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抖抖身子，从雪堆里钻了出来。
　　它踏上半干的血液，踩着小梅花步履轻盈地走向一地狼藉。
　　永冬的森林只有秋冬两季。每个冬天植物们就在雪下拼命存蓄营养，秋季到来的两天之内不顾一切地把果实全爆出来；食草动物们拼命地吃，为自己或者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家门口的捕猎者备好厚厚的脂肪；大体型的食肉动物失去了冬眠的机会，整日整夜都在疲于进行追逐游戏。
　　永冬森林人尽皆知的第一条准则：狐狸骗子，别相信狐狸。
　　现在，那头巨大的熊刚离开狼群的聚集地，留下的残局足够观战的狐狸饱餐一顿。
　　狐狸叼起断面狰狞的残肢，还没来及提起愉悦的心情，便被一团阴影挡住了去路。——一只腿上有伤，身上满是深浅不一口子的狼，它的毛脏兮兮的，身上还有血珠偶尔顺着油亮的毛滴到脚边。
　　狐狸尾巴上的毛立刻炸了起来，对危险的直觉促使它扭过身子想逃命，却被体型远大过它的狼叼住后颈重重压在地上。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狐狸立刻丢盔弃甲，“我不知道这些肉已经有主了！”在旁人耳中哀哀的狐狸叫，却让狼愣了一下，抖抖耳朵放开了它。
　　狐狸从爪子底下钻了出来，一边嘤嘤示弱，一边却警惕地压低身子随时准备反扑。它倒退着撤到几十米外，从地上拖了半条断肢撒腿就跑。
　　狼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
　　狐狸叼着断腿跑不快，但也不情愿放弃来之不易的食物。狼一瘸一拐的，也无法拉近与狐狸的距离。
　　它们之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狐狸隐蔽的家门口拱进来一个执拗的湿乎乎的狼鼻子，对着血腥味不断抽动。
　　“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经过一路的追逃，狐狸已经明白对方并没有进攻的意思。它叹了口气，把狼引进自己温暖的小洞穴，“你是那个狼群的幸存者是吧？你叫什么？”
　　“杰帕德•朗道。”狼沉着声音说，目光紧紧跟在族人的断肢上，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悲痛低鸣。
　　“喔。”狐狸挤出几滴虚伪的眼泪，抖抖蓬松的尾巴，“狐狸我真是太难过了，你还好吗？能捕食吗？你肯定没地方住了对吧，不如先待在我的窝里。你看这么豪华的地方，只要每天给我缴纳一只兔子。看在我们这么有缘分的份上，少交一只兔腿就当给你优惠价怎么样？”
　　它对狼群的覆灭仅仅是感到了几秒钟的遗憾。
　　永冬森林第二条准则，熊没有理智，熊危险，坏熊。
　　失去了狼群的永冬森林相当于失去了一道牵制熊的重要保险，熊的破坏只会越来越肆无忌惮，局势的天平将慢慢倾斜向更加混乱复杂的方向。
　　狐狸是投机者，这样的场面只会意味着它在承受更大风险的同时也许能取得更多利益，现在摆在它面前最重要的问题是如何最大地规避熊可能带给它的损失。
　　所以仅剩的那点遗憾也被狐狸满心的算计挤占没了。
　　杰帕德没有说话，沉默地盯着残肢，浑身的毛裹挟着满天风雪，寒气把狐狸冻得打了个哆嗦。
　　“你不会不让我吃饭吧？”狐狸试探地问。
　　杰帕德看看狼的断腿，看看狐狸瞪着一双下垂眼委屈焦急地跺脚，沉重犹豫地摇摇头。
　　毕竟是它失魂落魄地跟着狐狸走到这里，没有获得任何许可便闯进了狐狸的洞穴。悲剧在它身上发生，它没有阻止狐狸追求生存的权利。
　　狼一句话也不愿意说，走到洞穴角落的阴影中，只留下一个缩成一团的沉默背影，呼吸中带着几不可闻的哀鸣。
　　“行行行，我出去吃，免得你看了难过，总行了吧？谁让我是这么善解人意的狐狸。”狐狸叹气，拖着狼腿出了洞穴。
　　
　　虽然对狼群的命运没有特别沉痛的感觉，但狐狸也清晰地知道狼的消失对森林没有好处。它在厚厚的雪地里埋头寻找猎物的踪迹。
　　总之，先别让那头狼饿死，后来它在和熊有什么样的结局就不关自己的事情了。
　　退一步讲，卖它一个人情让它在危急关头给自己挡一刀也不错。
　　狐狸把好不容易刨出来的几只田鼠重重扔到杰帕德面前，从上向下打量着它结实的身体、在阴影处也闪烁微微银光的毛发。
　　它一口就能咬断我的脖子。狐狸暗想，脸上扯出虚伪的笑：“吃吧，吃完了再商量住宿费的问题，我不着急。”
　　杰帕德抬起毫无温度的眼睛看了一眼狐狸，它从小听到第二多的话就是不能相信狐狸——第一是更不能相信熊。“你要耍什么花招？”
　　狐狸好像受了当头一棒，耳朵尾巴都怏怏地耷拉下来：“好嘛好嘛，我只是早几年听说银鬃的狼是最强壮的，每天都有吃不完的鹿肉和山羊。大人您行行好，等你康复了，每天抓了猎物分我一点，让我这爪子抓不稳兔子皮的弱狐狸不至于饿死而已。”
　　狐狸很狡猾地顺着对方把自己编造的目的和盘托了出来。狼怀疑狐狸，它必然会拒绝狐狸一切无来由的好意，反而有所图的利益关系更能取得对方的信任。
　　果然，杰帕德迟疑了几秒，张口一个一个把面前的田鼠吞了下去。
　　“你叫什么？”它支起半个身子与狐狸对视，“你是第一只让我感觉可以信任的狐狸。”
　　“狐狸叫什么是不重要的。”狐狸讨好地用尾巴扫扫地面，“如果你一定想知道，那就叫我桑博吧。”
　　
　　狼在洞穴里养伤的第三天，在桑博的要求下犹犹豫豫地把庞大的身体挤进了狐狸的干草窝中。
　　桑博蜷着身子，像一只毛绒玩具一样美滋滋睡在杰帕德后背上。狼的身体好像一团始终散发温暖的大毛毯，热量透过后背上厚实的毛发把狐狸烘得浑身都舒坦极了。
　　自从来到这个森林，桑博头一次睡成了毫无防备的毛团。甚至杰帕德把它抖落到地上，咬着一只肥兔子回来时它还打着小小的呼噜。
　　“呃嗯，你回来了……”话没说一句，桑博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随后它再次团成一团，从毛里懒洋洋地探出半个脸，“这么积极给我交房费，你腿不是还有伤吗？狐狸我收费一向公道，再晚交几天也不会涨几根兔子毛。”
　　“谢谢你留我住这几晚，我要走了。”杰帕德把兔子丢在桑博面前，腿上挣裂的伤口在毛丛间若隐若现，“抱歉，我跑的有点慢，拿不出更好的谢礼。”
　　“走？”桑博一个激灵，飞快地爬起来仰头看它，“哎呀，您好好歇着，可别乱跑！您的腿还没好呢，等养好了再去报仇也不迟……这……不能走！……你……”越急它越想不出怎么说服对方，狐狸气得直跺脚。
　　现在的杰帕德去找熊决斗就是送死！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强大的熊。”杰帕德低下头，阴影笼罩着狐狸，不容反抗地舔舔它的额头表示安慰，“熊是森林巨大的威胁。即使我的族人已经在斗争中逝去，我也要继续守护森林的平静。”
　　杰帕德深吸一口气，沉声发出一声低嗥：“守护你们。”
　　
　　桑博没办法，只能看着倔小子豪气干云地跑出洞穴，给自己留下一只兔子。
　　它半卧下，嘴里嘀嘀咕咕地咒骂。
　　永冬森林第三条准则，不惜代价，杀死所有熊。
　　桑博想过杰帕德会离开，去追猎那头熊，但它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失去了暖腾腾的热源，桑博只能和平时一样，缩成小小一团，大尾巴被子般裹在身上。不过幸好肚子里有东西，想靠入睡捱时间还算轻松。
　　说实话，让杰帕德去送死它还有点舍不得。狼很聪明，但在奇怪的地方好说话得让人意外。它像块庇护森林的城墙一样直脑子，只要狐狸顺着它的思维说这件事有益于森林和森林动物，它就歪头思考一阵子，然后轻而易举地答应。
　　但凡狐狸是永冬森林的原住民就感动得泪流满面了。
　　桑博不禁有些庆幸自己是外来者，但也同样有点遗憾。它嫉妒森林能得到这样毫无理由的维护，但又本能般抗拒关系的发展。
　　在黑暗中穿行的暗影见了光，既向往又不敢过多纠缠。
　　狐狸昏昏沉沉睡了半个下午，被一声暴怒的熊吼叫醒。它翻了个身，继续沉浸在梦乡中。
　　直到半夜，它才昏头昏脑地醒来。
　　肚子适时提醒它是时候去寻找食物了，桑博努力地晃晃脑袋，不是很清醒地走出洞穴。
　　
　　桑博对自己的鼻子相当有自信。每只动物都乐意从它这里打听到熊行动的轨迹，即使它们都不敢相信它。——所以在难以思考的情况下，它迷迷糊糊顺着熊的味道找到了争斗现场。
　　现在它面前躺着一团血糊糊的东西。
　　桑博顿时清醒了，暗骂一句，扭头就想走。
　　狼的鼻子抽动两下，发出了虚弱的声音：“……桑博？”
　　即使只是匆匆一撇，桑博也一眼看出它受了很严重的伤。冰天雪地里，杰帕德浑身的温度都顺着血液缓缓流失，呼吸间带着将近冻僵的颤抖。这会为了喊住狐狸它才勉强提起一口气，一双冰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桑博的方向看。
　　“快走吧……一会……万一熊回来了……”它努力地喘着气，“你也是……我要保护的啊……”
　　桑博浑身一颤。
　　“熊走了。”它声音前所未有的冰冷，“我们遇不到它。”
　　不知何时，“可以信任”的狐狸被划进了那方城墙的保护区内，对方还贴心地在拐角最温暖的地方栽下一颗小小的花。
　　狐狸很不适应这样的羁绊。它人人喊打惯了，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别人牵挂的对象。
　　感觉糟透了。
　　桑博咬牙切齿地把身体盘在杰帕德身上，用温热的肚子给它缓解寒风带来的刺痛。
　　冬天太冷了，狐狸整个身体都开始发抖。也不知道杰帕德这样撑了多久，但如果桑博没来，它今晚必定变成一具僵硬的冻殍。
　　“我上辈子肯定欠了你……不少……”桑博哆嗦着，恶狠狠说，“虽然不是我逼你保护我……但这个人情……我不想欠…………喂！醒着！撑到明天早上……我给你抓兔子！”
　　
　　也许是桑博来得及时，也许是杰帕德的身体本来就足够结实。
　　总之，第二天，杰帕德撑到了狐狸抓来果腹的食物，一瘸一拐地跟着它回到洞穴。
　　
　　“你知道春天吗？春天！春天——”桑博费劲地举起前爪比比划划，“春天是粉绿色的，是泥土和草芽的味道，跟秋天不一样。春天是别的森林里植物用来繁育幼崽的季节。”
　　杰帕德不怎么能动弹，趴在地上愉悦地甩着尾巴听它讲森林外的事情。
　　“永冬森林永远没有春天，你懂吗？”狐狸讲了很长一段后，也趴下和它处在一个水平面上，“我属于春天。”
　　“抱歉，我不懂，请你告诉我。”杰帕德诚实地摇摇头。
　　“意思是……我永远不属于永冬森林。”桑博拿前爪碰碰它的鼻子，“狐狸我压根不懂得永冬森林的那些准则是什么意思，也压根不用被永冬森林的准则束缚。——同样的，狐狸我也不会追求永冬森林的保护……不需要你用对其他森林居民的态度对待我。”
　　“……可你很好，我想保护你。”杰帕德认真地说，“如果你不是永冬森林的一员，那不也意味着我不用像忌惮永冬森林的狐狸一样忌惮你吗？”
　　“哎！您故意找茬拿我找开心是吗？”桑博头一次生出如此烦躁的心情，急得直跺脚，“我是让您说这个的吗？我的意思是，我迟早会离开永冬森林，我要追逐我的春天。所以您不能对我生出保护的想法……”
　　“那就保护你到你离开之前最后一刻吧。”狼往前凑，碰了碰它的鼻子，“这是我的个人想法，与森林无关。”
　　热度从相碰的鼻尖延伸开来，把狐狸每一根毛尖都烧得噼啪作响，占据整个耳膜。狼似乎还在说些什么，但桑博已经不敢听下去了，尾巴一甩大团毛绒绒盖满杰帕德的脸。
　　“你真是……有意思。”它小声嘀咕。
　　
　　当狐狸的洞穴又探进来一个湿漉漉的熊鼻子时，杰帕德刚刚恢复到勉强能跑的程度。
　　“你好，呃，我来找杰帕德。”熊体型不大，拘谨地在门口蹭干净熊掌才愿意走进洞穴，“是有关熊的事情……我叫布洛妮娅。”
　　狐狸的尾巴毛立刻炸开了。
　　杰帕德悄无声息地来到它的身后，闻了闻它的耳根。桑博立刻像只猫一样猛地弹起，扭头给了它一巴掌，浅浅削掉了半层毛。
　　狼毛飘在空中，布洛妮娅打了个小小的喷嚏：“啾！”它拨弄拨弄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问道，“你们……也想杀死那头熊吗？”
　　“……不惜代价，杀死所有熊。”杰帕德对着它谦恭地低了低头，“我记得您，那天是您把大熊引开我才有这一线生机——请允许我尊称您一句。”
　　“啊……我也没做什么……那头熊，她是……曾是我的母亲。”布洛妮娅犹豫地说道，又连忙补充，“但是！……她变成了……呃，那种东西，坏东西，会危害森林的东西……”它再次不自在地抽抽鼻子，“我想，也许杀掉她才是最好的选择。”
　　
　　布洛妮娅离开时显然松了一口气，它也没想到杰帕德这样好说服，又或者也许只是欠它救命恩情的妥协。
　　总之想要的结果已经取得，布洛妮娅不再多想，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个目的地。
　　杰帕德这才放开被拢在身下的小狐狸。
　　“抱歉，我认为它可以信任。”狼俯下身子平视桑博，认真地解释，“而且，熊是一定要除去的……”
　　桑博望着它冰蓝的眼睛，仿佛听到它态度温和但坚决地说“我必须要去”。
　　它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对方了。
　　“当然了，您不愧是森林的守护者嘛。只要您行行好，除熊时别算上我就大恩大德了，狐狸我只是个路过这森林的旅人，和熊争斗还要看永冬森林的各位英雄出场。”桑博两只前爪搭在一起做了个揖，扭头走向洞穴出口，“狐狸的鼻子很灵，要是您想知道熊的行踪，可千万别忘了来找我交易，价格公道实惠，包您满意。”
　　于是它再也没有回来。
　　在狐狸心里，利益和生存永远是并排在最高位的。桑博完全不能理解森林人对驱熊的执念，也不想参与进它们的合作。
　　杰帕德和它的纠缠确实是在意料之外，但即使激起了久停心脏的点滴涟漪，也远不足以成为让它放弃生命去追随的灯塔。
　　狐狸是理智的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