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诺斯说：“老师相信我么？”
他说这句话时，与埼玉的距离很近，视野堪堪容下那张挑不出缺陷的脸庞，鼻尖有碰到了一起的隐约触感。他的右手越过埼玉的肩膀撑在墙壁上，导致飘来一些让人想咳嗽的白墙灰。
他双眼的黑暗深处藏着茁烈燃烧的火焰。他说的话是一个问句，但实际意思基本就等于：“老师，请相信我。”
他需要一个确切的答案，他必须看到从埼玉口里说出来的这一刻。
他的实际意思是：“求你了。”
埼玉不喜欢这样，但也不喜欢类似的事一直持续下去。在每一个想要休息与得到轻松的时刻，忽然朝他袭来。如果他此时偏过头去拿漫画，如果他把人推开，起身走到另一个房间去，如果他这样中止他们对这个话题的讨论，这只是将眼前的问题搁置，把彻底解决的时刻继续往后推延。
越推延，卷土重来时就逼得更紧。在如此近的距离里，他可以看见那些东西在杰诺斯的眼中，皮肤下的血管中，肌肉纤维的缝隙里，破土而出的危险度随着反复锤炼逐渐升高，让人可以躲藏的角落越来越窄。
年轻人就是这么可恶啊。
埼玉想，他不相信，因为这件事很荒谬；什么，我们遇上过的荒谬的事情还少吗？尽管如此，这也太过了吧。他不可能就这么相信，凭着杰诺斯的一面之词，孤孤单单，毫无实证。你可以说他在为自己顽固的结论创造牵强的理由；他点头赞同，死不悔改。今后他也绝不会相信的，无论何时；他可以发誓。
埼玉说：“……我信。”声音很轻，但在这个距离就算是读唇语也能知道他说了什么。那几个字词是解开此时僵局唯一的钥匙。
他看到杰诺斯的脸上浮现出被赞赏的欣愉。那让他感到不安。他终于说了这个谎。那么，它是一个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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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和老师一起进行大扫除。
房间很小，没有用很长时间。
老师清扫天花板角落时，从椅子上摔了下来。没有事，只是落了一身的灰，咳嗽好一阵。
打开窗户通风。户外比房间内要冷很多。
向老师提议说由我举着他上去吧，改造人的手臂是不会觉得累的。
老师生气了。
在扫除完毕后洗了澡，把自己也一并扫除干净了。
晚上煮了丰盛的一餐，但是只有两个人吃，老师不想浪费，撑到动不了。
这时候要是有敌人来袭就惨了啊！
老师说，这时候恶势力也应该放假回家吃饭了吧。
说得极有道理。
看电视到很晚。老师率先不知不觉睡着了。
新年快乐，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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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我能做到，并且把这些东西都教给了你，”第一次见面时，埼玉说，“你学成以后会去做什么？”
“你觉得我会教杀人犯吗？”他没有说的、表达得很清晰的是这层意思。
“我不会去杀人。”杰诺斯回答道。他的样子看来是十分确信这一点；那么真诚，这让人更无法产生信任。
“那么，换个说法，你们不觉得那是杀人行为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杰诺斯说，“我们知道那是杀人行为。是能将结果导向更好的方向的杀人行为，但确实是杀人行为。我们没有误解这层事实。
“在这层事实的基础上，我确信，我是不会杀人的。这一点老师可以完全放心，绝不会有这种事波及到老师；不会让老师为某个陌生人被谋杀而感到疚责。”
他的专注像一道强光直射，无所不破，让人想闭上眼睛离开、逃避。他说话时的神情，配与端正的坐姿，一份稚气未脱的认真，和优等生答考卷时一样：
我在述说正确答案。
我在述说一切真实。
“说得很好听。”对这样坚定的意志进行反驳，像是去撞击一座沉重的钟，使人躁恼自己都毫无缘由地开始站不稳脚。“可是……”
无法取得的信任是卷末无解的题。
“如果我真的去杀害某个人，”杰诺斯露出一道笑容，像是掷笔放弃，又像是突破了刁难迎来了破灭的曙光，“我会事先通知老师。
“然后老师可以在那件事发生之前杀死我。
“杀人犯是应该被处决的。信任我而被背叛的是老师，不必感到疚责。
“并且，这只是一个为了让老师相信我而做出的假设，我确信这种事情不会发生。
“我不会杀害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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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夏季，在一个好天气里，和老师一起去海边。
在沙滩上晒太阳。达成。
老师被晒得头疼。
和老师解释，改造人的皮肤不会被晒黑。
老师还是生气，只是好像已经习惯了，没有对此说什么。只问我是不是中暑了。
内部温度不太容易降下来的话，外部表现和中暑有点类似。不过只要支起伞，过会儿冷却系统的工作就比较有效了。
老师从冷饮店提了一桶凉水。走过来时，被沙滩上的石头绊了一下。
我们都被淋湿透了。
去海里游泳。达成。
只是改造的身体在水里不容易浮起来，因为材料和容量的关系，比起人体沉重太多。
沉下去也没关系，防水措施做得很好，不用担心。
在水底可以看到很多东西。人群在水面下摇曳的双腿，水底的沙子、小石头和硌人的碎片垃圾。
一切都是阴蓝色的。我联想到彼岸。
老师还是潜下来了。他依然觉得我是不会游泳，连挣扎都不知道闹腾一下。
老师硬是把我捞了上去，大概以为我要淹死了。
老师斥责道，不会游泳就不要下水啊。
我以前也是会游的啊。现在是机能限制的问题。再说，真的没有什么事。确实进了一些水，但这其实是防止被水侵入内部造成损伤的一种保护措施，倒出来就可以了。
老师不让我跟着，自己去游了。
姿势极其不标准，是混搭乱来式。
入夜了，披上衣服去附近的夜市游逛。
和老师一起。会达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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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好是第一起事件发生的四周年日。
电视新闻说：被谋害的是最后一个目标。罪犯被当场抓获，他这样声称：他是最后一个。
长达四年的连环谋杀事件就此终止，但事件总体的处理工作是非常失败的。没有一场谋杀被成功阻止。对追缉无作为的恶评如潮，也获得了一定的反对意见，毕竟这些疯子们选取的目标之间存在的联系，直到最后也没有找到，凶案发生根本无从预防。
人心惶惶的日子姑且算是结束了。
根本没结束啊。埼玉坐在收拾干净的桌子后看电视。全世界松了一口气。可这心放下得也太早了。
这房间里还有一个呢，在那边自顾自洗着碗。
过会儿他一定会说，自己为了专注暂时屏蔽了听觉器官。
我们来回顾所有事件的起始。电视说。受害者在白天的购物广场上被忽然冒出的少年快速捅腹数刀。
五个月后，这名罪犯在狱中死亡，查无死因，疑似自杀。
从那天起，不知名的、不知传播途径的病毒在年轻群体中快速传播。电视说。
对象的选择仿佛是一种仪式。一种天降的命运。注定由你来承担这一使命。
年轻人就喜欢听这种话，张扬自己的遗世唯一。
要是几年前的自己，也是标准的被感染的对象吧，埼玉这样想，脸上抽搐一下，笑不出来。
你无所不能；听着多么诱人。
他自己一定也是某种程度上被感染了，毕竟身边就有一个传染源；虽不至于陷进去，不会向那个无法回头的方向迈步。只有一个半透明的想法，无力付诸行动，幽魂一样萦绕在头上。
等杰诺斯回来，他指着电视上漫长的回顾画面，问他：“那个人说他是最后一个，那你是什么？
“模仿犯？”
“我们不一样。”杰诺斯说。
我不会杀人，我对老师说过的。
媒体的描述虽有夸张色彩，但大体上总结的没有错。他端端正正地说。这样子的他就是认真的；再说了，他无时无刻不是认真的。
认真说着那些荒谬的言论。
我们是被选中的。从那一刻起我们就十分清楚自己的目标，事情将在什么时候发生。我们知道一切，所要做的只是等待，然后实行。
指引我们的是某种神灵。
让人去杀人的神灵？
“不完全是这样的，”杰诺斯说，他以前从没回击过类似的批驳；“我们所做的事是在防患于未然。神灵通晓未来，知道有些东西如果留存下去，会在未来演变成巨大的恶，给全人类带来灾难；
“甚至毁灭。”
在灾厄发生之前将他们抹除，这就是我们的使命。
啊。神啊。多么激动人心。埼玉看着杰诺斯，心里想，要是往前去几年，他一定会被这段演讲所吸引的。投身于造福全人类的事业吧。那些年轻的平庸的生命，就这么信徒一样，持械前进，自以为逆流而上。
成为英雄吧！
这取决于圣诞老人的真相是在你几岁的平安夜时落在头顶的。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了。否则声音说不定就会传进梦里，唤醒从前的记忆。虽然大家以前都有过，没什么好丢脸的。可还是觉得很丢脸啊。
因为同样的原因，现在有这么个年轻人在眼前转来转去，像根扎在手指上的刺，碰到就一痛。碰歪过来一痛。碰歪过去一痛。
就好像对过去的自己有所歉疚。明明没有做错什么。
“老师现在相信我了么？”
“信，信啊。”
埼玉闭上眼。他想算了。算了吧。就算他明天是要去杀人，杀哪家的大人物，都行；自己不会拦着他的。让他去吧。
权当是还了一笔债。
他那个样子，就算他是去毁灭世界，都无法出手阻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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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好所有的事项记录。
有很多和老师一起经历的事。
早餐做好了。如果老师今天起来得比较晚，就热一下再吃。
老师又睡得七仰八叉。
记录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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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认真做好每项记录。
按现况的话，有些似乎有点过分了。
但还是想和老师一起经历。
即使只是些妄想，但看着就有种已经经历过的完满感。
嗯。
我知道那些时刻都不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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埼玉那天早上迟迟醒来，因为做了个说是美好也说不上，说是噩梦又有些苦涩的旧时甜味的，一个没什么营养的梦，却纠缠了他半天不愿放走。
他翻身，睁眼往外看，正好瞧见一颗陨石在不远处城市中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