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 it seems

       在一个平常的周末，有人敲响了八重家的门。正在把行李箱里的衣物收进洗衣篓的樱放下手头的工作，去开了门。是她熟识的后辈。

       “早上好，芽衣。”樱穿着居家服拉开门，有些肥大的外套正披在她身上。因为早上的空气有些寒冷，她还要收拾东西，便随便了找了件卡莲的外套。

       “早上好，樱。”芽衣独自一人前来，身后难得的没有跟着她的新婚“丈夫”。她把手中的塑料袋往上提了提，让樱看清了里面的蔬果，浅笑道：“听说你们今天早上才下的飞机，想着你可能没时间去市场买新鲜的菜，我就帮你们随便买了些，顺便过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樱会心一笑，“谢谢。”她接过芽衣手上的袋子放到厨房里，顺便把手洗了洗。因为曾经在芽衣的圣痕空间里待过一段时间，她们俩个算得上是相当熟悉。而且两家住得很近，平时也常有来往。

       “今天难得没见琪亚娜跟着你啊。”樱打趣道。

       “哈哈…”芽衣苦笑了下，“稍微…”她话头留了半截，看起来有些为难。

       樱了然地没有追问，她请芽衣先坐下，将才清洗出来的茶盘端了上来。“所以你今天一大早过来，其实是有事想和我商量？”

       “…嗯。”芽衣不好意思地捧起沏好茶的陶杯，想让氤氲的雾气遮掩自己有些发红的脸颊。

       “会不会打扰到你和卡莲前辈？毕竟你们才旅行回来。”

       “倒没有。卡莲回来洗了下澡就又精神百倍地出门了，说是有些事。她们卡斯兰娜总是这么活力满满不是吗？我今天只打算在家把这段时间落灰的东西清理下，就没有其他事了。所以如果有什么想请教的事，请不要见外。”   樱笑着跪坐到铺满榻榻米的飘窗上。虽然客厅里有沙发，但对她们两个来自极东的女性来说，还是樱收拾出来的一小块榻榻米感觉更舒适。

       “诶？卡莲前辈不和你一起打扫吗？”芽衣有些小小的惊讶。

       樱笑了笑，“你什么时候见她打扫过房子。而且，清理工作果然还是亲自处理比较放心些。”

       芽衣轻啜了口大麦茶，点点头：“懂的懂的，我家也是。虽然琪亚娜常说她自己洗衣服就好了，但是果然不帮她洗干净就不舒服啊…”她转念一想，“…会不会有点太惯着她了？”

       樱也知道她只是小小的反思下，实际上根本不会改变做法，便不接这个话茬。

       八重家所在的小区靠海，是当初任劳任怨的德丽莎学园长帮忙置办的。靠海的原因不是因为樱或卡莲喜欢，只是因为休伯利安能较近地停靠好方便她们出勤。从飘窗看出去，能望见不远处的海岸线和落在上面的海鸥。

       “其实我今天来…是想请教下关于婚姻的事。”虽然难为情，但芽衣还是坦诚地向樱描述了她近来遇到的一些小困惑。毕竟除了看起来年岁相差不大的面容，樱其实各方面都算得上是她长辈，比起另两位熟识的长辈、学园长和不久前终于升阶的前少佐、八重樱远要亲近可靠得多，最起码对芽衣来说是这样的。

      ……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樱帮芽衣继续满上茶水，“你觉得结婚以来琪亚娜有些太过粘人，以至于让你有些……喘不过气？”

       “也不是说不想和她……做那些事。”芽衣轻轻皱起眉头，似乎有些顾虑琪亚娜留给别人的形象，“只是你也知道，她从接过家主之位后就一直很忙，我不太希望她晚上休息不好。”

       “而且，”芽衣认命似的叹了口气，“没什么……只是似乎我们两个都没什么结婚的实感。”她纤白的手指磨索着茶杯表面细腻的纹路，视线轻轻落在映着窗框的茶水上。“我依旧每天抽空帮她打理下家务，偶尔听她对工作的埋怨，在她需要出任务的时候期望她平安回家——但从结婚以前我们就一直这样了。”

       “结婚后也就只是这样而已。”

       “所以…稍微想了解下樱和卡莲前辈的相处方式。如果不嫌冒昧的话。”芽衣抬起头，看向樱的目光里有着在樱看来着实算得上可爱的认真。

       樱捧起茶杯笑着眯了眯眼，看起来有几分狐狸式的狡猾，“既然如此，为什么一定要靠不同的相处模式区分‘婚前’和‘婚后’呢？”她悠闲地品尝着平凡无奇的大麦茶，专注的样子很容易让人误解她杯子里是什么其他好茶。

       “恕我直接问了，对于你们来说，为什么要结婚呢？或者说，婚姻对你们来说算什么呢？”

 

       沙袋发出“砰砰”让人听着就牙疼的闷声。

       “琪亚娜，听着，如果你叫我刚回家没多久就出门只是为了听你这些废话的话，我保证会让你明天顶着熊猫眼去开家族例会。”如果不看卡莲已经摘下拳套紧紧握起的拳头，她的笑容大概算得上和善。

       琪亚娜停止跟沙袋过不去的行为，转过身双手举过肩，对她做了个投降的姿势。

       “如果不是德丽莎大姨妈至今未婚，姬子还是个单身狗，我一定会回到过去把向你打电话的那个自己掐死。”

       “瞧瞧你刚才给我喂了多少狗粮——

       ‘为什么要结婚？樱那么善良美好难道不该和她结婚吗？’

       ‘为什么是她？在我心中没有比她更好的女孩子了。’

       见鬼的！你的后辈、我、认真向你请教人生经历，”琪亚娜难以置信地用拳头顶住自己的胸膛，然后另一只手指了指挂在墙上的钟表，“而你，居然花了整整十分钟词语不重复地向我描述了八重樱有多么完美？”

       卡莲张张嘴，然后又理亏地合上，把快要溢出喉咙的反驳咽了回去。她得为自己的前辈形象做出些挽救。她干脆坐到了软垫上，把训练室的拳套丢回器材筐里。

       “咳，好吧，让我想想。我为什么要和樱结婚……”

       过了好一会儿，在琪亚娜发直的目光里，卡莲悻悻地抬头：“……所以我为什么不和她结婚？”

       琪亚娜捂住了脸。

       看她这副模样，卡莲有点挂不住脸，“嘿、嘿！本来这个问题就很莫名奇妙啊。为什么你要因为自己没什么结婚的实感就跑来质疑我的婚姻？难道你不爱雷电芽衣吗？”

       “当然爱！”

       “所以，这和你们结不结婚有关系吗？难道你会因为你们结婚了就可以不再爱她吗？！”

       “……不会。”琪亚娜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她慢慢平复了心情。

       琪亚娜一屁股坐到了卡莲旁边，意识有些恍惚，“你说得对，本来结不结婚都不会影响我爱她……我为什么要觉得结婚后就必须有所改变再去印证这一点呢？没结婚以前她也很爱我啊。”

       “……”卡莲不知道自己此刻感受到的是不是一种叫做“蒙混过关”的庆幸。

 

       “也许对你们来说有些不可置信，”樱看着有些迷茫的芽衣再次笑了起来，“其实我和卡莲以前根本没考虑过结婚这种事。”

       “……诶？”芽衣确实没想到会有这种事。

       樱稍微叹了口气，“在我们那个时代，婚姻根本不是什么值得期待的事。”她吹了吹发烫的茶水，“五百年前我和卡莲就思考过这个问题了：我们是否需要婚姻来向彼此印证我们确实爱着对方的事实。但是想想，这种印证本身就不存在。”

       “不仅是我所处的那个时候的日本，据卡莲当年所说，她所在的欧罗巴也是一样——婚姻更类似于女方的家庭把货物似的女儿移交给男方的家庭。只不过在我的村子里那只意味着新婚妻子从此和家庭毫无关系，而在卡莲那边，这个‘货物’还携带着属于家族相当一部分的财产。”

       “所以我只庆幸过自己是只需侍奉神明就好的巫女，而不会抱怨我无法和将来所爱的那个人缔结婚姻。卡莲也不曾奢望她能违背两个大家族间的交易意愿，即使她看起来是高高在上的所谓的‘天命最强女武神’，尤其当联姻的对象是当时欧洲唯一能保证‘女方结婚意愿自由’的教廷。”

       芽衣一时陷入了沉默，樱倒是毫无经历过封建压迫的自觉。她现在总爱在脸上挂着笑容，并非因为这样看起来会让人觉得她坚强笑对了过往的苦难，只是因为卡莲喜欢而已。于是久而久之，笑便成了习惯。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过的大概是现在称作‘非法同居’的生活。”樱似乎觉得很好笑，她放下茶杯，手撑到了身侧。“啊、说起来还有一件有意思的事，以我们当时的年龄，如果卡莲向我求婚了，她在这个时代大概就是标准的‘性骚扰’甚至‘强奸犯’。”

       樱促狭地冲芽衣眨眨眼，芽衣“噗嗤”一下笑了出来，甚至有些心疼此刻不在场的卡莲前辈。

       “那你们为什么之前突然就结婚了呢？”芽衣好奇地问。

       “这关于另一件别人不太清楚的事。”樱意味深长地笑了。芽衣被她盯得略微发毛，赶紧表示她一定听过就忘。

       “就说我之前所说的那样，婚姻对我来说更像是束缚，代表了一方对另一方的占有。”樱直起身，手肘撑到矮桌上架住下巴，她看着芽衣说：“不巧的是，和卡莲比起来，我的占有欲可以谓之相当强烈。之前我在电视上看到了一个关于现代婚礼的节目，节目介绍了现代结婚必须的戒指和婚礼上的誓言。”

       “普罗米修斯被宙斯锁在考卡苏斯山上，赫拉克勒斯救下了他。普罗米修斯不敢违背神王对他的惩罚，便将一块考卡苏斯山的岩石戴在了手上，表示他仍然被羁押在考卡苏斯山上。后来戒指的涵义就演变为了‘永恒’和‘相互维系’。”

       “这个时代的一切都很有意思。现代婚礼也是。”

       芽衣勉强地笑了下。樱敛起那一瞬展露出的不符历来温婉形象的张扬笑容，垂下了视线。“至于卡莲为什么答应结婚，应该和我的目的不同，但那并不影响结果——我们现在是彼此的妻子，享有同样的姓氏、约定和未来。”

       “…我以为是卡莲前辈求的婚。”

       “当然是她求的婚。”

       “……”

       “卡莲有时候聪明得可爱。我那天和她出去逛街，打算买些适合她的常服。然后我在婚纱店前多停了会儿，也不需要再多说些什么，过了半个月，卡莲就准备好一切向我求婚了。”

        “……”

        “你很惊讶？”

        “…稍微…有点。”

 

       “好吧…请让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卡莲觉得自己真的不适合给人做情感咨询，但她还是硬着头皮说：“你问吧。”

       “你当时…向樱求婚的时候，不是抱着‘我将会更爱她’……这样的想法吗？”琪亚娜脸皮好像突然变薄了，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让她有些脸红。

       卡莲怔怔地看了她半晌，直把她盯得面红耳赤，然后才突然哈哈笑了出来。

       “没有。我是个骑士，最起码我如此自诩。”

       “所以我不承诺我无法实现的诺言——我真的感觉我已经没法再‘更’爱她一些了。卡莲·卡斯兰娜到现在都还活着，也许只是为了能像过去一样继续尽她的全部去爱着八重樱。”

       “也许一些知情的人仍不理解，我为什么能在亲手封印樱后还那么大言不惭地说我爱她。”

       琪亚娜看着这个其实算是自己祖先的大朋友，看着她露出了相当少见的有些沧桑伤感的笑容，听着她说：“但我知道那种做法其实也是樱爱着我的部分之一。”

       “可能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了吧……”

       卡莲深吸一口气，把某种过于软弱的情绪压了回去，“所以婚姻对我来说其实是一个新的誓言。不再是‘我以身为卡斯兰娜为荣，尽我的全部去成为守护人民的护盾’什么的、意味着我必须再放弃其他某些珍贵之物的妄言。”

       她看向琪亚娜，深邃的蓝眸中似乎也在暗暗乞求着某种肯定与支持。

       然后她的后辈、卡斯兰娜的现任家主，狠狠拍了拍卡莲·卡斯兰娜的肩膀。

       于是她继续说：“‘我将爱她、忠诚于她，不论贫穷、疾病、困苦，都不离不弃，都一生相随，直至死亡。’我在婚礼上将新的誓言带给了她。然后我们现在享有了同一份约定，她是我的全部了。”

       “所以好好考虑下吧，琪亚娜。”

       “现在已经不是我们那个年代了，两个人的爱必须背负如此多的筹码：家族荣誉、使命、家产，然后汲汲一生只为将那些其实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再原封不变地传给下一代。你们可以选择让爱成为只关乎你们两个人的事。”

       “不用向别人证明‘你们是夫妻’，然后别扭地去尝试些不适合自己的改变。因为你已经得到了所有重要的人的祝福了。包括你的芽衣。”

 

       “所以在我看来，芽衣你好像有点把爱和婚姻搞得有点本末倒置了。相爱可不是为了结婚，结婚也不是为了让爱得到低保、好防止其中一人半途放弃。至少对于我和卡莲是这样的。你们也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享受对方履行约定带来的满足感。”

       “你想来点和果子吗？我和卡莲出去旅游时的带回来的伴手礼。”樱说完就起身去拿她所说的伴手礼了，留给了芽衣独自思考的空隙。

       芽衣默不作声，看向窗外的景色。

       等樱把看起来相当精致的手提袋放到她的手边，她从怔愣中回过神来：“……难道你们从没担心过对方会离开吗？”比如崩坏、比如仍然敏感的拟似律者身份，还有未知的寿命，有可能突如其来的意外……

       樱十分清楚她在问什么。卡斯兰娜家的人可从来都不会让人放心。

       但她挑了挑眉应道：“可担心也不会改变什么。”樱拉开窗户换气，顺便扯紧了卡莲的外套，“怎么说我也确确实实失去她长达五百年之久。”她这么说着，眉眼染上了一丝霜雪。

       “那期间，我想了也大概有几百年：如果重来一次，我该怎么挽留她？”

       她重新露出浅笑，“直到我终于发现，无论我做什么，总能有什么人什么事将她从我身边夺走。然后我才明白，这就是生活不是吗？”

       “如美梦一触即碎…不知何时分离就会到来…”樱抿了抿唇。

       “……但就像惊喜也不知随时会到来一样。如果我当时选择随卡莲而去了，也就不会有现在听我讲故事的你了。说是过于乐天也好，自欺欺人也罢。别真的被人生一时展现给你的东西骗了，那只会让你曾坚守的东西变得一文不值。”

       樱看着芽衣，青色眼眸里蕴藏着已发酵了五百年的美酒。

       “最后给你个提议，去试着和琪亚娜来次婚后旅行吧。什么都没有，除了你和她。然后你就能知道该如何面对你们的不安与惶恐。”

       “……就像你和卡莲前阵的旅行？”芽衣仰头看着站起来的樱。

       樱笑了笑，“我们现在也在旅行。”

       她抖了抖头上毛茸茸的耳朵，向门口走去，“我好像听见卡莲回来了，我去看看。”

 

       芽衣现在还不能理解樱和卡莲所感受到的那些情感，但她觉得这个建议确实很令人动心。于是当她看到跟在卡莲后面回来的琪亚娜后，思衬了片刻，走上前附在她耳边问她：

       “你要不要...和我来次婚后旅行？”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