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克莱恩和小伦纳德在沙坑里玩沙子。

小克莱恩很认真，他在努力地给沙丘扣造型，根据常识判断，这应该是一个沙子城堡。小伦纳德坐在沙地里，用塑料小铲把沙子铲起，堆在沙子城堡的底部，然后拍拍实。他们玩得很开心，完全忘记了坐在沙堆里回去可能会挨骂这件事。虽然，最早的时候他们其实很小心，小心不要让自己的吊带短裤沾到沙子，否则清洗是件大难事；但是伦纳德这一铲不小心下得有点深，在起铲的时候又一次没掌握好平衡，一屁股栽进了地里。这下他就只要安安心心地坐在沙堆里就好了——嗯，为什么之前要说“又”呢？

剧痛陡然袭来，眼前的幻象消散，一张染血的纸人晃晃悠悠地从空中飘落，克莱恩的身影从另一侧显现，他无暇查看自己的伤势，因为他清楚地听到了一声背后传来的“啧”。

这是阿蒙的声音！而祂甚至还在附近！

匕首穿刺血肉，在此之前克莱恩微微侧身，避开了要害。他忍住剧痛，左手毫不犹豫地向前一探，从空气中抓住了阿蒙的脖子。“我许愿自己短暂拥有可以扛起火车的力量。”克莱恩飞快地说，接着左手发力，狠狠地砸向前方的墙壁。阿蒙的身体显形，脑后渗出血迹。克莱恩的手越掐越紧，阿蒙呼吸越发困难，脸上的笑容却越勾越深。祂在窒息前拧动匕首的刀柄，把克莱恩的伤口搅成一个洞。

“啊！”克莱恩再也忍耐不住，发出一声惨叫，松开了掐着阿蒙的手，痛苦地后退了两步。阿蒙则虚弱地跌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可能是被呛着了，祂开始咳嗽，一副进气多出气少的样子。刺鼻的血腥味开始四处蔓延，又和咳嗽声一起被某种力量封闭在了这样一个狭小的巷道里。血腥味好像将某些模糊的东西激活，他们眼中露出了不一样的神色。

克莱恩掏出左轮，对着靠在墙上无法动弹的阿蒙连开了三枪。全部射歪了。他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比他第一次开枪时更甚。这是不可能击中目标的，他的另一只手抬起，双手握住手枪，瞄准呼吸困难的阿蒙。

金属碰撞的声音响起，克莱恩的眼前掠过一道黑影，他下意识扣动扳机，但什么也没有打中。接着他才感到手臂麻麻的，手里空空的。阿蒙突袭到了他的身前，用匕首打飞了他的手枪！显然祂的虚弱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伪装的，这个骗子！可祂的下一击落空了，不如说祂根本没来得及刺下，就已经被狠狠地打飞了一段距离，因为克莱恩并非没有防备。打飞阿蒙的是一根纯银的手杖，它始终被放在最方便取用的位置，保证在拔出的瞬间就能对敌人造成伤害。不可否认，这是一件合格的武器，质地坚硬，尖端锐利，并且足够长——保持安全的社交距离是很重要的，这是礼貌。在面对使用匕首的敌人时，它能让克莱恩更有优势。

克莱恩追了上去，手杖重重地落在阿蒙身上。他知道不解决眼前的敌人他将无法离开，而时间紧迫，身上的伤口决定了他只能是主动出击的那一方。但此刻他的情况也不算好：他的力量并不能对阿蒙形成压倒性的优势，他能感受到自己体力的流失，你来我往之下，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被动陷入死地。他看到阿蒙隐藏在被动格挡和躲闪之下的游刃有余。克莱恩的手杖一次又一次打到墙上、地上，他越来越难以击中阿蒙了，他现在已经是一只困兽。

他甚至没有什么脱困的手段。他们早早收到了灵性的警告，这里看似与普通的生活无异，但是他们只能使用一些处在在一个模糊范围内的能力，那些正常人在生活会想象或者习惯使用的能力。他们可以许愿，也可以偷窃武器，但再次嫁接什么超新星爆炸或者强迫人戴上单片眼镜是绝对做不到的事，包括克莱恩的纸人替身和阿蒙不知道从哪弄来的虚假记忆，都无法再次使用。也正因如此，阿蒙不得不掏出祂几乎不怎么使用的匕首——偷盗者有强化使用小刀和匕首的能力——准备偷袭短暂失神的克莱恩。但是祂没能一击毙命，事情才会陷入这般僵局。而随着血腥味道的漫溢，有些疯狂的意识缓慢苏醒了，逐渐地，他们什么特殊能力都不能使用了，刀尖寒芒成为他们唯一能带走对方生命的方式。

他会怎么做呢？他还有力气爆发吗？阿蒙甚至有闲心想这些。克莱恩并没有节省力气，因为手杖打在祂身上的力道越来越轻了，但还是痛。自己的长袍变得破烂了，长袍下的身体上也一定全是青紫。这不要紧，阿蒙想。一切此刻的痛苦在胜利之后皆会化为甘霖，因此祂也会把笑容藏到那一刻之后，自己早就胜券在握了。

克莱恩的发力有些不一样，接下来大概就是他的最后一击了。阿蒙有所感觉，提前向左侧后退了两步。这一下落空了，因为难以控制，克莱恩的手杖甚至脱手了。结束了，阿蒙想，没有武器也没有法术的克莱恩不是自己的对手。接下来自己的匕首会割断他的喉咙，在这里死去的话，对方将永远无法复苏，祂会在他的墓前微笑的。

祂应该现在笑的，因为祂很快就笑不出来了。这里是个封闭的区域，但它的边界并不是那些砖块垒落的看不到顶的高墙，它是没有实体的。那一次次落空的攻击，没能结结实实地落在阿蒙的身上，却巧之又巧地落在了墙壁的“弱点”之上。克莱恩拼尽全部余力、甚至撕裂伤口地掷出武器，摧毁了那面高墙最后的稳定。而阿蒙后退的那两步，让祂站在了危墙之下。倒塌、掩埋、阿蒙曾经可以轻松避开的危险，现在却是祂无法逃脱的捕兽夹。

到处都是血。这面墙超出克莱恩想象的高，他自己也没能逃开坍塌的余波。他无力地靠着墙，感受最后一点生命力从腰侧流失。他必须、他必须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不能使用非凡能力的地方，舍弃伤口、不能穿的西装和腐烂的身体组织，变成别的什么东西。已经很久没有再这么狼狈过了，克莱恩在心中苦笑。接着他想到阿蒙，他在嘴里念着这个名字，他得排除后患。他试着站起来，但他失败了。他四处张望，寻找可供使用的武器，碎石、砖块遍地都是，但他拿不动了，他现在就连动动手指都会痛。还要把阿蒙从废墟里翻出来才行，克莱恩又开始头疼了。

他听到一些砖块摩擦的声音。他靠着墙，看到阿蒙艰难地冒出了一个头。好，省了这份力气了，克莱恩想。看上去阿蒙钻出来更多是为了避免窒息，祂也没有更多力气爬出来了。这小巷在轰然巨响后迎来了短暂的寂静，两位主角谁也不知道自己是等待的是死亡还是生存。

克莱恩先动了。他胳膊抵着墙，用力向上，强行站起来，接着转身，靠在墙上。他知道自己的状态更糟糕，他得先发制人。疼痛让他无比清醒，他没有试图找到阿蒙的匕首或者自己的手杖，他晃晃荡荡、跌跌撞撞地向阿蒙的方向走去，血迹的脚印模糊不清。他扑倒在压着阿蒙的砖块上，两个人离得极近。砖块上全是血液，克莱恩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他也没去分，他只是用颤抖的手解开自己的领针。

体面是这样一位鲁恩绅士最后的武器。

阿蒙瞳孔放大，祂忽略了这件克莱恩身上的利器，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染血的金属别针离自己越来越近，最终毫不留情地刺入自己的眼球。是克莱恩赢了。他站起来，把领针在满是污迹的西装上蹭干，重新别回领口，拖着破碎的身体离开了昏暗的小巷。阳光重新照射在他身上的时候，他重新感受到了自己的灵性。一只普通的黑猫从一个无人注意的巷口离开了。

猫很灵活，可以避开很多风险；猫也很可爱，会有人主动把自己的食物送给自己，食物意味着能量，意味着更快恢复力量。要去年轻人多的地方，他们更有多余的爱心，克莱恩这么想着，在城市中漫步。他走到了一个院子里，看到小孩子体型的伦纳德·米切尔在堆沙子。

黑猫停在那里不动了。小伦纳德没有注意到黑猫，他很认真地用小轮车在城堡的周围挖开一条壕沟。到了明天，这座城堡会消失，这道壕沟也会被填平，而新一天的小伦纳德会在原址上重新建起城堡。

黑猫看着他唱着五音不全的歌，一圈又一圈地加深他的护城河。黑猫跳上墙头跑走了。这回小伦纳德注意到了它，他站起来，追着那只黑猫。他追到了院子深处，教会的阿姨从不允许他来的地方。这里到处都是野蛮生长的杂草灌木，植物的尖刺很轻松就能划破他的皮肤。墙在这里断开，黑猫消失了。

第二天清晨，小伦纳德在这里蹲守到了黑猫。他看出黑猫的腿脚不便，从自己的早餐里留了一个肉包给它。黑猫并不靠近，只是默默地盯着他。小伦纳德将手中的肉包丢出去，远远地扔在地上，躲到了断墙后面。他不知道等了多久，也没听见一声猫咪的回应。他钻出来，看到地上剩下的包子皮。今天只有蚊子大饱口福。

黑猫用了三天时间教会了小伦纳德要保持距离的道理。他只需要把肉留下，就可以默默离开了，食客不会因为他的行为变得更好接近哪怕一点。他又用了十天时间巩固了这个知识，哪怕黑猫偶尔会跟着他回到院子里，自己也不能尝试去摸它。它会隔得远远的，远远地坐在那里，看着他把沙子堆砌成堡垒，然后在自己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人知道黑猫去过哪里，是去觅食或是做别的什么事情，小伦纳德只知道它总会在断墙处出现，如果没有，那就一直等下去。第十五天，他在断墙处从凌晨等到天黑，等到他再也没可能从黑暗中找到那只猫。他肚子好饿，猫不会饿吗？伦纳德伤心极了。他循着星光的指引回到院子里，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那个人穿着黑色的西装，戴着黑色的礼帽，蹲在小伦纳德常在的沙坑里，面前是一座只剩塔尖的城堡。

“来。”他招呼小伦纳德。

“你是谁？”小伦纳德慢慢走过去。

“我是克莱恩。”那个男人说。他没再解释克莱恩是谁，而小伦纳德也没有再提问。他双手合起，捧起一把沙子，让它们缓缓地从指缝流下，落在城堡的尖顶。完成了。

“伦纳德！你跑到哪里去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小伦纳德马上站起来，冲着她喊：“我在这！”

“一整天都没看到你，我都以为你被拐走了！”那女人呵斥道，但她的情绪更多是焦急和心疼。看衣着，大概是教会的阿姨。

“我没有乱跑。”小伦纳德说。

女人瞪了他一眼：“先回去再收拾你。”

小伦纳德转身，想和那个男人道别，可是身后空荡荡的，谁也不在。那个人消失了，无声无息，就像那只黑猫。他的绿色眼睛里满是茫然。女人抓住他的手，把他带回了屋子里。

克莱恩没有走。他站了起来，看着小伦纳德的绿色眼睛。他的身后是阿里安娜，隐秘之仆。

祂对他说：“你可以留在这里。”

克莱恩没有转身，他只是抬头，将银月映在眼底，然后闭上了眼睛。

“你错了，我没有任何可以留下的地方了，天尊。”

整个夜空消失了，堆好的城堡和沙子也消失了，整座城市破碎了，碎片堆积在地上，被一阵轻风吹走了，一缕青烟悠悠地飘起来，这里是属于福生玄黄天尊的空间。

“小猫咪，你这样会让我觉得你很可怜。”祂的声音响起。

“托你的福，那只黑猫没有我的意识，我不是猫。”克莱恩说。

“别太敏感，这只是寒暄。”天尊的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感情，但祂大概是笑着的，“你恢复的记忆比我想象的要多，看来是我小瞧了‘星星’。”

克莱恩没有说话。这是一场特殊的辩论，问题是最原始也是最根本的那个：我是谁。而这和克莱恩晋升时所认知的自我又有些不同，因为此时此刻他有了对手，最终的目的也不再是求得答案，而是辩倒天尊。每一个梦境都是一场考验，每一次交锋都会改变形势，他可能在天尊步步紧逼之下丢失阵地，也可能因此认清自我的核心，让天尊倒在最后的大门之前。不到最后时刻，他们难以分出高下。他们已有几次较量，克莱恩发现，主动进攻的那一方，更容易露出破绽。

“看来你是打算坚持这一点了。”天尊说。“这次吃的亏还不够大吗？”

“这是陷阱，也是机遇。”克莱恩说。他本以为这次的考验是天尊终于决定对他痛下杀手，派出阿蒙来刺杀他，但没想到真正的设计是伦纳德：在看到他的瞬间，他失去了作为人的记忆，徒留猫的本能。因为在上个梦境中，克莱恩否认了作为猫的自我，而一只猫怎么会认得克莱恩才认识的伦纳德呢？他因此中了招，若不是他早有准备，他可能就会永远地迷失在这片梦境之中。

“这次的客人确实有点多。”天尊微微叹气。不仅有突然闯入的阿蒙让祂不得不重写计划，还有找到梦境奇点的伦纳德和阿曼妮西斯向克莱恩提供了帮助。他们的交流十分隐秘，祂甚至不知道克莱恩是怎么恢复的记忆，又恢复了多少记忆，这让祂处于劣势。

“看得出来，你迫不及待地想要把他们赶走。”克莱恩说，他指的是天尊在发现他可以变回人形后立刻出手干预梦境。

“我再不来，就轮到你找上门来把我端了。”天尊说。祂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克莱恩感受到有一股风在自己的身边凝聚成人形，脑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他稍微有点不自在，想要避开祂，却被天尊搂住了。

“别动，”祂说，“你说过不讨厌我的。”

“我只不讨厌老老实实向我融合的你。”克莱恩说。

“你很无趣。”

“只是对你。”

看上去天尊是觉得自讨没趣了。他变出两张躺椅，示意克莱恩坐下。

“你真的不想留下来吗？”祂靠在躺椅上，挥了挥手，无数的碎片归位，世界被重新拼合，时间凝固在此刻，只待一个命令，齿轮就能重新开始转动。

“你不像是会说废话的类型。”克莱恩说。

“我问的是你'想不想'。”天尊说，祂点上了烟斗，“这里不好吗？你还可以和你的朋友一起堆沙子。你们是怎么用沙堆传递情报的？”

“重要的是唤起，而不是传递。”克莱恩不再多说，仅仅回答他们约定好必须要说的部分。相对应的，在进入下一个梦境时，他可以从天尊那里选择一份对自己有利的条件。

天尊想到了阿蒙带来的虚假记忆。看来是堆沙子的动作唤醒了这段记忆，进而让克莱恩想起了一切。但祂总觉得，克莱恩还隐瞒着什么，似乎就藏在这片城市废墟中。这里是他这次主动指定的地点，但经历的梦境太多，天尊也对这里失去了印象。

祂想要问出点什么来：“你看，这里和你的故乡那么像，连月亮都是银白色的。这是你主动选择这个世界的原因吧？以后可就难看到了。”

“回不去的始终回不去。”克莱恩说，他手里浮空出现一本泛着银光的书，书本自动向后翻页，每一页都没有内容，可光芒逐渐变成了红色。“月亮只有那一个。”

“其实你很想留下来吧。”天尊把那本合上的书翻过来，它就又从第一页开始走了。

克莱恩打了个响指，那本书快速跳到了偏后的一页，停住了。红色的光芒大放，带来不详的预兆。他在红光里说：“我有自己的责任，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我也可以代劳。”天尊侧头看向他。

“我不放心你们。这是我的目标。”克莱恩说。在这件事上，他有一种奇怪的坚持，坚持拯救世界必须自己亲力亲为。只有少数人知道，这是他在迷茫时最后一根能抓住的稻草。

“拯救世界的克莱恩吗？我知道了。”天尊往躺椅上一靠，“那么欢迎你到下一个梦境里，继续和我纠缠不休。。这次你想要什么条件？”几道光芒从祂这里飞出，立在克莱恩的面前。

“然后，晚安，做个好梦。”

“我会的。”克莱恩选择了一道光芒。他靠在椅背上，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