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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落雨时分
这不是艾尔海森第一次参加葬礼,也不是艾尔海森第一次参加熟人的葬礼。
儿时参加父母的葬礼时,他似乎也是没哭的,更何况是现在。
他抬起头,看着不远处摆在花圈中央的那张黑白相片,上面是一个拥有花白卷发的老人,正慈祥的笑着。
耳畔是僧人浅浅的诵经声,还有窗外连绵不绝的雨声,跪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男人,是老人的儿子,他在病房里见过不少次。
他很在乎他的母亲,艾尔海森不止一次看见他在病房外失控地哭泣,他自认不是什么情感宣泄的好对象,但对方也没有嫌弃的余地。
艾尔海森本以为今天对方也会哭的。
老人是个很乐观的人,病痛的折磨没有使她丧失对生活的热爱,她总喜欢拉着艾尔海森絮絮叨叨地讲些生活琐事,艾尔海森也不止一次收到过对方分享的鲜花饼——帮忙解决或许更加贴切。
他向来不擅长家长里短的谈话,除了时不时的“嗯”一声,也想不出该怎么回应,但老人也没嫌弃,只是絮絮叨叨地说着——她也许只是想说说话转移注意力而已。
老人拒绝手术并不在他的意料之外,高昂的手术费只是理由之一,更多的,或许只是她想再多吃几口她最爱的鲜花饼。
在艾尔海森的印象中,出院的时候,老人笑得很开心。
所以半个月后,收到葬礼邀请时,他没有很意外。
他的手术很成功,虽然原则上他不能出院,但他还是出来了——医院里有熟人朋友还是重要的,提纳里所在部门虽然和他的病没什么关系,但还是提供了不少的便利,这也是他今天能来参加葬礼的最大的原因。
随着诵经声的结束,艾尔海森身边的人也渐渐少了,他抬头看去,老人的儿子站在门口不远处,正在招待离开的宾客,似乎并没有往这边看。
他缓缓地起身,跟着离开的人流,默默离开了礼堂。
提纳里虽然同意他出来参加葬礼,但条件是司机得是他,所以他在停车场等艾尔海森。
铅灰色的天空下,密密麻麻高低错落着一簇又一簇的伞,就像是腐树下的菌落。
他撑开伞准备离开时,被叫住了。
“艾尔海森先生!”
是老人的儿子。
“阿什帕齐先生。”艾尔海森抿了抿唇,收起了伞,转身,面向急匆匆跑出来的男人,“节哀。”
“幸好赶上了。”他将手中拿着的一个粉色的纸盒递给艾尔海森,“请收下这个。”
“这是……母亲给你的。”他轻声地说。
“感谢。”艾尔海森接过了这个纸盒。
“你的手术……”阿什帕齐有些犹豫地开口。
“很顺利。”
“那就好。”阿什帕齐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今天来不了。”
“谢谢。”
“……”
“……”
“那我先回去了,你小心点。”阿什帕齐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
“我会的。”艾尔海森点了点头,又补了句,“谢谢。”
……
“回来了。”
“嗯。”
“这是什么。”提纳里看着艾尔海森手中的盒子问道。
“鲜花饼。”
他打开盒子,不出所料地看着里面躺着的四朵裹着透明轻纱的做成花朵模样的鲜花饼。
“你现在不能吃哦,至少等一周后。”
“我知道。”
盒子里还放着一张小纸条,上面隽秀的字体写着“祝手术顺利,往后顺遂安康。”
耳畔传来发动机的轰鸣声,四周的景物开始变换。
艾尔海森伸手拿起一朵小花,塞进了正在开车的提纳里的口袋里。
“给我干什么?”
“玄学的力量。”
“啊?”
“祝你实验成功。”
“……”提纳里有些无语,又有些暖心,他叹了口气,“那我就承你吉言了。”
……
出院那天,赛诺来了,估计是提纳里叫来的,他今天还在璃月参加学术会议,回不来。
赛诺沉默地帮他搬着行李,直到两人坐在车上的时候,都没有往外蹦一个字。
“工作不忙?”
“去哪里?”
“……”
“……”
“还好。”
“导航输好了。”
“……”
“……”
车子发动了,机械的女声毫无波澜地指着前进方向。
“布耶尔重新接手后,风纪委现在运转得很好。”过来许久,赛诺又开口了。
“那就好。”艾尔海森回道。
“……”
“……”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中。
“……手术成功了,是不是你就能……”
“不是。”艾尔海森平静地说,“只是能让我大概率能活到理论的生存期。”
“……”
“……”
看着赛诺骤然绷紧的后槽牙,艾尔海森只好又补充了一句。
“除非医学突破、新技术问世等一系列不可控因素发生。”
“……嗯。”赛诺看着前方,艾尔海森觉得他仿佛下一刻就要奔赴战场似的,“会有的。”
他说。
艾尔海森有些好笑,但他没有表露出来,只是从兜里掏出个小饼干,以同样的手法塞进了赛诺的口袋里。
“什么东西?”
“玄学的力量。”
“哈?”
“鲜花饼。”
“哦。”赛诺抿了抿唇,许久才又憋出了一句,“谢谢。”
“不谢。”
……
半个小时后,随着导航的女声冰冷的结束,发动机的轰鸣也停止了。
“新买的?”赛诺看着眼前老城区的二层小楼,“下面打算做什么?”
“书店。”艾尔海森也下了车,“还没装修好。”
“要帮忙吗?”赛诺问道。
“大风纪官还会建筑设计?”艾尔海森看着低着头,翻看着手机,随口应道。
“……行李放哪里。”赛诺深吸一口气,大抵是看在自己还是个病号的份上,没有像往常那样怼回来,虽然他其实还挺期待的。
他和赛诺、提纳里都算是校友,毕业之后,提纳里就进了医院,主要做的是医药方向,赛诺去了风纪委,他本来只是个书记官,后来机缘巧合也算是进了风纪委工作——没有干太久,不过两年前干了一票大的,把阿扎尔搞了下来。
本来以为可以回归书记官兼职风纪委的悠哉生活,没想到意外的一次离别,他礼貌性地送璃月岩安局的同事离开须弥时,被委婉地建议最好去医院检查一下。
出于谨慎原则,他确实找了个假期去医院进行了一次深度体检。
肺动脉高压。
他并非医学背景,看到的一瞬间没有想起对应的病征,只剩一个浅薄的印象。
这是一个以现代医疗手段还治不好的相当罕见的绝症,只能保守治疗,延长生存期。
而这个生存期,最长是十年。
所以没有意外的话,他的生命,大概率只剩下十年。
这倒也不是消极,但是把选择赌在无法控制的小概率事件,比如指望这十年内医学突飞猛进,他甚至觉得机械飞升会早一步到来。
十年,还能做什么呢。
他拿着自己诊断通知书,盯着天花板,思考了一个晚上。
他还要继续他朝九晚五的公务员生活吗——算了,他现在的资产足够他在剩下的十年内活的很好,手术费也是够的。
所以,要去追求刺激,尝试一些没有尝试过的东西——也算了,不如在家看书。
在家看书。
听上去不错。
他的效率向来很高,脑内有了个粗略的计划后,第二天,他就直接一个电话致电布耶尔,告知实情,收获了对方震惊、同情、鼓励、安慰等一系列惯例操作后,在一个月内成功办理退休,有稳定退休金,以及最高额度的医疗保险的那种。
赛诺算他半个同事,所以他是第一个知道的,出于保密原则,他的申请上没有写明是什么病症,赛诺开始还觉得可能是艾尔海森要出什么秘密任务,所以伪造了这么一份退休申请。
“什么时候回来?”他打给艾尔海森的电话是这么问的。
“……”艾尔海森当下其实有些犹豫,说实话,他觉得其实没有必要让他的“朋友”们都知道自己身患绝症这件事。
“不能告诉我?”
“倒也不是。”
“你不是真的生病了吧。”
“……”
“……?”
电话两头都是一阵窒息的沉默。
“艾尔海森。”
“肺动脉高压。”
虽然似乎没有主动告知的必要,但似乎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你等着,我去……问问。”
“绝症,治不好,最多活十年。”艾尔海森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不需要你提供情绪价值。”
“你·等·着。”电话那头传来赛诺一字一顿的声音,随后是一阵忙音。
这一等就到了第二天,赛诺亲自抓着被迫请假的提纳里上门——也算是多年不见的同学聚会了,只是聚会内容是提纳里皱着眉看他的报告,赛诺冷冰冰地话也不讲,只盯着他看。
而自己却在看须弥老城区的房子,现在须弥城的房价还挺高,把现在住在这间卖了,应该能在老城区买一栋不错的带住房的店面。
……
“二楼,谢谢。”
这两年来,赛诺和提纳里也算是忙前忙后,为自己忙活了不少,他到底是感激的——只是可能没有多少实际作用。
他的倒计时并不会因为挚友的关心而放缓,时间仍旧无情地向前走着,除了他的胸口永恒地留下了两道丑陋的疤外,似乎一切都还是按照他的预想发展着。
意外总是会发生的。
指他看着他找的设计师给出的设计方案,和他想要的效果牛头不对马嘴时。
指他上楼前明明和施工团队说了灯光必须对称安装——甚至还看着工人打了孔,但是两个小时后,他下楼的时候,仍旧看到两盏歪的各有特色的灯时。
他也懒得费口舌和施工团队扯皮,直接让对方停下别干了,结了工钱,打发走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一地狼藉的一楼,抿了抿唇,把心中莫名的烦躁压了下去。
手机在这时响了,提示他受到一封新邮件,他打开一看,发现是大学时的同学聚会邀请函,不是特别正式的那种,只是找间老店,大家聚一聚。
发来邀请函的是大学的老班长,毕业后留任了老师,人挺好,也非常有恒心,就算自己之前拒绝了那么多次,仍旧当没看到似的继续给自己发邀请。
之前的拒绝,有工作原因,也有单纯的不想去,他本身对于外出和一帮半熟不生的人一起吃饭并没有什么兴趣。
他本打算继续回复对方和前几次相同的内容,然后他抬头看到了那两盏歪的各有特色的灯。
“……”
去看看也没什么。
他突然这么觉得。
……
一个小时后,艾尔海森下了车,街上还亮着的店不多,有家店门口站着几个抽着烟的人,看着有些眼熟。
他们有的笑着,有的苦着张脸,似乎是在抱怨,他隐约还能听到店里嘈杂热闹的人声。
他的脚下突然像是生了根。
他深吸一口气,干脆地转身,往停车的方向走,拿出手机准备给老同学发毁约的消息。
“……艾尔海森?”
一个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
他抬头看去,来人有着一头灿烂的金发,一身艺术家的派头。
“卡维学长,好久不见。”他从记忆中翻出了这个人名。
卡维,教令院妙论派出身,从学院时期就包揽了各种大奖,他的毕业设计卡萨扎莱宫,听说甚至被开发商看中,准备投资了。
算算时间,现在或许都快落地了也说不定。
“艾尔海森,真的是你!”他扬起一个笑容,伸手拍了拍艾尔海森的肩膀,“你竟然会来同学聚会。”
“让你失望了?”艾尔海森挑了挑眉。
“是啊,可失望了。”卡维当着他的面翻了个白眼,然后拉着他的手就往店里冲,“你今天可别想躲,等着喝到吐吧。”
“我不能喝酒。”
“……哈?”那双红眼睛瞪大了,“怎么不能喝,你又不过敏。”
“来之前吃了头孢。”艾尔海森面无表情地扯着谎,“如果你想陪我进医院,倒也不是不可以。”
“……都要吃头孢了,你还来聚会?”卡维皱了皱眉,也不急冲冲地拉他了。
“这不是妙论派之光,卡维大建筑家来了。”艾尔海森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卡维,“我来蹭你的光。”
艾尔海森看到卡维有一瞬间的僵硬,但对方显然也不想多谈,“我看出来了,你确实是挺精神的。”
“懒得理你。”说完,卡维转身就往店里走。
门口的人看到卡维来了,都露出了热情的笑容,卡维在他们这帮同学里还是挺有名, 才华横溢,热情大方,有着大好前程,想不招人喜欢都难。
是啊。
或甜或苦,他们的人生还有很长很长。
他到底没有过去,回到了车上,也没有回家,只是静静地看着店里的人进进出出,有些有印象,有些没印象,有些胖了,有些瘦了,哭着笑着,喝着酒,唱着歌。
隐隐约约有歌声传来,是没有听过的曲调,估计是最近流行的歌曲。
手机响个不停,老班长发了好几个问他怎么还不来的消息。
然后再某一刻之后,突然没了声响。
最后一条信息,显示的是:
“卡维学长说你应该是身体不舒服来不了,不舒服就说嘛,没关系的,祝你早日康复,下次再约!
PS:下次卡维学长说一定要把你喝到吐。
PPS:我看他现在已经快吐了。”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回复道:
【不好意思。谢谢。】
发动机的轰鸣声再次响起,随着空中飘起的细雨,缓缓消逝在无边的夜色中。
……
又是一个小时后,白跑一趟的艾尔海森回到了他在老城区的新家,再次站在了一片狼藉的一楼。
歪着的灯倒是没关,一直亮着,但似乎是有些接触不良,一闪一闪的。
还没拆封的电器上放着他懒得再去和设计师扯皮的方案。
一闪一闪的灯似乎是终于坚持不住了,灭了一盏。
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他突然觉得胸口的疤有些痒——估计是心理作用。
是啊,心理作用。
一切的一切,都是他明明清楚却控制不了的情绪。
他或许也该像常人般崩溃地哭一场,科学证明哭泣确实是种很好的解压方式——鉴于他现在也没什么条件把自己绑起来。
艾尔海森笑了一声。
他的手机这时又震动了两下,他低头看了眼,发现又是那位老班长。
“差点忘记今天的正事,我带来了我们当初一起留下的时间胶囊,大家都打开来看了,你走的太早,没来得及给你,给个地址我给你寄过去?”
随信还附上了一张大家神态各异的合照。
一片狼藉的餐桌上散落着一堆打开的胶囊和纸条。
他的愿望是什么来着——他其实记得的。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照片中央的那颗金黄的脑袋吸引了,他的面前也有摊开的胶囊和纸条,大抵是彻底喝醉了,面朝下倒在桌上不省人事。
他的纸条上,大抵写着想要成为大建筑师,或者有生之年冲个克兹利普奖什么的。
他和这位卡维学长的交情也不深,只在学校的时候因为某个项目合作过,记忆中大多都是他和对方的争论——算是比较有趣的思想交锋。
虽然这一切现在想起来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虽然大概本身就没有什么意义,个体的命运如此渺小,这世上本就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他这是在做什么。
窗外的雨似乎下的更大了——就像是文学作品为了烘托气氛出现的无用的场景描写。
【谢谢,不用,扔了吧。】
……
老班长看着手机里的回复,说不上是什么感觉,虽在意料之中,但总归有些失落。
手中的那个胶囊一时变得有些烫手。
“班长!过来帮忙!!卡维喝醉了!!!”
“来了来了!!”
老班长的最后的印象中,他似乎随手将胶囊踹进了兜里,但是收拾完残局后,等他再次想起来的时候,那个胶囊已经不见踪影。
……
对艾尔海森来说,无疾而终的同学聚会只是他剩下的八年时光中一次不足一提的小插曲——至少现在他是这么觉得的。
他找了个新的设计师,把他所有的要求简化成教育读物的水平,并且配上了参考图,发给了对方。
今天是对方答应交稿的日子。
他打开邮件之前给自己泡了一杯花茶——咖啡因被强制性的踢出了他的生活。
他看着设计稿上明显有AI痕迹的效果图,再次感到了建筑设计界对他的恶意。
他抬头看了眼窗外,没雨,蓝天白云,天气好的出奇。
电话铃突然剧烈地响了,艾尔海森看了一眼,上面抖动着两个字。
卡维。
哦对,也不知道卡维学长愿不愿意屈尊救救他,卡维学长人这么好,永远散发着人文主义圣人的光辉,一定非常愿意帮他的吧。
艾尔海森莫名心情好了一点。
带着微微勾起的嘴角,艾尔海森接通了电话。
“学——”
“请问是艾尔海森先生吗!”
艾尔海森皱了皱眉,对面是一个陌生的的女声。
他的眼睛从疑惑突然变成了惊愕。
“好的,我马上到。”
挂断电话,他马不停蹄地下楼出门,拦上一辆出租车。
“去须弥健康第一人民医院。”
他说。
……
【希望在未来十年内能成为我理想的建筑师,如果能拿个克兹利普奖就更好了!】
艾尔海森猜的大差不差,这确实是卡维写在时间胶囊里的愿望。
理想而幼稚的愿望。
他毕业进了大师的工作室就能一展抱负,结果只是两年没日没夜的为他人效劳,名声都是大师的,活都是自己的。
算他涉世不深,被现实狠狠上的第一课。
后来他脱离大师的工作室出来单干,刚开始还算不错,积累了一批喜爱他风格的用户,但是好景不长,须弥的学术风气导致艺术被无限边缘化,每当他提出优美的设计方案时,最后都被以“无用的形式主义”、“项目只要实用建筑”为由遭到否决。
祸不单行——这么说可能不太好,他是真心为母亲的再婚而快乐,母亲将须弥的所有财产都给了他。
是的了,这个家,现在就只是他的了。
卡萨扎莱宫的落成对他而言是幸事也是灾难,他永远记得那个晴天,阳光洒在琉璃瓦上的折射的炫光,记得那些他精心挑选花朵上的露水——虽然这一切都不属于他。但它至少短暂地填补了他心中被太多事物凿出的洞——也让他彻底破产了。
他的信用破产,个人工作室解散,他想重新回到设计工作室或者公司里,再不济,设计院也行,但是发出去的简历没有任何回应。
他甚至已经两个月没交房租和水电费了。
他住的地方完全看不出属于一个建筑设计师,室内被各种泡面、便当、还有空的啤酒瓶塞满了。
还有银行的催债信息。
他仰起头,喝完瓶中最后一口酒,坐在窗边,看着繁星满布的星空。
明天一定是个晴天,他想。
就这样吧。
他突然感觉面颊上又轻风拂过。
就这样吧。
他好像听到有谁在远处对他说。
就这样吧。
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
然后。
一跃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