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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6
少年 01 蝴蝶
胀相猛地睁开双眼,这让蹲在沙发前正举着马克笔靠近他的真人吓了一大跳。两个人的脸贴得很近,真人甚至能从胀相空洞幽黑的瞳孔中看到自己蓝色长发的倒影。人类之恶一副悻悻然的表情,眼睛看向一边,似乎要放弃原本的恶作剧,手下却突然加快了笔尖的动作。
与真人猜测的并不一样,胀相此时睁开眼睛并不是因为警觉到什么,或者说,九相图长子看起来甚至并不能说是真正清醒,只不过是一向空白阴沉的表情让真人一时没能分辨出来。
于是没有遭到意料中的反抗,一道长长的黑色痕迹便出现在胀相苍白的侧脸,从鼻翼一直拉到耳垂。
直到这时,沙发上的人才做出了一些看起来稍为正常的反应。
“什——”
九相图一只手抬起推开了压在自己身上的真人,另一只手用手背擦了擦脸颊上刚刚感受到的冰凉触感划过的地方。
“……”
胀相盯着一片黑色的手背,脸上被马克笔涂画的地方更是一片模糊。他又抬手用力蹭了蹭脸颊,短短时间内已经干了的油墨彻底赖在了他被擦得微微泛红的侧脸。和他鼻梁上轮廓分明的黑色咒痕比起来,这团模糊深浅不一形状古怪,配合胀相麻木的表情,显得格格不入又肮脏凌乱。
恶作剧既遂的真人吐了吐舌头,发出爆笑,轻巧地从沙发上跳下,等着九相图爆发怒火。但出乎他意料的,胀相的态度似乎并没有变化,只是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慢慢放下手臂。
他似乎仍没有从方才异常的睡眠中清醒过来。
一只小巧的蝴蝶从他的发丝间翩然飞出,蝴蝶的双翼纤薄得近似透明,只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由黑线组成的轮廓与花纹。蝴蝶的躯干部分是墨色,四条长而细的触须自头部伸展开来,在空气中微微颤动。翅膀扇动间,有闪烁着微光的粉尘飘洒下来,带来馥郁浓香。
胀相发愣般盯着那蝴蝶,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抽气声,像是某种濒死时的空洞抽噎。然后他弓身趴在沙发上,像是要把内脏吐出来一样地干呕。不过这几日他并没有真正吃多少东西,所以也没能吐出来什么。
“有麻烦了?”被胀相搞出来的动静吸引,夏油走了过来。屋子里灯光昏暗,诅咒师的面庞在阴影中,狭长的眉眼看不分明。袈裟摩挲沙发的面料,夏油一只腿半跪在沙发上,身体前倾伸出手,掐着胀相的下巴强迫他抬头。
黑色的蝴蝶翩然飞过,隐没在诅咒师身后拉出的一片虚无中,空气的裂隙闭合了。
九相图长子的目光仍然是散乱的,似乎支撑着身体就已经用尽了全力,也无暇挥开夏油钳制的手,于是整张苍白泛红的脸庞就这样暴露出来,眼角晶莹,嘴唇湿润。
真人好奇地站在一边,手上转着那支笔。无论胀相出了什么问题,看起来夏油已经控制了局面。
等到九相图的身体停止了颤抖,夏油已经用一种审视的目光将胀相从上到下扫视了好几遍。
“看来对于特级咒物的受肉体,梦蝶的术式带来的后遗症会很……奇特,”夏油似乎是斟酌了一下词汇,嘴角泛起微微的笑意,“有趣,我从来没见过。”
真人却觉得有点无聊了:“所以就是这样?结束了?”
胀相重重喘了口气,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终于聚焦。他皱起眉,似乎是对于自己现在的处境不满,夏油的手指力道恰到好处,当胀相起身的时候,他将手顺势松开,从沙发上下来,站直了身体。
“那么,感觉如何?”
胀相阴沉着脸,似乎是思考了一会:“他的实力就只是这样吗?”
他的气息仍然粗重,周身咒力涌动,但意识看起来已经彻底恢复。
“以现有的情报来说,不考虑宿傩的话,确实是这样没错。单就虎杖悠仁本身的——”听到夏油说出仇人的名字,胀相的眼角跳了跳,“——实力而言,还不太稳定,潜力也没有完全开发出来。目前的他还不足以与那些老练的一级咒术师相提并论。”
“他成为咒术师,只有四个月?”
“胀相,”夏油的笑意持续着,指出了另一个事实,“那时离你的弟弟们受肉成为咒术师,还不到三个小时。术式被克制的情况下,即便是一级术师也有可能被低级咒灵啃噬掉,这就是咒术的世界。”
胀相的咒力静止了一瞬,骤然喷发的愤怒再次被他压制了下去。
“我知道了。”他板着脸,“你说过,他肯定会出现在涩谷。”
“当然。”夏油微微抬起一只手,打断了了真人想要说什么的举动,他隐晦地向真人给出一个眼神,这种小动作没有躲过胀相的眼睛,但是胀相也不在乎。
胀相直视着夏油杰。
“我会遵守约定,帮你们封印五条悟。但是——”
挟带仇恨的话语是如此自然地流泻而出,可胀相却突然感到一阵心悸掠过。梦中所见的景象飞速闪过,除了八十八桥似乎还有别的什么隐藏在暗处,但是所有的画面里面都有——
弟弟们的血。
胀相将突然涌上的空茫感咽下喉咙,脑中重又浮现起刚才的梦境中坏相和血涂被杀死的画面。
他的声音很低:“虎杖悠仁必须留给我。”
之后胀相回忆起来,类似的话自己在真正与悠仁面对面之前说过很多次,漏瑚在场的时候必然会不假思索地反对,真人嘴上不置可否但看起来比胀相还要跃跃欲试。夏油则总是敷衍了事,这种微微的放任态度当时看起来是满不在乎,现在想来则全然是恶意。
他和虎杖悠仁在东京结伴一同祓除咒灵的那段时间里,两人只有一次提到坏相和血涂的死。身为哥哥,胀相觉得自己有责任将这件“弟弟亲手杀死了弟弟”的事情做个了结,所以在虎杖主动提起时毫不犹豫就将这件事称呼为事故。弟弟们彼此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而夏油杰竟然是一百五十年前制造咒胎九相图的加茂宪伦,或许八十八桥的真相永远都不为人知,但仍有幼弟需要守护的事实排除了胀相的一切杂念。连带着后来在虎杖向伏黑问起钉崎野蔷薇的近况时,胀相也保持了沉默的态度。
这并非是胀相忘记了坏相和血涂是被谁杀死的。九相图一母同胞,胀相、坏相、血涂三个更是在一百五十年间相依为命,靠着血缘的微妙感应维系彼此的封印与理智。
——如果是坏相和血涂,他们也会如此选择。
人类会认为这是某种自欺欺人的举动,但对于胀相来说,这就是九相图身为特级咒物得以存在的意义。既然对弟弟们做出了承诺,那便是需要胀相全身全心贯彻的事实。
在东京搜索咒灵的时候,兄弟俩也吃了不少苦头。偌大的东京电力全无咒灵肆虐,一切的基础设施与生活供给都停摆了。不清楚咒术高专是如何安排,总之当他们处理好伤口并与九十九由基告别之后,入眼便尽是空空荡荡的街道与咆哮流窜的诅咒们,再无普通人的身影,也不见其他的咒术师。两人身上本就有伤,之后又持续不断地战斗,仅靠了便利店里的一些速食果腹,医药缺乏。晚间是诅咒出现的高峰期,他们几乎不怎么睡觉,只能在白天轮流休息一小会。几天下来两人精神紧绷,频繁受伤,疲惫感逐渐累积。但虎杖完全没有想过要停下来,胀相便也沉默着一路维护。
大多数时候两人之间没有言语,唯有在面对咒灵的时候虎杖才会话多起来。
胀相很清楚,这并不代表少年对自己的态度发生了改变,这只是虎杖战斗时无意识的习惯。
少年在独自战斗的时候总是神情专注,双眼微微睁大,琥珀色的瞳眸近乎透明,嘴角抿紧从没有多余的表情,吝啬到一个字都不想主动多说。
但当虎杖和其他人配合战斗的时候,人们才会发现少年其实随时随地都在关注着与自己并肩战斗的人。无论是隐蔽的手势沟通,还是言语上的战术交流,虎杖总是第一时间便调整节奏以配合同伴,也总能选择在当前的战局中让同伴最大限度发挥实力的战斗方式。
尽管是自顾自地跟在虎杖身边保护他,但胀相知道,以虎杖的实力和对东京熟悉的程度,想要甩掉自己不是什么难事。虎杖之所以让胀相待在自己身边,固然有胀相在涩谷当场倒戈对夏油出手的原因,胀相自称的哥哥身份也让虎杖陷入了困惑。但无论如何,胀相是特级咒物咒胎九相图的受肉体,如今东京百鬼夜行,咒术高专人手捉襟见肘,暂时没有人顾得上来祓除这被偷盗的特级咒物。再加上胀相以长兄自居的那种理直气壮的态度,虎杖悠仁便下意识将看管胀相的责任揽在了自己身上。
说起来两人第一次见面便是生死之斗,彼此都是拿出了觉悟要杀掉对方,如今在遍地魑魅魍魉的东京同吃同住距离亲密,胀相对人类社会的适应程度时常令虎杖感到惊讶。
和宿傩完全不是一个类型啊。
看着胀相熟练地查看食物包装上的保质期标识,虎杖越来越肯定这位一百五十年前的特级咒物在现代社会求生的能力可能不会比自己差上多少。
而这种愕然的情绪在虎杖发现胀相对自己的了解远超自己想象时,达到了顶峰。
“兄长当然应该了解弟弟。”胀相的表情一本正经,手上的动作没有停下,已经剥开了饭团的包装递给刚刚一口气喝下半瓶水的虎杖,“虽然我觉得其它的样式会更适合悠仁,不过悠仁自己选的话,还是会选帽衫吧。”
虎杖接过胀相递过来的饭团,却没有吃。
“你怎么知道的?”
“嗯?”胀相拧开另一瓶水,“悠仁是问衣服的事?”
两个人站在便利店的货架旁边,此时天色已晚,日头早就坠落到楼宇之后,最后的血色余晖延洒在饱受诅咒摧残的东京大地。明明是应该准备上床休息的时间,但对于在东京已经昼伏夜出了好几天的两人而言,新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是猜的?”虎杖问。
他从来没有和胀相交流过任何类似于穿衣喜好这种话题,但是在虎杖处理伤口的时候,胀相不知从哪里弄来了新的衣服,那样式眼熟得让一向从容的虎杖也怔愣了片刻。
或许只是因为之前他们对战的时候虎杖穿的是一件帽衫,所以胀相才会这么选吧。心中涌起这样的推测,虎杖才发现自己嘴上也问了出来。
但是出乎虎杖意料的,胀相沉默了一小会,和他这几日对虎杖有话直说的坦率态度大相径庭。
“是做梦梦到的。”
胀相最后这么说,他皱眉看看外面的街道,然后示意虎杖尽快吃饭。
最后一点晚霞消失了,周边的阴影中,诅咒的细碎低语已经越来越近。
02 梦境
对于涩谷之战前的咒灵方来说,与五条那种层次的人物对战,哪怕是为了提升0.1%的成功率,方方面面的细节也必须都考虑到。特级咒物虽然罕见,但高专忌库内的数量也并不少,受肉后便是可以独挡一面的诅咒师,如果挑选得当,足以掩盖他们中远程战力缺失的弱点,可以说是咒灵方弥补人手不足的捷径。
九相图就是在这样的思路下随同宿傩手指一起被真人偷盗出来。
而对于夏油为什么独独指名咒胎九相图这样的咒物,诅咒师并没有提供令人信服的说法。只不过至今为止咒灵方一直在按夏油杰的计划进行涩谷之战的准备,虽然漏瑚没有对夏油表现出半点信任,但双方合作的基础便是真人的判断。与人类之间的阳奉阴违和勾心斗角比起来,咒灵们的合作态度反而更加诚恳。
或者说,真人不愧是诞生自人类对彼此的恶意,在如何与诅咒师合作这件事上完全拿捏得当。
虽然漏瑚表现暴躁,花御一言不发,陀艮像是根本不在乎发生了什么,但他们统统认可了真人的领导地位。迄今为止夏油对非术师人类的态度可以说视若草芥,他可以眼睁睁看着漏瑚将整个咖啡厅的人类活活烧死,也能够针对五条悟制定出用大量普通人作为诱饵和肉盾的战斗策略,甚至为此专门开发出来了嘱托式的、用于隔离非术师的帐和咒物。在这一点上,双方并没有出现原则上的悖反,所以对于某些细节,咒灵们也就不去深究。
但意外到底还是发生了。受肉的九相图被派出回收宿傩的手指,这本来是一个手到擒来的任务,结果偏偏撞上了杀了个回马枪的高专学生们,坏相和血涂连逃都没能逃掉,就这么在涩谷大战前折损在了八十八桥。
更意外的是,第一个获取这个消息并将其告知夏油和真人的,竟然是当时正和夏油与真人一起玩大富翁游戏的、仅剩的九相图长子胀相。虽然特级咒物没有流露出更多的情绪,但那阴沉烦躁的表情和被彻底破坏的游戏棋子仍然某种程度昭示了杀死坏相和血涂的咒术师们未来可能的凄惨下场。
真人原本对九相图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尽管是经由他的手让咒胎九相图受肉,但和漏瑚他们比起来,九相图更像是那些被夏油临时招揽雇佣而来的诅咒师。胀相的愤怒是显然的,擅于感受负面情绪的真人可以轻易察觉到九相图隐藏在麻木表象下面的惊涛骇浪,但这强烈的情绪只显露了分毫就被胀相完全压制了下去,这让推崇“自我”并以此为傲的真人感到极为遗憾。
八十八桥之后咒术高专加强了对范围内咒灵的侦查,为了不影响涩谷的计划,咒灵方进入了潜伏期,为了涩谷之战积蓄咒力。得到虎杖悠仁又变得更强的信息,又只能无事可做地留在秘密据点的结界中,习惯了想到什么就去做的真人在之后的几天变本加厉撩拨胀相,想要看到对方失控发怒的样子。这种做法当然对计划无益,只是夏油明白真人不会按照他人心意去忍耐,漏瑚他们也毫不在乎,只要真人不去烦他们就可以。好在九相图的长子看着一脸不耐烦,但对于真人恶意的骚扰也一概不做回应,偶尔逼得急了索性在花御或者陀艮的生得领域与真人大打出手。而真人本来也只是想看胀相发火的样子,真打起来他反而跑得飞快,所以就更没有人愿意搭理他们俩了。
涩谷之战之前的日子也就是在这样尚算平静又暗流涌动的氛围中飞逝。
直到胀相找上夏油杰,向他索要八十八桥之战更详细的资料,理由是“想要更加了解杀死弟弟们的仇人的战斗方式与术式的使用习惯”。
而诅咒师提供的东西,便是梦蝶。
“虽然有可靠人士的现场报告,但这种方式更加直观。梦蝶是将人拖入梦境无法自拔最后虚弱而死的诅咒,不过使用咒灵操术的话,这样的术式就可以进行控制。梦境将被塑造成指定的样子,然后根据初始信息自然演化。原本我是想把它当做对阵五条悟的模拟,已经输入了相当数量的信息,不过梦境还是太过不可控制。其实这种梦境也可以理解为是梦蝶的领域,咒灵没有肉体,进入其中所受的伤害很容易会变成对咒力的削减,让他们的实力在涩谷之战前受损。不过胀相的话就没有问题了,因为胀相拥有肉体,只要操作得当,梦境的伤害很难作用到现实中来。”
诅咒师不紧不慢地解释着,那黑色线条勾勒出来的蝴蝶便在他指尖静止不动。
胀相仍然面无表情,夏油建议的方式等同于让他自愿进入另一个诅咒的领域任人宰割,更何况这诅咒还是被人操控的。很难说这是否是诅咒师设下的陷阱。封印五条悟固然是最优先事项,但若是失败了,宿傩的存在便不可或缺。胀相对于虎杖悠仁太过露骨的杀意对夏油的计划是个阻碍。
离万圣节已经没有几天,但夏油招揽的诅咒师没有一个肯直面五条,仅仅接受了一些看护帐和对战普通术师的工作。所以自己的赤血操术是咒灵们在面对五条悟时唯一的远程牵制。
最起码,在五条悟被封印之前,胀相对咒灵方来说还是有利用价值的。
既然如此,胀相也就深吸一口气,将那看起来纤细无害的蝴蝶接了过来。
暖意与腻人的香气从梦蝶与指尖接触的地方快速延展开来,世界瞬间变为黑白两色,紧接着,胀相的意识便毫无反抗地堕入了梦境之中。夏油搂着突然软倒的九相图的受肉身体,嘴角露出温文尔雅的微笑,眼底全是冷意。
意识在黑暗中独自飘行了很久之后,胀相的眼前出现了刺目的光,他闭上并不应该存在在意识体上的眼睛,感受到光线迅速减弱到可被接受的昏黄,然后他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赤身裸体跪趴在地面上,视线所及尽是鲜血。
他握紧又松开眼前自己的手掌,感到一种新生的、蓬勃的力量感在其中酝酿。大团大团的鲜血自地面升起,在半空缭绕,又骤然分解为细密的血滴,全数投入自己的掌心指间。
“晚上好啊~”
熟悉的声音在身前响起。胀相抬起视线,看到一个冰蓝色长发脸上有着缝合线的人形诅咒正蹲在自己面前,举起了一只手和自己打着招呼。
“欢迎来到现代社会,谢谢之类的就不用说了,不如先帮我们一点小忙吧?”眼前的真人眯起了灿金与浅灰的异色双眼,笑容真挚,说出了和几天前一模一样的话语。
这就是,他们受肉的那个晚上。
也是弟弟们被杀死的那个晚上。
胀相还记得自己并没有第一时间理睬面前的诅咒,而是注意到了倚在门口的诅咒师,但当时的夏油杰一言不发,只是保持着微笑的表情,任由真人将他们的计划和盘托出。
现在胀相已经能看出来,虽然诅咒师不言不动,但把守着唯一的出口。咒胎九相图的受肉在三个距离颇远的房间分别进行,哪怕他们没有谈妥或者九相图暴起反抗,也会被轻易镇压。
“我有一个条件。”胀相打断了真人的话,而真人刚刚说到五条悟的身份,甚至还没提起“八十八桥”这个地名。九相图的长子站起身,浸透咒力新生的躯体在昏黄的灯光下投下阴影,苍白肌肤覆盖在饱含力量的肌肉之上,如同大理石雕刻的艺术品,一丝一毫都臻于完美。他在空气中翻转手腕划动手指,那套熟悉的黑白衣袍便从地上的衣物堆中被一道血线提起,再一次落到胀相手中。这行云流水般的血液操控让真人发出响亮的哦声。
“我要和弟弟们一起去。”胀相说。他看着夏油,发现诅咒师惊讶地挑眉。但很快的,那份自然流露的讶然被敛去。
“不先听听我们的要求,就直接答应了么?”夏油放下了刚刚抱在胸前的双臂,略微站直了身体,但仍没有离开门口。
无论是神态,动作还是语音态度,都与现实中的那个夏油杰一模一样。
胀相有点明白这个梦境到底是如何运行的了,但他来此的目的并不是再重新听一遍那些封印五条后世界将如何变化的描述,在弟弟们已经被杀的当下,诅咒和人类会变化成什么样与胀相已经没有关系了,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快弄明白那个晚上在八十八桥发生了什么,以及——
他怎样才能最快干掉那些未来必然会死在自己手里的仇人们。
于是胀相一边强迫自己把视线转回真人身上,一边穿起了衣服和鞋子,等到真人把今晚要去八十八桥回收宿傩手指的话说出来,他就再次直接了当地说:“我和弟弟们一起去。”
这一次夏油没有再说什么。
明明知道这是梦境,但是在坏相和血涂再一次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时候,胀相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就连血涂都看出了长兄微微扭曲的表情中的异常。
“大哥?”
“兄长?”
坏相和血涂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不明所以地被胀相拥在怀里,九相图长子有力的手臂颤抖着,甚至连指尖都在用力,仿佛怕弄丢了什么似的将弟弟们的身体勒紧。刚刚获得肉体的他们已经敏锐感受到了胀相倾注在这一个拥抱里的浓烈的感情。坏相抬手回抱了胀相,血涂撒娇一样摇晃着身体。
“大哥长大以后的样子还是很帅气的嘛。”坏相笑着说,“这发型真不错。”
“嗯。”胀相埋头在兄弟们熟悉的气息中,感受到自己的后背被轻轻拍着。
这是梦境。
他们已经死了。
一股深沉的痛苦自身体内部涌出,仿佛心脏被切割,胀相微微松开手臂,兄弟三人仍靠在一起,胀相看看坏相浅紫的双瞳,又低头看看血涂大大咧开的笑容。他已经不在乎夏油杰又或者是真人是否是在门外监视着他们了。
“这一次,我会保护好你们的。”
胀相的声音低低的,既像是对坏相和血涂,又像是对自己发誓。
03 起始
胀相大概知道那一个晚上发生了什么,被派去回收宿傩手指的坏相和血涂遇到了同样去调查八十八桥诅咒的咒术高专的学生们,双方遭遇后发生了战斗,坏相和血涂被先后杀死,宿傩手指也被虎杖悠仁当场吞下,咒术高专的支援随后赶到,咒灵方甚至连坏相和血涂的尸体都没能回收。
不过真的身历其境,胀相才发现这完全就是一个时间差造成的巧合。
这一次有了胀相的约束,血涂没有一马当先冲进八十八桥下的结界中,三个人在暗处耐心等待,不一会就看到了空气中的褶皱与破碎。
那在情报中持有一根宿傩手指的咒灵似乎是被人类收拾掉了。结界消失后,看起来很是狼狈的三个身影从桥下河流的另一边走出来,能听到他们彼此之间正用轻松的语气说着什么。宿傩手指的气息正明确无误地从其中一个人的手中散发而出。
“不要紧吗大哥?”坏相悄声询问,“如果我没看错,那个中间的就是咒灵们说过的宿傩容器吧。如果他直接吃掉了手指,我们的任务不是就失败了吗?”
“这就是他们的计划。”胀相的视线没有从那三个咒术高专的一年级生身上转开,他低声向坏相和血涂解释着咒灵当时并没有告知他们的情报,“他们原本的目的也是让那小子吃掉全部的手指,如果他没有吃,而是把手指上交给咒术高专,那才是任务失败。”
“哦?”听了胀相的解释,坏相沉吟了一下,“那我们回收手指之后,是让他直接吞下去,还是带回去?又或者干脆——”
坏相做了个劈砍的手势,他对咒灵们仍有疑虑,而这一次胀相并没有向兄弟们明确自己的立场,只说为了受肉之恩,姑且完成这一个任务。他知道现场一定有夏油杰的眼线潜伏,说不定他们的对话已经被一字不落地窃听。
胀相对于这三个仇人的了解也仅限于纸面上的介绍,宿傩的容器虎杖悠仁目前还没有生得术式,但仅凭借体术和某种诡异的咒力攻击方式已经能够和一级咒灵对战。黑头发的伏黑惠掌握了领域展开,但领域内部的详细情报并没有被探明,如果禅院家祖传术式的传说无误,应该是和影子有关。剩下的那个女人钉崎野蔷薇则是有着攻击肉体的一部分便能够同等伤害到本体的术式能力,这对于以自身血液作为攻击手段的九相图来说,简直就是天敌。
但时间没有多少了,咒术高专的增援很快就会赶来。夏油已经说过,梦境将根据现实的信息演化出无数可能性,也就是说这三个人的一切技能与招式都将是曾经或者未来一定会发生的“现实”,甚至他们临战的突破与实力的拔升也是合理的。在暗处固然可以用穿血直接将他们了结,但胀相必须在这之前了解这三个人真正的技能和实力。
这是梦境。这里不是现实。“死亡”并不是完结,在梦境中,复仇没有任何意义。
胀相按捺住内心澎湃的杀意,轻轻呼了口气。
“坏相,血涂,你们去拦截咒术高专的增援。那个女人不是正式的术师,没有术式,但也不能大意。注意不要让她传递信息出去。先不要杀了,手脚可以打断,当作人质。”
胀相仔细地思考,他想要尽可能在这场梦境中了解自己未来的对手,同时也要注意隔绝一切外部造成的影响。
哪怕是梦境,他也不会再让自己的弟弟们受到任何伤害。
从八十八桥咒灵结界出来的虎杖一直没有说话。
在消灭了无数伪装和分身之后,诅咒露出的真容令三人都大吃一惊。尽管已经过去数月,但少年院的那次任务可以说是让人印象深刻。那是三人第一次共同执行的任务,不但遭遇了特级咒灵,伏黑惠甚至差点死在了那里,如果不是虎杖牺牲自己抢回了身体的控制权,搞不好今年咒术高专一年级生就全军覆灭了。
也正因为如此,三人对这诅咒的特级实力没有半点怀疑,作战时竭尽了全力。果不其然,虽然外形很像,但这八十八桥的诅咒比少年院的特级诅咒更要强上几倍。好在几个月之后,少年们的实力也今非昔比,伏黑甚至第一次成功施展了十种影法术的领域展开,在影子们的牵制下,虎杖总算是找到了机会击断了诅咒的一只手臂。之后在钉崎术式的辅助下,三人合力将特级诅咒祓除,这才意外发现了这诅咒身上的宿傩手指。
“看来你不像很有胃口的样子嘛。”
三人向着通向八十八桥桥上的一段河堤缓坡走去,一开始谁都一言不发,最后还是钉崎打破了沉默。
“诶?什么?我吗?”虎杖茫然地指着自己,看了看钉崎,又看看伏黑。
少女向着伏黑手里紧握的宿傩手指努了努嘴。
“这手指上没有封印,气息隐藏不了,随时都会有诅咒被吸引过来。老娘我现在可是累得要死,就不能先想想办法吗?”
少女到底还是没有直接说出让虎杖吃掉手指的说法,毕竟体内的手指越多,虎杖的不稳定性就越会提升。和伏黑不一样,她从来没有见过虎杖吞食宿傩手指的样子,但据说第一次的时候如果不是五条在场,大概最后也难以收场。所以玩笑归玩笑,祓除了咒灵之后,危机并没有真正解除,如何处理这根暴露在外的宿傩手指,同样关系到他们三人的生命安全。
“这样的话,我吃掉它不就好了。”虎杖说,脸上露出那种没心没肺的傻笑。
五条悟对宿傩手指嫌弃的态度就仿佛是对待自己学生难吃的餐后零食,而不是什么两千年前诅咒之王所化的特级咒物。受到老师这样的态度影响,再加上早就有所决定,虎杖认为这大概是目前最好的处理方式。
伏黑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宿傩手指,脸上神色冰冷,他咳嗽了几声:“我们没有权力随意处置特级咒物,还是尽快联系新田小姐吧,她可以处理紧急封印——”
随着一声脆响,他刚刚掏出的手机被击碎了。
没人看清那是什么样的攻击,只看到一丝纤细红线已经穿透伏黑的手掌,少年的痛哼被压在喉咙里,直到那些四散的零件和破碎的玻璃掉落在地面的碎石上,三人才隐约听到远处的一声爆鸣。
“什——”
钉崎瞬间在自己和伏黑身前布下了五枚咒钉,虎杖则第一时间逆着红线射来的方向冲了出去,几秒时间便登上了河岸上的公路。
穿透伏黑手掌的红线突然向回抽去,骨肉摩擦间带出一溜血珠,直到顶端的箭头倒刺楔入伏黑的手背,红线便鞭子一样被甩向马上就要冲进树林的虎杖。被扯动手掌的伏黑脸色惨白失去平衡,撞在了钉崎身上。
“赤血操术!”黑发少年咬着牙,认出了这在姊妹校交流战曾与之对战的术式,“钉崎,这是对方的血!”
不等伏黑的话说完,踉跄中的钉崎已经反手锤中了一颗咒钉的钉帽,挟带了刍灵咒法的咒钉不偏不倚射断了红线。诅咒被祓除时特有的残秽烟雾升腾了起来。
“该死!”
钉崎稳住身体,一手撑住了伏黑,一手扔紧握手中的锤子,做好了攻击的姿势。
但视线可及已经没有赤血操术的影子,所有的血液都化作了烟雾。那血线并不是因为她的攻击而消散的,更像是对方配合着她的攻击,主动撤去了术式。
难道对方了解刍灵咒法?钉崎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这可能吗?
在另一边,急速冲刺的虎杖矮身躲开突然甩来的血线,尽管那些血液下一瞬间便化作烟雾消失不见,虎杖仍循着刚才捕捉到的方向冲了过去。
密林中一个穿着黑白双色衣袍的身影已经清晰可见,甚至在视野中突然放大——
反应过来是对方也在向着自己冲过来,虎杖顺势抓住头顶的树枝高高跳起,正落到对方背后,然后一个扫腿——
落空了。
没有击中的鞭腿在地面扫起碎石与落叶,按惯性划了大半个圆,紧接着虎杖感到自己的头顶被按住,眼前一片白又一片黑,他下意识将双臂封在身前,沉重的力道让他双臂发麻,成功替鼻梁挡下了一记重重的膝击。
少年受到冲击,不由自主向后退去,但不远处骤然提升的咒力浓度让他寒毛直竖,瞬间激增的肾上腺素令他后腰发痒,几乎就在他勉力侧头的同时,另一道血线已经划破了他的耳垂,毫无阻碍地一气穿透了他身后的好几棵树干。
等到虎杖重新直起身,敌人已经转身跑出了树林,月色下,那道奔跑的身影白色衣袍翻飞,如同白色的大鸟,向着桥下的伏黑和钉崎俯冲了过去。
——伏黑的手受伤了,术式大概也会受到影响,钉崎要保护他,没法子全力战斗。
战场的信息从虎杖脑海中迅速划过,没有任何犹豫的,虎杖激发全力追了过去。少年异于常人的身体能力爆发出来,地面的碎石被踏碎,又向后扬起高高的飞尘。除了五条,虎杖还从来没有见过有谁的速度比自己更快,而对面的敌手显然不是速度型,将将在他攻击到伏黑他们之前,虎杖一个飞跃扑向了那个黑白色的背影。
对方回头扫了一眼,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那目光中冷冽的杀意让虎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然后那人毫不犹豫就闪开了,虎杖眼前一花,和一个毛茸茸的身体撞了个满怀。
“啧。”
伏黑喘息着放下手,他一只手掌心被穿透血肉模糊,手指失去知觉,完全是靠着钉崎的帮忙才做出召唤鵺的手势,结果对方太过小心,这样示弱偷袭的战术也失败了。
虎杖终于赶回伏黑和钉崎身边,虽然没有起到原有的作用,但敌人好歹被鵺逼退,此时战场上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三双眼睛一齐看向了那个连面目都没看清就让他们疲于应付的敌人。
月光下,那人一头半长黑发在脑后绑成两束,发梢杂乱朝天,面孔在月下是苍白颜色,眼下有着大片的阴影,三道赤红色的咒痕蔓爬在他的面颊上。他的神情专注,一双幽黑眼眸眨也不眨地盯着站在一起的三人,一身黑白两色的衣袍,自宽袖中裸露出来的小臂肌肉虬结,手掌宽厚。此时,正有一团赤红色的血液在那双掌中翻滚不休,被压缩至极小的一点,惊人数量的咒力蒸腾而出。
“这到底是什么人?”
伏黑在脑内回想着,眼前的人使用的很明显是加茂家的祖传术式。但如果他记忆没错的话,当代能够施展赤血操术的仅有加茂宪纪一人,甚至加茂宪纪还因此在术式刚刚觉醒的年纪就被推举为加茂家未来的家主。而在与加茂的寥寥几次往来中,伏黑从来没听说加茂家还有另一名赤血操术师。更何况从刚刚的穿血来看,这个人的赤血操术远比加茂宪纪更强。
可是不等回忆出什么更有用的信息,伏黑已经不由自主倒在地上弓起了身子,骤起的剧痛和耳鸣让他干呕起来。
“毒……血?”
伏黑用还算完好的那只手虚虚抓握钉崎的脚腕,另一只血肉模糊的手则颤颤举起,在月光下,那伤口似乎蠕动着,发出诡异的赤红色光芒。
“忍一下,伏黑。”
赤色短发的少女一下子就明白了伏黑的意思,虽然血液对于刍灵咒法价值不高,通常情况下没什么攻击的意义,但她依然相信伏黑的判断。干脆利落提起手中的锤子,毫不犹豫落下,一道咒钉便深深钉进了伏黑手上的伤口中。
伏黑的额头沁出冷汗,咬着牙一声不发,勉力探查自己体内流窜的异种咒力。
钉崎的攻击终于起作用了,黑白袍的诅咒师闷哼了一声,抬手按住胸口后退了半步。原先在他双掌之间酝酿着的百敛被打断,尚未压缩完成的血液悬浮半空,如同一团赤色水墨,在空中划出几道柔韧丝线,拦下了趁机冲过来的虎杖悠仁。
伏黑大口喘息着,手上的伤口冒出残秽飞散般的烟雾来,被打入身体的血液似乎是为了躲避钉崎的术式而主动消失了,连带着对他身体的侵蚀也停止下来。
“原来如此……”对面的敌人喃喃自语,看向钉崎身前被咒力包裹的钉子,那眼神不带丝毫感情,就仿佛打量死人。
“你就是用这样的术式杀死我弟弟的。”他低声说。
“哈?”钉崎觉得莫名其妙,对面的诅咒师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到了,但合起来的意思她一点都不理解,“你到底在说什么?”
她用自己的刍灵咒法祓除过很多诅咒,但是,她从来没有真正和诅咒师对战过,更别提杀人了。
“你们的同伴在我们手里。”诅咒师用不带感情的声音平静说道,仿佛是被暗示了一样,三个人同时抬头看向八十八桥,立刻就看到桥头停着的黑色轿车,还有被一名似乎也是诅咒师的高大男子挟持着的新田监督。
金发的女性监督紧紧闭着眼睛,好像失去了意识一样一动不动,手臂和腿都不自然地扭曲着。这残忍的手段让虎杖咬紧了牙。
伴随一阵似乎兴高采烈的喊声,另一个深青色的身影从桥上跳下来,跑得近了以后,虎杖他们看到这异形的外表和两张诡异面孔,内心更加惊疑不定。
“兄长!”上边面孔的眼睛和嘴巴如同黑色空洞一样流着鲜血,下边的嘴巴却发出欢快的语声,这分不出到底是咒灵还是诅咒师的东西向着那黑白袍的赤血操术师汇报,“碍事的家伙都抓住了,我可以和他们玩了吗?”
被称作兄长的诅咒师点点头,放下了按住胸口的手,斜向随意走了几步,彻底封锁了河谷上桥的道路。
“小心那个女人,血涂。”他不紧不慢地开口,“不要让她的钉子碰到你的血。”
“啊?真没意思。”被称呼为血涂的那东西转动身体,似乎在挑选自己的对手,“那我不跟她玩了,这个宿傩的容器怎么样,强不强?”
“你怎么知——”脱口而出的质问不等说完,伏黑惠一颗心已经沉了下去。既然对方清楚虎杖的身份,那么就是有备而来。己方三人刚刚经历了和那一根手指的特级咒灵的战斗,状态本就不完好,以三对三,对方的咒力散发着极其浓烈的血腥味道,咒力量和刚才那特级咒灵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这让伏黑有了不好的联想。
“你们认识叫真人的咒灵吗?”在伏黑身前的虎杖已经问了出来。
“认识又怎么样?”
不等虎杖补充真人的样貌,对方扫视过来的眼神就已经让他们明白,这次的敌人正是五条口中突然冒出的特级咒灵们的同伙,甚至有可能是姊妹校交流战和其它一系列袭击的罪魁祸首。
“他在哪?”樱粉发色的少年骤然爆发出熊熊的咒力流,几乎肉眼可见的冰蓝色咒力附着在他的双拳。
虎杖的双眼瞪大,脸上的最后一点表情也褪去了。
“这已经和你没关系了。”穿着黑白色衣袍、使用赤血操术的诅咒师冷冷回答,“拿出真本事吧,因为你们就要死在这了。”
虎杖一言不发冲了过去。
04 迷困
烟尘逐渐散去,一个黑白袍的身影慢慢踢开了地面上凌乱排布的钉子,在清脆的金属碰撞的声音中一步一步走向歪斜靠坐在河堤底部的虎杖悠仁。
八十八桥下的地形已经因为激烈的战斗而大变样,到处都是崩裂的土石和被腐蚀的痕迹。
“咳……”
虎杖吐了口血,勉强抬起视线,在不远处,伏黑惠和钉崎野蔷薇的身体无知无觉躺在那里,看不出生死。新田监督仍然被挟持在那个高个子穿着怪异的诅咒师手里,头颅低垂。
在刚才的战斗中,他们已经竭尽了全力,虎杖和钉崎甚至打出了黑闪,这三名敌人当然也不会完好无伤。只是虎杖他们之前的损耗太大,伏黑惠一开始就被偷袭,而这三个不明身份的诅咒师互相之间的配合太过默契,对他们的术式也似乎非常清楚,再加上有人质在对方手里,战斗起来缚手缚脚,他们终归还是被各个击破。
但是令人奇怪的是,那个看起来是首领的赤血操术师完全没有展露他的目的。虽然与虎杖他们战斗,但并没有下过真正的杀手,对于宿傩的手指也不管不问。硬要说的话,更像是刻意在观察什么。
——他在观察我们的术式和战斗技巧。
这个念头过于匪夷所思,但虎杖已经找不到其他合理的解释了。
在重伤的少年面前蹲下身的赤血操术师遮住了头顶的月光,虎杖只能看到他平静的双眼。下一刻,尖锐的咒力暴风席卷了一切,接连不断的清脆碰撞声连成一片。等到虎杖重新睁眼,面前的人正回过头去,苍白脸颊上脱落斑斑驳驳的、类似血色铠甲一样的东西。
“切……”
趴在地上的钉崎侧过头,她的一只眼睛被血糊住,另一只眼睛透出近乎疯狂的神色来。刍灵咒法的锤子掉在她折断了的手边,而另一只手勉力打出响指,利用地面散落的钉子发出【簪】的攻击,也被赤血操术师的血甲挡住。随即,她的手被血涂踩在脚下。
“你好狡猾啊,居然装死。”血涂凑近钉崎,声音听起来有点生气,“你没事吧,兄长?”
胀相摇了摇头,他起身走到钉崎野蔷薇身前。
“这就是你最后的手段了吗?”他低头问艰难喘息着的少女,脸上的血红色甲片随着说话的动作簌簌落下。
钉崎同样不明白对方为什么采用这样拖沓的战斗方式,那句不明不白的“杀死弟弟”的指控更是让钉崎摸不到头脑。但她确实已经将刍灵咒法的所有精髓都施展而出,甚至包括还没有练习纯熟的使用地面钉子反射攻击的手段都拿了出来。而对手就像是对她所有的术式都有所了解,哪怕是在这样占据压倒性优势的情况下,也谨慎地没有露出一丝破绽。
看着钉崎慢慢闭上眼睛,胀相点点头:“我明白了,你可以去死了。”
虎杖的视线被挡住了,他看不到血涂的动作,但肉体被挤压破碎从喉咙中榨出的格格作响的黏腻声音远远撞击耳膜,意识到钉崎正遭遇什么的虎杖奋起最后的力气半支起身体,却突然被尖锐的牙齿叼住后颈的兜帽,拖向河堤之上的公路。
“伏黑!”
“跑!——”
灼热的吐息喷在脖颈,虎杖身不由己地向后飞退,大张的眼睛里映出伏黑惠用牙齿咬住手指维持召唤术的样子。伏黑似乎还在努力召唤其它的什么式神,但是紧接着,伏黑半握拳相对的双手就被血色的匕首钉在地面。召唤被中止,虎杖身后的玉犬发出一声呜咽,不情愿地消失了,虎杖和宿傩的手指一起重重落在了地上。
伏黑那边再没了声息。
“可恶……”
虎杖面孔扭曲地伸出手,揪住了河堤上水泥缝隙间生长出来的杂草,将身体用力向着河堤顶端的方向拖动,向着远离同伴们的方向拖动。血顺着倾斜的河堤流下去,在夜色中流曳出几条长长的、笔直的、反着微弱银光的深色痕迹。
“你要丢下同伴逃跑了吗?”
有人轻轻落在他身边,捡起了宿傩手指。虎杖知道是那个赤血操术师,对于对方的问题,他根本不想理会。
是啊。
他确实在逃跑。
为了钉崎和伏黑而逃跑。
他必须要让他们的死亡有意义,自己逃离死境,成功活下去,就是他们死亡的意义。
或许这并不是钉崎和伏黑心目中正确的死亡,但是此时此刻,虎杖能够做到的就只有这个程度而已了。
他感到很抱歉。
诅咒是不会理解这种事的。
虎杖抓着杂草的手被踩住了。
“他们牺牲自己,制造了让你逃跑的机会,所以你哪怕是死也会完成他们最后的心愿,是这样吗?”
诅咒是不会——
虎杖抬起血泪交加的脸庞。他的表情没有半点恐惧,如果一定要说的话,那是心无旁骛战斗时的专注,还有半分因为被正确地理解了而产生的动摇。
“你——不,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濒死的少年逆光看着赤血操术师,嘴唇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没有了颜色,但眼神却因为当下绝望的处境而沉淀出绝对的纯粹来。那双虹膜的颜色是近乎透明的琥珀色,倒映着眼前人冰冷的神情。
赤血操术师挪开脚,他抓着虎杖悠仁最后还能活动的手腕,将少年整个身体提了起来。
“所以这已经是你竭尽全力能做到的程度了,对吧?”
他的语气是平静的,甚至带了一丝好奇。
“作为回报,那我就告诉你吧。”
虎杖先是感到手腕被钢铁一样的东西钳住,之后便是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将他重新甩向河谷中,等他跌跌撞撞滚落到谷底的河边,巨大的震荡和头脑中的嗡鸣已经让他难以分辨对方后面的话了。
“我们……咒胎九相图……你们杀了我的……所以……”
虎杖沉入深深黑暗,在理智的丝线断裂的前一个瞬间,他听到宿傩不屑的冷笑。
胀相的话停住了。
这并非是因为坏相和血涂对他投来疑惑的目光,在这梦境中,虎杖悠仁他们还未来得及施行对咒胎九相图的杀戮罪孽,但胀相依然冷静而残忍地、按部就班地执行了自己原本的计划,试探出了这三个人截止到目前的全部底牌。
他们确实有着足以杀掉坏相和血涂的实力在,战斗方式也足够疯狂。即便是这一次胀相也在场,耐心埋伏等待他们与八十八桥咒灵互拼消耗,并且提前重创了伏黑惠的右手,一定程度封印了他的召唤术,甚至抓了人质,依然差点被这三人抓住机会翻盘。
如果只是胀相一个人的话,同时对上他们,必输无疑。
所以咒灵们的计划是必不可少的,只有在涩谷,胀相才有机会一个一个解决自己的仇人们。
种种战术策略从脑海中一一闪过,注视着虎杖悠仁在河边无力摊开的躯体,胀相能感到自己的嘴唇仍在开合,轻轻吐出梦境中并未发生过的事实。
但巨大的恐慌突然降临,瞬间攫取了他的全部心神,如同重要之物从生命中生生剜去的剧痛袭上心脏,又顺着血流涌向全身。
这感觉熟悉得可怕——
胀相抬手抱住头,在这个晚上,他头一次露出了惊慌的神色。他先是看向坏相,发现他仍然稳稳站在八十八桥的阴影中,手中的俘虏没有任何异状。然后胀相的视线搜寻着血涂,看到弟弟正无聊地站在伏黑和钉崎扭曲的尸体旁,仿佛是注意到胀相的注视,血涂对着河堤上的长兄露出大大的微笑。
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
浑身的血液似乎被冻结了,胀相一点一点转动头颅,将震惊的目光投到一动不动的虎杖悠仁身上。
不不不不不不——
这怎么可能——
胀相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河堤上冲到了虎杖身边,头疼愈演愈烈,他伸出手去,触摸到了少年的颈动脉。
最后一次搏动自胀相的指尖触感中消失了,虎杖呼出最后一口气,微微闭合的眼睑间,所有的光芒都消失了。
破碎的声音从胀相体内响起,在难以置信的震撼中,九相图的长子看到虎杖原本破破烂烂的身体迅速恢复,黑色的咒痕从皮肤显现,失神的琥珀色双眸转变为令人触目惊心的血红色,宿傩讽刺的狂笑在河谷中回荡。
视线被红色充斥,胀相的四肢与身体突然四分五裂,在地面开出巨大的血花。
“晚上好啊~”
熟悉的声音在身前响起。冰蓝色长发脸上有着缝合线的人形诅咒正蹲在胀相面前,举起了一只手打着招呼。
“什——”
不知什么原因趴跪在地面的胀相依然能够感受到那惊心动魄的巨大痛苦,他重重喘息着,抬眼看到倚在门口的夏油杰,身体下意识从地面弹起扑了过去。
就在胀相的手指触到夏油衣领的前一个瞬间,自身后席卷而来的异形触肢拉扯住了九相图长子的手臂,从剧烈的运动强迫静止的肌肉被撕扯着,但相对于方才梦境中几乎让胀相失去理智的触动,这点疼痛微不足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夏油杰!”胀相的质问脱口而出,他的咒力近乎失控,地面满溢的鲜血在赤血操术的牵扯下飞舞旋转,濒临爆发,“虎杖悠仁到底是什么人!”
咆哮过后胀相才发现自己的处境,这里是熟悉的地下室小屋,灯光昏黄,鼻端充满血腥味道,胀相自己不着寸缕,整具身体仍洋溢着新生的慵懒。
“哦?”
近在咫尺的诅咒师的表情变化了,夏油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被真人控制住双手的九相图长子:“刚刚受肉就杀气腾腾问出这种可怕的问题……我自己也就算了,你是从哪里知道虎杖悠仁这个名字的?”
被眼前的情景弄得怔愣的胀相张了张嘴,突然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刚刚受肉的那个时刻。
他没有回到现实中吗?
夏油皱起眉,看着面前的九相图警惕地四下打量,完全没有回答自己的意思。
他叹了口气,做出了决定。
“看来是出故障了呢,真遗憾。真人,销毁他吧,我去处理另外两个九相图。”
“等——”
不等胀相反应过来夏油话语中潜在的意思,真人已经干脆利落地切断了他的脖颈。
“晚上好啊~”
胀相感到自己浑身都在抑制不住地颤抖,他抬起头,看到真人正蹲在自己面前,举起了一只手打着招呼,脸上是熟悉的笑容。
九相图的长子将自己的脸埋进双臂,深深呼吸着萦绕的鲜血腥气,试图在杂乱的思绪中找回自己理智思考的能力。
“欢迎来到现代社会,谢谢之类的就不用说了,不如先帮我们一点小忙吧?”
耳边又响起真人对咒灵方涩谷计划的介绍,胀相听着那自己已经能够熟练背诵的说辞,终于确认了一个事实。
他被困在这个梦境里了。
05 往复
“你就这样厚颜无耻地活下去吗?”
“你很清楚你的存在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吧。”
“不过是十五岁的小鬼,连术式都没有的半吊子,居然妄想从诅咒里拯救更多的人?”
“要不然来比比看吧,是你救的人多,还是我杀的人多噫嘻嘻嘻嘻……不过涩谷那些人完全没有计数啊,那就不算了。从哪一个开始呢?让我想想,明知道你是诅咒还接纳你的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鬼们真的很碍眼。然后呢,哦哦,有几个辅助监督似乎挺关照你的?还有那些普通人,我真的太久没有尝过女人和小孩子的肉的味道了。那个女人,叫小泽优子的,你喜欢清蒸还是油炸的呢?不,还是做成刺身更——”
“啪!”
虎杖一巴掌拍上了自己的脸颊,将宿傩的喋喋不休一同打断。
“闭嘴。”
少年的表情没有一丝波动,仍然专注于面前的水龙头,就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一只蚊子。很快,一盆冷水已经装满。虎杖极快速地将头整个埋到盆中的水里一动不动,直到憋不住呼吸,才抬起头大口喘息。
宿傩的嘲笑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恶意咧开的嘴巴出现在虎杖攥住盆边缘的手背上。
“还有你身边的那个脑子出了问题的垃圾,你杀了他的弟弟,还要心安理得冒充他的弟弟——”
“我的脑子很清醒。以及,悠仁不需要冒充,悠仁就是我的弟弟。”
第三个声音插进了这狭小的盥洗室,正想把手放在水龙头下好好洗洗宿傩那张嘴的虎杖猛地回头,看到胀相正面无表情站在门口,一手提着洗发液的瓶子,一手拎着两条毛巾。
虎杖盯着他,很快又将视线挪开,看着角落的地面:“他经常像这样说些无聊废话,当做没听见就可以了。”
少年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有些诚恳,但毫无疑问回避了关于弟弟的话题。头发上的水珠流过他大睁的眼睛和用力抿紧的唇角,顺着下巴滴落到胸前的衣服上,洇出一大片深色的湿痕。
这是他们告别九十九由基后在东京狩猎咒灵的第三天。
连续不断的战斗让本就重伤的两人疲于应付。好不容易等到长夜结束,太阳升起,诅咒们暂时停止了活动,让两人得以喘息。除了虎杖和胀相之外,他们曾经过的街道统统空无一人,一开始虎杖在便利店搜寻食物时还想着要不要留下一些钱,然后他想起来自己的衣服和手机早就在涩谷战斗的时候损坏了。
“你不吃的话这些东西也会坏掉。看现在的情况,东京似乎是被放弃了,短时间内不会再有普通人进来。”胀相说。
虎杖不得不承认这个一百五十年前的特级咒物说得很有道理,长时间的剧烈战斗和单调重复的祓除已经耗去了少年绝大部分的精力,所以虎杖也不再纠结这种细节,只在大口吃喝的时候暗自记下了店名和位置。
自从吞下宿傩的手指,虎杖已经渐渐习惯身上某个部位时不时长出一只眼睛又或者冒出一张嘴巴。宿傩的话绝大部分都是嘲笑和讽刺,对象是虎杖悠仁,内容便是因为虎杖悠仁的存在而受到伤害的所有人。往日里在高专的时候,宿傩总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冒出来对着虎杖喷洒言语的毒液,虎杖只当做没听见该吃吃该睡睡。平日里和伏黑和钉崎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宿傩反倒不怎么出现,大概是因为伏黑和钉崎并没有表现出对诅咒之王有丁点的畏惧。尤其是钉崎,少女毒辣的嘴巴完全可以毫不停歇地将两面宿傩从历史传说、外貌形象到个人品味批驳得一无是处,时常惹来虎杖的苦笑,尴尬之余反而轻松了几分。
涩谷之战后,在虎杖最后能得到的消息里,钉崎生死不明,伏黑重伤昏迷,五条被狱门疆封印,身边再没了咒术高专的老师和同学。但是多出来的这位咒胎九相图反而以更加亲密的一种姿态和自己形影不离。要不是他们打算简单休整一下,擦洗身体给伤口换药,令虎杖又有了独自一人的情况,他几乎都要忘记宿傩恶意的言语已经好几天没有出现过了。
胀相拎着洗发水和毛巾上前两步,站了两个人的盥洗室一下子显得有点拥挤。虎杖下意识退了半步,却被九相图长子拉住手臂,将挤出的洗发液涂到正滴着水的头顶。
“我自己就——”
虎杖脱口而出的拒绝没能说完,胀相将瓶子和毛巾都塞到了他手里。胀相的身高本就比虎杖高,现下伸手将泡沫在虎杖已经湿透的樱粉色的头发上揉开也不费什么力气。虎杖将毛巾和洗发液瓶子抱在怀里,身体僵硬地感受着九相图的手指在自己的发间来回揉搓。
他缩着脖子,只能看到胀相细白的下颌和微微张开的嘴唇,那唇角缺少血色,却全然放松,就像是揉弄虎杖头发的手指一样,轻柔又仔细。
微微的呼吸拂在虎杖的鼻尖,皮肤因为被水润湿而一阵一阵发凉,有点痒。
两个人就这么一言不发,一个给另一个洗着头发。等到胀相觉得满意,他轻轻压着虎杖的头顶,虎杖便顺着力道将头重新俯到水盆上方,那双用来施展可怕威力的赤血操术的双手就这么一捧一捧轻轻将清水泼到虎杖的头上,又小心翼翼护着虎杖额头和嘴角刚刚结痂的伤口。等到盆里的水换过几次,胀相从虎杖手里拽出一条毛巾,盖在少年已经清洗干净的头发上。
“我有八个弟弟,其中六个还没等出生就夭折了。坏相和血涂也都和我一样,是被堕胎然后做成了咒物。因为一直是胎儿,所以受肉之后才算是真正诞生吧。”
胀相隔着毛巾搓揉着虎杖的头发,用平静的语气说着咒胎九相图悲惨的过去。这些一百五十年前的往事因为加茂宪伦这个著名的最恶诅咒师的缘故在咒术高专保存的历史书籍中被详加描述,浓墨重彩,也包括加茂宪伦那些标志性的咒术成果——人造特级咒物。
八十八桥的战斗之后,为了弄清楚坏相和血涂的身份到底是诅咒还是人类,虎杖和钉崎也特意去查找过资料。所以少年很清楚咒胎九相图的来历。
但是当事人亲口说出这件事竟能比书本上的文字叙述更加冰冷,虎杖几乎要牙齿打颤。
“独自一人的感觉很不好,所以,我很高兴能够找到悠仁。”
或许胀相还不知道这种感觉叫做“孤独”,但他之后的语气变得轻松,连带着用毛巾擦干虎杖头发的动作也快了几分。
“悠仁现在还不能接受,不过没关系,我会找到更多的证据给悠仁看。我们确实是亲兄弟。”
长而有力的手指揪着毛巾慢慢抹过虎杖的双耳,将耳朵里的水也擦干,最后胀相隔着毛巾揉了揉虎杖的头顶,这个动作没有什么目的性,似乎只是单纯地随手而为。
毛巾垂下来盖住了少年琥珀色的眼睛。
“你以前也给你弟弟洗过头发吗?抱歉……”不知为何脱口的话语微微停顿,之后虎杖的声音突然变得极为克制,他说得很慢,就像是说出一个字后才想到下一个字,“我是说,很舒服,洗得很干净。谢谢。”
胀相手上的动作停顿了片刻。
“悠仁说反了。”他的声音有点奇怪,“真要数的话,倒是弟弟给我洗头发的次数比较多。”
虎杖的视线被毛巾遮住了,他没有看到胀相此时的表情。
胀相被两面宿傩杀死过好几次。
在梦境中。
起初胀相以为这是夏油杰设下的陷阱,毕竟他曾经向夏油杰透露过自己与兄弟之间的血缘感应的术式效果,但很快他就否定了这个猜测。
虽然梦境中虎杖悠仁死亡时给胀相带来的感应程度和之前其他弟弟亡故时的感觉还有着些许的差异,但恰恰是这点差异的存在,让胀相确认这并非梦境的操纵。
意识到自己被困在梦蝶的梦境中后,胀相在真人的话语声中竭力摒弃混乱的情绪,试图进行思考。
这种情况到底是夏油有意为之,还是如他所说梦境还不能被完全操控,这样的梦境究竟能够重复多少次,脱离这个梦境需要什么样的条件。
以及,虎杖悠仁的真正身份到底是什么。
无数没有答案的问题在胀相脑海中闪过,直到他发现寂静已经持续了很久,才反应过来真人的话早就结束,那两人正在等待他的回复,而他依然没有得出什么结论。
“回收手指,我要和弟弟们一起去。”
最终,所有不得其解的问题中,胀相还是优先选择了弄清楚虎杖悠仁的身份。
真人笑着摆了摆手,眼神里却没有笑意,嗓音轻快:“一根手指的咒灵而已,你们三个一起去的话目标太大了。小心行动,就是要在不引起咒术高专的注意的前提下回收手指……嗯,胀相?装着你的瓶子的标签上是这两个字,所以这是你的名字吧。不过既然你同意了,那意味着,合作愉快?”
和第一次梦境不一样了,真人隐晦地拒绝了九相图三人一起出动的条件,透露出些许不信任的气息。
或许是因为自己刚才过于明显的沉默?胀相只能这么推测。
“我一个就足够了。”他立刻说。
不过之后真人顺理成章又一次提起了束缚的事情,与胀相记忆中一样,无非是一些不能泄露情报,在涩谷计划完成前要代替咒灵们在人类社会完成一些回收工作之类的要求,而作为代价,涩谷之后,咒灵方会帮助九相图三兄弟拿到六个弟弟的遗骸,以及所有有关咒胎九相图和加茂宪伦的在存资料,之后九相图可以自行离开,获得自由。
胀相眼都不眨地再次答应了。
和坏相与血涂相见后,胀相嘱咐他们留在咒灵的据点,提高警惕。血涂在知道不能和兄长一起出去以后,很明显的悒悒不乐,坏相则是一边安抚弟弟,一边看了胀相一眼,微微点了点头,显然已经接收到了胀相的暗示。
然后胀相便匆匆出发了。
和第一次一样,开车送九相图去八十八桥的还是那个二十多岁的阴郁男人,穿着奇怪,右眼用眼罩遮住,露出的右半边脸上有大片的伤疤,似乎是位诅咒师。一路上他只管开车,仿佛后座上的胀相并不存在。车上的电台一开始播着广告,接着就转到了新闻节目。
“近期入室抢劫和人口失踪案件高发,请各位市民注意门户安全,出门反锁,遇到可疑人士和线索请及时报警……”
夏油杰的手下数量不少,人脉广阔,胀相想起来诅咒师们说起的一年前的百鬼夜行,传说中已经被五条悟杀死的男人如今活跃在暗处,布置下更加庞大的计划,不惜与咒灵联手,屠戮非术师以打造咒术的乐园。他的麾下源源不绝传递回咒术界的各处动态,搜罗咒物与咒具,甚至暗中绑架普通人类用于咒术的试验。这世上总有人为了一己私欲无恶不作,原先胀相对这方面并不在意,但既然这梦境是现实中的信息自发演化,或许也可以利用。
这一次胀相在咒灵那边浪费了过多时间,等到车子开到八十八桥附近,桥下的咒力激荡在感知中已经极其轻微,似乎是战斗已近尾声,结界即将破碎。
司机丢给胀相一个蝇头:“结束之后把它祓除,有人会来接你。”他似乎也注意到八十八桥已经被其他人捷足先登,不过完全没有流露出要插手的意思,只装出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
“只要回收手指就可以,是吗?”胀相问他。
“这不关我的事。我的任务就是开车送你过来。”司机仅剩一只的左眼瞟了八十八桥下的阴影一眼,说出了暗示意味十足的话语,接着就旁若无人地坐回驾驶位,启动车辆离开了。
也就是说,只要是为了取回手指,杀人也是被许可的。
当初这个男人是否也对坏相和血涂说出了同样的话呢?
等到车在在山路拐弯,连尾灯的灯光也隐没在夜色中,胀相甩手将蝇头丢到一边,任其飞走,然后走到公路边缘,向着八十八桥桥下的河谷跳了下去。
06 暗箭
少年们激战得胜后的轻松交谈在他们看到结界外的人影时戛然而止。
“我们是咒术高专东京校一年级生,刚刚结束祓除特级咒灵的任务。你是什么人?”伏黑示意虎杖和钉崎停下,警惕地看着那个不速之客。
虽说附近的学校学生将八十八桥当做试胆大会的热门地点,常常在半夜结伴而来,但白天伏黑已经在学校对不良们有所交代,近期不要到这里来。再加上这咒灵在桥下布有结界,伏黑他们跨过河流之后便没想过要额外放下帐。白天的调查已经由新田监督汇报,阶段性的结果是八十八桥没有异常。他们三个晚上还来到这里纯粹是因为伏黑的自作主张,咒术高专更不可能加派人手。考虑到意外发现的宿傩手指,这种时候无声无息出现在八十八桥下的,是敌人的可能性更大。
伏黑的话既挑明了三个人的身份,也暗示了他们的实力。如果对面是偶然路过的咒术师,自然不会为难高专的学生,而如果对方是被手指吸引来的诅咒师,在面对三名能够祓除特级咒灵的高专人士时,也不会贸然出手。
黑白的衣袍,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对方看起来是个咒术师,咒力内敛,不清楚具体的等级。伏黑紧张地观察对方,却发现对方的注意力从一开始就一直放在了虎杖悠仁身上,对自己手里的宿傩手指看都没看一眼。
“我是九人兄弟中的大哥,胀相。”对面的咒术师开口了,声音低沉,“我有问题要问虎杖悠仁。”
“哈?听着怎么跟什么不良组织的名字似的。”钉崎也上前一步,少女的态度比起伏黑来要张扬得多,可以说是相当不客气,“你要问什么?”
姊妹校交流战之后,高专的注意力完全被花御和其他诅咒师在校园里的袭击吸引,直到五条彻底掌控局面,对方全面撤退数个小时之后,发现忌库的守卫没能按时汇报,才意识到天元的结界被咒灵悄然潜入,偷走了宿傩手指和咒胎九相图。
被盗窃的物品在教师之间已经做了通报,但是并没有告知学生,最后一天的棒球赛宣告东京校的胜利之后,各方没有放弃暗中进行的秘密调查和对失物的追索。然而表面上,起码在东京校的一年级生们看来,事情已经告一段落。
此时的钉崎和虎杖完全不知道咒胎九相图是什么东西,伏黑觉得耳熟,但突然之间也联想不到眼前的人就是那传说中加茂家的特级咒物的受肉体。
钉崎的话音落下后,对面自称是九人大哥的咒术师反而陷入了沉默。
尽管知道夏油一定派了眼线在四周监视,甚至主动丢掉了那只蝇头,但这里是梦境,胀相并不太在乎后果。他沉默的原因仅仅是,这件事太匪夷所思。
血缘的感应能力是九相图中的胀相独有的,当年加茂宪伦为了探索各种可能性,使用了不同的咒灵让九相图的母亲受孕,混入加茂自己血液的也只有胀相一个。但兄弟们被接连堕胎做成咒物时,胀相感受到了八次撕心裂肺的痛苦,而这痛苦在一百五十年后他们刚刚受肉的当天又让胀相品尝了两次。对于术式的效果,胀相没有任何疑问。可现在的术式对象怎么看都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毫无疑问在现代社会出生,作为普通人长大,直到几个月前才成为咒术师。
他真的是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吗?
“你……父母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胀相想了想,决定还是先从基本的信息开始确认。
伏黑心中涌起一股不妙的感觉。虽说事出有因,但作为引领虎杖踏入咒术世界的人,再加上几个月来的同学情谊,伏黑当然对虎杖有着超出泛泛之交程度的关心和一种微妙的责任感。每一名入学的咒术高专生都会被详细调查身世背景,尤其是五条悟的学生。伏黑当然了解虎杖的家庭情况。
年幼时父母就离开了,一直以来都和爷爷相依为命,就在伏黑遇到虎杖的那一天,最后的亲人爷爷也离世了。或许就是这个原因让虎杖在面对诅咒时也能毫不犹豫冲上去舍身救人,但无论如何,虎杖对自己的父母绝口不提,对面自称是什么九兄弟大哥的男人上来就做出了近乎戳弄逆鳞的举动,目标明确对着虎杖,局面一下子就奔向了不太好的方向。
果不其然虎杖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或许并没有那么明显,但已经相处多日,对虎杖的性情有所了解的伏黑和钉崎还是察觉到了少年情绪的转变。
“我不记得了。”
短短几个字,虎杖连对方询问父母的基本好奇都没有,直接表示了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
但是自称叫做胀相的咒术师似乎并没有看出来虎杖的不快,也或者是比起激怒虎杖,弄清楚他自己的疑惑是更为重要的事,总之黑白袍的男人没有放弃。
“你的父母还活着吗?”
“不知道。”
“你除了父母之外还有其他亲人吗?”
“已经没有了。”
“……你有兄弟吗?”
“没有。”
这样的一问一答透着诡异的平静,但氛围毫无疑问越发沉闷。伏黑手里还攥着暴露在外的宿傩的手指,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心中的焦躁不断累积。
伏黑悄悄将咒力凝聚到眼睛周围仔细观察,胀相身周萦绕着的丝丝缕缕的咒力透着不详的赤红色,那气息并不像咒术师那般纯净,反而像是诅咒一样有着隐隐的暴戾。
尤其是对方自称的身份,伏黑总是觉得莫名耳熟。
胀相?
九……九相……?
咒胎九相图!
加茂家的咒胎九相图!
黑发少年的额角滴落冷汗,因为透支咒力强行展开领域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但他仍迅速冷静地摆出手势召唤了脱兔。瞬间,海量的兔子充斥八十八桥下的河谷,将三人的身形彻底隐藏了起来。
“虎杖!钉崎!他是诅咒!”伏黑高喊。
“哈?”
尽管发出疑问的声音,不过钉崎和虎杖还是第一时间跳开了原来的位置,迅速进入了战斗状态。
“到底怎么回事?”钉崎一手攥紧锤子,一手在手指间夹着两枚咒钉,咒力已经蔓延其上。少女斜回头看着伏黑,兔子们从她的肩头向前跳去,“你说他是诅咒?那怎么看都是个咒术师吧?”
“啊,没错。”伏黑眯起眼睛,视线牢牢罩在站在原地没有动作的咒胎九相图身上,“我想起来了,他不是人类,是特级咒物咒胎九相图的受肉体。他说自己是胀相,那他就是排序第一个被制造出来的九相图,是已经占据人类肉身的特级诅咒!”
他看向虎杖悠仁,少年同样看着他。
“虎杖,那是和两面宿傩一样的东西。”
虎杖的眼神变了。
毛茸茸的兔子们堆叠拥挤,很快便涌到胀相身前,然而也就到此为止了。面对伏黑确凿无疑的攻击举动,刚才还在平和地与高专三人问答的人突然冷哼了一声,抬起了手,赤红色的血液自他鼻梁横亘的咒痕流溢开来,蜿蜒没入已经合拢的掌心。
“百敛——”
看到这样的术式,伏黑的瞳孔骤缩。对方显然听到了自己的高喊,但并没有否认关于特级咒物的部分。原本伏黑只是猜测占多,召唤的也是辅助性质的脱兔,但胀相攻击的姿态和那标志性的术式已经说明了一切。
“——超新星。”
伴随低不可闻的平静语声的,是瞬间炸裂开的红色。以胀相身前一点为起始,子弹般的血滴四下爆射开来,很难想象那极细小的一点竟压缩了如此数量的血液。密集的弹雨迎面撞上扑来的脱兔,伏黑召唤的式神顿时被以胀相为圆心削去了厚厚一层,近半的兔子灰飞烟灭。
“是赤血操——”
伏黑突然感到自己的衣领被狠狠向一边拽去,话语戛然而止,整个人失去平衡。倾斜的视线随着身体转动的方向看去,恰好捕捉到一道纤长血线自侧脸飚过。若是再偏一点,就会穿透伏黑的脑袋。
“这血箭太快,我只能勉强看清,下一次就不一定能躲过了。拉开距离吧,伏黑。”
虎杖的声音在身旁响起,伏黑这才意识到刚才是虎杖拉着自己躲过了对方的穿血。
和胀相比起来,加茂宪纪的赤血操术简直就是小孩子过家家。
“没有用。”伏黑反手握住虎杖的手臂,因刚才身体被剧烈拉拽而微微眩晕,他咬着牙维持脱兔的操纵,剩余的白色兔子们蹦跳着,重新包裹他们的身影,意图遮挡胀相的视线,“这是赤血操术,光是拉开距离的话,只会变成活靶子。”
“我明白了。那掩护就拜托伏黑了。”
话音未落,虎杖已经冲了过去,而比少年更快的,钉崎的钉子在他们短促交谈时就已经飞向了胀相。
会输。
胀相之前的判断并没有错误。
当战斗真的展开,而对面的三人报以敌意发起攻击后,孤身一人的胀相很快就落入下风。不过,尽管他左支右拙颇为狼狈,在封印中一百五十年独自领悟研磨御三家祖传术式,又因为混血而获取了咒力转换血液的能力,要让胀相真正败退,也没有那么容易。
血箭纵横,鳞片般的赤红色咒痕在胀相面颊上蔓爬,手臂上的血甲已然开裂却仍牢牢附着在皮肤上。很难有足够的时间施展百敛,但胀相依然在拳脚交加的缝隙间挥洒泼墨般的超新星与血之潮。
伏黑收起伤痕累累的玉犬,重新召唤出海量的脱兔,鵺在半空盘旋,伺机俯冲攻击。所有人都在急速喘息。
场中熟悉赤血操术的只有伏黑惠,他甚至在姊妹校交流战的时候和当世唯一的赤血操术师加茂宪纪战斗过。但此时此刻面对胀相,伏黑只觉得后颈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衣领。
赤血操术本就是加茂家引以为豪的祖传术式,无论近、中、远均有极为优越的适用性。虽说没有最优秀的术式,只有最强的咒术师,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是五条悟,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术式之间能力的比拼才是常态,这也是御三家如此看中祖传术式的原因。在众多的术式类别中,有偏攻击类,也有偏辅助类,赤血操术之所以脱颖而出,除了术式在任意场合的全能性以外,凭借术师的想象力便可以将术式无限开发的特性也使其在漫漫历史长河中沉淀积累,愈发强悍。
而胀相,在被封印的一百五十年间,除了与兄弟间的血缘感应,唯一拥有的东西便是赤血操术。暗无天日的封印中,对于术式的推导和精研是九相图唯一能够做的事,若非如此,以堕胎胎儿之身沦为特级咒物的他们早就陷入疯狂了。可以说,在这种罕见的情况下,单就术式的运用而言,胀相毫无疑问已经是历代赤血操术师的巅峰。配合咒力转换血液的能力,大概率也不会再被后来者超越了。
尤其是在攻击方面,奥义穿血且不提,血匕、超新星、血星磊,甚至是血液中的诅咒之毒,目的全部是为了将赤血操术的杀伤力推至最大。
坏相和血涂,他们的蚀烂腐术也是如此,仅仅沾到敌人的身体,便能使人骨肉皆消。
只是胎儿而已,却拥有这样的武力。其效果自然如同双刃剑一般。
虽然坏相和血涂与咒术高专的人同时赶到八十八桥是个完全的巧合,但他们毕竟不是人类,迟早会被这三个人看出来。对方绝不会对宿傩手指放手,冲突也是可以预见的。九相图的术式从来都是以咒杀为目的,几乎没有留手的考虑,既然彼此对战,当然会陷入不死不休的局面。
这样的想法忽然掠过胀相的脑海。
看似偶然,实则却是必然……么?
突然理解到这一点的胀相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寒冷。
自从有意识以来,他对自我的认知便是咒胎九相图的大哥。他们兄弟九个被强迫放置在人类与诅咒的夹缝中,心知肚明无论哪一边都不会被接纳,也因而更加看重彼此,兄弟便是九相图得以生存的天然意义。
胀相为坏相而活,坏相为血涂而活,血涂为胀相而活。
如今三位一体已经崩塌了两角,只剩下九相图的长子孓然一身立于这世间。除了为弟弟们复仇,胀相已经没有理由再存在于世了。
但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胀相的血缘感应到了虎杖悠仁。
他是为了弄明白这件事才站在这里的。
压缩的血液散开了咒力的束缚,飚射的血箭停在半空,赫鳞跃动的咒痕自面颊褪去,杀意忽然消散一空。
除了防护用的血甲,胀相撤除了其它所有的术式,任由高专三人的攻击落在自己身上。痛楚贯穿身体,后背狠狠砸在河堤,胀相咽下涌上喉间的鲜血,赤血操术开始修复出血破损的内脏。
“搞什么——”
原本只是佯攻的钉子居然结结实实扎在了敌人的身上,钉崎一时间连顺势激发咒力都慢了两拍。虎杖的径庭拳的两次冲击完整打出,他甚至感受到胀相肋骨断裂的触感。
玉犬锋锐的爪子将胀相摊开的双手按在河堤上,利齿距离胀相的颈动脉近在咫尺。
而胀相对此全不在意,他只是偏过头,平静地看着虎杖悠仁。
“我只是想弄清楚,”他低声说,声音里是不为人知的祈求,“你到底是不是我们的弟弟。”
“什么?”
虎杖觉得自己应该是听错了,为什么这个特级咒物会认为自己是他弟弟呢?少年仍然摆着攻击的架势,却不由自主上前几步,想听清胀相的话。
但是胀相忽然变了脸色。
黑暗中,一支漆黑的暗箭悄无声息,携带着几乎令人感知不到的的咒力,从背后穿透了虎杖悠仁的心脏。
少年惊讶地低头看着自己喷溅鲜血的胸膛,脸上迅速浮现两面宿傩黑色的咒痕。
在诅咒之王的狂笑声中,包括胀相、伏黑和钉崎在内,方圆百米尽成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