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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佣杰】The Locust

作者 : 清花吸到舒肤佳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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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少年 同性(男)

警示 脱离原型

原型 第五人格 杰克 , 奈布·萨贝达

状态 已完结

807 8 2021-8-7 06:25
扫雷预警
架空世界观,算是半个和The Lobster不沾关系的姐妹篇
部分设定借鉴自乔治·奥威尔先生的《1984》
大量致敬了普罗斯佩·梅里美先生的小说《卡门》和2010年大都会版的同名歌剧
体制内员工奈x画家(?)杰
全文1.2w,一发完,剧情大量ooc,建议看之前吃粒救心丸
大概是BE,可能会出现某些使你心理不适的描写
以上

“Et pour loi?Ta volonté!”(意愿即律法!)*

01.苦难与丝绸
    钟声响起的时候,奈布·萨贝达先生想,他们大概是在彻夜逃亡。
    帕利森路冷清而空旷,大部分街灯因响应停电号召在八点后就陆续熄灭了,只剩铺路砖中混杂的玻璃闪着微光。距离上一次举办夜间宴会仿佛已经过了很久,也不再有闹市区和艺术展览,这从来就不是任何人的错。杰克稍微转动了一下方向盘,他们正朝唯一亮着光的地方驶去。
    车窗半摇下来,一个已经打烊的花店在奈布眼前一闪而过。地上散落着被剪掉的香豌豆梗和翠雀,这些都是为纪念仪式准备的,纪念蓬帕斯号又一次在加勒比海东南海域取得胜利,他却已经永远离开岗位,再不需要写任何粉饰太平的东西了。车拐了个弯,街角是倒闭的香水铺子、布店和鱼店,路边的泥地里扔着燃了半截的烟和针头。杰克没有对任何事情发表看法,他也没有笑,他们准备往哪里去?八号楼的一扇窗户里传来几声尖叫,思想警察又在夜里抓人了。
    这声音或许属于一位孀居的老夫人,她无儿无女,喜欢往所有食物上撒一层芝麻。奈布如此思索,漆黑一片的凉廊里竟真传出股芝麻的香气。他抬起头,远处国家思想部的二号大厦即将竣工,顶层还未干透的涂料在施工灯照射下活像张死人的脸。生命早就不再具有价值,奈布记得应该就在昨天,一个女人倒在街边难产死了。
    他们飞快地穿过一条隧道,仿佛从维多利亚时代点到今天的灯光是虚弱无力的暗黄,有几盏仿佛真具有呼吸般闪烁着,几乎让人头皮发麻。上坡,无尽的上坡,他们是不是已经逃出了国界?他感觉整个人正逐渐从内部打开,袒露在月光和夜风之下,思想也在这一瞬间脱离了束缚,洪水决堤般叫嚣着奔向远方。丝毫不真切的、难以理解的现实又算得上什么呢?
    他是永远爱他的。
   
    七月里的一个傍晚,奈布·萨贝达写完歌颂伟大思想建设的最后一篇稿件,迎着逐渐暗淡的日光走向暮色笼罩下的帕利森大街。即便是要承受暑气的侵袭,他也再不想在思想部多待哪怕一刻钟了。
    这是一个给思想判刑的时代。文学形式和艺术体裁正被一只看不见的手逐渐捏在一起,直到只剩下最后一种刻板而单调的独奏。选择看似如几扇门般清晰地呈现在人们面前,通畅的道路却永远只有一条,反叛者是没有好下场的。他很识时务,在极年轻的时候就选择活在了体制内,竭尽所能的帮助掌权者们使用那些委婉柔和的字眼,诸如不建议、暂时不支持、不在理想范畴中一类,事实上每个人都知道这些东西是与毫无希望联系在一起的。
    或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他近来时常感觉呼吸不畅。政府几天前以违反社会道德、公然传播不正当思想为理由逮捕了一批人,而他们几乎是最后的反抗力量了。不符合主流要求的东西现在都已销声匿迹,不知道该躲藏在哪股海流之下才好,而奈布深知思想警察还要继续抓人的,直到这种反常成为呼吸般自然的习惯为止。
    这里是靠近城郊的富人区,街上基本没有什么行人,安静得连风吹树叶的声音都成了巨响。道路左边沿缓坡新建的亚当风格*住宅鳞次栉比,右边则是分割草地与路面的一排新长出来的树篱。奈布在路标旁稍作休息,正准备沿原路返回时却听到有人高声朗诵:“堂·何塞,现在我什么也不欠你了,我已经还清了你的债……” *
    是《卡门》,他在进入国家宣传部之前曾是个在文学院苦修的学生,也知道这本书在第一批公告发出来的时候就被禁止了,而倘若是这样的女人生活在现世也要被当众绞死才好。高度自由是无法与团结一致并存的,她正是个愿为自由而死的反面典型。
    是谁敢在如今干这样的事?萨贝达先生尽他所能地弯下腰靠近那栋房子,作为一名知情从犯,希望他对这种冒死的举动不抱任何好奇心是不大可能的。太阳已经落山了,云彩被某种强气流推向东边,几列几列的排成鱼鳞的形状,边缘被染得发黄。他稍微踮起脚,双手扶着窗沿向房间内望去,却刚好与屋主人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朗诵声停下了,萨贝达先生的呼吸也几乎停下了。在他们相互注视的短暂时光里,一切事物都显出与众不同的美丽,在静寂中盘旋着不断上升。生命似乎也摇晃着脱离了它原本的含义,成了短暂的期望、熟悉的愿景与玫瑰的花园。他大概还有时间把目光移开一秒来仔细思索,很快便得出了自己没有做错事情的结论,便大胆地回望过去,直到对方迎着他的眼神微笑了一下,那样子正像是在责备他毫无理由的偷窥行径可耻至极。
    我们的阿克泰翁*这才猛然从这种怪异的情绪中醒过神来,或许是担忧遭到猎犬撕咬的命运,他松开窗沿勉强站稳脚跟,脸颊霎时间涨得通红。奈布再次弯下腰,打算趁那人把他当作思想警察之前立刻沿着树篱快步离开,还没走开几英尺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呼唤,“您要进来喝杯茶吗,先生?”
    必须要再次强调的一点是:在那样一个年代,信任无疑是昂贵而稀有的,而如此清新静谧的黄昏又会使人不由自主地放松警惕。他们很快就坐在一起了,相对着坐在落地窗旁的桌边。太阳已经隐没在远处的铁灰色大厦之后,几抹橘红色的光线从地平线附近扫向人间,半遮半掩地覆盖了五颜六色的花圃,像女人的纱裙。空气中浮动着一股薰香和松脂油的气味,《卡门》被简单合上放在一边,沙发上蒙着深棕色的罩布,花纹奇特的地毯仿佛刚刚被清洁过,水波般由中心向四周扩散开去,像要将他的灵魂吸住。
    屋主人去隔壁房间取茶具了。几分钟前那只白皙细小、仿佛涂了一层香膏的右手和他因负疚而长期使用肥皂过度清洁的、仿佛真杀过人的粗糙的手还交握在一起。“杰克,”那人说,“是个画家。我怎么称呼您?”
    “奈布·萨贝达。”他回答。他们这就算是认识了,没有必要详细询问职业,只要看见他身上那件灰蓝色的制服,所有人都会知道他刚从国家思想部走出来。奈布又一次环视了整个房间,从展示架里的枝形烛台看到房间尽头的巨大画架。杰克端着茶盘从他视线所不及的地方突然出现,丝绸衬衫的下摆扯出一片轻飘飘的晕影。
    丝绸。他想,属于旧时代的布料。如果不是那身制服的存在感如此鲜明,如果不是他所撒下的诸多弥天大谎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的心,他真要以为什么都没改变,没人可以窥探人们最隐秘的思想。他的思绪飘到了更远的地方,擅自回到了他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那时他总穿着亚麻色的衬衫,短裤裤腿箍在膝盖上方,勒出两道粉红色的痕。
    回到寄宿学校要坐五号街车,他吻别婴儿车里的表妹,顶着烈日从姑姑家走出来。左手提着自己的书包,右手拎着一大袋橘子,对面前的路和未来的打算是一样的迷茫无助。几辆敞篷车从他身旁呼啸而过,从引擎盖里喷出一股热风再打着旋落在地上。坐在副驾的女士总用一大块面纱遮住头脸,把自己笼罩在柔和的、无棱角的阴影里,一些女人是需要神秘感的。
    那个世界和现在这个比起来哪个更好呢?他当然可以轻而易举的选出来,却没有任何改变的办法。在当下这股潮流之前不顺从的人都被称为思想犯,而复古的生活方式是“不被提倡”的。《卡门》是“不建议阅读”的作品,画家是“不被社会支持”的职业,物质的地位要远远高于精神,欣赏能力正在退化到完全没有的地步———那又有什么关系?低俗的主流审美正以容易被大众接受的形式流传在街头巷尾,直到主流成为唯一的一种可能性,把多样踩在脚下通通抹杀。就是这样的。
    杰克是否知道这一切的发生?他有什么权利蜗居在这避世的一隅怡然自得?他不设防的状态使奈布惊讶,他抬起头,却刚好对上杰克探寻的视线,那双轮廓清晰,形状漂亮的眼睛正在茶碗上方盯着他瞧,似乎是因为这突然安静下来的气氛惶惑不安。奈布清了清嗓子,他想问为什么,他想问那个无比熟悉现在却只剩下几段记忆残留的世界到哪里去了,最终问出口的却还是,“您不害怕吗?”
    “害怕?”杰克只是笑了一下,带着嘲弄的口吻复述了一遍奈布的情绪,仿佛昼夜困扰这名体制内员工的问题于他只不过是一张可笑的薄纸。“显而易见,先生。这是因为有人正保护着我,使我可以在这片羽翼下胡作非为。”
    在这样一个可怕的时代里,一切举动都是可以原谅的。五十分钟后,当奈布·萨贝达先生披着夜色,匆匆赶回自己位于皮卡迪利大街23号的寓所时,他依然在心里为他刚刚所听到的、杰克所付出的代价辩白。
    “我们不妨假设在您所处的体系中有这样一位手眼通天的先生。他为我买下这栋宅邸,他允许我在不向外传播的范畴内随意创作,他使我不至沦为思想部的阶下囚。作为回报,我愿做他的情人,哪怕我并不爱他。”
    还能怎么办呢?他表示理解,近乎是心甘情愿的为杰克的所作所为开脱。在这样的世道里依旧想要坚持自己的喜好该有多困难呢?感同身受使他轻信于人,杰克的形象在这一刻竟脱离了本体,成了不幸被亚历山大的兽欲糟蹋的苔丝* ,成了在聂赫留朵夫的诱骗下交付真心的马斯洛娃*。他甚至可以写一篇文章出来,言明杰克今日的种种表现都是被迫,是支流饱受主流摧残后不得已的退让,是一种取得革命性胜利的行为。哪怕杰克同他交谈时眼睛里正闪烁着愉悦而淫荡的光———他们毕竟如此相像!

02.在月光下
    奈布·萨贝达感觉自己快要累瘫了。瘫是一个很准确的词,既不是累疯了也不是累晕了,用瘫来形容一个人在暑热和高强度工作的双重折磨下半死不活、意识恍惚的状态再好不过了。
    傍晚五点,他无精打采地收好东西,从工位里站起来时差点跌倒摔破脑袋,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没有人交谈,一群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在经过几道拱门之后竟不知怎么聚合在一起,汇成一股浑浊的泥浆冲向思想部铺满白色瓷砖的、闪闪发亮的大厅,再四散开来奔向远方。
    他走在街道上,随着人流一步三晃地向皮卡迪利大街行进,仿佛喝多了酒。七月已临近末尾,如果不是奈布刚好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看到日历,他绝不会对时间有如此明确的感触。为庆祝远洋舰艇蓬帕斯号得胜归来,他和其他思想部员工已经连续在七天内工作了将近一百五十个小时,直到欢迎仪式准备就绪,直到致辞稿完美无瑕,直到每一个人都可以把蓬帕斯号上二十四名海员的名字连同他们各自对应的英勇事迹一起倒背如流,并发自内心地相信很快这些胡编乱造出的材料就要经过几番流转成为铁板钉钉的真相。
    国家思想部一号楼第十五层的工作室内,用脑过度的疲惫和长期不见天日的绝望情绪不断地从每个仅容一臂的窄小工位里漫溢出来,黑压压地遮在人们的头顶上方,使他们在良心一遍遍被刺痛的过程中痛苦地喘息着,仿佛连呼吸都成了消耗阳寿的负担,而现在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整整两天的假期!从现在到大后天早上六点之前,他都是拥有行为自主权的自由人,这样的机会是不常有的。奈布的心雀跃起来,这是一种疲惫后短暂获得的、牲口似的愉悦,如果不是因为昏昏欲睡,他几乎要在大街上跳起来,大声宣布自己又帮助当局撒了多么伟大的一个谎。
    残酷的事实是,没有人在乎蓬帕斯号上的到底是谁,思想限制的包围圈不是一下子缩小的,也从来就不存在乌托邦。奈布垂着头走进一条巷子,道路尽头的几个男孩戴着便帽,正用红漆在砖墙上刷下一行大字,瞥见他的蓝色制服就吓得落荒而逃。油漆桶被孤零零地留在原地,又不知道被哪个小子慌乱中一脚踢翻了,汩汩流出的涂料仿佛人血。现役思想部员工叹了口气,用他当时所能达到的最快步速靠近那面墙,上面的涂料还未完全干透。
    “艺、术、是……”
    只快走了几步,他却累得快要摔倒了,不得不用两手撑着墙,把自己勉强支起来,感觉一阵头晕胸闷,半天喘不上气。今时并不同于往日,但奈布的心中却依然激荡着一股瞧见同类的狂喜,不管这帮孩子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他们在奈布眼里就是一群小反叛者,是几位勇敢违抗思想禁锢的楷模。
    他抚摸“艺”字暗红色的第一笔,几乎想要凑过去亲吻、与这面墙相拥。艺术是什么?艺术是人类的桂冠,艺术是自由的凯歌,艺术是锦上之花,艺术是粉墙上写字的指头,艺术是比刀剑还要锋利的武器。艺术是种种不能被每个人都理解的情感和种种不能被每个人都理解的美的大集合,艺术一定是不能获得所有人认同的。所有人都必须认同的东西叫做律法,律法是永远不可以取代艺术的。
    奈布沿着男孩们逃跑的方向往前走去,来到皮卡迪利大街上,完成任务的喜悦已经荡然无存。不管有没有真正要忙的事务,人们依旧神色紧张、步履匆匆,只有孩子是例外。他左手边半敞开的窗子里隐约放着一个被重重纱幕掩蔽的婴儿摇床,母亲只伸出一只橄榄色的手搭在床头,坐在过路者所看不见的角落里轻声哼唱:“
    在月光下,
    可爱的鲁宾,
    敲了敲褐发女人家的门……*”
    愧疚充斥了他年轻而敏感的心,奈布准备回到家就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他深知自己刚刚、曾经或是正要去做什么,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勇气以死谢罪。但就算是他死了又会有什么变化呢?死的只是奈布·萨贝达。永远会有下一个思想部员工,永远会有下一个蓬帕斯号,永远会有谎言。他不得不承认,其中的一些谎言从结果上看对于人们甚至是有益的。
    他们夸大了外敌的能力,他们将内部矛盾用简单几笔遮盖过去任其腐烂;他们塑造一批又一批蓬帕斯号海员这样的战争英雄,再花上几个月时间捏造虚假证词、将这些偶像打得粉碎来转移公众热情。奈布甚至可以装模作样地爱上自己,他可以用欺骗自己选择安稳而不去反抗的理由再糊弄自己一次: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了,无法与这样的集体抗衡。直到他被活活折磨死为止。
    他向家的方向走去。阴天里雾气蒙蒙,许多原本界限分明的东西都变得模糊不清、诱人探寻。从1号到32号,充斥在他耳朵里的是无营养交谈的低沉的嗡嗡声,汽车引擎的轰鸣声,电视里转播合成音乐的嘈杂声,杯盘在洗碗槽里相互碰撞的咔嗒声。多得是自欺欺人的喧哗与惴惴不安的骚动,一条路在中段被另一条切成两截。老人们相互依偎着在凉廊里打盹,就像两个挨着的消防栓蹲踞在行道树所形成的暗淡阴影里。
    希望依旧在群众身上,奈布再一次下定决心要反抗一切。他收起钥匙,用力把贴着绿色铝板的铁皮门推开,脸上这才显出独处时特有的、脆弱彷徨的神色。靠近门边的地上躺着一个米黄色的信封,这年头怎么会有人写信?他把那东西捡起来,接了一杯冷水,赤着脚走到房间里去。
    六点整。他独自躺下,四周腾起一小片浮灰,简直是躺在棺材里。房间里静悄悄的,甚至可以听得见生命流逝的滴嗒声响。自然光包容性的穿过统一栽种的桦树树苗,在地板上投出箭柄似的阴影。奈布喝了一口水,他尽力使自己准备好面对一切,抽出信纸的摩擦声却像刮蹭着他的大脑,显得如此清晰而奇异。
    在塞维利亚的城墙边,里拉斯·帕斯蒂亚的酒馆里。
    我要跳支瑟桂第拉舞,喝杯马扎尼亚酒。
    独自一人多孤寂,两人却能分享欢悦!
    我将偕我的爱人同往。*

03.金合欢
    最后他大概是握着信敲开帕利森路4号的房门,用吻取代了寒暄。
    杰克的瞳孔在光下仿佛能收缩成针尖般的大小,轻轻一碰就会在眼眶中碎裂开来。年轻的画家没有后退,只是在他的怀抱里挣扎着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神色自然得好像早就知道到他会前来。
    天气太热了,他们绝望地拥吻着等待冬天,又在严冬里盼望夏天早点降临。两杯被人抛之脑后的、加满冰的金汤力始终搁在一起,水汽挨到杯壁就凝成一阵雾,再聚作水珠淌到桌面上,形成一个圆形的湿痕。
    夏日里白昼将尽,他身上尽是一股汗水干透了的气味,仿佛正午阳光烘烤下的干草垛。他是太痛苦了,他痛苦得要命,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流泪,泪水在这时就像爱一般难以抑制,夏天怎么会结束呢?杰克抚摸他光滑而英俊的额头,他吻他的泪水,就像一座模糊的、可以依靠的山,他就像是他从未拥有过的父辈、年轻貌美的长兄,他抚摸他终于可以把工作服换掉而穿上的卡其色细条纹衬衫。就是这样了,杰克一遍遍地告诉他这不是他的错,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错,是世道的错,他是爱他的,他用自己的方式阻止奈布·萨贝达用愧疚把自己活埋。
    所以领带被丢在盥洗室,轻飘飘的丝绸搭在椅背上,一把钥匙找到了锁。他们疯狂地对彼此示爱,从客厅到卧室再回到客厅,躺在那块漩涡般的毯子上胡作非为,身体像是一块闪闪发光的白水晶。
    他说:“土壤。”
    没有土壤。

    蓝色的月亮已经升在半空,杰克正躺在他怀里。
    奈布是刚刚醒来,而杰克仿佛一直就没有睡,他直起身子,在夜里用发亮的眼睛看着他,几乎要哽咽着告诉他什么事,但他终于是没有开口。年轻的思想部员工侧躺着,把心脏压在右胳膊下面,他能通过这样的动作听见胸腔里沉重的跳动,连带着脖颈也要微微发抖。
    他和他讲雨。他向杰克描述自己年幼时寄居在姑姑家的情形,脆弱的、遭到多年风雪侵蚀的房子禁不住暴雨的侵袭,雨水时常沿着棚顶渗到屋内,渗成一个长条,帘幕般从这片湿痕里落下来。为被动地应对这种情况,雨季里地上永远铺着防雨布,上面摆了一排的水盆。
   夏日使人们多思。他说不,不是这样,是苦难和艺术使人们多思。杰克把他拉起来,他指给他看花园中的一处树丛,他告诉奈布那一块地方在冬天永远积着雪,阳光照不到,风也吹不走,只有升温的时候才会化开来,露出原本灰黑的底色。雪是不是本来就是漆黑的?
    在月光下,他们一个扮作卡门,另一个就是没穿军装的唐·何塞。奈布坐在墙边,他只是看,杰克什么都没有做,全身上下仅披了一件衬衫,四肢消瘦而苍白,生殖器蛰伏在两腿之间,他没有忘记他们彼此抚摸的感觉,却看着那张脸在几秒内就起了难以想象的变化———那是一张荡妇的脸。
    在月光下,杰克走近他,在他四周极有节奏感的挥动手脚,仿佛是在跳舞。画家将怀里的一捧金合欢抛到空中,四周像是下了一场金色的雨,最后一朵正好打在奈布的眉心处,使他仰面倒在椅子里,感觉像是吃了思想警察的枪子儿。
    爱一个人的感觉最先应该是疼痛,疼痛却不能使人清醒,就像是爱着一个影子或是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就像是爱着一个永远不会属于任何人的波西米亚女郎。潮水涨起来冲刷着帕利森路四周,让那些行道树和消防栓透出暴雨过后的鲜亮色泽。金合欢,他想,把那朵从他前额上掉到椅子里的花拢在手中。这是北方养不活的花。
    他们又做了两次,直到力竭而浑身赤裸的躺在一起,共同盖着一床白被单,却连彼此的指尖都没碰到。车灯猛地闪烁了一下,两辆车一前一后飞快地从帕利森路驶过去,车窗上都遮着黑色的纱帘。在这样宁静的夜晚,一定是高级部员到专为他们提供的地方寻欢作乐去了。他几乎要睡着,却又哭着醒过来,像个孩子般的流泪,四处寻找哪里漏雨了。他在杰克的怀中断断续续地控诉思想部部员高升的方式,那些隐蔽在黑色谎言下的恶心交易,他不愿意去做,他的良知不允许他去做那些事情。今夜之后,他面对这样的现实还依旧苦苦坚持的、对未来的希望与理想是全要寄托在杰克的身上了。他憎恨自己的轻信,可到哪再去找一个允许他因为已逝的艺术哭丧的地方呢?奇思妙想是要付钱的。
    在月光下,他们的呼吸像是被拉长了,在甜蜜的空气里不停颤动仿佛提琴的弦,有没有人说过金合欢具有月光般的色泽?苦苦挣扎着的家伙终于得到了允许便任由痛苦倾泻而出,就像巷子里四溢的油漆。在帕利森路4号,忧愁是可以被允许的,卡门依旧鲜活,枝形灯仿佛漂浮般悬在一片黑暗里,却把桌面照得熠熠生辉。
    “我有时会想象自己是一个麻风病患,”杰克以梦呓般的语调开口,他简直是个天赋异禀的演员,“我想象自己是一个生过三个孩子的妇女,一个绝对集权政治的受害者,一个中下层民众。人之间并不总是有爱情,一些时候性代替了爱,绝大部分人的爱和性都分不开。”
    他因突然触及到某种记忆而变得忧郁,任由奈布环着他的肩膀,他说,我或许不应该爱你,我已经为他们生了三个孩子。潮水又涨起来,他们在幻梦里游弋,于脑海中呈现一幕幕烟雾似的悲喜剧,仿佛正要登上方舟。
    他们为夏夜要命的忧愁一直哭到早晨*。

04.再见卡门
    哪怕是在堕落之后,奈布·萨贝达也无法准确描述自己看到那张便条的时候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
    “夏天已经结束了,非常遗憾我最终决定回到埃斯卡米里奥*身旁,我们不得不承认物质在某种程度上要优先于精神,祝好。”
    最先出现的应该是疑惑,他怀疑这是一场新式的骗局,他走错了房间,用4号房的钥匙却错误的进入了3号或5号房间,他误入了某对思想犯夫妻的恶作剧,仿佛一只扑向弧光灯的花飞蛾,真该把这些人抓起来狠打一顿才好。但是地毯没有被覆盖起来,报时钟也才停摆不久,这分明就是帕利森路4号,所以疑惑转变成了愤怒。
    如果矮桌上正搁着茶杯和托盘,他就有理由认定主人刚刚还这附近散步。他甚至准备问问杰克为什么要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贸然离开,他想知道他到底在这个家伙的心里处于什么位置———或许是那颗心早已被那个屡获殊荣的斗牛士全然占据了,只残存了几丝士兵的气息,不消风吹便会化为乌有。他懊悔自己竟没有一拍两散从此再不相见的决心,他多么希望那笔迹是思想警察伪造出来的,可是没有。他恨自己甚至可以看得出那字母“y”和“p”末端的颤抖是杰克多次得到性满足后的笔迹,他总在餍足之后离开他的身体,一路跑到枝形灯下为这些晚上和吻写情诗,那些诗如今都到哪里去了?
    最后,难以抑制的悲伤压住了他的心。奈布听见他的灵魂正在号哭,甚至自始至终都没来得及抬头看一眼月光下的树丛。光明的愿景迅速被一片漆黑遮蔽,秋雨几乎是在三天内就消灭了酷暑,他在这风暴中唯一的锚是主动离去了,飞蛾又有什么理由怨恨燃着的火盆!

    蝗虫,萨贝达先生想。生命从不停地追逐作物开始,集中产卵,更多的卵,拥挤着跳跃群迁,再从飞向另一片麦子终结。从卵羽化为成虫花不了几个月,胸部却生着三对足和两对翅,革质的翅,膜质的翅,坚硬的上颚用于咀嚼草茎,群聚容易散开却难。
    它们相互感觉,形成反射,分泌某种物质使天敌难以下口,群聚,规模更大的群聚,甚至不需要彼此摩擦就可以改变体色,然后乘风朝着某个目的地远距离迁飞,一日千里。
    特立独行的个体无法在被种群劫掠过的麦地里寻到食物,所以存在的只有静默和顺从。而在食物短缺且无法迁飞的恶劣条件下,同类相食是唯一的出路。所以行进速度要不断地加快,在日复一日的协作中达成奇异的统一,时刻保持头部和后腿朝向蝗群,不与邻居保持特定的队形就会暴露脆弱的侧翼,从而遭受灭顶之灾。
    高度思想控制下的人们与蝗群有什么分别?如果说他从不曾见过同类的话,他或许还可以再多忍受几年的孤独。那埃斯卡米里奥到底有怎样的本事,竟能使杰克屈从于物质而抛弃精神?
    生活只会变得更加艰难而无趣,所需的仅仅是他踏出最后的一步。他走到妓院去,他同那些或甜美或妖娆的女孩喝酒玩乐,却从不带她们回家。他一直很清醒,他做事相当干净,他没有别的奢求和希望,他很快就步步高升,穿梭于高级部员之间仿佛如履平地。第三年,他买下了空置已久的帕利森路4号。
    他同他们一起审讯思想犯,那只不过是最普通的一天下午。
    约翰说,好久没看到过391号了。
    威廉说,他一定还活着。
    在一片嘈杂的、各种酒类蒸腾而起形成的水雾之中,合成乐曲自然而然地蔓延流淌,烟灰缸几乎像钻石一样闪闪发亮。人们有节奏的欢呼,一种表演,奈布虚觑着门口,几乎希望被乔治拖进来的是头毛色乌黑的豹子,却怎么也想不到竟会是他的卡门,是他阔别已久的伊甸。
    杰克倒在房间正中,头发铺开在地毯上仿佛一张渔网。他不能说那张脸和他记忆中的毫无变化,但那就是他,他闭着眼睛也能认出来。酒是快要醒了,他用力眨了眨眼,杰克只是站了起来,他正对着他。谁成了旧世界昏迷不醒的家伙?
    他也认出他来了,那张蜡黄的、了无生气的脸抽动了一下,似乎不能确定这一切是否真实。“那么你没找到……”他薄情寡义的爱人说,“你竟然相信了!”
    他相信了什么?这种游戏似的审讯应该是要正好轮到他了,合成音乐却在最后一个小节结束后彻底停了下来,只来得及发出一声低沉而浑浊的颤音。奈布站起来,他的目光依次扫过威廉、约翰、乔治和安德烈激动而晕红的脸,在那些因为酒精而变得飘飘然的、他新世界的同伴的热切的注视下,他感觉鼻子有些发痒,嗓子也变得又干又涩。
    “你愿意为你的罪行忏悔吗?”
    杰克脸上的惊讶已经消失了,好像他已经通过这短短的一眼看尽了他独自挣扎的一生。奈布却做不到这点,他甚至无法猜出杰克已经被羞辱、被拷打了多少次,许诺给他更多物质的埃斯卡米里奥现在又到哪里去了?
    那是一阵漫长的沉默,久到杰克开口时每个字之间都产生了巨大的空白。那种空白向他迫近,把他强行裹进一种黏稠的胶液里,再化成几吨重的沙子压迫他的胸腔。奈布并不了解那些同僚,他只是清楚自己从做出选择之后就再没有内疚过一次了,为什么这种难以言说的苦痛还在折磨着他的心?
    “我想我是愿意忏悔的,先生。”
    该忏悔的是他,旧世界是被他这样的人毁却的。
    在第391号被带出房间之前,奈布·萨贝达先生听见钟鸣。

    “啊,卡门,”那唐·何塞低声说,“那么你是完全不爱我了?”
    “我后悔爱过你。”卡门回答。*

05.致奈布·萨贝达
    这几天,我时常想象我们初次见面的场景。在你推开门走进来之前,我们本可以是这世间存在的任何一种关系,而在你踏进房间的这一刻起,我便注定要成为你的情人。
    你大概要问,为什么我会突然消失,为什么这封信会出现在花园里面,这些问题现在对我而言都太过复杂了。准确来说,我不知道自己哪天会被抓去关进监狱,而在那之前我唯一能够想到的、安全的地方便只能是那处冬日里整天积雪的树丛。他们,或者说我们在抓人之前是永远不会让思想犯察觉到的。我甚至希望我立刻人间蒸发,我会在下一秒被他们杀害,但我不能再多撒任何一个谎了,对你隐瞒我的身份已经花了我太多的气力,我或许根本就无法对你不坦诚。
    天色已经开始微微发亮,你就躺在我身后,可是我却始终慌张不安。我没什么好后悔的,也不该用我的愧疚去衡量你的愧疚,但我却一定要发誓说任何人的愧疚都抵不上我的几分之一,我是不得不离开你身边了。
    雨,或者是一片鸽子羽毛,这些东西时常使我重燃起对生活的希望。我并不刻意去想自己还可以相对自由的生活多久,我总是做梦,梦里你不停在对我说着什么,我却听不清楚,只能通过你紧皱的眉头和抽动着的嘴唇推测出是带有责怪和厌恶意味的话,这话在我耳朵里却成了嗡嗡响,一种暗哑而低沉的轰鸣。奇怪的是,你从未对我展露过这样的神情,你只是爱我,爱和需要并存,这种画面又是怎么钻到我脑子里去的?总不会是思想部连控制群众梦境的办法都研制出来了,那我们还能逃到哪里去呢?
    我不得不承认,我曾经是个思想警察,我曾经是个混在群众之中的间谍,但从我爱上你的这一刻开始,我就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思想犯。亲爱的,不要质疑我为什么不能对我旧日的同僚们撒谎,他们是什么都能看出来、查明白的,他们无处不在。
    你对我越是依恋,我就越是紧张、越是愧疚,我永远无法亲口告诉你这段我们认真对待的感情从来就是以谎言为基础的。我靠在窗边,我日复一日地读着那些“违禁品”,我等待着像你这样的家伙来找我。我可以是一个单身而富有反抗精神的诗人,我可以是一个离过三次婚、生来浪漫而多情的剧团指挥,我当然也可以是一个被叫埃斯卡米里奥的体制内情人包养的画家,我所告诉你的所有背景都只不过是骗局而已。半真半假的话术,随机应变的能力,几句话就能讨得别人欢心却不叫目标起疑的花言巧语,我一直在学习这个。我不可避免地受到旧时代的影响,我本来就是属于旧时代的人,并且决不会撒谎说新时代正在充满希望的越变越好。我或许已经看到可悲的未来:一套逻辑,一种思想,一个声音,一张嘴,无数只眼睛和无数只手。
    我不知道他们将会逼我写下什么,因为我曾看着他们逼无辜的人干过这样的事,这是很有必要的。抓去一个家伙,让其他家伙感到希望破灭继而丧失斗志,这几乎能算得上是种胜利,而四处抓人的思想警察中也不会有年纪太大的,他们相对来说不好控制。
    我真正爱上你并没有经过什么思想斗争,哪个心智健全的家伙会不爱你呢?你那么年轻却那么忧郁。你有一双悲伤的眼睛,你才华横溢,你足够爱我,在这之前没有人和我这样相拥过。我将金合欢抛向你的头顶,我引诱你,这引诱或许真有一部分是出于他们交给我的任务,更多的则是出于真心。除了相信我爱你之外,你不要相信任何人告诉你的任何东西,他们代表不了我的情感,更不能充当你的口舌。
    我恨自己已经生了三个孩子,我恨自己曾经属于肆意施加暴力和仇恨的一方。像我这样的家伙,一旦成了思想犯就不能意识到自己还有同伴,这只会让我想要休息,想要把心中的旗帜传给后辈,事实上没有人是可以信任的。除非亲眼看着,否则我就无法相信那个宛如风中残烛的目标正在不断向我们靠拢,我却是个最最危在旦夕的人,如果你能够看到这封信,请一定不要放弃自己的准则,哪怕最后只剩下你一个,物质是永远不可能抹杀精神的。
    我甚至要说,我并不盼望我们的重逢。在这样的情境下,那只意味着另一个丑恶的悲哀,于现实毫无益处。一定要说的话,我只能希望我们关在同一辆囚车上,头上套着布袋被押赴刑场。我虽不能看见,但我能听出、闻到甚至感觉出你就在我身旁。如果他们还没有打断我的腿的话,我就要挣扎着过去吻你,再用我当时能想到的所有办法把你杀死,如果你知道那些刽子手拿思想犯练枪,你也不会选择那样屈辱的死法。
    梦并不总是噩梦,我大概要把最甜美的结局用高度诗化的语言总结出来,并相信一定会有那么一天到来:“在那遥远,遥远的地方,有一片乐土,圣徒们光荣地站在那里,明亮如日。”*
    吻你。


*1.与8.共为10年大都会版歌剧《卡门》的唱词
*2.亚当风格:一种建筑风格,是乔治亚风格的发展与精华,在欧洲和美国东北部流行,吸取了亚当兄弟对意大利文艺复兴风格的研究成果。
*3.与11.共为小说《卡门》中的原句
*4.阿克泰翁(Actaeon)不小心偷看到了阿尔忒弥斯洗澡,被狩猎女神变成了一头鹿,使他被猎犬撕碎。
*5.来自托马斯·哈代的《苔丝》
*6.来自列夫·托尔斯泰的《复活》
*7.引用自法语儿歌《Au clair de la lune》(在月光下)
*9.引用自玛格丽特·杜拉斯的《乌发碧眼》
*10.埃斯卡米里奥为《卡门》歌剧中斗牛士的名字
*12.引用自约翰·厄普代克的《鸽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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