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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透坐在椅子上等待着，她面前的两杯咖啡依旧冒着蒸腾的热气。摆在她面前的那杯已经见底，而那一杯依旧满满地盛着褐色的咖啡。

外面要下起雪了，室透看向外面，天气不怎么好。

她有点担心和她约好的了那个人能不能来。今晚或许会下很大的雪，如果她动身迟了些，那么有可能会被风雪耽搁。

室透打开手机，反复地看着早已经看过许多次的天气预报。

“本日最低气温零下十五度，20:00预测有大雪。”

她又抬头看了看表，距离八点只剩下五分钟。

室透低下头看手机，她瞥到屏幕上端用小字显示的时间，不禁苦笑了一下。

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手机上就能看时间的，却傻乎乎地抬头看店里那台笨重的石英钟。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室透看着原本晴朗的夜空上积压起黑压压的云朵。不一会，她就看见鹅毛般的大雪落下。

怎么办，或许那人真的会来得很晚。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安心地坐到人家前来赴约。她打量起室内的装潢来。

室透知道自己看不进去，但她还是焦急地看着，想借此转移注意力。

忽然，伴随着开门声，一阵冰冷的气流吹进室内，浑浊的空气冷流的冲刷之下也让人倍觉提神。

室透的心也因这冰凉的空气而沉着下来。她知道，人来了。

“你来了。”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来人在她面前坐定，室透透过她裹得严实的头巾和围脖，只能看见一对苍老但却睿智的眼睛。

来者缓缓把身上的保暖衣物脱掉，露出她的头和脖子。

“老师好。”

室透见眼前的人依旧是她熟悉的模样之后，忍不住像从前一样俏皮地寒暄着。

被她称之为老师的中年女性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然后端起咖啡小嘬了一口。

“呼——豆子不错嘛，这家店你开的？”老师挑起眉毛

“智子老师别开玩笑啦，我何德何能开这么气派的店。”室透苦笑。

智子放下手里的咖啡。她微微挑眉，没有理会室透的话，身子也俯了下来，轻声问道：“前阵子我听到千寻说她在大街上遇到你，还和她一起喝酒。”

智子的表情谈不上严肃，但却不苟言笑。室透看着这样的表情，把手里的空杯子扬起来，示意服务员过来续杯。

服务员续杯的过程里，两人都没有说话。室透低着头思考措辞，而智子也没有催促，她安定地享用着咖啡，时不时地四下回望，打量着宇内的装潢。

“您的咖啡，请慢用。”年轻窈窕的女服务员把热气腾腾的咖啡端在杯垫上，向两位微微侧身并离开。

“我看见这个孩子——”智子的下巴朝女服务员的背影扬了扬，然后继续说道：“就感觉看见了从前的你。十年前的你刚来那阵可比这孩子瘦得多，班里很多男孩子看见你就眼睛放光。”

“那都是从前的事了。”室透苦笑着回应：“而且现在我都老成这个样子了，早就不是从前的我了。”

“你要是老了，那我是不是该入土了？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才二十八，正是年轻的时候。”智子又白了一眼室透，呷了一口咖啡。

“好了，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回来日本的吗？说实话，在那件事之后我一直都很担心你，但校方不给我你的联系方式。你远在中国，我联系不上你。然后就过了十年，你突然出现。千寻告诉我你回来了之后，我震惊了好久。虽然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我看得出来，你憔悴了好多。”

智子的手蔓上了皱纹，她伸出手轻轻地抚触室透的脸。室透没有抗拒，任她触碰着自己，只是咬着嘴唇迟迟不说话。

“不愿意说也没关系，我们就这样喝喝咖啡叙叙旧也没什么。”智子见室透不讲话，刚要把手缩回去，却被室透一把抓住手指。

智子看见室透很痛苦的样子，但她感觉到痛苦的根源似乎是愤怒，她启齿说话，声音很低，但智子感觉她在强行压下某种怒火。她说：“老师，请帮帮我，像十年前那样，再帮我拿一次主意吧。”

智子沉默了。她看着室透，把手盖在室透的手上，感受着手心里的细腻。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智子轻声问道。

室透没有说话，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回来，是因为他吗？”

“是。”室透直视着智子的眼睛。

从那对眼睛里，你能看见什么？是迫切地想要与爱人重逢的期待？还是对美好的旧生活的缅怀和追念？亦或是某种熊熊燃烧着的、炽浪滔天的复仇火焰？

“所以你想要问我他的联系方式？可是我也——”

“他死了。”室透轻声回应着，她没有哭，甚至声音连一丝震颤都没有，智子感到一丝违和。那个男孩之于她来说究竟有多么重要，她是知道的。但她谈起他来，却像是谈论某个与她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咖啡厅的中央有一座小型的水道，源源不断的水琤瑽地流着，但智子瞥了一眼就知道，那是死的水。

智子想起那个男孩和他的夏天。

那个如蝉鸣般短暂的夏天终究也把他带走了吗？他死去的季节是夏末？还是临近寒冬的秋日？他离开之前，眼神依旧那么澄澈吗？那个男孩她没有忘记，那么干净又美好的男孩，如今他走了，智子也感觉有什么东西扼住了自己的喉咙，她有些呼吸不来。

“对不起。”智子轻声说道。

“不，老师你没什么对不起我们的。一直都是我们对不起你，害你丢了工作。”

“没关系，那都过去了。孩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老师，你能帮帮我吗？”室透的声音压得很低，有时智子听不清她说什么，但她知道她的意思。

“你想让我做什么？”

“木村铁一，他现在住在哪里，老师您知道吗？”

智子回想起那个男人，那是她曾经的同事。一提起他的名字她就厌恶地不行，自己丢了工作，也多少间接拜赐于他。她的那个同事肮脏又龌龊，但他又爱才，教的课也不错，学生们反响很好。但他们不知道他背后的那一面。

智子不愿再多想，她问：“他来找銀了？”提起那个男孩的名字，智子的心揪了一下。

“没有直接看到他们有接触过，但我知道他们一定见过面，就在銀死去之前。”

“死因是？”

“过度饮酒引发的心律不齐，猝死。”

猝死。这两个字沉重地砸在智子身上，她看着室透，不知道她是怎么面对的这两个字。但眼前的她颇有些云淡风轻之意，依旧如陌生人般同她谈起这些。

“你还好吗？”希望在她波澜不起的表面之下蕴含着汹涌滔天的波浪。智子太想这么希望了。她希望是自己年老体衰，眼睛也不如从前那般伶俐，而不是眼前的女孩和她爱的男孩之间产生了某种不为人知的裂痕。

“我不知道我好不好，或许好吧，我也不清楚。”她摇摇头。智子恨啊，她没能看到一丝一毫苗头。

“你想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但如果我知道他的住址之后，或许我会知道。”

智子沉默。眼前的室透终于不再隐藏自己了，智子一切都明白了。

十年前的那件事从来都没有过去。这十年来智子是多么希望这件事能够彻底翻篇啊！她不想在这起事件里还有任何人再因此而受到伤害，哪怕是她爱的孩子们吃了亏也无妨，伤疤能够使人成长或怯懦，又或者说成长的本质是一种妥协了的怯懦。她希望她们不要再追究从前，事情过去了就让它们过去吧，不要再受第二次伤了。

但是这一切显然不是她所能阻止和抵抗的。眼前的女孩燃烧着，她或许察觉到自己在燃烧，又或许没有。此时的她像一个从地狱归来的复仇者，以她的手段。

“这会害了你。”良久，智子痛苦地说出这句话。

“老师。”室透再一次地抓住智子的手，智子看着她，她没有说话，只是坚定地看着智子。或许她不该来，来了就走不掉了。

真悲惨啊。这句话说给自己。

“其实你误会了一件事，那就是如今的我，已经无法再指导你们什么了，你们都长大了。”智子不无怀念地说道，室透没有接话。

“十年前，在那场误会里，我曾经告诉过千寻一件事。我教她选择，我教她抉择，我教她用自己的眼睛认清生活的本质和自己的本质。然后我下一个学生就是你，我也同你讲了很多。虽然我没有告诉过你该如何选择自己的生活。但我跟你提起的事情与‘选择’这件事有着本质的联系。那个时候我还能教导你们，是因为我比你们多经历的事情足以让我拿出来炫耀，但如今我已经老了，你们是新生的一代，也有自己的选择和见解。我帮不了你什么。”

室透无言地看着智子，显然是知道智子的话还有下文。

智子见状也叹了口气，她闭上眼。良久，她做了一个决定。

“我唯一的请求就是，不要连累到千寻，她是我最宝贵的女儿。也请你不要再牵连到我了，我已经老了，没有那么多精力了。如果你能做到的话。”

“我答应你。”

见室透的眼睛，智子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

她扯来一张面巾纸，从怀里掏出一根笔，在上面潦草地写着什么。然后一把塞到室透的手里，把它攒在室透的手心里。

她飞快地穿好自己脱下来的衣帽，很快，她起身背对室透。

“如果说我还有什么保留之辞的话，那么我唯一要说的就是——”

“路就在你自己脚下，选择权永远在你而不在路。看好每一条路延伸出来的方向，看准了明暗，再迈开步子。”

说罢，智子推开门，她顶着一整个城市的风雪，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