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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之无物 84
少年 嵌套式四合院竣工不久,院子里来不及种什么植物,光秃秃反射炽烈日光,玻璃烤得发烫。阁楼仿照长沙二月红宅邸那间而建,得益于北京的气候,夏天比原型更为阴凉干爽些。解雨臣偶尔上阁楼小憩,闻到熟悉的樟木香气,偷得几分久违的安逸。
一年中最热的日子来临之前,解雨臣北京长沙两头跑了好几趟,匆匆忙忙跟吴二白碰过几次头。
塔木陀一行可谓损失惨重,裘德考队伍折戟,吴三省生死未卜。长沙满天风言风语,吴三省的产业先前就被陈皮阿四斗得七零八落,这下子更是树倒猢狲散,原先那些盘口倒戈的倒戈、拆伙的拆伙,解家在长沙地头的生意多少被波及。吴二白明面上没多说什么,只是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也罢,自家老三生死未卜,心情不好实属正常,吴家那几个表亲同样阴沉着脸。解雨臣不便多问,唯有公事公办,与吴家合力压制长沙乱局。
潘子依旧回他的破出租屋,吴三省的事,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以拖把为首的散盗逢人便骂吴家信誉扫地。吴邪在格尔木耽搁了一阵子,最后还是回到杭州。和吴三省一样音讯全无的,还有黑瞎子。
入秋以前,那一串沉寂已久的号码终于冬眠醒来似的,发来一串很长的数字,看上去像是银行卡号,后面跟了一个“穷”字。
许是室内温度过低,解雨臣打了个喷嚏,毫不犹豫电话追过去。蓝水章子是没带还是搞丢了,何必来这出。
那头立刻接通。背景音有点嘈杂,车声、风声、一点点可怜的人声和水声,好像谁蹲在大马路边上啃西瓜,冒着随时被过路泥头车掀翻的风险,闷头接电话。
“有何贵干?”
“大老板。”黑瞎子嗓音有些哑,透出应季的炎热,“想不想度假?”
“你请客,我付账,是吧?”解雨臣从沙发上站起来,翻开日历查看行程,仅存的一丝愠怒也随没头没脑的邀请而烟消云散。
对面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成都见。”电话挂断得和信息到来一样突然。
解雨臣松了松领口,深深呼出一口气。不管怎么说,人活着,能打电话要钱,还有心情开玩笑,说明情况不算太惨。
四川大学正门一条街之外,一大片水泥老房子挨挨挤挤,裂出几条狭窄进不去车的窄巷,两侧墙壁破旧发黄。巷子尽头,一间小小的招待所连招牌都没有,一块木板写了“住宿”几个红字,悬在门口随风飘荡。破木板底下,黑瞎子靠着背包假寐,大墨镜和他的脸一起,仰面朝天。
解雨臣信步走过去,轻轻踩上他的靴子头:“做一趟活收两份钱,横竖不吃亏。”
“算上你的,三份。”
黑瞎子晃晃手指,霍然起身。解雨臣才注意到,他的背包不小,塞得满满当当,似乎藏了不少装备。
“行啊,那么有钱,还来住招待所。瞧这破破烂烂的,连个像样的招牌都没有。”
“那可不!门可罗雀,还天天满房,该不会,是黑店吧?”
“我这不是,被黑吃黑了?”解雨臣松脚,拉开距离,“用人不察。”转身进店。
“哪儿能!”黑瞎子跟在后面轻笑,一句话无形中捧了两个人,惹得解雨臣不禁莞尔。
破旧招待所内部别有洞天。实木地板保养精心,蜡光含蓄,走廊两侧挂满俄罗斯风格风景画,塑造扎实、笔触概括。两人房间相邻,解雨臣放下行李,转身堵进黑瞎子房间,反手关了门。
“大老板。”黑瞎子抛开背包,挺直腰杆。装备在床上砸出沉闷声响。
“先生,能掐会算不是?”解雨臣不无刻薄地笑笑,右手背在身后,似是仍握持门把手不放,“算算我有没有派人打探你的行踪、有没有当你死了,怎么样?卦金你说了算。”
黑瞎子耸耸肩,摊开手掌。半掌手套和掌心的间隙,滑出一颗大虾酥,大红色糖纸边缘浸了点糖浆,明显捂久了很难剥开的样子。不过当下,细细剥离糖纸倒是不难。眼前人对他手中小小贿赂视而不见,依然目光灼灼瞪着他。炎炎夏日,两人走进巷子挂了一身热汗,这会儿被空调吹得凉冰冰干在皮肤上,微微紧绷,寒毛倒竖。
僵持良久,空调压缩机和送风的声响都静下来,隐隐可闻呼吸声。黑瞎子讪讪蜷起手指,主动剥开糖纸。果然,糯米纸化得尸骨无存,糖纸和酥糖外层紧紧贴在一起,酥糖表面残留半层白生生的糖纸,还飘着细微的纸纤维。他咬掉没剥干净的半边,道:“逢场作戏的说辞,岂可当真?”
糖纸撕裂的声音仿佛震碎接近凝结的空气,解雨臣极轻一声嗤笑顺着糖纸撕开的裂缝泄出来:“也不知是谁当真。答应我的事,别忘了。”身形忽而松弛,不再对峙。
“说了度假,专心度假。”
拍拍他的肩,黑瞎子拐进浴室打开花洒。解雨臣捡起半颗糖,闻了闻,又放回原处,新开一瓶矿泉水一口气灌下去半瓶,留了半瓶拎进浴室。
黑瞎子已经脱光了站在凉水底下打泡沫。水温升得快,陡然烫得他跳着脚调水温。解雨臣自顾自踢掉皮鞋,套上拖鞋靠着洗手台看笑话。浴帘忽而拱起,黑瞎子探出一只手,掌心朝上冲他招了招。
“干什么?”解雨臣不明所以,一只手还捏着袜子。
“听见你开了一瓶水,带进来了?”黑瞎子夸张地抽一抽鼻子,“你也洗洗?”
袜子甩进脏衣篮,解雨臣将半瓶水递过去:“属蛇的吗?嗅觉这么发达。”依言窸窸窣窣褪去衣物。
“未雨绸缪,懂吧?指不定哪天全瞎了呢。”空瓶子精准命中垃圾桶,黑瞎子哼起歌,“蛇这东西,有意思得很。”
浴帘侧面溢出的水蒸气体感舒适,水温应是调好了。解雨臣迈进浴缸,就见黑瞎子手持一支竹筒,装模作样贴在耳边听响。他本能地察觉到危险,就想往后退:“那是什么?”
“你就当它不存在,别碰。”黑瞎子放下竹筒,像放下沐浴露一样随意,语气却严肃得不容置疑。虽说黑瞎子经常满嘴跑火车,解雨臣莫名其妙觉得这句话不得不听。
泡沫打着旋儿流入下水口,黑瞎子摘下花洒,温水迎头浇下,解雨臣不自觉闭了一下眼,下颌瞬间被钳住。温水徐徐抚摸体表,流经额角、鼻尖、唇边,沿嘴角侵入,柔和从容的触感悄然弥合肌肤缝隙。酥糖甜味比水温更烫。
解雨臣倏尔一侧头,吐掉口中的温水,虎牙报复性地撞了一下对方,就着温水擦嘴。
“这糖忒难吃。”
“净胡说,明明还没尝。”黑瞎子将花洒复位,长腿一掀跨出浴缸,让出位置,“我这着急忙慌赶来,饭都没吃上。”
“厨师备了小菜,你去我房间接一下。”解雨臣应道。说话间,黑瞎子又隔着浴帘伸进一只手,取走靠墙那支神秘竹筒,胳膊几乎擦过他赤裸的大腿,他立时后撤半步。
“得嘞!”
听黑瞎子答话的方位,已然走进楼道,地毯植绒密密匝匝,吸收掉大部分脚步声。大门敞开洗澡的感觉很不好,解雨臣速战速决。还没顶着滴水的头发走出浴室,黑瞎子平端满满一托盘小菜折返,见镜前他落水狗一样的发型,毫不留情笑了出来。解雨臣抄起吹风机,机械运作的规律声响顿时盖过没心没肺的笑声。竹筒立在镜前。黑瞎子叮咛过“别碰”,他就真的当这玩意儿不存在,就像对待黑瞎子手心那颗酥糖那样熟视无睹。
裹着浴巾出来,自己的行李一件不落都转移到了黑瞎子的房间。解雨臣暗自好笑,耳听碗筷轻碰,不咸不淡揶揄道:“您有本事里外里挣三份钱,怎么混得一口饭都没得吃。”
“瞎子我死里逃生前来复命,大老板还挑三拣四?”
托盘方向凌空抛来一个小盒子。解雨臣余光瞥见,抬手截下,里面似有硬物滚动。一盒柑橘味嘉云糖,还没拆封。
“土特产?太糊弄了吧,您这客户服务也不怎么样。”
“正牌特产是有,可惜,你没那个福气。”
“福气?”解雨臣对镜整理衣领,“从您嘴里说出来,听着不像什么好事。免了。小爷我无福消受。”
“您点什么服务,开背还是推油?”黑瞎子放下筷子,推推墨镜,有模有样活动手腕,“盲人按摩,不该看的决不乱看。”
解雨臣合拢背包,敲敲肩膀说:“按按这儿吧。”干净衣物就手挂进衣柜。
“行啊,请。”黑瞎子示意他俯卧,收获一个将信将疑的眼神,“增值服务算附赠,不另收费。”肩颈肌肉确实紧张硬结,肩锁关节又有些过度伸展的迹象。他双手缓缓下行,感到解雨臣呼吸逐渐放缓,又时不时随他的力道变化而起伏,薄薄的肌肉纤维忠实拱卫脆弱的脊椎。寻常人早该呼痛了,这家伙倒是硬气。过去三个月,吴家兵荒马乱,解家想必也不安生。
“瘦了点。”黑瞎子指腹触及他腰侧聊胜于无的脂肪,就要解开腰际浴巾。
肩上重压确是减轻许多,不知是否有心理因素。解雨臣脊背反弓,借床单轻微弹性以极强的身体控制力坐起来:“前一阵总跑长沙,折腾。”突发状况接踵而至,哪容得人坐下来吃一顿好饭。
“那还真是我的不是,请你来另一个火炉度假。”黑瞎子敞开衣柜,对着衬衫直叹气,“走啊,吃东西去。”空调应和黑瞎子一般,适时呼呼作响。
“大热天的。”解雨臣觑一眼托盘,从川北凉粉到麻婆豆腐,乃至费工费时的鸡豆花,每一样都只动了几口,简直像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勉为其难施舍下几筷子。
咸蛋黄似的日头挂在楼宇之间,即将坠落。窗帘没有拉严实,橘红色余晖溜进墨镜背后,斜斜打透黑瞎子的眼睛,琥珀色光亮满盈,配合他含义不明的笑容,一时间有点像对人类充满善意的大型犬。难得成都出太阳,难得黑瞎子此情此景。
解雨臣摘下一件无需熨烫的薄衫,抖抖平整即穿上身,以行动表示同意。黑瞎子也套上背心,又欲盖弥彰地披上一件衫子,走去浴室镜前一番摆弄。解雨臣杵在门边等他,眼皮一垂捕捉到腰间鼓鼓囊囊,多疑道:“没必要吧。”
“嘘!特产。”黑瞎子撩开衫子下摆冲他咬耳朵,热气吹得解雨臣摇摇头。
竹筒别在腰间,解雨臣下意识以为是枪套,疑惑才消散片刻,又卷土重来。黑瞎子细节上谨小慎微,让他想起解家捉内鬼那段时间的自己。按摩时,黑瞎子在他背上写了个“出去说”。有什么话,解家地盘上说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