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感到喉咙有些痒，像是羽毛扫过我的声道。
“咳咳”，弯下腰捂嘴用力地咳着，摊开的手心是沾血的蓝雪花。
糟糕了呢。我心想。
02.
“她对于你，是什么样的存在呢？”好友曾经问我。
“神明。”我比划着，仿佛是在祷告一般。“是我所仰慕的神明大人。”
好友笑了。“我也希望有一个可以被我称作神明的人。”
浪漫而又神圣，不是吗。我笑。可惜是无法追赶、与之并肩的神明大人。
“那么你相信神吗？”好友的声音低了。
我侧头看向她，郑重地说道：“不管以前相不相信，我现在是这样认为的。”
“她是属于我的神明。”
好友噗呲一声笑了：“真是幼稚而执着啊，信徒小姐。”
03.
那身蓝色的衣裙拽走了我那一日所有的情思。
她的皮肤很白皙，略显宽大的袖口下时不时露出一截细瘦的手臂，淡青色的血管如爬山虎的藤蔓攀缘上她的手掌。骨节分明，手指纤长无一丝赘肉。衬衣很薄，隐隐勾勒出精致的锁骨和瘦削但挺拔的身姿。淡妆末端卷曲的黑色长发，没有喷洒香水却给人分外的安定感。
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怦怦跳动的声音。时间仿佛凝滞了一般。
她开口，又如同小溪淌过林间，微风拂过原野。
当我将我当她的课代表的理由告诉好友时，她的语气满是戏谑又忍俊不禁，像是询问又早已知道答案——“你呀，完全被她迷住了吧？”
“是啊，从此我就认定她就是我的神明大人。”
我开始喜欢到她的办公室串门，所幸那是常年只有她一个人的办公室。
她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的温柔，温柔得我已经不由自主地深陷其中。
“辛苦你了，不过不用在课代表上面花太多时间哦。谢谢你。”她温声说。
她当然也问过我这样的问题：“为什么这么喜欢到我的办公室呀？它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我笑笑。“因为我是老师您的课代表呀。”
才怪……岂止啊。
因为，老师您是我的神明大人——
是我所深爱的神明大人。
04.
我将一片花瓣揉成一小团。它的颜色纯粹得如同那一日的她。
花吐症……真是麻烦啊。
我戴上了口罩，以防一不小心花瓣从嘴里掉出来。每天我都用一只黑色的塑料袋用装吐出来的花瓣，放学再把它扔到大垃圾桶。
然而藏花瓣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我试着吞咽。花瓣毛茸茸的触感和血液独有的铁锈的甜味充斥着我的口腔。牙齿撕碎娇嫩的花瓣，与四散的花粉一同涌入喉间。
真苦啊，我想。
这就是这份感情的味道……抑或，代价吗？
……咳咳。
05.
越来越严重了。喉咙里全是粘连着血液的花瓣，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我试过少去她的办公室，然而却被脑袋里沉甸甸的思念反噬。
吐出的蓝雪花的颜色越发鲜艳，其间也出现了淤结的血块。我到匿名板上求助，而得出的回答却是——“这是病症后期了吧？这样下去，恐怕连半个月也撑不了……”
半个月……吗。
我向那名网友表示了感谢，随即关掉了匿名板。
每天咳嗽的花逐渐从大半袋变成了满满两袋。我感觉肺里的每一颗肺泡都化为了含苞的花朵，一团一簇，贪婪的吸食着我的生命。
真痛啊，我想。
这可不是一个好的死法呢。我还是希望我的死亡是温和的。
那么，如果是这样的话，她或许也是我的死神吧。
啊啊，真是讽刺呢。
06.
假期前一天，我将作业搬进办公室，努力忍住喉间的不适——
尽管以往每一次都蒙混过关，这一次老天貌似不是打算让我成功。放下作业的那一刹那，我实在没忍住翻涌的花瓣，不禁蜷起身体咳了起来。
“咳嗽还没好呢？小心一点……”她轻柔地说着，拍拍我的背顺气，而话语却在与我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停止了。我看到她的瞳孔微微一震。
“你……咳血了？！”她的语调惊慌起来，从座椅上站起身就要摘下我的口罩。
真糟啊，我想。
虽然是这样想的——怀着“不能暴露”的心情，可是手上却完全没有反抗，任由她用略微颤抖的手摘下它，指尖摩挲过沾在我嘴角的、一瓣带血的蓝雪花。
“你……”她的声音抖了一抖，“……患上了花吐症？”
被咳嗽喷出口罩的那些花瓣飘飘悠悠的打着旋儿落到地上。
我微微眯眼，笑着注视着她温柔的浅褐色双瞳。
“是呀，老师被吓到了吧？对不起哦。”
我顿一顿，向前走近一步看着她的眼睛，又开口。
“老师……不，我的神明大人——以及死神大人。”
“可以帮一个忙，救救您面前的信徒吗？”
“什么……？”她显然被吓到了，不由得后退一步，“原来你……”
“嗯，我喜欢老师哦。”歪着头，我笑着、咳嗽着回答，“从一开始就是，非常非常喜欢。”
“喜欢上老师确实是我的错。”我用近乎悲伤的语调说。
“但是老师可以救救我吗？”
“——虽然为一个信徒而下地狱，这听上去很不值得吧。”
“三天。”我比划着，“我估计我还能活三天的时间。老师，这三天的时间里可以和我交往吗？——到我死去就结束了哦。”
她沉默地看着我，然后将我拥入怀中。
“我答应你。”
07.
父母都在国外，借住惯了的我很快就以“假期在同学家住几天”为由向奶奶打了招呼，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便去了老师家。
“路上小心哦——”奶奶拉长了音。
“好的奶奶——再见——”我努力用最平常的语气回应，所幸老人家她耳朵不好，就算有异样也只会觉得或许是耳背的关系。
反正大概率也是一去不回。
反正消失之后，连她也会忘记我的。
“老师，早上好～”我拖着拉杆箱站在门前，待她开门便扑了上去。
她任由我抱着她，又摸了摸我的头。
“早。”
“你真的很粘人呢。”她叹口气，“不过没事，你抱吧。”
“这是我能见到老师的倒数第三天，当然要珍惜啦～”我故作欢快地回答。
我能感觉到被我拥抱着的她的身体一抖。
许久。她开了口：“那个……”
“怎么了老师？”
“你想……出去玩吗？”
“好啊～老师要去哪里呢？”
“……一起看看吧。”
08.
“海洋馆啊。”我牵着她的手，“老师真会选地方呢。”
我侧头看着她：“我说老师啊，相信人鱼吗？”
“好歹我也是地理老师啦，人鱼只不过是个传说而已。”她的语气夹带着几分嗔怪的意味。
我跟随着她走进海洋馆：“其实我以前也不相信的。”
“但是老师你呀，真的很像夺走我的心的人鱼哦？”
她浅默不语，但与我的手相握的力道却强上了几分。
我和她欣赏着玻璃缸里美丽灵动的鱼儿。一路上，她像个专业的讲解员一样介绍了各种各样的水生生物。我将手指按在玻璃壁上，不一会儿就有小鱼游过来，轻啄一口又像是发现不是食物而生气了一般游走了。
水光粼粼，透过玻璃板又投射到地上，整个场馆都笼罩在温和而又浪漫的蓝色莹光之中。
“这是……新建的设施？”她在“水下自驾游”的场馆前停下了脚步。
“老师要去试试吗？”我挽着她的手臂。
“走吧。”
工作人员带我们进了一个圆球形的小座舱，是两人的座位。他详细的介绍了多个按钮和摇杆的操作功能，为我们检查了安全带后便关闭了舱门。
我看着她操作着座舱而专注的侧颜。
真美啊，我想。
要是能一直看着就好了。
她好像被我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别看我呀……看鱼……！”
我不由得噗呲一声笑出来：“老师害羞了呢。”
“很可爱哟～”
透明的座舱如同小小的气泡在蔚蓝之间浮动漂游，在鱼群之间穿梭来去。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我们走出了海洋馆。
“一天去一个地方就够了。老师，今天也谢谢你。”我紧紧抱住她。
09.
今天比昨天要更加难熬，毕竟我只剩下两天的生命了嘛。
将又一袋吐出的花扔进楼道的垃圾桶，她转头问我：“今天想去哪里？”
“老师是教地理的嘛。”我擦擦嘴边的血迹，“不过一天时间肯定是不够用在这里的。”
我抬头看着她的眼睛：“所以，请带我饱览“天空的地理”吧。”
“——今天有流星雨哦，老师。”
“好。”
“到了。”
“诶，天文馆？”
“嗯。我预约了十五分钟后的观星影片。——当然，晚上也会带你去看的。”
我不由得笑了。“我很期待哦。”
在下层逛了逛，我们便来到了上层观影区。观影区被做成像是教堂、音乐厅那样的穹顶，应该是模拟从地面看到星空的视角。地面上放着许多双人的懒人沙发，每一只沙发还配了两块星星形状的抱枕。我靠在她的旁边，故意圈起她的手臂，用头发蹭蹭她的脸。
“别乱蹭，像只小狗似的。”她腾出手摸摸我的头。
“汪？”我故意笑着小声回答。
“……真拿你没办法。影片马上要开始了，专心看啦。”
观影区的照明灯光暗了下来。穹顶慢慢亮起，现出了广袤无垠的星空。群星在头顶流转，一个个星座被用标记标出，像是在上演一出天空的走马灯戏。
短暂得如同被花瓣吞食的我的生命。
短暂得如同我能像这样紧挨她的时间。
我不由得抱紧了她。
“……怎么了？”她柔声问我。
“……在想一个不切实际的愿望。”我低声说。
“愿望等着晚上许。”
“……嗯。”我感到她又摸了摸我的头。
夜晚格外地凉爽。或许是因为有她的陪伴，我觉得今天的夜空有种说不上来的美丽。
“老师。”
“怎么了吗？”
“等会我许愿的时候，可以帮我拍一张照片吗？——背光，只要我黑色的背影轮廓就好。”
她一定觉得我的要求很奇怪吧。第一次看流星雨，甚至纪念的照片都只有一个黑色的剪影。
“诶……”果不其然，她一开始有些愣住，不过又很快回过神来。“好。”
夜风有些冷，她为我披上了她的外套。我比她矮将近一个头，整个人被裹在宽大的风衣里面。
很温暖。上面还残留有她身上那股好闻的味道。我不由得再裹紧了些。
第一颗流星出现在了天际。我立刻闭上眼虔诚地许愿。
许下了那个不切实际的愿望。
随着轻轻的咔嚓一声，她也为我抓拍了照片——还挺清楚的。
“诶～想不到老师还很会拍照哦？”
“哎，也没有多好啦。大学跟着地理组到各个地方考察，就学了一点。”她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
“要是下一次也有老师给我拍照就好了……”我随口说，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故意加了一句，“可惜明天没有流星雨啦。”
然而她好像有些失措了。
“哎，别、别哭啊老师？”我也开始手忙脚乱了，“我消失后你也会忘记我的，不要浪费眼泪啊——”
不对不对，好像更加起反作用了，连我自己也觉得有些鼻子发酸了。
是啊，我刚许下的愿望——
怎么就被自己这么着急地打破了呢。
我真是个笨得不能再笨的笨蛋啊。
这两天，与其说是“交往”，不如说是“陪伴”。心悦也好，淡漠也罢，我一直都在小心翼翼地索取着她的——陪伴。
我太贪恋她的温柔了。
我知道她大抵是没有勇气解我的病的——她能在这三天里陪伴我，已经是我这辈子所能预想的最好的礼物了。
我说。别哭啊。度过只有幸福与笑容的三天，好不好？
“可是你明天就……”她哽咽了。
“没关系啦。老师能陪我这三天，我已经很满足了。不管花吐症治不治得好，我这一生已经理解了所谓“幸福”，也就没有什么缺憾了。”
这一天是她最后紧紧地抱住我。
10.[尾声]
“今天，我要带老师去一个地方。”我率先开口了。
“什么地方？”她坐起身来。
“暂且保密。”说完我又不由得咳了起来。
是真的，要撑不住了。
身体好像已经支离破碎。
最后一天的身体状况与前两天比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她心疼地看着我对着垃圾袋不停地咳嗽、吐出一连串带血的花，却只能为我拍拍背缓解一下。
“日程……咳咳，可能要……提前一下，咳咳……”说话间又有花瓣掉落下来。
我特地穿了一条浅蓝色的衬衫裙。不为什么，因为它和飘散的蓝雪花很配。
我带着老师兜兜转转来到一处满栽着蓝雪花的花圃。
“这种花是……你一直在咳的吧。”她很敏锐。
“是的，和我第一天见到的您很像哦。”我假装漫不经心地回答。
“……”
“今天你带我来的，就是这里吗……”她看着日光中一团团一簇簇的蓝雪花摇曳绽放，想伸出手去触碰，却又收回了。
“嗯嗯。”
“啊，老天好像有些迫不及待了呢。”
“什么？”
“我说，我已经开始消失了哦。”我笑盈盈地看着她，双指一弹，几瓣蓝雪花随风飘走。
“这，这么快吗……？！”她有些惊慌。
“是哦，就这么快。”我平淡地说，“但是我觉得这种死法，真的很狼狈呢。”
她哑然地松开了我。
我和她，像两尊蓝色的雕塑矗立在风和阳光，还有一丛丛烂漫的蓝雪花中。
只不过有一尊在以逐渐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蓝色的花瓣消散而去。
说实话，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透明的过程并不痛苦，反而是咳的时候更疼。
我看向她褐色的眼睛。
花瓣随风飞舞，已经不能分清是属于我的还是属于这片花圃。
我抱歉地笑笑，抬起半透明的右手想和她告别。
不曾想她比我先踏出了一步，然后吻上了我的嘴唇。
温热的，柔软的。
我瞪大了眼睛。
时间仿佛倒流了。一切都回到了没有病痛折磨的时期。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先跑开了，留我一人站在蓝色的花圃面前。
我看着她的背影，勾起了嘴角。
“谢谢您，我的神明大人。”
“——您的信徒永远追随着您。”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