱歉，没考虑到你不喜欢和别人一起洗澡。这里给你赔不是啦。没生我气吧。”

        见他摇了摇头，顾昀自以为危机解除，伸手呼噜呼噜长庚半长不短的头发，又不老实地去拽人家长袖的袖角。

        “你不热吗？穿得这么多，看我，短袖不凉快吗？”

        对方的神情突然像是躲藏在岩洞内重伤的猛兽被好奇的探险者闯入了地盘，浸透了狠戾和凶蛮。

         但也只是一瞬间。

         长庚用力拽回了自己的袖子，理了理顾昀对于他来说过于宽大的睡衣，往后推了一步，抿着唇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