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告别俞亮，褚嬴回到了家中，许久未进的客厅没了之前的整洁，地上物品散落，桌上杂物堆积，处处昭示着主人的心烦意乱和神不守舍，进到主卧，床铺上被褥半掀，枕头斜陈，还保留着主人慌里慌张跑出去的痕迹，褚嬴到自己房间换了睡衣，又回来躺了进去，他贴着被角闻了闻，又把脸埋进枕头里，想到时光在这里辗转翻覆的样子，又酸又软的情绪涨的心口满满当当，不知不觉间便酣然睡去。

这一觉睡得深沉，醒来时夜已过半，他洗了个澡，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子，又端了杯牛奶来到阳台，夜风柔软，世界静谧无声，他凝神遥望极远处，黑色的星空广袤深邃，没有大气层对日光的散射，这可能是最接近宇宙本来面目的时刻了，他想起了和时光一起看过的亿万光年外的景象，那样遥远炫目的地方竟是真实存在的，宇宙的尺度太令人神往了，与之相比，自己不过是时空坐标上的一瞬，可即便如此，却也能像恒星一样，将光线投射至千年之后，照进某个人的梦里。念及此，他内心滋生出一种绵密浓稠的情绪，似是不愿再耽搁一秒，他快速喝完牛奶，披上衣服，踏着星光往医院赶去。

住院楼迎来了一天中难得的宁静时分，一间间屋子都熄了灯，只有走廊铺着昏暗的光。走进病房，洪河在陪护床睡的正香，他轻手轻脚的坐到时光床边，探了探他的额头，又给他盖了盖被子，点滴早已经撤去，手背上的血管终于得以休息，他握起他的手摸了摸针眼旁的淤青，又放进了被子里。似是感应到了什么，时光翻了个身，摸索着抓住了褚嬴的衣袖。借着门缝的光，褚嬴低头凝视他的侧脸，因为生病，他侧脸看上去瘦长了一些，显得鼻头与上唇间的曲线愈发饱满立体，黑长睫毛垂下扇形阴影，随着呼吸微微颤动，让人不由得心生怜惜。褚嬴顺着他的头发摩挲到后背，又顺势倾身揽住，他将脸贴上他的肩头，静静感受着衣料下的温度，才半日不见，就有些想念了。   

空旷的走廊不时响起一段呼叫器的乐声，然后就是护士急匆匆的脚步声，来了又回，去了又返，将醒之人再也睡不安稳，轻轻挣动起来，褚嬴坐起身，果见他睫羽轻颤，呼吸急促，似是想醒却醒不过来，他揉了揉他的头发，又唤了他好几声，他才睁开了眼睛。

睡的太久了，过了好一会儿还有些恍惚，他揉了揉眼睛，失焦的目光缓缓落到床边人的身上，月光下，这人身着纯白衣衫，一缕长发散落胸前，皎然若月下仙子，殷殷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中，是浸了水的担忧与柔情，仿若在守望着稀有而易碎的珍宝，世间最美好的梦境也不过如此吧，时光痴痴的看着，又缓缓伸出手去，抚上了那人的脸颊，手下的触感温热细腻，带着生人的活气，他贪恋的反复摩挲着，片刻后，对方抬手覆上了他的手背，侧过脸在他手心蹭了蹭，又轻轻的吻了一下，温柔的像一朵缱绻的云

“小光，”他小心的轻声唤他，“你感觉怎么样了”

怎么样……他茫然的看着褚嬴，这才发觉浑身绵软无力。我怎么了，这是在医院吗？他努力运转起昏沉的大脑，渐渐的，晕倒前的零碎记忆涌入了脑海——无情的拒绝，伤人的宣泄，瓢泼的大雨……最后的记忆是在海边，很冷很难过，胸口憋闷的厉害，他用力呼吸，却终是陷入了一片黑暗。

神色瞬间变得僵硬，手被针刺般的瑟缩了一下，又从褚嬴手中抽了回去。褚嬴下意识伸手去抓，可到了一半又停住了，他握了握空空的掌心，默默咽了一下口水道，“……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时光摇了摇头，瑟瑟的避开了褚嬴的视线，好多细节一时没能回想起来，但仅仅是一团模糊的印象他就觉得好疼了，他窝在被子里半晌没动，他想起了自己情绪失控，对褚嬴说了好多诛心的话……他还好吗？他偷偷看了褚嬴一眼，他看起来好难过的样子，他一定被自己伤心了……他懊悔又心焦，暗暗责备起自己，同时，一股强烈的不安爬上心头，他记得的，是褚嬴要同自己分开，自己才崩溃的，那他现在还在这儿，是因为自己生病了吗，还是因为愧疚，病好了他是不是就要走了……他惴惴的看了看褚嬴，又收回目光，“你……”

喉咙像生了锈，只能发出嘶哑的气声，褚嬴忙扶起他靠到自己身上，拿过水杯喂了他几口水。喉咙清润了不少，他又看了褚嬴一眼，移开视线道，“你……还走吗？”

他语气平静如常，似是已经平稳了心态，能够接受那个令人失望的结果了，可佯作镇定的表情和小心起伏的胸口还是出卖了他的忐忑和紧张，褚嬴的心顿时皱成了一团，是有多在意，才会在醒来后第一句就问起这个。

他拉过时光的手，用力握紧抵至心口，“小光……”他深深望进他眼底，叹息般的说道，“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似是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时光愣愣的看着眼前人，过了好一会儿才不敢相信的眨了眨眼，闪出小心翼翼的希冀，“你说……你是说……”思维仍有些迟滞，他还是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褚嬴拨开他额前的碎发，用拇指描摹着他的眉骨，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手下是一件稀有而易碎的珍宝，“我是说，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想到那锯骨断筋的离别之痛，他不禁悲从中来，动容道，“……小光，我再也不想和你分开了……”

时光默默吸了口气，他感觉自己被一下子从水中捞起，稳稳的搁在了安全地带，他突然想起来，彻底失去意识前，自己就是被这样拉进了一个柔软的怀抱。暖意沿着筋脉血管扩散至全身，灵魂也跟着活泛起来，湿漉漉的眸子在黑夜里闪着光，仿佛一簇簇细小的火苗在跃动，“真的吗……不走了？”

褚嬴点了点头，“不走了，再也不会走了……”

他望着时光，目光中似有千般歉疚万般疼惜，纠缠着不知如何传达，他停了又停，终是颤声道，“对不起……”

他眸中泛着点点水光，看起来就要落泪了

时光只觉得心尖最柔软的部位被狠狠的揉了一下，他说不出太多话，就只是摇头，过了一会儿，他凑上去贴上了褚嬴的唇，轻缓的开合磨蹭，像在讨好又像在赔罪，褚嬴慢慢闭上了眼睛，一滴眼泪流了出来，落在时光脸颊，缓缓滑至耳边，留下滚烫的痕迹，时光心口一滞，忙松开嘴唇抬手为他拭泪，可还未触及脸颊，就被他托起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

他包覆着时光的唇舌，极温柔极认真的亲吻着，似在切切诉说着什么，泪水还在不停的从他眼中滑落，一滴一滴蜿蜒着滑入时光发间

——对不起……小光……对不起……

时光心底濡湿一片，他努力回吻过去，柔软的舌缠绕舔舐，倾心回应着对方的每一句心声，全力宽慰着那颗因为歉疚而破碎的心

——没有，没有对不起……别难过了，褚嬴，我没事的……

——可是……

——我没事……真的没事……只要你留下来，再也不离开……

一切无需再言，所有的道歉和谅解都融进了这个吻中，所有的懊悔与焦灼也都在这个吻中融化消失，只剩下缠绵爱意在胸中翻腾不已。时间悄然流逝，一室静谧中唯余渐渐加重的呼吸声，和越来越快渐次合一的心跳。

慢慢的，时光感到双目发黑，四肢绵软，胸口那一点却擂鼓般砰砰敲击不停，又急又重……别，别敲了，再敲就负荷不了了，也不能再亲了，再亲下去就要溶解在他口中了……时光恋恋不舍的松开嘴唇，低低喘息起来，褚嬴也有些气喘，他一边平复着呼吸，一边颤抖着抚上时光的脸颊，动情道，“你不要再和俞亮在一起了，和我在一起吧，我喜欢你，好喜欢你”

他睫毛还沾着细碎的泪珠，在黑暗中扑闪出摄人心魄的湿意，时光不由得呆住了，半晌才忘情般的喃喃道，“褚嬴，我也喜欢你……”

两人默默看着对方，澎湃爱意浩浩荡荡从心里倾泻而出，惹得心跳久久难以平复，过了好一会儿，时光颤颤的埋首进褚嬴颈侧，蹭着他的长发轻声问道，“那天是你吗？”

“嗯？”

“那天在海边，是你吧”

“是我，小光”

“我猜就是，只有你……只有你”

他慢慢扬起唇角，像个偷吃了糖的孩子，褚嬴摸了摸他的头发，侧头向他的脸靠去，贴的近了才发现耳边的气息忽轻忽重，还是很凌乱，他不由得担心起来，忙收起了缱绻的心思，抬手覆上时光的胸口，“有没有感觉不舒服”

“……没有，”他沉浸在褚嬴的告白中，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异样

“可是你还在喘”

“我……”时光静心感受了一下，“好像是有点心慌……”

见褚嬴神色变得紧张，他立刻道，“我没事的，我就是，有点激动……你别担心，一会儿就好了”

“我怎么能不担心，你知不知道你生病了，那天……你晕倒了，医生说是心肌炎，”想起当时的情形，褚嬴仍心有余悸，他垂下眼睛摇了摇头，“都是我不好，你发烧了都没发现，害你在雨里淋了那么久……”

时光朝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怎么又怪起自己了，我真的不要紧的，心肌炎是很常见的病……”

“怎么不要紧，你差点发展到中度，那就不好治了”

说完他去叫来了夜班医生，经过一番检查，还好没什么问题，就是要注意别太过激动，褚嬴这才放下心来

医生走后，时光晃了晃褚嬴的手，示意他坐回自己身边，“我睡几天了？”

“三天多了，白天才退的烧，快把我们急死了”

“这么久，一直是你在这吗，累坏了吧”

“不累，妈妈会送饭过来，洪河他们也会来帮忙，俞亮，俞亮也在一直守在这”

“他也在啊……”时光表情凝固了，“你们，你们……他没有对你怎么样吧”

褚嬴失笑，“他能对我怎么样，他是真的担心你，日夜守着，连熬了好几天，人都憔悴了，可能从来没有这么照顾过人呢，你呀……”他点了一下时光的鼻尖。

“你又替他说话，你不是又要让我，让我……”初通心意的人，嗔怪也是软软的

“小光，说什么呢，我只是看他这样，心存愧疚罢了……昨天下午我跟他谈了一次，发现他对你的执着比我想的要深，这件事对他的伤害应该很大，虽然我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错，但确实是因为我的出现，才让他陷于痛苦，说实话，我心里挺不安的，总觉得亏欠他太多……”他轻轻叹了口气

时光拉过他的手，“你呀，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其实，这跟你回不回来没关系，我早就准备跟他分手了”

“为什么？你们在一起……不好吗？”

时光苦笑了一下，“单方面的感情，怎么会好……”

“那当初，为何要开始……”

时光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摆弄起他的手指，似是在纠结要不要说，褚嬴误以为他在自责，忙又补充道，“小光，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时光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他把褚嬴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又一根一根合上，翻来覆去摆弄了好一阵子才开口，“你不在的这些年，我真的挺绝望的，有时候真感觉喘不过气来……身边的人都很担心，就劝我不要再想你了，看看其他人吧，他们说的就是俞亮，你走之后，我跟他成了很亲密的朋友，一起经历了很多大大小小的比赛，他一直陪着我，照顾我，后来我觉察到了他的心思，他也就不再隐藏了，他跟我提了很多次，我一直都很抗拒，可时间长了我就动摇了，去年四月的一天，他又找到我，问我能不能给他一年时间，我想那就试试吧，给自己一个机会，也圆他一个心愿，或许有个人在自己身边，转移一下注意力，就不那么难受了，时间长了还有可能就移情了呢，那不就彻底解脱了……可在一起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太天真了，人的心怎么可能随着意志转移呢，我努力做个合格的恋人，我强迫自己不去想你，强迫自己像信任你一样去信任他，像对待你一样去对待他，可是根本没用，我根本没法对他产生感情，我也招架不住他的情意，我感觉更痛苦了，我忘不掉你却要假装忘了，我不能想你可想念变本加厉……太折磨了”

他缓缓摇了摇头，“我这才明白，我的命数早就绑在你身上了，我不可能再有别的情缘了，不管你回来还是不回来，我都不能跟他继续了，这对我对他都是无谓的消耗。圣诞节晚上，我把他约到阁楼准备分手，我想今后就一个人安安静静的想你，谁都不要再打扰我……谁知道，你就那么出现了……”

那个场景至今回想起来都像梦一样，美好完满的不真实，他不禁转头看向褚嬴，却见这人眉心微蹙，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他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他的眉心，“又把你惹哭了”

“小光……”褚嬴把他拉进了怀中，紧紧的箍住，仿佛要把他挤进自己的身体，过了好久他颤声道，“褚嬴何其有幸，得你如此相待……”

时光抚着他的头发，柔声道，“说什么呢，你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啊……”

“我……”

“好了，都过去了，真心疼我就别难过了，再难过我也要跟着难过了”

眼中的水光闪烁了几下，褚嬴点了点头，“嗯，不难过了”

片刻后，他调整好表情，坐直了身体，“你饿不饿？”

“不饿，我想洗澡”

“……可是，这三更半夜的”

“那就洗头”

“等天亮，天亮我给你洗，行吗？”

“可是我，我都臭了，脸上都是油”

“以前也没见你这么讲究”

“以前，以前你，我们……”

褚嬴了然，又将他搂进怀里，“我又不嫌你，你油我也喜欢，”说罢在他额头亲了一口。

时光撇过脸去，“可是我嫌！”他烦躁的抓了抓头发

“嘘，小点声，别把洪河吵醒了”

“洪河！在哪儿？”

“在这！”床尾突然传来一大声，时光激灵灵一哆嗦

“大半夜的洗什么头，你们俩……烦死了！”洪河重重翻了个身，拿衣服盖住了头

时光微微瞪大眼睛“……你怎么不告诉我他也在”

“你也没问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