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d.2418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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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nse1
少年 母亲永远离开了我,这是每次睁开眼后不得不面对的、横陈在眼前的事实。
母亲的语气、姿势和微笑,在巨大的悲恸中竟然愈来愈模糊。我胡乱地向前来探望之人表达这些,他们耐心地聆听着,眼神无一例外在向我传达这孩子的精神状况已经出现病理性创伤的无奈的同情。他们的善意让我厌烦,他们的耐心让我厌烦,与其拿那种安抚怪物的小心翼翼的目光包围我,我更希望有人来暴躁地撕碎我。
我将家里所有通光的缝隙都遮住,过往那些平淡无奇的日子,会随着明亮的光线,流光溢彩地投射进灰暗的房子,灼痛我的双眼。
处在明亮区域的人们大抵是看不得这样,便动手来打破这种阴暗的生态,扯开窗帘说着“大好年纪的女孩子怎么能老是呆在阴森森的环境里”诸如此类的话。每次试图将我拉出深渊的关心,都在提醒我应该把她遗忘。仿佛随着生命的消逝,她摇身一变成了洪水猛兽,我的余生只剩下和她割裂,躲得远远的。
除了叶瑄,这个被母亲托付的男人每次过来,自然得不像是拜访友人的家。洗衣店烘干的衣物贴在脸上有种淡淡的皂粉味,花瓶里总有新鲜的花束,他在我身边摸黑吃着他的那一份食物,优雅而安静。
他不会拉我去吃饭,也不会在我流泪的时候过来抱住我,他就在离我能闻到他身上干净而清冷的气息的距离。等我累了昏睡过去,再醒来总在自己的床上。我知道走进客厅他仍在那里,食物又换成了新的,他对着桌上的栀子花说:“我回来之前,请你帮我照顾它了。”
栀子花是喜阳且耐阴的植物,不需要他人悉心打理,在简陋的条件中也能绽放得芬芳迷人。即便生命力顽强,在全然无光的环境里也要枯萎。他却拜托一个沉湎在黑暗里的人在他离去的时分照顾它。
电子阅读器的微光映在他白皙的面颊,我们像两株野生的植物,在黑暗的角落奇妙地共生。和他呆在一起,我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安慰,不是好心人和需要被同情的孩子的对立,而是我们。
笼罩在阴影下日子仍然可以正常流驶,而抛却一切马上投入崭新的生活就是对母亲的背叛。我体察到为何有守孝三年之说,死去元知万事空,这样做是要给活下来的人一个颓丧的理由,不经历这样的过程哪能真正释怀。
在我第一次和叶瑄一同进食,抱着衣物去浴室时,他说:“等会儿,洗头我帮你。”
母亲在世时,一直是她来打理我的头发,这种微小的代劳,是母女之间为数不多的温情时刻,
叶瑄的手指微凉,即便浸泡在温水里也未能捂暖它。可是我知道,这个人的怀抱明明是非常温暖。他的指腹缓慢摩挲着我的头皮,逐渐加重了力度,微痒的酥麻从头顶一路传导到脊椎,温柔的手法连带着心脏都颤动了两下。他的掌心拢在了我的耳廓,洗发露绵密的泡沫被抹开揉搓的轻微声响,混合着他近在咫尺的呼吸,以及我的心跳。
突然间意识到叶瑄也是一个异性。想起来除了母亲的挚友这个身份之外我对他一无所知,却将一个成年男子自动划分为值得信任的同类,有点可笑。可放在这个人身上,又那么理所当然。
吹风机的暖风打在我湿漉漉的额发,叶瑄捧着我的脸,让微烫的气流穿行在我的发丝之间。这样熟悉的动作,那个人却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想蜷缩成一团,顺便抱住什么东西。
我搂着叶瑄的腰,埋首在他的怀抱之中:“我没有家了……”
他的手指插入我的发间:“以后你可以试着接受我,我愿意成为你的家人。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永远陪伴你。”
“真的吗?那你自己的生活呢?”我抬起脸。
叶瑄露出温柔的笑意:“成为一家人后,父母和孩子就是一个整体,不必计较得失,你的生活就是我的生活,你该做好这个觉悟。”
我做过一些梦,许多人在午夜看烟火,我步履凌乱地穿行在人海之间,只看到了他们欢呼雀跃的背影,却看不到他们的表情。华美的烟花缤纷灿烂地绽放,拖着流星一样明亮的轨迹坠向人间。
那样盛大的美景只是世界的一隅,人们聚集在充满绮丽梦想的未来里,一个生命的消逝,一个人的心碎,终究不过组成了焰火表演中毫不起眼的一粒火星,落过了无痕迹。我的落寞,与他人的狂欢共存,甚至无法想象这种情形下众人的快乐是什么模样。
而这一次,他转身让我看清楚了他脸上温柔的笑意,向我伸出了手:“和我成为一个整体吧。”
那样彼此独立又共生的两株植物,纠缠着逐渐密不可分,藤蔓与枝叶在漫长的陪伴中已经攀附捆绑在一起。如果有一天让我和他不得不分离,势必是要将我连根拔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