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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异性
原型 jojo,jojo的奇妙冒险 布鲁诺·布加拉提
标签 JOJO乙女 jojo梦女 人外
状态 已完结
文集 Dr_鹿沉迷约稿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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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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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1-14 11:15
- 导读
- 食用说明:
⚠本人有偿约稿存档,写手lof昵称:@Ine响音,id:inexiangyin,字数1w+;
⚠布加拉提x人造产物鹿女(半自设);
⚠非原著背景,少量迪亚波罗乙女成分;
⚠第三人称叙述,女主名字已模糊化。
*如有与您的角色解读相出入的部分,请勿过激发言
许多哲人将山中当作隐居避世的好地方,当作远离人间蝇营狗苟的桃花源。这种想法不仅天真,而且大错特错。
大山,浩浩荡荡、连绵起伏、林莽披盖、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山,必定是世上最适合藏污纳垢的处所。
1.
凛冬已至。尚未及十二月,皑皑大雪便被北部吹来的猎猎朔风席卷而至,泼洒在亚平宁山脉沟壑起伏的大林莽中。
作为一名老练的猎人,布加拉提知道这种天气脚下应当分外小心。山的脊背被沟沟坎坎割出一道道裸露在外的口子,雪顶一封,一切看上去都平整而熨贴。雪来得突然,他深秋布下的十数个捕兽坑尚未来得及填平,一旦不慎踩中陷落进去,哪怕是身被厚裘也难免伤筋动骨。
青年人的一头蓝发遮罩于熊皮帽下,手中持杖,视线敏锐,脚下娴熟。这片林莽于他而言形同自家的后院般亲切,一切道路与可能存在的危险都已被他烂熟于心。
他今天外出的目的是要在封山前最后查看一遍山脊处布下的捕兽坑。其中或许还有落网未来得及处理的猎物,抓住机会收回家去,正好可以制成用于过冬的冻肉。
猎人的脚步停下,杖尖在地面上轻轻戳刺。这处的雪比别处薄的多,一戳便透,正是他不久前布下的陷坑。从上面枯草的形状来看,这里一定被什么东西踩过。
坑里有猎物,且体型想必不小——他一瞬间就从地上的细微痕迹中解读出了以上信息。猎枪从背上取下上了膛,猎钩已被紧紧握在手中。布加拉提屏气凝神,小心地趋近那片乍一看毫无异状的雪野,用钩子将上面的草叶封层缓缓挑开。
他的瞳孔放大,钩子和猎枪从手中滑落,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一脚陷入及踝深的积雪里。
坑底的东西不是野兽,或者至少不完全是野兽。他不能确定那东西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但他知道,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马上将其捞上来,迟疑一分一秒都不行。
一番挖掘、确认与急救后,布加拉提回到踏实的地面上,怀里抱着一个赤身裸体的——能这样说吗——人。
从身型和头发能看出这是个姑娘,尚有一丝游丝般的气息在,还有救。她的面貌清秀,表情安详宁静,仿佛正处于黑甜的梦乡中不想醒来。胸口微微起伏,唇边挂着安适的微笑,甚至还在睡梦中磨了磨牙,往布加拉提的怀抱里又拱进去几分。
如果光看脸,可以判断出这是个正常甚至挺可爱的人类姑娘。但她身上的某些醒目的特质不容轻忽,使人不敢对她的种族轻易下判断。
这具身体明显更像一头鹿,而不是人。
她的额上有角,或许是年龄不大的缘由,双角仅仅冒出了一点毛茸茸的小尖。她身上未着寸缕,但似乎丝毫不觉得冷,裸露在外的部分皆有白色斑点状的毛皮包覆,远远望去活脱脱就是一只刚断奶不久的小梅花鹿。她有两只人类的手掌,双足却是小鹿的蹄子,握在猎人粗粝的大手中,精致小巧宛若工艺品。
然而她身上并不如正常的鹿皮般光滑。一道道骇人的伤口横七竖八地横穿她的身体,这样的伤口绝不可能仅仅是掉下捕兽坑摔出来的。
叹了口气,布加拉提意识到他或许遇到了麻烦。他做了十年猎人,这样的生物却从不曾出现过他堪比野外百科全书的记忆中。
但他从来不怕麻烦。或者说得更加严谨些,布加拉提并不怕任何事。他强壮、灵敏、能够自力更生,同时还怀有一份正直坦荡之心。他乐于为任何需要帮助的对象施以援手,不巧,这头小鹿就正是这样的对象之一。
小鹿被猎人背在了背上,就像他平日背负打回来的猎物一样,但动作更细致,更体贴。熊皮大褂披到了她身上以免遭风寒,纤瘦的腰肢被布条牢牢系紧,防止他在健步如飞的行路中将她摔下来。
一切收拾妥帖,布加拉提背着这个神奇的造物往半山腰上的家中赶路。他脚程很快,纷纷扬扬的雪片都没在他肩上积下哪怕薄薄的一层,他们便已经抵达了山顶那座风雪包覆中的小木屋。
2.
“嗯……”当小鹿在床上悠悠醒转,发出回家后第一声响动时,正在灶边熬汤的布加拉提马上回身坐到了她的床边。身上盖着的獭兔毛毯被一双大手往上使劲掖了掖,小鹿眼神飘忽忽的,迷离不定,似是还没反应过来现在的状况与她所处的处所。
“来,把这个喝了。”蓝发的青年人端过一只磕破了涂层的大搪瓷碗,给少女递上盛的满满、热腾腾的肉汤。不清醒的小鹿下意识张开嘴,等着暖洋洋的液体灌入喉咙里,但瓷碗送到嘴边又在空中停住,使她不满地哼唧了一声。
猎人的表情像是恍然大悟一般,把肉汤放回床头柜,手忙脚乱地拿帕子给她擦嘴。
“是我疏忽了。你是鹿,是吃草的,不能吃荤食。你再躺一会儿,我再给你煮点米粥喝下去——哎你干什么!”
小鹿毫不领受他的好意,反而从床上蹦起来,啊呜一口迅捷咬住了猎人的小臂。这小东西虽是食素,牙齿倒还真尖利,隔着皮袄还隐隐有点疼呢。
“我要喝肉汤!我要喝肉汤!”小姑娘一边大声喊出自己的诉求一边伸手摸向床头。但无奈小手太短,在布加拉提的擎制下怎么都够不到,只能胡乱扑腾,用拳头捶打身前这个阻挠她进食的坏蛋。
“好、好,你别急。”蓝眼睛的年轻人连忙扶着小鹿躺下,将汤重新端回他的嘴边。汤里插的勺子根本没用上,碗壁甫一沾到唇角,小鹿便抓起碗来一仰头,咕嘟咕嘟将滚烫的汤全部灌下,未来得及吞咽的汤汁顺着嘴角滴到了新换的床单上。
好脾气的猎人拿来帕子帮她擦嘴,心里默默地感到惊奇。他本以为这只鹿人是更偏向动物的那种生物,从她身上的纹路很容易做出这样的推理。但现在看来,她明显有自我意识、会说话、能沟通,是比起动物更偏向于人的存在。
看来这个小东西确实饿坏了。为小姑娘擦干净嘴角和胸前滴落的汤汁,布加拉提又为她打了一碗汤来,这次还多往里面搁了几块结实喷香的牛肉。不出所料,小鹿又一次将其一饮而尽,把肉嚼得腮帮子都高高鼓起来。
小鹿人一连干了三碗汤,方才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说不要了,我饱了。布加拉提为即将要换洗的一整套床上用品发愁,但也不由得发自内心感到欣喜。这个小姑娘比他想象的有精神、有活力的多,看上去身体也无大碍,只是冻饿坏了。
“你叫什么名字?”布加拉提和善地对她做了自我介绍,寻思着是不是该给她找套衣服来穿。
出乎意料,这个简单的问题却似乎颇令这只小鹿苦恼。她盯着男人的蓝眼睛呆呆地寻思了好一会儿,随即将头摇的像拨浪鼓。
“这是什么意思?”男人蹙起眉来,“不知道吗?”
小鹿连连点头。
好吧。男人叹了口气,换了个问题。“你是从哪里来的?”
仍然是歪着头的沉默,甚至头顶两只薄薄的、能看见血管的鹿耳朵还茫然地忽闪了两下。
“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搞的?”布加拉提沉吟片刻,再度尝试提出最后一个问题。如果这个问题还没有答案,他就只能将这只小鹿当作磕坏了头、失去了神志,寻个风雪暂息的日子带她下山去卫生院了。
然而小鹿这回有了反应。她像是在回忆什么东西,当在脑海中搜寻的事物被寻到时,她猛缩成一团,浑身剧烈地哆嗦打颤,头顶两只鹿耳朵向后紧紧贴在头发上。她的神情极度惶然,必定是触动了什么极可怕的回忆。
猎人连忙上前安抚她,将这只被吓破胆的小鹿抱进怀里,像他过去安慰生病的小猎犬一样轻轻抚摸她的被毛与发丝。他的动作于一个认识不到两天的异性来说未免亲密过度,但此时的布加拉提并没有将身畔的女孩当作异性,只是当作了一只被吓破胆的、亟待他伸出援助之手的小动物,就像他昨日在雪坑里发现她时的那样。
小鹿身上的颤抖渐渐止息了下来,身后绒球似的短尾轻轻晃动,耳朵在头顶一弹一弹,口中发出了嘤嘤咽咽的鹿啼。“好了,好孩子,没事了。”猎人以娴熟的手法摩挲着小鹿的下巴和脸颊,衬衫敞口处露出的那截灼热的胸膛与小鹿的身躯紧贴,很快就平息了她过速的心跳。
“发生什么了,愿意和我说说吗?我不会伤害你。”蓝发男人的神色和蔼可亲。
“山…”
“山什么?”男人俯下身去,将耳朵贴到小鹿的唇边,捕捉她游丝般的话语。
“不要去…”
“山顶…不要去山顶……
“山顶有可怕的东西!”
说完这句话,小鹿便在猎人的怀抱中再度晕厥过去,身躯紧紧缩成一团,睡梦中兀自在微微颤抖。
3.
为惊惧的小鹿掖好被子、烧好暖水袋,布加拉提在壁炉旁的摇椅上擦着枪,寻思女孩方才喊出的那句话。
他虽在这座山中生活了不短的时日,但的确不常靠近山顶。倒不是因为那里气候特别恶劣或野兽横行,单纯是因为那是一片有主的私人领地,不宜贸然闯入。
但他曾经远远地眺望过雪顶上的那座建筑,亦曾将猎物卖给过从那座建筑中下山收货的仆人。据他了解,那片地域被承包给了一位自山下城里来的富商巨贾作为夏季的度假地,尽管他从未在夏天看过那座洋房中的炊烟升起,同时也无法理解这座遍布猛兽虫蚁的大山中有什么风景名胜可看。
眼下已是大雪封山的隆冬季节,就连唯一一条可供通行的盘山公路也早在一个月前封锁,山顶的那栋度假别墅里居然还会有人吗?还是说她说的可怕事物指的不是人,而是指的妖物鬼怪之类超自然存在?
这个念头几乎刚一跳入布加拉提的脑海就被摇头否定了。这位老练的猎人笃信自然规律,他在过去的人生经历中从未见过这些超自然生物,自然就从来不相信神鬼存在。以前亦有闹鬼故事在山上山下传的沸沸扬扬,但后来查明清楚,始作俑者不过是一群装神弄鬼的盗猎犯罢了。
世上的一切阴谋把戏都是来自于人,神鬼只是人们掩盖不良居心的幌子。布加拉提文化程度不高,但绝非愚鲁迷信的乡民,他坚信世上没有鬼这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琢磨思索之间,那把跟随他多年的双筒猎枪已经擦好了。乌黑的枪管被枪油抹的锃亮,带划痕的木把手也清洁一新,已可以随时开枪击中猎人瞄准的那只可怜的猎物,稳稳当当的准星使他不需要装填第二颗子弹。
再度检视一番床上小姑娘的状态,探了探她轻柔均匀的鼻息,布加拉提思索片刻,将身上穿好的豹皮大褂脱下披在了她身上。
将枪背在背上,穿戴整齐的猎人离开了茫茫风雪中的小木屋。他临走时将炉中的火拨的更旺盛了些,窗户启开一条小缝以防中毒,锁门的动作十分轻巧,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要去会会小姑娘口中的那个危险。若那危险的确存在而非小鹿的臆想,那么为了这大山中来往行人的安全与漫长冬季的平安宁静,他有责任果断出手,将那危险来源翦除在摇篮之中。
“愿山护佑你。”手掌贴在胸前,猎人回过身来,对这只气若游丝的小鹿送上了自己独特的祝福。
是的,他的确不信神。但他相信自然冥冥之中自有它的意愿所在。不尊重大山的存在势必受到自然的吞噬,敬仰自然规律的人则会得到它关键时刻的庇佑。
毕竟,在这苍莽林海、高山雪原之间,大自然想要摧毁某个个体,实在如同捏死蚂蚁般简单。
4.
小鹿的睡眠并不安稳。她在猎人的榻上辗转反侧,于浅眠中发出惊恐不安的嘤咛声。她在梦境里再度与那个使她遍体鳞伤的恐怖物事相会,而这一次,她身边不再有个身背猎枪、英姿勃发的蓝眼睛猎人来解救她了。
在那个梦中,她并没有这一身绒绒的皮毛。她赤裸、脆弱、易碎,被一双粗糙坚硬的大手肆意弯折蹂躏,那双手的主人从始至终都隐藏在黑暗里,她看不真切他的脸。
当他的动作结束,噩梦也在她身上告一段落时,她伸出手来——却只看到了两只蹄子。她不再是人,她变成了兽,头上有崭新的鹿角在抽芽,身上麻痒的令人想要将自己的皮剥下来。她尖叫,嘶吼,在地上打滚,却只听到黑暗中那个男人愉快的哼笑。天空一道响雷劈下,闪电将他刻意隐藏的面貌掀起了一瞬。在那一瞬之间,她仿佛在那个男人脖颈上看到了《圣经》插图版中那张狰狞的撒旦的脸。
5.
布加拉提很少走上这条通往山顶的路。这条路甚至都不能被称为路,沿途尽是无人打理的荆棘灌木和任由其疯长的杂草。三者都已经被积雪压的难以辨认,稍一不留神就容易挂到荆棘丛上,小腿划开个大口子。
年轻的猎人一边挥动柴刀开路一边在心里暗自思忖,这座雪山之顶似乎确实没人居住。真的有必要上去吗?是不是折返回头,守在床边留心观察着病号的状态更好一些?
这个想法看上去更加合情合理,吓破胆的小鹿精神状态并不好,屋里大剌剌敞开的炉灶也很容易被烫伤碰翻。在某个瞬间,眺望着山顶的那座灰扑扑的洋房,布加拉提已经伸腿准备扭头回去了。
等等。不对。
他蹲下身来,凭借能在一公里外分辨出狍子与山猫的视力注意到了一点微妙的痕迹。他伸出手,在雪顶覆盖的荒芜山道上轻轻一抹,手指捻了捻,细细观察着他从地上发现的东西。
那是一小簇毛发,细而轻,乍一看很难与地上散落的松针区别开来。但若用触觉分辨,区别便昭然若揭。他昨日刚刚体味过这种触感,甚至三个小时前仍在抚摸它的主人。
因此错不了的。
这是一撮鹿毛,上面兀自沾着血。猎人鼻翼抽动,就连这血的味道也毫不陌生。他甚至能在脑中清晰勾勒出它掉落时的场景了——惊慌失措的牝鹿自山上逃窜而下,荆棘丛割伤了它的躯体,或许身后还有追捕者放了几下冷枪。
正准备打道回府的男人马上再度转身,将猎枪往肩上提了提,迈开大步、挥起柴刀向着积雪皑皑的山顶行去,脚步再没有于中途停下。
6.
当布加拉提于黄昏抵达山顶那座灰色建筑时,它看上去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
作为城里富人购置的度假别墅,尽管猎人并不知道时下流行的华丽式样是什么样的,但他能肯定那一定不是眼前这样。
眼前的建筑是座三层楼的大宅,积雪已盖满屋顶,雪片随着山风刮过从屋檐上簌簌掉落下来。房屋外墙的色泽暗沉,灰扑扑的砖块裸露在墙体之外,如同身形巨大的野兽腹腔外翻露出了其中的肋骨,看上去颇为丑陋。门外的园林也毫无打理痕迹,树枝藤蔓长得歪七扭八,恍似林中树妖在这座私人领地上不合时宜地显了形。
乍一看去,这座荒芜的建筑应当无人居住。大铁门半阖不阖,随着阵风来回摆动,发出吱呀刺耳的声音,里面是一片黑灯瞎火。
无论如何,现在必须把这件事调查清楚。布加拉提打定了主意,若进去后发现真的是误会一场,便诚恳地向对方道歉说明事由,再妥善地提出赔偿吧。
这样想着,他在门口礼貌地呼唤两声发现无人应答后,便不那么礼貌地轻轻推开正门,动作轻巧地从门缝中滑了进去。
7.
榻上的小鹿比方才安静了些。睡梦中恐怖的梦魇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住了,无法再继续逼近伤害她,这让痛苦挣扎于梦之漩涡中的她有了一点稍稍缓和喘息的机会。
她的怀里抱着一团皱皱巴巴的东西,带着斑点的鼻子深深埋进那团东西里面。每次深深吸气时,她皱成一团的小脸都会稍稍舒缓一些,嘴角甚至于睡梦中挂上一点难得的笑容。
她会得救的,她无端这样坚信着。她怀里那件衣服的主人并不是人,她已于梦中忘记了他的形象特征,只记得那一双光芒灼灼的蓝眼睛。
听说山神也拥有一双蓝眼睛。她忘记了自己是从哪里听到的这个传言,但她确信,自己听到过不止一个同伴说过自己曾被某位蓝眼睛的神祇所救。他们有人是在遭遇雪崩时被扒开雪堆奋力拉出,有人是在饿狼袭击时被一颗飞来的子弹救出生天;有人是在山道上迷失了路途,亦有人是突然发病昏倒在林中时被连夜背到了山下的卫生院。这些人遇到的险情各不相同,唯一的共通点,便是那个拯救他们的男人都拥有一双令人过目难忘的蓝眼睛。
那是山神,大家都是这么传言的。这件皮褂上的气味舒适、熨贴而熟悉。这就是山神的气味吗?慈悲而无所不能的山神,就连在睡梦中也能保护治下的小鹿免遭侵袭吗?
小鹿的鼻翼在睡梦中轻轻翕动。她仿佛一刹那被拽回了那间酝酿恐怖回忆的地下室,被拽回了那个阴影中的男人身边;身上的皮肉剥落,血流如注,被一层新的毛皮覆盖上。这样的回忆化作梦魇在她睡梦中挥之不去。
直到一声枪响,脑海中的那片地下室万籁俱寂。
黑影中的男人应声倒下,漆黑的血从他额头的弹孔中安静漫溢开来,一头鲜艳长发被沾得尽湿。
她顺着枪响的地方看去。她看清楚了,山神端着猎枪,枪管处兀自硝烟不散。山神圣洁的蓝眸中燃着两团熊熊的冷火,怒意波涛般涌现,代表这座苍茫的大山制裁了在他领地上造次的渣滓。
8.
与外在相符,这座宅邸的内在也是一样的简陋粗糙。房子内没有灯,猎人掏出火石、点亮火把,擎着一点微弱的光源,顺着楼梯口拾级而下。与一般房屋不同,这栋建筑愈向下走反而越暖和,这使他推断地下或许有什么玄机,或许有人居住也说不定。
楼梯陡峭而漫长,前方一片漆黑,仿佛永远都走不到头。根据已走的路程推算,这片宅邸的地下部分可能已经有十数米深了。
猎人皱了皱眉头,他不喜欢这种感觉。这样长而幽深的隧道仿佛要一路挖到大山的胸腔处,触及其中包裹的血肉与心脏,这般感觉令人不安——甚至多少有点不敬。
漫长的隧道终于走到了头,来时的入口已经在遥远的上方化作看不真切的一个小点了。尽头是一扇沉重铁门,紧紧锁闭着。
犹豫片刻,布加拉提举起了猎枪。闷闷的枪响在地下的狭窄腔室中回荡,烟尘散去,报废的铁锁崩在地上,地下室的铁门缓缓启开一条小缝。
9.
事情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
当她甫一到达那座宅邸时,那是一段新生活的开始。一切看上去都整齐而新洁,新主人出手大方,对待女佣的态度比前任雇主好了不知凡几。就连他的形象也远远胜过之前的主人,英俊、挺拔、气宇非凡,令她每次注视着主人收领任务时都会情不自禁低下头去,以遮掩脸上难以控制的红晕。
渐渐的,同一批被招进来的女佣中,有些人被召进了大家口中的“那个房间”。那个房间的处所无人知悉,但关于它的故事在下人中传的沸沸扬扬。每当那位长头发的主人将一名幸运的女佣叫进去,那个令人艳羡的家伙都能够得到数额惊人的报酬、华美的衣饰乃至去山下城里的住宅服侍的机会。
那个房间里可能会发生什么并不难猜到。主人独身未娶,从那个房间出来的女佣又往往满面红晕。但山上苦寒,冬天漫长,没有几个人愿意呆在这里,下山的机会值得用一些东西来换取——更何况与那个英俊的男人发生些什么并不令人吃亏。
她被召进那个房间时,身边同一批进入宅邸的女佣已经所剩无几了。看着身旁的同侪们先后获得那份幸运,被打发下山去,任何人心中都难免会生出些艳羡之心。
出于这种原因,当召见的命令下达到自己头上,她的雀跃之心并不难理解。她用最快的速度换好衣服、梳洗整洁,按照指引启开了那扇角落里的小门,顺着狭长的楼梯摸黑走下去,抵达了为她启开一条小缝的地下室。那里面透出淡黄的光线,令她想到夕阳于清晨透过树叶间隙遥遥升起——经过这一夜,她的前途想必也会光明乍现吧。
“过来。”长发的男人向他伸出手。他的脸颊隐藏在黑暗中,但从顶灯投射下的阴影,她亦能分辨出主人脸上刀削斧凿般的俊朗轮廓。
她怯怯地靠过去,接下来的一切都按照她的想象发展。亲吻、拥抱、赤裸、交缠,对面的男人终于影影绰绰现出了一点面貌,但他的衣冠仍然整齐,连领带都没有松开半分。
这副场景比之她心中充斥浪漫遐想的第一次有鲜明不同,但并没有什么可抱怨的。能被眼前这个男人抱,从他身上得到一张通往山下好生活的通行券就已经很满足了,难道还奢望什么三流小说中的主仆真爱吗?
说起来,她服侍了主人超过半年,却一直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先生,”她揽着男人的脖颈,对方艳色的发丝垂到她藕白的小臂上,“您叫什么名字?”
美好的绮梦在那一刻戛然而止。房间里的气氛瞬间不对味了,男人低下头来,身前夜灯打下,她惊觉那艳粉色的头发上洒着些霉变似的黑斑。
男人松开怀抱,使她坠到地下。他眯起眼睛看她,张开唇,给出了一个名字。
恶魔。人如其名,他是恶魔。他的头上仿佛长出了公羊似的角,肋下长出了蝙蝠似的翅膀。她被一掌敲到颈后打晕,像一只中弹被捕获的猎物一样在地下被拖拽。铁门一声甩上的巨响,她和此方的世界彻底相隔。
10.
地下室里没有人,起码布加拉提没有发现人。但他在这里发现了一些比与主人打照面更可怕的东西。
不同于地上部分的简陋荒芜,地下的布置繁杂而严谨。这里的某些房间像自然博物馆的陈列室,还有些房间形同医院的手术间。地上纤尘不染,各式器具洁净整齐,明显有人活动打理的痕迹。
但令人心惊的是那些玻璃器皿里泡着的东西。有动物,有人类的胚胎和幼体,也有一些两者的结合。福尔马林中漂浮的物体同时具有人和动物的特征,身体扭曲蜷缩,表情痛苦,想必并非是通过安乐的死法离开人世的。
在观看过程中,布加拉提已情不自禁地将猎枪擎到了手里。这些扭曲非自然的标本带给他的并非恐惧,而是愤怒——填满胸腔的愤怒。家里那只小鹿的来历已昭然若揭,但与她拼死逃出掉到他设下的陷坑不同,这座深山腹部的魔鬼巢穴中,折损过她多少个未来得及逃出生天的同类呢?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心中无存任何敬畏。自然规律、礼义廉耻、人和其他生物的生命,这些对他而言都无足轻重——他的手下一定已经沾满浓稠的黑血。
猎人屏气凝神,他听到了走廊尽头的脚步声。那个声音离他尚且还很远,但子弹已在悄无声息中上好了膛。若那人果真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布加拉提绝对不允许对方活过今天。他的手下击杀过无数只猛兽,即将击败的那个比猛兽更可怕的人也不过是又一只扑杀过路行人,又倒毙在他枪下的恶虎而已。
等等。在那细微的脚步声之外,还有别的声音。那个声音如远雷般动地而来,正迅速变得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嘈杂,干扰了他引以为傲的听觉,使他不再能从远方的一片冗杂中分辨出目标的吐息声。
“擅闯民宅可不好。”
熟悉的咔哒一声于身后响起,猎人和猎物的身份于此悄悄置换。火把落地熄灭,蓝眸青年迅速抬枪转身,砰砰两声枪响几乎同时响起,烟尘与火光闪现在地下室的一片昏暗中。
11.
榻上的小鹿是被吵醒的。吵醒她的声音并非猎人回来的响动或其他人为发出的声音,而是一种从地下传来的轰鸣——声音不大,却能通过骨传导传遍全身,使整个人乃至整座雪野里的小木屋都震颤起来。
她从床上翻下来,钻到桌子下面,惊恐的飞机耳紧紧贴在头顶。片刻后发现没有生物接近,便从桌子下怯怯地钻出来,来到床边观察外面的情况。
“唔!”鹿眼圆睁,她连忙用手捂住嘴,外面的景象令她浑身发颤,几乎跌跌撞撞站不起身来。
是雪。六层楼高的雪墙自山上漫溢而下,所过处房摧树折,群兽逃窜。那道雪墙看上去离这里还很远,但移动速度肉眼可见的迅捷。
等等,雪崩的正前方似乎有两个人。她的目光在碰上其中一个人的时候心脏几乎停跳,但在看见另一个人时,僵住的心跳又瞬间重启,在一瞬之间意识到了现在的情况,甚至唤起了因痛苦而遗失的记忆。
没有时间留给她细细思索了。小鹿开门奔出,向着山下一路奔驰而去,双手在碰到地上的一刹那化作蹄子,在被子似的松软雪原上跳跃疾驰。
她要活下去。她的性命维持到现在来之不易,甚至可以说是一场奇迹,是那座地下室累累尸骨中仅存的一个意外。她要活下去,而且那个蓝眼睛的猎人也一定要活下去。
不,不需要她做这样的祝福,那个男人是必然能够活下去的。他的相貌、他的特征、他的行为等种种都表明,那不是普通的猎人,而是大家口中口口相传的山神啊。
山神怎么可能死于大山的怒涛中呢?
12.
“这里…是哪里?”
布加拉提于一张洁白小床上醒来。他睁开眼睛,试着动了动手臂,抬不起来,韧带像撕裂般疼痛,可能确实撕裂了也说不定。
一双手慌忙将他死死摁住,防止他的手臂再乱挥乱动。一双杏色的眼睛死死瞪着他,眉头皱起,就好像再动就要把他的胳膊焊死在床上一样。
“是卫生院。”发现布加拉提乖乖履行伤员义务,不再试图抵抗后,小鹿慢慢地放开了手,不再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我把你从雪里拱出来了,背着你来了这里。你可真不轻啊…”
床上的男人睁了睁一双蓝眼睛,神色有些发懵,似是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
“你…还好吗?”
这乍一听是个蠢问题,面前的小鹿人无论好不好,起码四肢健全,显然比他这个胳膊腿上打着层层石膏的重伤号要好的多了。
小鹿点点头,将床头的热汤递给他,出门为他叫医生去了。她今天打扮的好生古怪,头顶戴着他的毛毡帽,巨大的帽檐快把半张脸遮住了。身上裹的也是超乎寻常的厚实,脚上踩着大头雪靴,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显然是为了遮住那两只异于常人的蹄子。
在等候医生的这段时间内,猎人确认了一下自己身体的状况。小地方的卫生院麻药剂量不够,左边肩胛骨钻心似地疼,那里显然是被那个地下室的恶魔开枪击中的处所。双腿无力酸疼,应当是被雪崩埋没时扯伤了肌肉韧带,可能还有点骨折也说不定。
总而言之,他现在成了个只有一只手能活动、浑身打满石膏的重伤员了,看来在不短的时间内还真的得在这个老地方住下了。但自己和小鹿都从雪灾中平安存活,这无疑是件大好事。
等等。那个恶贯满盈的匪徒,那个在深山腹地残杀生灵、做人体试验的混蛋怎么样了?
想到这里,病床上的男人不禁腾地坐起身来,目光在室内逡巡,在于墙角发现了他那杆枪后才重重躺回到床上去。
反正现在是一级残废,什么都做不了。但那人若还苟活于人世,哪怕逃过了国境线,猎人也是一定要对着他的脑袋来一枪的——他这次一定会留出充足的时间瞄准。
“你醒啦?”卫生院的小护士没敲门就直接推门进来了,她是布加拉提的老熟人,这个年轻猎人已经为这里背来过好多名病号了——他自己也进来过不少回。“这次怎么搞的?比以往的每一次都要严重呢!”
床上的伤员简略描述了一番雪崩的场景,将地下室里的情形和那番战斗完全略过去了。护士走近前为他换药,下巴扬了扬:“这雪灾闹的可真厉害,都给摔骨折了,换药要好一会儿呢。喏,床头有报纸,你先看一会儿等着吧。”
反正也没事干,小鹿正缩在墙角若有所思,看来也不打算和他搭话。布加拉提拿起报纸,随意翻开其中一页,瞳孔瞬间放大,目光震动。
“亚平宁发生雪灾与山体滑坡 掩埋一名男性游客致死亡 专家提醒:冬季进山游玩风险高”
那位男性游客的照片他并不陌生。脱离了地下室那种阴森昏暗的氛围,这个倒在雪里的长发男人看上去不再具有那般正面对峙时的压迫力,反而与苍茫的雪原、雪崩下依然屹立的高耸巨树相比十分渺小。他的尸体已经冻成了冰坨,那颗射进去的子弹想必也不会被解剖发现。
床上的猎人提起了精神,细细研读这篇新闻报道。那个死去的男人姓名已被查清楚,出乎意料,这个奇怪的名字倒是和他本人的形象很贴切。
“果然是恶魔。”阅读中的男人不禁发出一声感叹。手上正在剪绷带的护士抬起头来:“怎么了?是说雪崩是恶魔导致的吗?我听镇上的神父都这么说呢,说是因为我们这些年祈祷不虔诚,才会发生如此巨大的雪灾的。”
“不对。”蓝眼睛的男人缓缓摇了摇头,他的目光投向角落里蜷缩着的小鹿,和那个厚厚衣衫中包裹着的小姑娘对上了视线,“是山神。”
“山神?”小护士停下剪刀,目光疑惑,男人突然想起来这个姑娘好像是个狂热的基督信徒,“真的存在那种东西吗?”
“存在的。”布加拉提露出微笑,“千真万确。”
“而且我能从雪崩中逃生,就是为祂所救呢。”
13.
布加拉提在卫生院的小床上躺了两周,终于恢复的差不多,能够下地走路了。这两周内,迷信的小护士一直不停缠着他问山神显灵的事,看上去马上就要改宗立派、向这位神奇的神祇祭拜祈祷,将之前还热衷到不行的耶稣基督抛到脑后了。
反正也闲来无事,小鹿坐在他的床头,护士给他换着药,他也就开始信马由缰地编了起来。
“山神嘛…是一头鹿。”
“什么,是一头鹿?啊,倒也说的通,咱们这片山区确实产鹿…”
“是一头雌鹿。”
“那种千钧一发的时刻,能看出雌雄来?”
“我是猎人,我打过的鹿或许比你剪过的绷带还多呢。”男人笑笑,余光瞥向床头的小鹿,发现她听到打鹿,下意识就往后缩缩了一下,又鼓起腮帮子气呼呼地瞧他。
“哎,你快继续给我讲讲,这头鹿是什么样的?对你说过什么话没有,显现出什么神力了?”
“这头鹿可漂亮了,杏色的眼睛,还能够自如地变成人…”
“不对。”一直默默倚在床头的小鹿,突然直起了身子,脆生生地开了口。
“山神分明是蓝眼睛的。”
14.
出院后的布加拉提身后面跟了个小尾巴。他为那个小姑娘联系好了城里的老相识照顾,但她偏偏不依,一定要跟着猎人回到那冷到毛皮都冻掉、最近还刚刚遭了雪灾的大山里,那里分明连居住的小木屋都被埋进了雪底下呢。
“这是何苦呢?”身后的追兵终于使他忍不了了,年轻猎人转过身来叹了口气,打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把她劝回山下那个有自来水和电网的好地方去。
小鹿已经将身上滑稽的衣服全部脱下来了,正在雪地里化成鹿形一跳一跳地跟在他屁股后头。她用蹄子做了个急刹,在雪里划出两道梅花印来,大眼睛一眨一眨,表情纯良无害极了。
“我想跟你回去做媳妇嘛。”说出来的话倒是晴空霹雳,语出惊人。
猎人头疼地扶住额:“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是鹿人,还是个不到二十的小姑娘,我现在连个不漏风不漏雪的暖和住处都没有了,你还是应该…”
“我不冷呀!”小鹿兴奋地摇摇毛茸茸的短尾巴,“我还能在雪地里打滚儿呢!”
说着,她还真的在雪地里打了个滚儿。
猎人连忙上去给她扑拉皮毛上的雪星子,但小鹿全然用不着,抖抖身子就全抖下来了。
“你看,我不怕冷,你让我回去给你做媳妇嘛!”
“我不需要媳妇,你这个年纪应该…”
“你还说教我呢!你孤零零一个人住在山上,长得这么俊还打着光棍,我不做你媳妇,你还想从俊生生的年轻光棍拖成老光棍吗?”
布加拉提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但也毫无办法。这小鹿像是跟定了他,他无论走到何等偏僻的小道上,都能被猛然窜出的一头小鹿挡住去路,一定要他答应自己那个怎么听怎么怪的要求。
无奈的猎人只好转过身去,继续向山上进发,心里思索着该怎样收集木料重新建起他被风雪掩埋的小家。
至于身后一跳一跳紧紧跟着的小鹿,那便不同了。她心中胡思乱想地琢磨着,以后和布加拉提的孩子会是鹿呢,还是人呢?
唔,那种遥远的事情就先不去想了吧。现在她最想做的事情,说来容易也不容易。该用什么方法诓骗到面前这个年轻猎人,让他再熬上一大锅暖呼呼、香喷喷的肉汤来喝呢?
想到这里,小鹿舔了舔嘴巴。洁净的雪野上,两行鞋印与小巧的梅花印向远方延展而去,一直画到了半山腰上的茫茫林海中。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