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流光腾空而起，在阴云飞速散去的深黑天幕中，绽放成彩色的烟火，一道穿正装戴礼帽的身影勾勒在“沉默者”麦哈姆斯被各种非凡力量撕裂的尸体旁，他深深，深深地弯腰鞠了一躬，动作颇为浮夸，右手指尖甚至触碰到地面后才按回左胸口。
而随着面覆灰白色面具的神秘人完成这个动作，他的身影再次消失，戴着金色面具的两位军方半神才从自己的失败攻击究竟为什么最终成功命中，这个突然出现的家伙是不是玫瑰学派的仇敌之一的迷茫思索中，恍然醒悟过来，望向图坦西斯二世的木乃伊——那里不知何时，已经空无一物。
这难以理解的景象，映入了港口的所有鲁恩军方人员，赶来的风暴教会代罚者，以及正在逃跑的玫瑰学派另一位半神扎特温眼中。

协助莎伦小姐和马里奇窃取图坦西斯二世的任务，完成！晋升序列四“诡法师”的仪式——导演一出盛大的戏剧，在众多观众的注视下，击杀一位半神——也同样完成！
完成与莎伦小姐的交易后，再次传送回到南大陆的克莱恩松了口气，在心中一连串地感谢起这段时间里，白银城的首席先生提供的诡术邪怪，阿兹克先生陷入沉睡前提供的灵界掠夺者，信使小姐此次的打手支援，以及帕列斯·索罗亚斯德的“窃运者”符咒……
终于可以晋升了！这一次，他会步入半人半神的领域。这样一来，从序列的角度，克莱恩·莫雷蒂就和因斯·赞格威尔站在了同样的起跑线上，借助灰雾的能力，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和持有0级封印物的他斗个有来有回，但保护自己和队友全身而退，或许已经没有问题。
再次复盘了一遍自己的复仇计划，定了定神，克莱恩毫不犹豫地让冰冷的魔药灌入自己的喉咙。

……

一天前，伦纳德·米切尔也同戴莉以及其他值夜者，半是为了追踪灵教团成员，半是为了躲避阿蒙，一起来到了到南大陆的东拜朗。
经过将近一个月规律的“灌溉”，他身上被魔女污染留下的痕迹已经很淡，脖子上的安魂师特性项圈也已取下，大概只需要再和唐泰斯做一次，就能根除隐患。可惜线索不等人，他只能和对方约定，有空的话，就尽快直接在南大陆见一面，不必回到贝克兰德麻烦。
约好的时间已经快到，伦纳德走上预定的旅馆的楼梯——简直像是专门千里送炮——他在心里吐槽自己，好在只剩下最后一次了，如果道恩·唐泰斯不纠缠，他完全可以熟练地公事公办，速战速决，向这位先生说再见，从此回到正常的工作状态。想到这里，伦纳德心中又有些雀跃起来，脚步变得轻快，一边有一下没一下抛着手中的房门钥匙，嘴上也忍不住哼出小曲。
站在门口之时，本该在这个时间闭眼睡去的帕列斯，却突然在他的脑海中发话：“小子，那家伙现在的状况太不对。”
伦纳德愣了一下，脸一下子红起来，侧过头来颇为尴尬地问道：“老头，你，你怎么醒了？”
“呵，还不是担心我的寄生对象进去以后就才也出不来，我又得另寻下家！”帕列斯没好气道，“趁道恩·唐泰斯还没出来，这次你还是回教会待着吧！”
伦纳德心中一阵悚然，紧接着进退两难。现在回教会的话，或许自己不仅要呆到魔女的污染消退，还要呆到阿蒙从贝克兰德离开……那个时候，因斯·赞格威尔不知道已经再次溜走，还是命丧他人之手了！真的要在这个关头放弃吗……？
就在迟疑的瞬间，伦纳德的思维停滞了，本能后退一步的身体也在原地定住。
面前的门缓缓打开，道恩·唐泰斯微笑的面容出现在他的眼前：“怎么，还要等我来开门把你请进来？”
他看上去还挺正常的啊，老头怎么这么说……思维重新转动起来，伦纳德感受到帕列斯已经迅速地恢复成高悬的光球状态，随即发现房间里没有亮灯，只是点起了一支幽暗的蜡烛。这是为了在贩卖军火的时候，不引起他人的注目？他感到哪里不对劲，却也说不出来，黑暗中似乎隐藏着什么，他的灵性直觉阻止自己往阴影的角落和床底下看——不眠者的夜视能力会让他清晰地看见那些不该看的。
只要我假装什么也没发现，他也不会对我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吧……伦纳德瞄着对方的表情，顺着眼神的引导，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房门在他的身后再次关上。幽暗的黑夜让他感到安全，但身旁的道恩·唐泰斯令他不安。
似乎是意识到了他的紧张，道恩轻笑了一声：“第一次从正门进，路都不会走了？”
“确实，有点不太习惯。”
伦纳德随口答道，心想既然你还有心情开玩笑，那我也不客气了，于是自然地坐到床上，把手伸向道恩的裤腰带，随即被按住。
“道恩先生？”
“今天不行。”
唐泰斯先生低声回答。
伦纳德不清楚这家伙葫芦里又要卖什么药，他着急起来。他不想功亏一篑，不想在某天调查仇人行踪的时候，突然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欲望，从而与复仇失之交臂！
“为什么？明明您约我到这里，而且只要一次……？”
道恩轻轻摇头，带着他的手按得更用力。
伦纳德的眼睛骤然睁大，嗖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目光变得呆滞：
“这，这……？”
这场面他是真没见识过！
这是什么神奇的诅咒，或者封印物的效果吗？
道恩·唐泰斯的裤裆，居然是空的？
他的目光慢慢从道恩的胸口移到喉咙，再从喉咙移回胸口——没有长胸，喉结也没有消失——太好了，不是魔女的特性转移导致对方变性了……但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没了……”
“是的。”
“……为什么？”
“被致命打击了。”道恩叹了口气。
什么意思……伦纳德没敢多问。大概唐泰斯先生自有他难以对付的敌人，才落到了现在这个，呃，尴尬的境地……看来他的敌人相当了解他……
“那……那该怎么办？我不能就这样回去……为什么，就差这么一点……”
伦纳德无助地喃喃着，他的绿眼睛里满是失落与痛苦。他站起身来绕过道恩·唐泰斯，来到窗前，伸手欲推又止，看到玻璃上倒映出自己迷茫的神色。这一个多月来，他为了和克莱恩一起复仇，不得已才流连于这位风流绅士的双手之间，自作聪明地以为，能同时收获污染的净化和调情的经验，并用这个目标麻痹着自己的道德，和听见流言蜚语的不适。如今道恩·唐泰斯也用身体告诉他，那些所谓的努力和“献身”，全是笑话，伦纳德·米切尔果然是一个浪荡的诗人，一边用爱恋的信件欺骗自己的恋人，一边却沉溺于色欲之中。他为这种想法气得发抖，咬紧了牙关，猛地回头：
“你不能这样！你，你违背了和我的约定……这也是对黑夜教会的欺骗！”
道恩·唐泰斯的脸上重新挂起奇异的微笑：
“那如果，我说还有别的办法呢？”
伦纳德紧紧地盯着他，似乎他下一秒不把办法说出来，就会舍弃所有的礼貌给他两拳。
道恩不动声色地靠住椅背，脸庞在烛火的掩映下神秘莫测：
“我说过会帮助你们的，所以，跟着我念，向祂许愿吧——仁慈的愚者先生会净化你身上的污染。”
伦纳德的瞳孔骤然放大，他狠狠地摇头，就要夺窗而走。
“难道你还想去找其他人吗？”
随着道恩突然变得严厉的话音落下的，是刚才进门时就感觉到的强烈异样——
伦纳德在那瞬间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他无法维持平衡，跌跌撞撞回到房间中央，重新摔倒在柔软的床上。他随即借力将头埋进被子，用牙咬住床单，不能念，绝对不能——道恩伸手将那些揉皱的布料从他嘴里扯出来，卡住了他的下巴。伦纳德的喉舌已然不听他自己使唤，他的眼眸颤抖，泪水流下，伴随着的是含糊不清的祈祷声：
“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愚者；
“灰雾上的……神秘主宰；
“执掌好运的……黄黑之王。”
他瞬间就被涌出的深红光芒吞没了。


伦纳德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是狠狠地向女神忏悔并诅咒道恩·唐泰斯这个虚伪的骗子，他已经被迫与一位隐秘的存在建立起联系，从此再也没有得到拯救的机会，只希望教会快点识破这家伙的阴谋，早日与其断掉所有的合作，包括那个助学基金会，应当直接全权交给高贵的东切斯特郡伯爵的女儿管理，免得有更多无知的少男少女受到欺骗！
……随即他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一张斑驳的青铜长桌侧方，刚才甚至是双手支在桌面上摆出的向女神祈祷的姿势。他的意识已经恢复，身体已经可以由自己控制——唔，这似乎不是身体，而是自己的星灵体……恢复了平时敏锐程度的灵感让他猛地侧头看向长桌的最上首，那里一团看不清形状的影子被浓郁的灰雾笼罩，虽然没有明显的眼睛，伦纳德却感到它在凝视着自己。
……我刚才，在邪神的注视下向女神祈祷……伦纳德的心已经完全死了。
他垂下脑袋坐在原位不敢动弹，等待着邪神的惩处，然而过了好一会儿，那团影子依然只是盘踞在自己的座位上，没有扩散，也没有向他移动过来。
伦纳德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位邪神，也就是克莱恩所信仰的愚者，或许对出身于黑夜女神教会的人并没有恶意，不如说还相当关照，否则克莱恩也不可能获得那么强大的信使和那么快的晋升速度。他连忙站起，恭敬地向愚者行了一礼：“愚者先生，感，感谢您的仁慈。”
愚者没有说话。伦纳德想了想，又大着胆子补充道：“我受人推荐，向您祈祷，希望您能帮我洗去身上魔女的污染……”
“你的愿望已经达成了。”
他的耳畔随即响起低缓平淡的声音。
能交流，会说人话，办事还快！伦纳德心中为这位邪神又加了两分好感，或许，祂确实没有传闻中的那么凶残……嗯，极光会口中的凶残邪神，大概的确是良善之辈。但是，即便是正神也不可能平白无故回应信徒的祈祷，就像作为红手套的自己向风暴之主祈求什么，自然是得不到回复的。愚者先生会需要祈祷的人付出点什么？伦纳德思绪电转，连忙开口问道：
“您希望得到什么？”
“……信任，还有忠诚。”短暂的间隔后，“愚者”的声音再次响起。
好正常……不过，居然是信任，而不是信仰，这听上去和其他神明倒是不太一样，不如说对信徒的要求还挺低的……是信徒太少，还是只是古老的说法？伦纳德心里嘀咕，随即听见灰雾中传来低低的笑声：
“过来，到我的面前来。”
本着不可直视神的原则，伦纳德低着头，数着步数，慢慢地走过去靠近青铜桌的上首。
当他数到9的时候，低垂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只人类的手。
从浓郁的灰雾里伸出来的，只有这么一只手，搁在他的面前。看上去颇有些荒诞和惊悚。
这是要做什么……？伦纳德脑子发懵，这是要与这只手互动，表达自己愿意付出信任和忠诚？有没有愚者的信徒能教一下啊？
伦纳德仔细从脑袋里搜索了所有能表达这一含义的礼仪，先是友好地握了一下；然后单膝跪下，将手背贴在自己的额头上；最后将指尖握在手中，嘴唇凑上去，轻轻吻了一下愚者的手背。
愚者没有反应。
这是我知道的所有关于手的礼仪了！伦纳德冷汗直冒，不知道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他揣摩着，是不是应该把另外一条腿也弯折下来，双膝跪下，他膝盖一动……
下一秒，他被不知从何处伸出的触手，捆绑着提溜了起来。
啊啊啊啊！伦纳德在心里吓得几乎尖叫出声。
他被卷着膝盖和双腿倒拎起来，在空中晃了两晃，怀疑下一秒是不是就要被喜怒无常的邪神给扔出去——从灰雾上掉下去会直接通往女神的天国吗？那样倒也不错……然而事与愿违，伦纳德在空中荡了几个来回，瞳孔中倒悬的青铜长桌突然消失在灰雾里，而他坠落在一堆弹性十足的胶状物质当中，那些物体摸起来都是柔软的圆柱状，不停地在他身体下方涌动翻滚着。他试图从这堆东西里找到平衡点让自己站起来，又连续平地摔了好几次。
……我好像，陷在触手的海洋里了……伦纳德放空大脑，也放松了身体任凭自己东倒西歪，触手们似乎不满起来，拽着他的双腿和肩背，推推搡搡地把他摆成盘腿认真坐直的样子。他的耳畔响起叽叽咕咕的呓语，刚才还位于青铜桌最上首的那块颜色最深的团状东西突然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弹射过来，伦纳德紧闭起眼睛，觉得自己或许会被炮弹击中——
然后他的嘴唇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贴住……伦纳德的大脑空白了好几秒，这是前所未有的触感，像是……人类的嘴唇。
我的初吻……最终还是没了……伦纳德第一时间听到的是自己心碎的声音。可是面前的“人”是真正的神灵，他是没办法像面对道恩那样提出拒绝的。他没有挣扎，只是乖顺地坐在那堆不可言状的蠕动的东西里，闭着眼睛张开嘴唇，准备让对方随意掠夺自己的气息。
人类的嘴唇很快“融化”了。冰冷的触手碰了他嘴唇的最外侧，绕着他的唇形反复描绘着，伦纳德不自觉地抿起因紧张而干燥的嘴唇，又本能地舔了一下，感觉到冰冷湿滑的液体被舌尖卷入口腔。完了，吃了不会中毒，不对，被污染而死吧……他不合时宜地想到。似乎是摸够了外侧，触手开始重新试着入侵他的口腔，从唇缝之间钻进去左右扫荡他的牙齿。伦纳德再次顺从地打开齿关，让那些灵活的触须拨弄自己的舌头。
纤细的几根触手在他的口腔里缓缓移动着，探索着，再次慢慢聚拢在一起，模仿出人类的舌头的形状，也模仿着类似的动作，舔舐过他的上颌，在触碰到柔软舌面的时候，灵活地勾着他的舌尖纠缠在一起。伦纳德有些应接不暇，却坚持着没敢睁开眼睛，但“接吻”的感觉竟意外地好，他感觉到覆盖在自己面庞上的混乱气息也渐渐固定下来，嘴唇的触感也渐渐复现了，柔软而温暖。只是他不敢确定在这柔情的，甜蜜的唇齿之外，神明是否也造出了一张相应的脸。难怪情人之间喜欢不停地用这种方式表达爱意呢，伦纳德也莫名从这亲昵的接触之中，感受到了在人类之上的一丝情感。
愚者先生说祂要的是信任和忠诚，但同时也要信徒的爱吧……
他恍然感到，自己方才吞下的冰冷液体，似乎是一种悲伤的具象。他把神明的一部分情感也吞吃到了自己的身体里，这是他以人类感官去理解到对方情绪的缘由。灰雾中，半透明的诡异触手源源不断地涌出，紧紧缠绕，拥抱着他，它们原先是冰冷的，最里面的部分在被伦纳德的体温烘得温热之后，又懒洋洋地散开，让其他触手争先恐后地挤进来。有几根触手顺着伦纳德的领口钻入了他的衣服里面，直接卷住了他的躯干。就好像它们需要人类的体温，需要一种被强烈地，依恋着的感觉一般。
不知过去了多久，伦纳德星灵体虚幻的肺里的空气也所剩无几，他陷入一种恍惚的感觉，好像人可以不用依赖呼吸活着。他身上原先缠绕的触手已经消失，但那被紧紧拥抱的感觉还残留在肌肤之上。随后，他的唇舌终获解放，额头上被快速印下了一个吻。
“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愚者”先生终于说出了第一次见面的第四句话。
青铜桌恢复了原状，灰雾不再翻涌，伦纳德再次坐回属于自己的座位，发现上首的座位上存在着的，是一道属于人类的影子。
而自己的桌面上，则出现了一张塔罗牌——上面绘制着漫天繁星，和倾倒着圣水的女神——“星星”牌。
这就是，我的，关于塔罗牌的代号？只是做了这样一个仪式，我就被接纳到，有着“世界”克莱恩，和“死神”阿兹克的神前集会当中了？伦纳德感到一切都是如此的不可思议，以至于他忍不住再次向愚者许下一个愿望，那个积压在自己心头的，在目前的，短暂的人生中，最为重要的那个愿望：
“那么，愚者先生，我能再许一个愿望吗？我希望，您能帮助我和“世界”克莱恩·莫雷蒂，帮助我们成功地向因斯·赞格威尔复仇。而关于这个愿望，即便是我的生命，也是能够付出的事物。”
将那张塔罗牌认真收起，按在自己的胸口处，伦纳德决然地看向面前已经恢复成人形的，变化多端的邪神。
愚者隔着灰雾，默默地看着他，许久，轻轻地回答：
“你的愿望实现了。”


随着伦纳德的身影消失，克莱恩缓缓抬起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他因晋升时的观众尚不够多，又窥探了光门后世界的真相而陷入了半失控的状态。随后，他又因此纵容自己，以强硬的手段，夺走了伦纳德爱情的象征。
他再也没有后退的余地。
克莱恩·莫雷蒂一定能活下去。
伦纳德·米切尔一定会活下去。
……你以为你接受了的是谁的爱啊！
以某个狂妄自大的神的名台词为自嘲，克莱恩看着依然留在青铜长桌上的那张“星星”牌，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