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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级 大众 同性(男)
原型 咒术回战 两面宿傩 , 虎杖悠仁
标签 咒术回战 , 宿虎
状态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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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2021-8-22 20:14
- 导读
- 中元节企划文,大正时代的宿虎,2w3+,是一个无聊又很不像样的鬼故事,不是很阴间,我觉得还挺温情的
《风筝啊风筝,你去往何处》cp:宿虎
“稻米是人们栽培在田园。”
“牛儿饲养在草原。”
“喂鲤鱼会将麦麸撒向水面。”
婉转悠长的童谣轻轻地晃荡在陈旧破败的老院子里。风拨开丛生的杂草可以在缝隙里窥见一个女童干瘦的身影。那女童两颊削瘦,体型矮小,乌黑的短发衬得面目格外苍白,小脸上干燥皲裂的嘴唇张张合合,清脆的童谣从中而出,带着弱不禁风的音调碎在了微风里。
“可我们从来没照顾过海里的鱼儿,他们也从不捣乱。”
沉下去的音调还未彻底消声,就像是一个年久失修的木偶,女童突然停下了手里机械重复的动作,她抬起头,无神又空洞的眼睛看向了灰蒙蒙的天空——那里飘着一只风筝。
“吃鱼时我们心安理得啊。”
女童没有停止低吟。
“鱼儿,真是可怜。”
“妈妈!!妈妈!!”剃了寸头的男孩慌慌张张地在院子里跑过,边跑还边故意大叫着,“虎杖又再放风筝了!!!”
正在除草的女孩回头张望了一下,但似乎是习以为常了,她只看了一眼便继续做起了自己的工作。她知道,那个敢偷玩风筝的坏孩子很快就会被妈妈揪回来,而院子角落里那粗壮弯曲的扁担就会狠狠地打上那孩子的屁股。
不一会儿,她听到了一个女人骂骂咧咧地出去了,再过几分钟,那骂声里参杂了一个男孩不停道歉的声音。
“虎杖悠仁!又是你!!”
“妈妈!我错了,您行行好!!”
“院里不养好吃懒作的人!”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我只是想看看风筝能飞多高!我已经做好工作了,我没有偷懒,啊!”
除草的女童没有再抬起头了,因为很快,惨叫加之竹制扁担重打在皮肉上的声音便响彻了整个福利院。
“鱼儿,真是可怜。”
1921年,东京。
汽笛长鸣的蒸汽机车锵锵驶入驿舍,刺耳的哨声刚一响起,铁械碰撞的吱扭声就落下了。车门打开,着装各异的人提着大小不同的行李纷纷走了出来,站在车厢里的一个身穿灰蓝色羽织的男人压了下自己乌黑的圆顶帽,手里提着一个褐色的皮包,紧跟着人流下了火车。
人声嘈杂,男人却不以为然。随着人群穿过了月台,他们上了长阶就可以走进东京驿驿舍的内部,复古的圆顶缀着花样规整的浮雕,壁灯溢着鹅黄色的光线,像暖阳一样流动在人群间。向下,反光的大理石地板上频繁地被木屐或者皮鞋跟鞋踩踏出不一样的声响,向上,亚洲的面孔或是洋人的浅发相互混杂,其间不乏夹杂有晦涩的外语。
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男人看到人群里有一个穿着小褂的青年在来回张望,许是无意间视线一个对碰,那青年好像迟疑了一下,随后惊喜地叫了一声便朝他跑来,“两面先生!呀,本人和照片上一样精神呢!我在这里等您好久了!”
青年恭敬地鞠了一躬,然后伸手去帮忙拿包,男人将包递过去没有说话,那青年倒是热情,“我家先生在会馆等候多时,晚饭也已经准备好了,”青年走在男人的一侧,殷勤地为对方带路,走出驿舍后,早已落下夜幕的东京却灯火辉煌,西洋式的房屋拔地而起,红砖建筑屹立在前,恢弘而富有生气,被称作两面的男人坐进车前,还远远地看见了广濑中佐的铜像。
车门关闭,繁华的东京被隔绝在外,瑰丽的,浪漫的,为无数人所追崇爱戴的东京,在车子启动后逐渐变成他窗外绚烂的光线。
“两面先生是第一次来东京吧。”正在开车的青年热情地和后座的人套近乎。
“不错。”
“哈哈,”那青年自豪开朗地笑说,“那您赶上好时候了。”
车子转过人声鼎沸的广场,坐在车里的男人看见了广场角落里一个巨大的神舆。
“再过几天就是盂兰盆节了,大家都在张罗盂兰盆会,很热闹哦。”
“哦。”坐在后座的男人似乎不是很感兴趣,慵懒地应了一声,也没说那后半句话。
——给死人过的节日,活人比死人还兴致高昂。
约莫是过了五六分钟,车子停在了一个五层高的洋楼前,门口站着两个安保,认出门牌号后便快步走到车旁帮忙打开了门。男人冷睨了一眼,下车后拍了拍羽织上的浮尘。原本开车的青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车,恭敬地弯着腰将皮包递了过去。男人头也没回地顺手接过,依旧没有和青年说一句话。他像是厚重的钟楼,积淀了岁月感便显得威严又沉闷,与热情洋溢的东京格格不入。
被安保护送至门口的时候,他又看见了一个盘着高髻穿着艳红色和服的女人正半低着头等候着。女人优雅温和地伸出玉手,摊向会馆内部,她半倾身子,道:“两面先生,请。”
再开放的大正,有时候也剃不掉一些人骨子里繁缛的礼节,就好比眼前这一小步一小步慢慢上楼带路的女人,像是窗户缝隙里的积灰,难以清理又惹人心烦。男人对此嗤之以鼻,尽管他同样也看不上现在所谓的“摩登女孩”。
所幸他们的目的地不远,就在三楼的一个房间里,男人被带到会晤室后,看见里面有一位穿着洋装的老人正靠着窗户,对方手里还攥着一杯色泽清透的红酒。
“佐藤先生,两面先生到了。”女人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将身旁的男人请进室内后,便先行离开了。
被唤做佐藤的男人好似梦中初醒,摇晃着转过身子看清了来人,随后便热情地张开双臂,笑着请客人入座,“宿傩君,好久不见,路上辛苦了,快坐快坐。”
那两面宿傩似乎对谁的态度都如此漠然,刚得了允许就毫不客气地拉开了精致的座椅,好在他的气场虽不容拒绝,礼仪上却还是彬彬有致。他面前的桌上摆着尚存余温的牛排,应该是得知他到达后刚端上来不久的。
佐藤也入座在两面宿傩的对面,他有一把年纪了,入座需要撑着扶手才能安心稳妥。把手里的红酒放置在一旁,他拿起桌上一角的清酒给对方满上,“这是我珍藏多年的好酒,自家酿的,总归比洋酒香。”
“确实,”两面宿傩闻到了空气里醇香的酒味,这让他想起了乡下稻荷神的神社,那里常年供奉神酒,也飘着这样的味道。
“打算在东京住几天?”佐藤笑着问道。
“应该小半个月,”两面宿傩切下一块牛排,“要等大阪的货物送过来,我亲自验收。”
“好,那真好,”佐藤高兴地笑着,“我跟您说啊,再过两天就是盂兰盆节了,这个时候的东京总是很热闹。”
“是吗。”两面宿傩咽下牛肉后简单附和了一句,他对繁华的东京不感兴趣,对过死人节日也不感兴趣,他只在牛肉入肚后满意地赞叹——是上好的神户牛肉,酱汁也入味充足。
“我给你安排好住处了,我记得你喜静,所以安排在了一个比较安静的地方。”佐藤说着,脸上的笑容却没刚刚那么灿烂了,他抿着嘴角,温润得像一个夕阳下的垂暮老人。
“东京真的是个好地方啊,真心希望你也喜欢……”
夜色再深一些的时候,东京依旧没有从沸腾状态平息下来,但是载着两面宿傩的那俩小轿车不知道拐了几个弯,周遭的建筑街道就逐渐归于了宁静,也许是驶入了居住区,两面宿傩感觉到车速逐渐降下来了。
“佐藤先生给您安排的屋子有些年代了,”开车的青年说,“但是很安静很舒服。”
那里坐落着一幢幢复式房,和洋相兼的风格,折中平衡的装潢。车子就停在了其中一幢房的门口。青年殷勤地下了车,跑去给两面宿傩开门,“您请。”
后者下了车后,先入为主地从上到下审视了一遍这幢复式别墅。不繁复却也不低劣,那个老家伙对他的喜好记得很清楚,这点他很满意。
也许是无意的,两面宿傩瞥了一眼他隔壁的那幢别墅,与他这幢相比,那家就像是荒废了多年一样杂草丛生,藤蔓缠绕,阴森森得叫人不痛快。
人送到了,准备离开的青年突然又凑到了两面宿傩身边,疑神疑鬼地小声说道:“先生,我悄悄和您说哦……”
“盂兰盆节虽然热闹,可毕竟是给死人过的节日,您可千万小心,就……”那青年支支吾吾地比划着,“别碰上那种东西啊……”
两面宿傩心中嗤笑一声,拿出先前交给他的钥匙打开了有些陈旧的门,然后“咔”地将那过于自来熟的青年关在了门外。想来对方应该也碰到过不少这样的钉子,被关在门外的青年熟练地摆出一套无所谓的姿态,然后开着他的轿车离开了。
繁华的地方还在喧嚣,华灯就像是一层橙黄色的糖浆包裹着本该暗沉的人间。只有光照不到的地方,孩童悉悉索索的声音都像是老鼠在啃食腐烂的食物。
虎杖悠仁生活的地方没有光——福利院不会给他们提供煤油灯的。
但是他们还有月亮。
今夜的那弯银刀依旧一视同仁地分享着他清冷的光辉,虎杖悠仁的屁股本来火辣辣地疼,被月光这么一照,就感觉像是冰块敷了上来,消肿止痛效果极佳。他也顾不上疼痛,小声地和身旁同床的孩子说道:“最近好像来了一个生意人。”
他笑得咧开嘴角,小小的虎牙热情地拥抱着月色,“瞧他一板一眼的,若是愿意从这儿啊,领养个小孩就好了。”
同床的那个孩子也许是困极了,福利院给他们的工作总是繁琐又沉重,累极了倒头就要睡,于是他也没来得及回应对方的兴致勃勃便早早进入了梦乡。
“啊,要睡了吗?”虎杖悠仁小心翼翼地爬过去,大抵是确认对方真的睡熟了,他才在一旁侧着身子躺下,透亮的眼睛眨了几下,也忍不住开始犯迷糊了,“那就晚安吧......”
“明早见,■■......”
两面宿傩醒来的时候,天已然大亮。佐藤给他提供的住处真的安静又舒适,本就长途跋涉的他洗过澡后沾了床就彻底失去意识了。
他拉开窗帘,阳光毫不见外地贴在他裸露的胸膛上,白光刺激着他的视线神经,两面宿傩仰着头适应了一下,才缓缓睁开猩红的眼睛。
“哈啊,”他长吁一口气,拉起胳膊舒展着迟钝的肌肉。两面宿傩转身离开房间,沿着走廊下去,便能看见多立克式罗马柱高耸的客厅,偏偏中央还挂着平野五岳的立轴山水画,说是和洋兼备,在两面宿傩眼里却是不伦不类。
“叩叩。”
突然响起了怪声。
两面宿傩原以为是有人在敲门,侧着脑袋仔细听了听,却发现那声音源于走廊尽头的那扇圆窗。
“叩叩叩。”
又是一串敲击声,动作的主人似乎还在小心翼翼地试探。两面宿傩故意晾着没理对方。走廊尽头的这扇圆窗紧挨着他昨夜注意到的不善修葺的那幢房子,倘若真有人居住,现下也断是来跟他打照面的。也许是个邋遢的女仆,也许是个调皮捣蛋的小少爷,就算是个沉稳的成年人,他也不想与之打交道。
于是悠哉游哉地,两面宿傩下了复式长梯,煮了一壶茶就开始靠在沙发上看书。茶水咕咚咕咚地冒着泡,楼上圆窗的位置还在不厌其烦地叩叩叩地响,等茶水煮好了,两面宿傩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书,额角暴起了一条骇人的青筋。
他连茶也不准备饮了,三步并作两步先去盥洗室把自己洗漱整饬体面了,套了一件敞胸露怀的和服就匆匆上了二楼。叩叩的声响依旧在继续,那扇圆窗嵌的是一层厚实的毛玻璃,像是蒙着一层雾,窗外窗内都看不真切,但是随着声响的发出,两面宿傩能看见一只小小的肉色的手忽隐忽现。
是个小孩。
很好。两面宿傩的怒气噌噌地上涨。他要将这小孩拖进来,绑在花瓶上滚回他们家门口,让他的监护人出来认领完再把大花瓶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下定主意的两面宿傩脸色阴鸷得可怕,像个蓄谋犯罪的杀人犯。
他打开圆窗,正要一把手抓住那个骚扰他的小孩,却在看清对方的脸后微乎其微地怔愣了一秒。
是个和他一样有着烟粉色短发的小男孩,看起来应该是十岁左右,橙黄色的眼睛睁得圆滚滚的,整个人在早晨的暖阳下显得温暖又健气。
“早上好!”人如其貌,男孩的声音干脆利落,听着就充满了活力,“我叫虎杖悠仁!现在住在你旁边这幢房子里,以后就是邻居啦!”
沉默了两三秒后,两面宿傩明摆着嗤笑了一声,他边笑边关上窗,“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
“呜啊!!好过分啊!我是来打招呼的,不应该友好一些吗?”
小孩的声音被断绝在外,靠着圆窗旁边墙壁上的两面宿傩还在低头看自己的手,良久,那些声音消失了,虎杖悠仁应该是放弃和他这个性格恶劣的邻居打招呼了。两面宿傩盯着自己的手沉思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当作无事发生地下了楼。
他煮的茶可要凉了。
“有一个还在货船上,”带着小礼帽的商人挺着圆肚皮坐在对面,“您可得给我们开个大价钱了,老板。”
两面宿傩靠在软椅上,漠然地看着对方递过来的亏损单,他冷哼一声:“所以说你们废物,两个不轻不重的货物都能造成这么大的损失。”
“可别连你们路上吃喝嫖赌的费用都让我报销。”
对面的商人显然有些气急败坏,却只得敢怒不敢言,“老板,您那货物邪门儿的很,我们光是护送就已经赔进去不少了。”
“大的那件已经到了是吗?”两面宿傩的态度不由分说。
“是的,还在仓库,我们请了一些专业人士......”
“货船还有多久到。”
商人似乎是被两面宿傩步步紧逼的气势吓到了,从口袋里拿出一面丝巾擦着脸上的虚汗,“已经在催了,再有两三天?”
“好,”两面宿傩站起来,拢了一下自己的羽织准备离开,临走像是又想起什么,他回头问,“还有几天盂兰盆节?”
商人没反应过来,稍微想了一下才支支吾吾地回答道:“三天?呀,不对,应该是两天,还有两天......对对,后天就是了,后天。”
后天。
两面宿傩摸了摸下巴,随后摆摆手干脆地离开了。
八月的天空像是老照片一样黯淡灰沉,白日下一只破旧的燕子风筝摇摇晃晃地浮起,试图像其他鸟儿一样穿梭在云层间。细细的丝线努力地控制住风筝的方向,却也一定程度上抑制了风筝飞得更高。掌着线轮的人聚精会神着盯着风筝,一点一点地放线,眼看着风筝越飞越高,男孩手里的线轮突然被夺走了。
“你还想屁股开花?”
虎杖悠仁看了眼来人,对方是和自己一般大的男孩子,正是和自己睡同一张床的人,于是他笑着说:“不被发现不就好了,这里离福利院应该够远了。”
“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一只风筝?不觉得幼稚?”
“之前不是说了吗,”虎杖悠仁从他手里夺回线轮,风筝是放不成了,他只能一点一点收回丝线,“我想看看风筝能飞到多高。”
“你用丝线约束着,”男孩讥讽,“这一张纸鸢又能飞多高。”
虎杖悠仁回过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对方,嘴里喃喃道:“确实......剪断丝线,风筝立刻就会随风飞上高空。”
“但是很快也就死了,因为他到底不是真的鸟。”虎杖悠仁没什么表情,边说边抱住了收回来的风筝。
“嘛,如果你愿意,”虎杖悠仁收拾好一切后转身笑着拦住男孩的肩,“剪断丝线确实是可以用的捷径。”
“对吧,■■。”
等两面宿傩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一幢复式小楼前了。他可以回家的门口在他的右手边,而他面前这扇门,锈迹斑斑外还缠着生机勃勃的藤蔓,好像荒废已久。
他又按了一下石壁上的门铃,意料之中,就连这门铃也已经是个哑巴了。
两面宿傩可不想朝里面吼两嗓子,于是他抬起头果断地离开了。然而就在宿傩迈开脚的瞬间,一股恶寒侵袭了他的肉体。像是被谁盯住了,这种充满着恶意让人毛骨悚然的视线。两面宿傩抬起头,看向那幢破旧的房子。
什么都没有。
他倒更希望,这一抬头能在那扇被窗帘遮掩着的落地窗后看见一个阴森可怖的女仆,这样一来,那视线好歹有迹可循。
现在的情况看来,就像是他叨饶了鬼怪的休息,这幢房子正瞪着他呢。
“好笑,”两面宿傩嘲讽着,“吓唬谁呢。”
他声音不大不小,恰是与人面对面交流的程度,“爱听不听,爱理不理,我没空也没心思跟你们耗。”
“啊。叫虎杖悠仁是吧?”他慵懒地挠了挠耳朵,“早上一直在打扰我,最好管一下,不然改天我还会登门问候。”
“啪”一声,是牛皮制的鞭子抽在了皮肉上。
“虎杖悠仁,”拿着鞭子的女人头上还裹着方巾,她细眉立起,铅粉涂在脸上白得吓人,怒气衬得她越发惊悚,像是索命厉鬼,“我本以为你最起码是个品行端正的好孩子!”
“啪”又是一鞭,这下打进了男孩的血肉了,鞭子抽出还带着鲜明的血迹。
趴在床上的男孩把脸埋在枕头里,月光下能清楚地看见那头粉发在不住地颤抖着。门外不知道哪个孩子在尖叫怒吼,他们现在谁也听不清,女人眼里只有怒火和惩戒,男孩眼里只有黑暗和疼痛,虎杖悠仁只能小声啜泣着承认错误,他说:“对不起,妈妈,真的对不起。”
“我不应该去打扰新来的那位先生,对不起,对不起......”
女人又挥了几鞭子,才含着疯狂的泪水,哽咽着对男孩说:“我把你们养这么大,你听到了吗门口,他在给你求情。”
“虎杖悠仁,你再犯错,我可就要继续连着那孩子一齐打了。”漫长的惩戒终于要结束了,月亮也不忍心窥探这样的惨状,于是慌张地遮住自己,连月光都没有再施舍半分。
男孩回到床位的时候,虎杖悠仁像死了般趴在床上奄奄一息,他的嗓子有些沙哑,男孩问,“你为什么要去找那个人。”
所幸虎杖还留有微薄的意识,他从枕头里露出半只红肿的眼睛看向对方。
“我想让他带走一个孩子,”男孩突然不想让虎杖悠仁说下去了,但是后者依旧强撑着,像是呢喃一样继续说道,“最好可以带你走......”
“我好困啊,我想先睡了,晚安,■■......”
烟火气息十足的东京街头一直没有停歇过,昼夜交替不过是更换了一波又一波沉沦在繁华与生活中的人。穿着华丽和服的艺伎手里吊着一小袋香囊,剪着短发的摩登女郎款款地踏着那双红色细高跟,学生们成群结队商量着上市的新刊,抑或是故作高明地对当下时政长谈阔论,滑稽的车辆也在长街上嘀嘀嘀地摆弄着他嘈杂的喇叭。
只要是各色各样的人多一点,氛围热闹一些,人们就会骄傲地把这些生活噪音归结为繁华与进步的结果。
这就是无数人想逃离乡下,趋之若鹜的东京。
手肘撑着阳台,两面宿傩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窗外的车水马龙。仅仅两天,他就已经对这里感到厌烦了。他儿时生活的乡下就已然有了不少令人作呕的“蛆虫”,繁华的城市里更甚,那些街上游走的人群就像是搬开石头以后才能发现的,躲在阴暗潮湿之处还沾沾自喜的小虫。
“怎么?”佐藤先生姗姗来迟,边笑着道歉边缓缓入座在桌子对面,“不喜欢东京?”
“嗯。”两面宿傩简单应了一句。
“哎,我倒是感觉,”佐藤拿下自己的眼睛用桌子一旁的湿巾擦了擦,“我们相处过那么长时间了,却没见你对什么东西表达过喜欢的。”
“你啊,现在就像一头牛,”老年人的声音温和极了,再冒犯的话进到耳朵里也很难勾起怒火,“要么低着头只往一处莽着走,要么抬起头倨傲地不肯将目光施舍给路边的野花野草。”
“你想给自己带来的生活,仅仅如此吗。”
“废话有些过多了,”两面宿傩斟满自己的酒杯,“我有自己的打算,有件事情非做不可。”
佐藤叹了口气,悠悠道:“你这不是,诅咒了自己吗。”
两面宿傩回家的时候,远远就看见了门口那个圆圆的身影。
十一二岁的孩子已经生的长手长脚的了,抱膝坐在偌大的门口前却还显得那么幼小。男孩烟粉色的短发在余晖的渲染下色泽鲜亮又生动,衬上那流动的橙黄色眼睛,让两面宿傩突然想起了冬日暖炉上一杯温热香甜的橙汁。
他踢了一脚那孩子的屁股,力度不小,虎杖悠仁慌张地用手撑住才没有让上身也跌倒在地上。“蹲在这里干什么?”两面宿傩问。
“等你。”男孩的回答认真得不含丝毫杂质,两面宿傩面上的神情没有变化,垂在身侧的手却细微地抖动了一下。
“等我?”两面宿傩嗤笑着掏出家门钥匙,“不想回旁边的那个房子了吗?”
虎杖悠仁没说话,拍了拍裤子上的灰站起身来。果然,十一二岁的年纪,身高堪堪在两面宿傩的腹部。老旧的钥匙孔随着锁芯的扭动发出咔咔的声音,此时天色渐暗,时间流逝的无力感就像一张轻薄又苍白的纸张。
进入房子后,两面宿傩也只是同他交代了几句,譬如穿什么衣服,睡在哪里,然而当虎杖悠仁按两面宿傩的要求洗漱好后出来的时候,他看见对方正在客厅认真地审视着那几个装饰用的大花瓶。
“在干什么?”
“在想哪个花瓶适合把你绑上去,然后明天滚回旁边的房子里。”宿傩答。
“我不想回去。”
两面宿傩回头看他,虎杖悠仁的鬓发紧贴在额角,显得有些凌乱,男孩的表情没有波澜,声音也没有起伏,只是微低着头,似乎在如同逞强的小孩一样在尽力掩饰自己有些狼狈的难过,“你讨厌我吗?”
“我平等地厌恶着一切虫豸。”
“是吗,”哪怕现在寄人篱下,虎杖悠仁的神色也没有半点示弱的样子,“难怪你看起来挺不招人喜欢的。”
“个儿都没蹿起来的小鬼,”两面宿傩不知怎得竟然心情不错,一巴掌呼上了小孩的头发,就着没有沥干的水揉那有些刺手的短发,“嘴倒挺厉害。”
“在记恨我告你的状吗?”他笑着揶揄,准备上楼去休息,那小孩不知道是不是吃瘪了,也没说话,直至宿傩看到了墙壁上的挂历——明天就是盂兰盆节了。
“明天有盂兰盆会吧,”虎杖悠仁赶在对方之前张嘴了,“要一起去吗?”
死人的节日。
两面宿傩本应该开口嘲讽两句,但是话到嘴边了,又说不出口。
“先休息吧,小鬼。”说罢,男人头也不回地上了楼,虎杖悠仁擦了擦头发,最后蜷在柔软的沙发准备入睡。
“那就这样吧,晚安,”他说,“宿傩......”
两面宿傩没有睡好觉。
他好像走进了一个黑白的老影片里,清冷的灰调画面却在流畅地播放着,而他是电影里的一个角色,脚踏在草地上还能清晰地感觉到土地的泥泞。
不远处有一个高高的尖塔,那是西方传教士在乡下建立的建筑,像一个城堡似的圈起了一片不小的土地。风冷冽地划过尖塔里的铜钟,也略过了两面宿傩的鬓发,掀起了发丝他好像还能看见自己之前剃发留下的发茬。
真好笑,他明明是这个梦的主角,却又能以第三视角看见自己。
于是他目睹自己循着风回过头,又用自己的眼睛看见了天边那只燕子形状的风筝。
风筝越飞越高,似乎快要触及到那白色的太阳了。蓦然两面宿傩感到一阵寒意,他向后退了一步,踉跄着碰到一个物什,回头一看,却撞上了一个面目惨白的女人,一个描着细眉,点着艳红色朱唇的和服女人。
他被抓住了。阴森的女人遂发出刺耳的尖叫将脸贴了过来,然后那张脸像瓷器一样裂出了碎纹,咔咔地开始碎裂,化成骨灰似的齑粉。
他好像被女人推了一下,随后疯狂的窒息感袭来,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又像溺在了水里,但是两面宿傩没有挣扎,他冷静地按住自己的眼睛,笑了一声,又像咳嗽了一下,接着万籁俱寂,他的耳边只剩下了渐渐平息的耳鸣。
再度睁开眼睛,他在朦胧中看见了坐在窗户旁的虎杖悠仁。那个男孩像昨晚蹲在他门口一样,抱着膝盖把自己卷成了一团。清晨的阳光在虎杖的身体上渡了一圈亮边,看起来比梦还失真。
“你做的?”
恍惚间,两面宿傩这么问了。
虎杖悠仁疑惑地回过头,他坚信自己小心翼翼地上了楼,在这里坐了有半个小时,决没打扰对方的美梦。
“也是,”两面宿傩揉着太阳穴坐起身子,被子从健硕的肌肉上滑落,虎杖悠仁欲盖弥彰地捂住了眼睛,却撅着嘴给自己留了个偷窥的缝,那大梦初醒的人终于找回了清醒的意识,“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天还早,出去看盂兰盆吗?”虎杖问。
“不,晚一些再去。”
“……那,”虎杖悠仁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你会送我回去吗?”
“旁边那个房子吗?”两面宿傩穿好衣服,然后走到窗户边把小孩捞了起来,“不,今天陪我。”
早饭是虎杖煎的鸡蛋和两片面包,两面宿傩觉得缺了些什么,于是给自己冲了杯咖啡。
“啊,我没有喝的。”虎杖意识到了。
“你还在喝奶的阶段吧,”两面宿傩咂了口咖啡,冷嘲热讽道,“还是要担心发育和长个的年纪。”
这是没法反驳的事实,于是虎杖忿忿地把自己的早饭吃了个干净,还炫耀地给宿傩看自己的光盘子,好像在说,是啊是啊,我要长个儿,最起码不会浪费食物。
两面宿傩斜眼看了看自己盘子里剩的蛋黄和面包块儿,冷静地喝了口热咖啡。
有什么关系,反正他都是大人了。
“要尝尝吗?”本是心血来潮,两面宿傩将自己盛有咖啡的被子递给了小孩,他撑着脑袋笑得不像个好人,“啊,对了对了,喝奶的小娃娃,应该接受不了这么苦的东西吧。”
两面宿傩故作遗憾地把醇香的咖啡在虎杖面前绕了一圈后又拿了回来,他得瑟地拉长了调子说:“这是大人才能喝的。”
小孩子的气性真好挑拨。两面宿傩自若地举着杯子,虎杖便扑过去,按着他的手把咖啡递到了自己嘴边。咖啡是真的很苦,像是碾碎后榨出来的苦瓜汁搅和着干烟草和黑巧克力,后者是好心人曾经塞给他的,虎杖尝过一次便永生难忘那个苦感。
“呕。”虎杖噙着泪伸出舌头,五官难以控制地扭曲在了一起。
“你现在的样子像个哈巴狗。”两面宿傩哈哈大笑,美滋滋地拿回咖啡自喝自的。
“什么狗?”
“没见过?哈巴狗,”两面宿傩顿了顿,“哦也是,这种狗好像最近两年才流入日本市场的。”
“长得好看吗?我怎么知道你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两面宿傩又哈哈笑出声,他拍拍了虎杖的头——像拍狗一样,“我不管说是夸还是骂,你会信我吗?”
虎杖没说话,醇香的咖啡和温热的体温在空气里蒸发纠缠,两面宿傩有些出神,他的手离开了那粉色的头发,下滑摸上了小孩柔软的脸蛋,他的手指很粗糙,摸了两下几乎感觉不到那脸颊的真实性,于是两指捏住脸肉掐了两把。
“要看书吗?”他问。
“看什么书?”
“什么书都有,不过杂志多一些吧,”他放下咖啡,抱起了小孩,然后走到沙发前坐下,“这屋子的前主人是个老家伙了,只能看些快餐式的文章。”
虎杖的身形和两面宿傩比起来小很多,他坐在宿傩怀里拿起茶几上的西洋杂志,“我认不大几个字。”
两面宿傩低头看他。
“打小就生活在福利院,大人没钱供我们读书,我们只能等人来领养我们,这样就可以得到受教育的机会。”
“只要离开那里,就能飞得很高,”他在宿傩怀里伸出手比划了一个高度,眼睛亮闪闪的,“只要飞得高了,那就彻底逃出去了。”
两面宿傩沉默了一下,拿过杂志讥讽着朝小孩说:“不仅没断奶,字也识不得,真是弱啊。”
虎杖忿忿地给了宿傩一拳,不轻不重的。
宿傩并不想充当给孩子讲故事的奶妈,于是把虎杖当做抱枕一样抱着,一手捏玩着小孩的脸,一手拿着杂志看,被当作工具人的小孩思来想去,觉得这人脾气阴晴不定,如果惹恼了对方指不定就要被扔回去,所以干脆躺在人怀里开始放空自我。
阳光不骄不躁,刚刚好地透过玻璃渗进室内,一束束肉眼可见的光照射在他们身上,暖洋洋得叫人心痒,小孩比较多觉,没晒片刻,虎杖悠仁就在宿傩怀里睡过去了。
两面宿傩最后放下了杂志,他抱了抱小孩,又捏了捏小孩的脸、胳膊和大腿——都是实的。他最后把脸埋进柔软的粉发里有些失神。
“活的。”他喃喃道。几次接触这个孩子,触感、嗅觉都在告诉他怀里的人是个活的,而不是什么鬼怪之类的生物。这在他看来......
简直就是一桩怪事。
傍晚的东京像是煮沸过后的热水渐趋平静,盂兰盆节当天大多数人都选择了返乡,东京虽说热闹依旧却也变得比以往温和了些许。
虎杖依旧穿着那件浅褐色的短款马甲,磨损严重的黑色皮鞋欢快地在街上跑着。两面宿傩慢悠悠地紧跟其后,两手插在袖口抱在胸前,他没有小孩子那样的精力,也对路边的小摊不感兴趣。
所幸虎杖虽然对什么都左顾右盼满是好奇的样子,但也没说叫两面宿傩掏钱给他买东西,他好像有意无意地避开人流,却又自顾自地沉浸在节日的欢愉中。
天黑得彻底后,他们走到了河边,那里例行飘着护送孤魂的花灯,一盏一盏闪烁在幽深的河面上,顺流远去就像是发光的鱼儿。
虎杖蹲在岸边拨着河水,两面宿傩却从袖口里取出一只小小的花灯。
“……”虎杖意识到了,他默默地看着男人点燃花灯放到水面上,拨了两下清水,那盏花灯便打着转流入了其他花灯中间,一齐飘向彼世的黄泉。
“家人吗?还是……”虎杖小心翼翼地问。
两面宿傩没回答他,只是坐在岸边用一只手撑起了脑袋,他眯起眼睛,表情在花灯飘渺的火光间显得更加难以捉摸。
“那之前,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小鬼。”
两面宿傩的声音很低沉,像一个鼓槌敲上了虎杖的心脏。
“你为什么在这里?”
虎杖看不清对面这个男人的表情,只是感觉莫大的气场压迫着他,扼着他的咽喉。
“明明十年前,你就被我亲手杀死了。”
“虎杖悠仁。”
1899年的春天,这个穷乡僻壤的小村子依旧覆盖着厚实的白雪,绵延数里看不到炊烟和走动的行人。村子连年的谷物歉收,让人们的生活举步维艰。
所以当这对双胞胎出生后,没了双亲抚养就只能送去郊野那座教堂。那里应政府要求开了一家收养孤儿的福利院。双胞胎尚在襁褓中时,他们的远亲将孩子交给了福利院的女人,嘴里不忘叮嘱道:“这两个孩子,大的这个叫虎杖悠仁。”
“小的,叫虎杖宿傩。”
村民出于不想让孩子饿死的好意将他们送至了福利院,但是虎杖宿傩在三岁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这一切不过是个骗局,斤斤计较的吝啬女人仅仅因为可以分给他们奶水就成为了伟大的“母亲”,他时常可以听见女人怨天怨地的咒骂,也经常可以看见女人拿起鞭子或扁担抽打福利院里的孩子。
他打小就知道,等他和他的兄弟长大后,必然躲不过这样的命运。
虎杖宿傩很聪明,他懂得依靠栽赃陷害或是其他小聪明来避开女人的毒打与咒骂,但是他的哥哥虎杖悠仁不一样,刚加入到劳务中,他就因为帮另一个孩子说话而挨了一顿毒打。
多可笑,这几鞭下去皮开肉绽,竟然还不能让虎杖悠仁长记性。
久而久之,为了避嫌,宿傩与悠仁的距离越来越远。
“哗”,盛满污水的木桶毫无预兆地倒在了走廊上,白色的泡沫扭动着浮现出孩童的倒影。这是两面宿傩第一次失误,他不慌不忙地环顾四周,周围没有一个可以被他拉来顶罪的人,但是女人的脚步声已经从楼梯间传来了。
啊,他也不能幸免吗。虎杖宿傩淡淡地想着,怀着满心的厌恶啐了一口。
脚步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近,他回过头准备接受惩罚,却蓦然撞见虎杖悠仁慌张的面孔。
他匆忙拉开了虎杖宿傩。“妈妈要过来了,你离远一点!”说着,他抱起还有余水的木桶,果断地将污水泼到了自己身上。
站在三步远的位置,虎杖宿傩木讷地睁大了眼睛。走下楼梯的女人远远就看见了湿透了的虎杖悠仁和地板,她怒气冲冲地抽起角落的木棍,边骂边走了过去。女人用胳膊拨开了宿傩,抡起手腕将拳头粗的木棍打上了虎杖悠仁的腰部。
“啊!妈妈!”虎杖悠仁被打倒在地,蜷成一团抱住了脑袋,“对不起!我只是一不小心!请原谅我!!”
“你什么时候可以不添乱!虎杖悠仁!!”
木棍打在肉体上的声音如雷贯耳,其实这样的场景每天都在上演,虎杖宿傩向来都是不搭理的,但是这一次,他站在一旁杵了很久,直至妈妈提着木棍离去,留下了一个满身疮痍的男孩奄奄一息地瘫在地上,他才哼地讥笑了一声。他对那狼狈的孩子说:“你真是又愚蠢又可笑啊,虎杖悠仁。”
也许是一直都在挨打,虎杖的抗打能力异于常人的优秀。他撑着布满淤青的胳膊坐起身子,嗔怪地对一旁看戏的宿傩说:“很伤人哦这么说。”
“我又没请你帮我。”宿傩看起来并没有丝毫的感激之情。
“这还用请吗,”虎杖悠仁转而憨憨地笑道,“我们可是兄弟啊,是彼此的家人。”
可是实际上,虎杖宿傩从来没把虎杖悠仁当作一家人,他们最实在的联系无非就是曾经呆在过同一个女人的肚子里罢了,更何况现在那个女人死了。他对家庭亲人的观念过于薄弱,甚至不如他的一顿饭重要。
所以当虎杖悠仁每次兴冲冲地找他分享草编蚱蜢、后院墙缝里的壁虎甚至是一些奇怪的花花草草时,大概都想不到眼前这个他的“亲弟弟”会成为将来杀死他的凶手。
风筝是建立这个教堂的传教士留下来的。五花八门的颜料早就被时间和灰尘清洗得淡薄了,那一只燕子状的风筝久久地睡在杂货间里,直到翻找东西的女人发现了它。也许是触动了女人一些福利院之前的回忆,又或许是女人良心发现,她留下了风筝并且交给了孩子们。
起初孩子们都争先恐后地在教堂附近的山坡上放风筝。虎杖兄弟俩也跟着去了,准确地说,宿傩是被悠仁拉过去的。那只燕子形状的风筝乘风而上,在孩子们的欢呼声中穿过云朵,虎杖悠仁每次都会坐在旁边的巨石上看风筝远远地高飞,宿傩就坐在他的脚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只风筝。
后来的几次,虎杖悠仁就不再看风筝了,因为他偶然间发现,宿傩比他更痴迷那空中的风筝,于是改变了视线的方向,他开始看自己的弟弟。
他的弟弟有着一头比他发质更坚硬的粉发,因为不喜欢刘海遮挡眼睛,所以一股脑全梳到了脑后,发鬓几缕长的就用棍卡别住了。他不知道宿傩看风筝的时候每次都在想什么,但是他发现平常精神紧绷的宿傩会在风筝飞上天的时候露出放松的表情。
是嘛,他们不才是七八岁的小孩吗,喜欢风筝没什么奇怪的。虎杖悠仁甚至好笑地发现了宿傩脸颊上鼓鼓的婴儿肥。
后来随着一些孩子被领养走甚至是死去,分担给剩余孩子们的劳务就更繁重了,于是再没有人得空去放飞那只风筝。生活又一次回归了机械般的平淡。
虎杖宿傩再大一点的时候,他和福利院的女人矛盾激化了。
分担给大孩子的活通常都会重一些,更何况宿傩长得很快,力气又大,所以女人钟爱于使唤这样方便的劳动力。
“去挑水。”
“去除草。”
“去担粪。”
女人的要求越来越多,命令的语气也叫人火大,宿傩最终没忍住,一担浓稠的粪水泼到了女人身上,他甚至将那沉重的扁担扔到了女人的脑袋上。
“适可而止,蠢驴。”宿傩阴鸷着脸离开了,只留下一个骂骂咧咧疯了般尖叫的女人。
虎杖悠仁在远处目睹了一切,他听见女人嘴里阴险的咒骂与诅咒,不安的预感油然而生。
当晚,女人叫其他孩子按住了虎杖宿傩,那紧实的皮鞭最终问候了这个狡猾叛逆的男孩。
宿傩全程咬紧牙关,攥紧了拳头,他大汗淋漓,抬眼看见了孩童中间愣住的虎杖悠仁,他心里难免嗤笑着,看啊,我现在和你一样了虎杖悠仁。谁知下一秒,那男孩竟突然冲了过来,大喊着压在了宿傩身上,“别打了!!”
他的哥哥抱住了他的肉体,护住了他伤痕累累的脊背,好像在保护他的心脏一样。
“别打了,求求你妈妈!!”
女人气得发疯,她立起手腕用一个极其刁钻的手势甩下了刀一般的皮鞭。
我又没叫你帮我。
感觉不到皮鞭抽下的虎杖宿傩只能感受到哥哥抽动的胸膛和后脑处积攒的泪水。
又蠢又可笑啊。
他闭上了眼睛,满是粗茧的手反过来扣住了对方的手。
虎杖悠仁。
那之后,记仇的女人开始处处针对他,打他的时候又不阻止来替罚的虎杖悠仁。他们时常要在睡前互相揉搓伤口,然后多说说话,像小兽一样互相舔舐伤口,才能在这漫无天日的折磨中苟活下去。
直到有一天,宿傩在劳务中偶然抬起头,看见了蔚蓝的天空上飘着一只自由的风筝。
风筝徐徐地抖落着翅膀,以蓝天为背景穿过了教堂的尖塔,驾驭着清风越飞越高,原来围墙外的风筝可以飞得那么高,那样的自由自在。
“妈妈,妈妈!!!”有女孩子的喊叫打破了宿傩的怔神。
“虎杖悠仁在坡上放风筝!!”一语惊醒,宿傩睁大了眼睛,他看见那个怪物一样的女人抡起了扁担,骂骂咧咧地冲出了院子。
不一会儿,都还没飞过云彩的风筝凄凉地落了下来。再过几分钟,他看见虎杖悠仁被抓着头发拖了回来。
“不做完你的活,放风筝干什么!!”女人边骂边用扁担砸着虎杖的背,“你个吃白饭的死孩子!!”
宿傩远远地看着,和其他孩子一样组成了围观的背景。他从来不会像虎杖悠仁一样去保护兄弟,他只会站在远处目睹着一切。冷漠着,嘲笑着。
又憎恨着。
“为什么去放风筝。”夜晚,宿傩坐在虎杖的床上给他抹着草药。
虎杖悠仁转过头,橙黄色的眼睛在清凉的夜里亮闪闪地看着他,像星星一样,“我想看看,风筝可以飞到多高。”
宿傩顺势看着悠仁的眼睛,那眼睛温柔又澄澈,看着他的眼神如看至宝,虎杖宿傩断定这不是他的主要目的,但是虎杖悠仁真正在想什么,他从来不知道,甚至不屑于去揣度。
“很晚了,”上好药后他们挤到一起,像风箱里相互依偎着取暖的猫崽,虎杖悠仁笑着说:
——“晚安,宿傩。”
虎杖悠仁并没有因为吃了苦头就放弃追寻“风筝能飞多高”的答案。几乎每一天每一天,虎杖宿傩都能看到天上飞着的那只风筝,女人不愿意收起它,又不疲于惩罚虎杖悠仁,于是虎杖悠仁的惨叫成为了福利院里每天都会上演的戏码,这让女人几乎忘记了要去刁难宿傩或是教训其他孩子。比较幸运的是,女人不会每次都发现虎杖在放风筝,也不会每次都耗费气力去抽打他。
但大抵是十岁,虎杖悠仁在挨打的时候突然和弟弟对视了。以往他都要低着头,蜷成海螺状来保护自己,只是这次他疼得翻了个身,抬眼便猛然看见了站在腌菜缸后的宿傩。那是他第一次在这种情况下看着袖手旁观的弟弟,双目相对的时候,他差点忘记要叫喊。
他的弟弟,有着很恐怖的红色眼睛,虹膜里还有涡流一样的奇怪的肌肉纹理。那双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或者说在注视着他挨打的这一幕。年幼的孩童,眼神里迸发出的不是鲜亮的光彩,而是厌恶与憎恨。
甚至是杀意。
虎杖悠仁的心脏剧烈地咯噔了一下。他似乎都不害怕女人砸下来的扁担了,转而担心起了更恐怖更糟糕的事情。
那个时刻,他才幡然醒悟。
虎杖宿傩想要毁掉福利院。
不是简单地杀人,而是挫骨扬灰一般地,毁掉。
八月。
此时秋高气爽,山坡上的风如同千军万马呼啸而过。虎杖悠仁看着空中的风筝,就像看着军队驰骋高举的牙旗,他满是老茧伤疤的小手则一点一点扭转着线轮。
“你还想屁股开花?”
虎杖宿傩不知道什么时候跟来了,顺手夺走了哥哥手里的线轮。
虎杖悠仁看了对方,笑着说:“不被发现不就好了,这里离福利院应该够远了。”
“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一只风筝?不觉得幼稚?”宿傩鄙夷着仰起头。
“之前不是说了吗,”虎杖悠仁从他手里夺回线轮,风筝是放不成了,他只能一点一点收回丝线,“我想看看风筝能飞到多高。”
又是这样的借口。
“你用丝线约束着,”男孩有些恼火地讥讽,“这一张烂纸片又能飞多高!”
虎杖悠仁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他呆滞着脸,若有所思地看向对方,嘴里喃喃道:“确实......剪断丝线,风筝立刻就会随风飞上高空。”
“但是很快也就死了,因为他到底不是真的鸟。”虎杖悠仁还是没什么表情,他边说边抱住了收回来的风筝。
“嘛,如果你愿意,”虎杖悠仁收拾好一切后转身笑着拦住宿傩的肩,“剪断丝线确实是可以用的捷径。”
“对吧,宿傩。”
那个时候,虎杖宿傩还没理解哥哥的话。
等他意识到的时候。
虎杖悠仁已经死了。
一切发生巨变的那一年,虎杖兄弟已经过了十一岁的生日,并且开始翘首以盼十二岁的到来,那意味着他们是福利院里能独当一面的小大人了。
那年入秋,一个德高望重的生意人以政客的身份来探望这个孤僻的小山村。村里没有空闲的房间,所以生意人住在了设有福利院的那间教堂里。
孩子们不认识那个生意人,只是看到他和蔼又亲切地和福利院的女人交谈着,便纷纷心下了然,他们都觉得,这个男人应该可以带走他们中的一个。
就此,逃离地狱。
“最近好像来了一个生意人。”
虎杖宿傩的劳务并没有减轻,疲惫的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只记得那天的月亮特别皎洁,而没有听清悠仁剩下的话。
“瞧他一板一眼的,若是愿意从这儿啊,领养个小孩就好了。”
他没看见男孩笑出来的虎牙和眼睛里的希望。
“啊,要睡了吗?”虎杖悠仁轻轻摸了摸宿傩的鼻子,又趁机捏了捏小孩脸上的肉,笑着小声说,“那就晚安吧......”
“明早见,宿傩......”
第二天清早,虎杖宿傩醒来就没见到虎杖悠仁的身影了。他没多想,很多时候更是对这个“哥哥”的不在意,于是简单拾掇一下他就去吃饭干活了。
那个生意人住在教堂二层,房间正门紧闭,但是靠近走廊的墙面上嵌有一扇圆窗。
“笃笃笃。”
敲击玻璃的声音很轻很谨慎,似乎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什么。生意人的年纪比较大了,觉比较少,起得也早,没什么事儿的男人很快就打开了圆窗。
眼前出现了一个橘粉色头发的男孩,“早上好!!”
长相清秀的孩子精力十足地笑着打招呼,“我叫虎杖悠仁,是楼下福利院的孩子。”
他们没有看错人,这个生意人脖子前带着一个十字架,显然是个基督教徒,他们的妈妈说过,基督教徒都是极善的蠢蛋,你向他讨要一口饭,他能给你一整袋米。
生意人愣了一会儿,慈爱地笑出了声,他摸了摸男孩的头:“早上好,我姓佐藤,要不要进来喝口热茶。”
他转身去给虎杖开门,嘴里还念念有词,“哦对了对了,前几天还翻出了几块巧克力,不过有些苦,你可能不大会喜欢。”
虎杖悠仁一整天都没出现在虎杖宿傩的眼前。担水的男孩在倒满最后一个水缸后,茫然地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那里除了即将落幕的夕阳和染着浓重色彩的云朵便空无一物,他原本暗自期待的风筝也没有出现。
不过对方是死是活他都不大关心,正要提起水桶的时候,宿傩突然听见了女人熟悉的叫骂。这次的叫骂不一样,惊天动地得叫他都浑身一震,就连缸里的水都震出了波纹。
强烈的不安让宿傩皱紧了眉头,他脸色凝重地向叫骂声处走去。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啊?!虎杖悠仁!!”尖锐的咒骂几乎要撕裂了女人的喉咙,虎杖宿傩刚走进院子就看见地上拖得长长的血迹,再一抬头,眼前的女人披头散发抓着虎杖悠仁的头发,而那个男孩早就被打得满身血污,奄奄一息得只能发出几声呜咽。
“你怎么敢去打扰佐藤先生!!怎么敢!!”
说着,木棍打在虎杖的肉体上,力度过大,那腕粗的木头登时就被打折了。
周围的孩子告诉迟来的宿傩,消失了一整天的虎杖悠仁刚刚从教堂二楼下来的时候被妈妈看见了。而教堂二楼只住着那位大人物。
气急败坏的女人将虎杖拖回了房间,其他孩子纷纷散去,他们还有必须要及早完成的工作。虎杖宿傩站在原地,房间里不断地传来疯狂的鞭打声和咒骂声。
以前,那个穿着和服描着细眉的女人打虎杖悠仁的时候,那孩子还会满是活力地大声求饶。但是现在,他一点也听不见悠仁的声音。
就好像,死了一样。
终于,这是第一次,虎杖宿傩迈开了脚步。
他向前走得越近,女人的声音越清晰,但他还是一点也听不见虎杖悠仁的声音。
喂,蠢驴,别打了。
混乱的声音没有停止。
“我说别打了!!!”他最终扯开嘴角,拳头砸在门上怒吼道。
“住手啊婊子!!”好像所有愤怒憎恨都爆发了,虎杖宿傩的额头和脖子都暴起了青筋。
“杀了你!!”他毫不顾忌地冲里面那个女疯子吼着,“我一定杀了你!!”
“扒你的皮!碎你的骨!”
“诅咒你!!让你的魂也不得安宁!!”
他不停地捶着那扇隔绝了屋内狼藉的木门,直至月光代替夕阳冷漠地照了过来,门终于开了。满脸麻木的女人森森然地站在月光下,虎杖宿傩瞪了他一眼,急匆匆地略过女人跑进房子里。那个没有心的女人,也许是嫌弃血迹会溅到其他地方,所以把虎杖悠仁拖到了他们的房间进行鞭打。
他看见原本生龙活虎的哥哥半死不活地趴在床上,床单还沾着片片血迹。
“你为什么要去找那个人。”宿傩张嘴说话时,他才猛然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破损的老式收音机。
趴在床上的虎杖悠仁从枕头里露出半只红肿的眼睛看向对方。
“我想让他带走一个孩子。”
一句话就让虎杖宿傩压下了嘴角,他明白了,明白了。
“最好可以带你走......”虎杖悠仁继续喃喃道。
“我好困啊,我想先睡了,晚安,宿傩......”
那一夜,虎杖宿傩一直没睡着。因为虎杖悠仁伤得太严重,夜里翻身都很困难,总是会发出痛苦的呻吟。他不得不转过身捏着虎杖悠仁的手和其他淤青的地方,尽可能地缓解对方的疼痛。
够了。
他看着虎杖悠仁皱起眉头的睡颜,心里想着。
已经够了。让一切都结束吧。
这个肮脏的福利院也好,那个歹毒的女人也好。让一切都变成火光里的灰烬。
原本一切都该很顺利。
“不行。”
虎杖宿傩第一次见哥哥这样的表情,而他只是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向对方透露了自己的计划。
虎杖悠仁睁圆了眼睛看他,严肃又认真的样子叫虎杖宿傩都觉得荒唐。
“不能杀人,那可是多少条人命!?”悠仁有些激动。
“为什么不能杀?你以为他们还能被叫做人吗?”虎杖宿傩也有些生气甚至气到发笑。
“那也是活生生的人命!!我绝不允许你那么做!”
“你是不是疯了!!”虎杖宿傩揪住哥哥的衣领,“昨天差点被夺去人命的人可是你!”
“你才是疯了!虎杖宿傩!!”他一拳打在宿傩的脸上,本想叫人冷静下来,对方却死活不放自己的衣领。于是扑通一声,他们掉进了河中。这条河水不深,刚过男孩们的膝盖。
流动的水,冰冷的温度,让他们的纠缠更加混乱。耳边一会儿是被压在水里的闷声,一会儿是被拉出水面的哗啦声,糊住面孔的冰水叫虎杖悠仁很难张开眼睛。
“你把人命看得那么轻吗!!”虎杖悠仁在挣扎中大喊。
“人和畜牲有什么区别!这世界上的人多了去了,差这一个福利院吗!?”宿傩极度不解,他越生气声音吼得越高,掐着哥哥脖子的手就越紧。
“那你为什么不先杀了我!!”虎杖悠仁的声音已经是崩溃的怒吼了,尾音都带着因撕扯声带而产生的振动。
虎杖悠仁的大吼叫宿傩愣住了,他突然想起一直以来的那只风筝。自由自在的样子好叫人羡慕,但是他从来没见过风筝飞到更高的地方。
因为有丝线拉着啊,它就不能更加自由地飞到高空。
回过神的时候,虎杖宿傩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完全压制住了拍打水面的虎杖悠仁。他竟然掐着哥哥的脖子将人压在了水里,男孩扑棱的四肢也渐渐无力地沉在水里。河水很清澈,他看见水面下哥哥那双失焦的橙黄色眼睛,窒息感让他的两眼失神,微微地阖起,那明明是死亡的征兆,但是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湮灭的温柔,平静的颜色背后是疯狂的终点。
那一瞬间,他看着孩童脆弱的濒死状态,脑里电光火石地产生了新的想法。一个比起不知不觉地被火烧掉更能让那个福利院生不如死的方法。
他最后用尽了力气掐住哥哥的脖子,然后看到虎杖悠仁的最后一口气息化作无力的气泡,凄惨地在他面前炸出虚弱的水花。
又过了好久,他松开了手。已经失去生命体征的男孩浮上了水面,飘渺的粉发在出水的那一刻贴到了男孩平静的面庞上。
虎杖悠仁死了。
他的双胞胎哥哥变成了一具死寂的浮木。突然,宿傩想起了以前虎杖悠仁和他说的话。
——剪断丝线,风筝立刻就会随着飞上高空。
——但是很快也就死了,因为他到底不是真的鸟。
——嘛,如果你愿意......
他仿佛又看见那个对他笑着的虎杖悠仁。
——剪断丝线确实是可以用的捷径。
“哈,”虎杖宿傩嗤笑了一声,觉得这一切都太过荒唐了,他俯下身子抱起哥哥的头,“那怎么样,你现在自由了,虎杖悠仁。”
他捧起虎杖悠仁的脸,漠然地对着那冰冷的唇吻了下去。
这是最后的告别。
随后他放开了手,虎杖悠仁的尸体顺着河水流去了下游,下游的位置是一个居住着很多人的小镇,他知道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因此来拜访他们的福利院。
站上岸,虎杖宿傩远远地眺望着哥哥的尸体消失在远方。
他亲手断了风筝的线。那只风筝就此,自由地飞向了高空。
警察来的很快。小孩的尸体被河边正在洗衣服的妇女们发现了,一时之间轰动全镇,因为孩子衣服上的标志,他们很快就查到了这间福利院。义愤填膺的人们跟随着警察抗议到了福利院的门口,也惊动了教堂二楼的佐藤先生。
佐藤匆匆带着管家下了楼,刚到福利院门口就看见警察在逼问福利院的女人。
“虎杖悠仁是你们这儿的孩子吧。孩子的衣服上绣着他的名字,粉色的头发,大概十岁左右。”
女人惊恐地点了点头,几乎要哭出声来。
听到这一席话的佐藤愣在了原地,他分明记得,自己昨天还在和这个叫做“虎杖悠仁”的孩子一起交谈玩耍,那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非常快乐有趣的一天。
“警官,警官,”女人哭得声音发抖,“这孩子有一个双胞胎弟弟,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您也许可以问问这个孩子。”
佐藤看见一个同样有着粉色头发的男孩被推了出来,长着和昨日那个男孩一样的脸。
警察蹲下身子,耐心地向孩子询问:“小朋友,这也许很残酷,但是我们需要你的配合。”
虎杖宿傩低着头没有说话。
看出异样的警察小声对他说:“不要担心,发生了什么,是谁干的,在这里你都可以说出来。”
人声依旧嘈杂,福利院的孩子们参差不齐地站成了一堆,一面是孩子们的缄默,一面是人群的抗议,截然不同的场景又诡异地融合在了一起。
过了一会儿,所有人都看见那个粉头发的男孩举起了手,小小的手指指向了正在哭泣的穿着和服的女人。
一时间人群大躁。福利院的女人不可思议地看着虎杖宿傩,“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
她刚要开口反驳,却听见她背后那群孩子里发出了一声尖叫的哭喊。
“啊,”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哭着走出了孩子堆,颤抖地冲警察和人群喊叫着,“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呜啊!!”
也许是受到了女孩的感染和鼓舞,其他孩子也哭了起来,甚至有胆大地指向了福利院的女人,“她经常打虎杖悠仁!这次指不定就是她打死扔进河里的!!”
“她也打我!”另外的孩子脱下上衣,露出了触目惊心的伤痕。
眼看着骇人的真相浮出了水面,人群包括警察都躁动了起来。福利院的女人面对种种证据哑口无言,被当场逮捕,剩下的孩子则被政府保护了起来。
警车逐渐远去,一些大人还留在福利院帮忙照看孩子,一切罪恶似乎都要归结于平静,报刊的记者发现了还站在原地的虎杖宿傩,便带着相机和笔记本走了过去,她好言安慰着似乎“受惊”了的孩子,然后问他:“你还好吗?”
佐藤先生也难掩悲痛地走到男孩附近,他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孩童的声音。
“我不会原谅这个福利院里的任何人。”
信仰基督教的先生顿了顿,那个孩子瘦弱的背影似乎容纳着不尽的黑暗与怨念。他悲悯地垂下眉毛,捏了捏自己脖子上的十字架,随后便在管家的陪伴下走到了男孩的身旁。管家委婉地劝走了记者后,佐藤就在男孩面前蹲下了身子,“你好,我姓佐藤,现在暂时住在你们教堂的二楼。”
虎杖宿傩终于抬起了头。佐藤永远也忘不掉他看见的这双眼睛。冷漠麻木的,甚至是恐怖的猩红色,好像一个死气沉沉的木偶睁着滚圆的眼睛。
“就是你?”男孩轻笑着说道。
后来,我收留了这个失去双胞胎哥哥的男孩,但是我永远无法忘记他当时的表情,那真的是一个失去了至亲的十岁男孩应该露出的表情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觉上帝将我指引到这里,就是为了让我经历一次人间的疾苦。
我们第二天就离开了福利院,路上,这孩子主动和我说了话。
他说,他想改一个名字。
上帝,我可怜这样的孩子,于是我跟他说,现在的你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孩子。
他和我说,那现在起,他就不是福利院里那个虎杖宿傩了。
他要叫两面宿傩。
我知罪,我知识浅薄不甚了解自己国家的传说,但我后来放心不下,我去书房日以继夜地查找资料,原来在我们国家更久远的时候,有一个通天的鬼神,就叫两面宿傩。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也不能干涉他的选择。您要知道,他现在是自由的。
满是老年斑的手在鹅黄色的灯光下顿了顿,又继续攥着钢笔写道。
前几年,我受到政府的邀请去参加那所福利院的革新,作为当时的知情人,我被允许从福利院里带走一些东西给我收养的孩子作为纪念。上帝,我不懂这有什么好纪念的,没有人希望纪念自己曾经的痛苦。
但我还是拿走了一个东西。那是一只燕子形状的风筝,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我记得这个孩子总是喜欢看天上的风筝,我不知道这对他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所以我任性地带走了这只风筝。
我没有告诉这个孩子,也没有把风筝交给他,因为我不知道这是否正确。
但是就在最近,宿傩因为一些商务来到了东京,这之前,我们有大概三年没见,我见到他的那一刻,我依旧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没有消弭的固执和怨念,他在执着什么呢,上帝,我已经是个老家伙了,我无法干涉更多东西了。
我给他安排的房子是我之前住的。隔壁的那幢屋子是我的收藏馆,除了一些古董旧物,那里还放着那只风筝。
是冥冥中注定的吗。
写完最后一行字,佐藤如释重负地放下了笔,他年纪很大了,经不起这样长时间坐在桌子前,于是靠在椅子上,他安详地看着无尽长夜的窗外。
他突兀地想起,今天是盂兰盆节,是死人归魂的日子。
那个活泼的孩子,笑着和他招呼的那个孩子,会愿意回到这个痛苦的人间吗。
“所以,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这里,虎杖悠仁。”流水缓缓的河边,在花灯虚幻的火光中,两面宿傩面色阴鸷地逼问着。
“又或者,你是什么吃了熊心豹子胆的鬼怪。”
“不是,”粉色头发的男孩开口了,面色还很平静,“不是哦。”
他坐在岸边抱住腿,把头侧放在膝盖上看着宿傩。
“我就是虎杖悠仁,自始至终都只是虎杖悠仁。”
“但你已经死了。”男人毫不留情地反驳道。
“对啊我死了,”虎杖故作嗔怪地摆出鬼脸,“现在是鬼魂哦略略略。”
“怎么,打算缠着我,还是打算找我这个杀死你的凶手索命?”两面宿傩一点也不害怕似的嘲笑着,“小胳膊小腿的臭小子。”
“不啊,”虎杖悠仁拍拍屁股站起身子,转过头看他,平静地说,“我本来就希望你杀死的人是我。”
两面宿傩顿住了。
“你看,只需要死我一个人,该得到惩罚的人就会被惩罚,而该得到幸福的人也会得到幸福。”他背对着大片漂游的花灯笑得璀璨,顶着满是星辰的夜空,好像小主意得逞而在沾沾自喜的幼稚鬼。
“这难道不划算吗?”
“那你又算什么。”宿傩立马张口说道。虎杖看见这个高他好多的男人站起身子,他似乎感觉到了这个人愠火。
“那你出现在我面前又算什么。”
他昂起头,俯视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既然死了就永远消失在我面前,我为你感到可悲,虎杖悠仁。”
虎杖悠仁抬着头,两眼定定地看着男人。终于,他面无表情地说:
——“希望我出现的不是你吗。”
两面宿傩的心跳断了短暂的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起前几日,开车的小厮和他说着盂兰盆节,那是鬼魂回到人间的日子,他嘴上不屑,心里却在隐约期盼着能在人群中看见那抹粉色的头发。
死人的节日。
明明是给死人过的日子。
可他难以控制地幻想着,虎杖悠仁的鬼魂会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里哪一个角落——尽管是这样恶臭的人间。结果像是开玩笑一样,虎杖悠仁出现在了他清晨的窗前,笑着对他说以后我们就是邻居啦。
他没有魔怔到失去判别虚实的能力,于是果断拒绝了这幻觉一样的意外继续接触,宿傩便动身融入了东京,看着窗外腐朽的车水马龙,又难免想起虎杖悠仁。他会想,被他剪断线的风筝会不会落在马路上,被来往的车辆辗烂。生于自由,死于自由。这就是虎杖悠仁。
可是傍晚回家后,他竟然远远地就看见了门口的虎杖悠仁,最终他叹了口气。
不错,他的报应要来了。虽然他并不怕什么鬼怪。
“尽管我能碰到你?”宿傩粗鲁地抓住孩子的胳膊,将虎杖悠仁提起来,“你看,你就像是个活生生的人!”
“也不是,”虎杖悠仁有些头疼地挠了挠脸,“解释起来有点复杂。”
他似乎在犹豫,最后还是下定决心般的抓住了两面宿傩的双手,有些不舍地笑着:“那这样,让今天结束吧,其实我已经很开心了。”
两面宿傩还没理解什么意思,周围的火光和静谧突然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放满了玻璃柜的房间。房间似乎许久没有人来过,灰尘在月光下起伏着像纷飞的小虫。他抬起头,发现虎杖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一个高台上,这样他们的高度正好适合四目相对。
“我醒来就在这里了,如你所见,一个堆满古董旧物的收藏所,就在你住的房子隔壁。”
“也许是有太多承载着历史与回忆的东西,这间房子有点过于沉重,佐藤先生在这里呆得太久很容易生病。”虎杖依旧抓着宿傩的手,看着他说。
“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在佐藤先生这里,”他引着宿傩的视线抬起头,后者看见了挂在墙上的那只风筝,“看,原来是因为它。”
十年了,那只熟悉又陌生的风筝完整地出现在宿傩的面前,叫他都有些不知所措。
“直到我看见你搬到了隔壁的房子,我又想明白了。”
虎杖将宿傩的手放到自己两边的脸上,冰凉的触感尚且还保持着真实。“我们是双胞胎,孕育在同一个子宫里,所以你我本身就是彼此的一片灵魂。”
“只是分离成两个独立的个体后,灵魂暂时分房了而已。”
宿傩不禁咂咂舌,感叹虎杖悠仁不愧是寂寞了好久,那样愚笨的小脑袋瓜竟然也能想明白这样复杂的事。
“也就是说,现在我的灵魂,就是你的灵魂,我没有去往黄泉,”他摩挲着宿傩的大手,眯起眼睛,“是因为你强烈的情感把我禁锢在了这只风筝上,给了我短暂的实体。”
荒唐。
荒唐至极。
“那你说说看,”他忍不住讥笑起来,“是因为我什么样的情感,竟然让你的魂魄都无法安宁。”
“我不知道。”出乎意料地,虎杖悠仁也是一头雾水。他放开宿傩的手,认真地思考起来,“是想毁掉那间福利院的怨念?”
“确实有,实不相瞒,我还打算在那里放一些招鬼的玩意儿,”宿傩好笑地看着虎杖顿住的表情,哈哈笑起来,“但是远远不至于!小鬼!”
“果然啊。”男孩并没有因此感到挫败。
“那,那我稍微自恋一点哦,”虎杖悠仁突然有些忸怩,他小心翼翼地试探,“是后悔......”
“杀了我吗?”
一时间,空气静止了。
虎杖悠仁不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但是宿傩的模样让他感到不安。忽然,他注意到了自己的手。小小的手掌逐渐冒出点点星光与碎屑,变得透明模糊。不是吧。他愕然地看向两面宿傩。
他猜对了?
“不是。”对方依旧果断地否认了。
虎杖悠仁大睁着眼睛看着自己曾经的弟弟。啊,他还一直没来得及感叹,那个一直板着脸的小屁孩,竟然长这么高这么成熟了,对了,现在的他还会喝大人才可以喝的苦咖啡。说实话,没有他的日子,宿傩一定过得很好......
两面宿傩看着他,说话的语气和表情都极为平淡,“不是,我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任何事情。”
“正如你所说,虎杖悠仁,你的死亡是最正确的答案。”
两面宿傩一句一字地说着,但是虎杖悠仁依旧无可避免地感受到了自己即将消失的未来,他看见自己魂魄散成的星光围绕在这间房子里,在他和宿傩中间穿梭着,神奇又梦幻,就好像是童话书里的魔法。
“我想我知道,小鬼,虎杖悠仁。”
他始终没有去拥抱即将消散的魂魄,而是抬起头看向了那只老旧的风筝。
“只是我不知道这样的情感这样强烈。”也许是因为它每天都存在,像一日三餐般无可或缺地充斥在自己的生活里,故而顺其自然地就被他忽略掉了。
“我对你感到可悲、可怜甚至是可笑。”两面宿傩的眼睛向来为人所惧怕,那像是鬼神一样诡异且超俗的眸子,此刻倒映着虎杖悠仁即将散去的微蓝色的魂魄,竟显出一丝违和的悲悯和平静。
“我不理解你,始终不理解,在我看来你就是那投入火坑的滑稽的木偶。”
虎杖悠仁闭上了眼睛,淡淡地笑着,他现在没有那个能力啊,不然他肯定要去打这臭小子一拳,叫他满嘴放屁。
但也许是双胞胎之间的心有灵犀,他隐约意识到宿傩还有下一句,也是最后一句。
最终,他的魂魄在一切情感拨云见日后,还是无法控制地彻底消散,化作了没有规律的碎屑星光,无形地拥抱着黯然站在原地的男人。
“但是,我意识到......”他喃喃地张嘴。
“也许,我很想你。”
他曾经在冰冷的水中抱着虎杖悠仁脆弱的身体,落下本该滚烫又疯狂却只是轻轻接触的一吻,然后,他放走了他的风筝,放走了他死去的小鸟。
两面宿傩清楚自己的风筝飞走了,却下意识忽略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的事实。
顺着冰冷的河水,以清风为布,他的虎杖悠仁,已经永远地......
“呜————”悠长的汽笛远远地在天边尽头响起。
搬运家具和行李的工人有序地从房子门口进进出出,佐藤先生在房子附近一个平坦的草地上找到了两面宿傩。那个高大的男人穿着棉羽织,围着暗红色的围巾,正在那里放着一只风筝。
佐藤也是走近了,才发现天上飞的风筝是他之前从福利院带回来的那只。
“你怎么发现的?”老人虽然问了,但实际上就像一句寒暄,并没有得到答案的想法。
“我要走了,”他放着手里的丝线,风筝越飞越高,“离开东京,离开日本。”
“村子也不回去了?”老人背着手,语气淡然,“你不是没有放弃诅咒那个地方吗。”
“不重要了。”佐藤不解地回头看他,却见两面宿傩在说完后从衣袖里取出了把裁纸刀,接着,他又看见男人把连接着风筝的丝线放在了刀刃上,轻轻一割,线就断了。
他和两面宿傩同时抬起头,失去丝线拉扯的燕子风筝在他们的注目下越飞越高,最后消失在了云朵里。
断线的风筝飞过错落有致的建筑,在云雾中穿梭,略过逐渐恢复生机的东京街头,那里仍有有孩童在趁着盂兰盆节的余味唱着婉转的悼歌:
风筝啊风筝,你去往何处。
飘荡的孤魂,你归向何方。
“两面先生,听说你把小的那件货物拿走了,那大的?”
“哦,”两面宿傩曾经揭开了大货的盒子,里面层层封印着一具连体婴的干尸,传闻说这是一个阴气极重的鬼物,他本要拆了封印送给那间福利院,永远地诅咒那片地方,但是现在不需要了。
他不是个富有责任心的人,付好了尾款便留下了一句,“就放在这里吧,我要走了。”
最后,他带着行李和那件飘洋过海的小货物上了游轮。站在甲板上,吹着清爽的海风,两面宿傩打开了那件巴掌大的小货物,这件货物同样是一个带着诅咒的鬼物,他从一开始就是用来诅咒自己的。揭开盒子,里面是一根干枯了的手指。
他将这个盒子塞进了口袋,抬起头看向远空,好像那边的天空还会出现穿过尖塔的燕子风筝,伴随着厚重的钟声,和一个男孩爽朗的笑声。
1923年,日本发生了惊世骇俗的关东大地震,浪漫繁华的大正时代受到重创,再难有所起色。
1981年,由英国归往日本的游轮上,出现了一个怪人。
怪人穿着传统的日本服饰,踏着木屐走向了甲板上正躺在靠椅上吹风的老人。老人慵懒地抬起头,首先看见的,是来人额头上奇怪的缝合线。
“您好,宿傩先生,”来人恭敬地笑着,“我是来和您商量一些事情的。”
2018年,遵照一份遗嘱,一个巴掌大的盒子被悄悄地放到了日本宫城县仙台市衫泽第三高校附近的百叶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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