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翔是在下午两点走进的咖啡厅，那会儿距离约定时间其实还有半个钟。他环顾四周，咖啡厅塞得满满当当，肉眼可见的找不到位置。门帘上方正对着空调风口，凉风有一阵没一阵拍在头顶，吹得发型走样，原本汗湿的鬓发又松散开来。

智能引导从充电仓走到他面前，略一停顿，底部的轮子又骨碌碌地动起来，变换成履带，七拐八拐地带周翔去到二楼的某个角落——双人座，靠窗，正好看见街道上的人来人往。

他抽出平板点餐，想了想又将其中一杯冰美式换成拿铁。付款是直接虹膜识别，于是荧幕上很快就弹出下单成功的信息。周翔把平板插回桌下的凹槽里，支着脑袋看投影滚动的午间新闻。

平安社会，和谐社会。就连哨兵上树救了只猫都能絮絮叨叨录个两三分钟，他看上去很年轻，摄像机不经意间扫过他的工牌：一位两年前新入职的哨兵。那只猫从他怀里蹦出来，一路小跑地蹦进它主人的怀中，镜头便跟着转动，随即切成主人表示感谢的录像。

天气太热了，玻璃摸上去都是滚烫的。周翔的那只傻狼躺在他脚边叹空调，一边还拨着桌布的流苏坠玩。明明没有碰到，他仍感觉脚脖子被毛茸茸轻搔着，又闷又痒。

“小羽，去一边玩。”周翔虚虚踢了它两脚。

那只灰白的狼呜呜叫了两声，不情愿地站起身，换了个地方躺着。

冰块化成薄片，在指针不偏不倚指到两点半时终于全部融化，在一片深色中打了个旋，浮上一圈泡沫。他抬头，先是看到一对卡其色的爪，再是掺有斑驳褐色的羽毛，一对橙黄的眼睛与他对视，鸟的耳羽微微抬起，复又贴回头顶。它低下脑袋，喙与餐桌发出“嗒嗒”的叩击声。

他听见小羽喉咙里发出的低吼，从身后传来。

“安静，小羽。”

“好久不见。”

周翔和站在桌前的男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发声，至于谁又听清楚谁说的话，那便不得而知。他看见面容俊俏的男子用手顺了顺鸟羽，又轻轻点了点它的头。于是黄棕色的鸟振翅而飞，羽毛在落地之前消散成星点荧光。

小羽——至于小羽，它大概是听见了的。周翔没有在这层楼感知到它的气息，也许又躲到哪去生闷气了也说不定。

“……呃，你刚才说什么？”周翔选择先打破僵局。

晏明修拉开椅子，“客套话而已，我可以坐下吗？“

周翔心说你都拉椅子了还问个什么劲，又想到晏明修说的客套话。便也客气一番回去。
他白瓷杯往旁边挪了挪。“给你点的拿铁，都这么久了，你看看重新点些别的吧。”

“不用，这样也可以。”晏明修挑了点拉花，放在嘴边尝了尝，便将那根金属勺子平放在骨瓷碟上。“我刚才看到你的狼，它去哪里了？”

“啊。”周翔摊了摊手，“不知道，我刚才说了它两句，可能去哪里生气了。”

“也有可能是太久没见，不太适应，毕竟它很久没见过高等级的精神体了。”周翔重新抽出平板，“我给它点份炸鸡，你还要来点什么吗？”

晏明修点了点头，随即摇了摇头。“不用，点你自己的就好。”

周翔另给自己点了份千层，从机器人的头仓上取出来时还是冷的，奶油板结在冰皮上。他沿着圆弧周围切下一个小角，不经意间瞥到晏明修那杯几乎没动过的咖啡。

他对那杯拿铁果然没兴趣，早知道不点了。周翔想。

距离他最后一次见过晏明修已经过去整整四年，那张脸却没什么变化。像小说里说的什么“线条变得锋利，眉眼变得深邃”……没有，统统没有。上天早就为他塑造好一副最完美的容貌，多一分就太阴柔，少一分就太尖锐。反观自己，一个单身汉，早上刮胡子时甚至还在脸上豁了口。周翔摸了摸下巴，那个细微的伤口早就在哨兵强悍的恢复力下消失不见，但还是莫名的有点痒。

等他吃完一整个蛋糕，晏明修仍是保持着相同的姿势坐在他对面，十指交叉，像个等待被提问的好学生。

于是老师抛出问题：“这么突然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好学生应声作答，他说——

“我想和你建立精神连接。”

周翔，27岁，退役的B级哨兵。拿着全部家当回到社会中开了间餐馆，鉴于其他的家人都在一场意外事故中丧生，因此是真正的处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中。他不缺钱，甚至每个月还能匀下一笔不小的存款，如果这个月餐厅生意不好，就再去地方工会接几个任务赚钱。

这样的平凡男人，唯一不安定的就是哨兵的身份。但他已经退役了，混迹在人群中，有向导素的帮助，他和普通人几乎没有任何差别。

他没想到这座休眠火山会在此时爆发。

五感突然被放大数倍，世界光影交错，OLED屏被切割成三种色彩的光点在视野里跳动。他的呼吸声、晏明修的呼吸声、冰块的融化声，楼下咖啡师勾兑糖浆时不锈钢小杯的碰撞声一齐涌入耳内。刚才给小羽买的炸鸡明明要求少放了调味料，香茅草味仍如利剑一般刺破了打包盒。

“拿……快拿、走！”周翔咬紧牙关，拼命控制僵直颤抖的手臂，克制它扫落一切的欲望。小羽兀自从虚空中出现，扯着他的衣袖嗷嗷叫唤。他脆弱的精神屏障像摇摇欲坠的危墙，下一秒就轰然坍塌。“小羽、听话……别捣乱！”

晏明修张了张嘴，无声地用口型比出三个字。

藤蔓，他看见无数藤蔓，从四面八方，攀附上他的几欲倒塌的壁垒。满溢的潮水顷刻退去，只留下泥沙浅薄的痕迹。世界充斥着快速倒带时刺耳的声音，随着一声锐响，一切悄然而止、

白狼趴在他脚边睡觉，晏明修的猫头鹰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上他肩头，圆圆的瞳孔盯着窗边的一丛铃兰看。他身后的顾客似乎从未意识到这里发生过什么，依旧叽叽喳喳分享着八卦趣闻。

“对不起，我……”周翔抹了把汗。“多亏了你，但我想我得先回去了……”也许是他对通用向导素产生了耐药性，也许是晏明修一个重磅炸弹投下来着实威力不小。他有些愁，一边准备找借口离开，一边想着要预约最近的哨兵全身体检。

晏明修没有伸手阻拦，只是平静地开口：“可是我帮了你，你总得回答我吧。”

好吧。周翔搔了搔头发，刚回弹的座椅海绵又凹陷回原先的位置。“你得让我想想。而且我已经退役了。”

精神结合意味着哨兵与向导自此捆绑在一起，这是一把双刃剑——双方的能力在结合后会有所提升，但一旦失去彼此，他们的最终结局大抵都是迷失在“井”里。大概是几十年前，那段时间动荡不堪，异能者的数目一度下降到最低谷，人人都只想着活命，对于精神连接带来的好处也避如蛇蝎。

塔就是在这时商议出了一套更为诱惑的福利制度，一直沿用至今。

“如果我们建立精神连接，我会选择继续留在塔里，工会会分一套跃层，房产证上是共同署名。我执行任务获得的佣金将会提高十个百分点，”晏明修循循善诱：“如果你需要，我们可以二八开。”

很诱人的条件。周翔搅了搅咖啡，从尘封多年的记忆角落挖出零散听来的八卦。塔的收容率很高，对于初次觉醒的异能者，他们其中的99%都会在第一时间被潜伏在人群中的向导控制，随即被紧急送往塔。

但晏明修就是剩下的那百分之一。

那时他刚从静室出来，在门口等待的任燚朝他丢了一瓶水，又努努嘴：“看见那小子没。”

周翔循声望去，没什么特别的，似乎每个人被抓进来都是这种阵仗，像关押犯人一样。

“两年，这小向导混在人群中整整两年，真不知道怎么就露了马脚被抓进来。”

“或许他只是能力比较弱，觉醒的时候自己也不知道吧。”周翔拧开瓶盖，矿泉水浇湿他半片前襟。

“那可不是。”任燚压低声音：“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就刚才，他一打三！黎队亲自把他抓回来的。”

他在那一年频频听到包括但不限于“他又逃走了！”的八卦，但一切都在第二年开春时消了踪迹，也许是这位向导终于认清了现实，也是是出于别的原因。周翔捋了捋思路，最终试探地问道：“我记得，你是不愿意待在塔里的。”

晏明修沉默片刻，巧妙地避开了这个话题。“你不会被强制要求回到塔里工作，而且可以继续在这里守着你的店。”

周翔点点头，“听起来是很不错，但、但我们普通人，这种终身大事还是要讲究个情投意合吧。况且我确实觉得，嗯……我现在的生活过得挺不错的，也许将来会找个无异能者结婚也说不定。”

“找个普通人？”晏明修突然出言讥讽：“你是说，像刚才那样，然后让你的普通人妻子被杀掉，或者眼睁睁看着你自杀？"

“没这么严重吧。”周翔讪笑两声：“向导素也不是什么机密物什了，这世界上挺多哨兵都靠这个过活的。”

“但没有哪个哨兵像你这么麻烦。”晏明修打断他。

是了，是了。

周翔抠了抠食指上的倒刺，晏明修说的没错，但如果不是因为……。

他差点又放空了自己，直到被晏明修一句话喊回神。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他看上去毫无悔意。

“没事，你说的是事实。”周翔重新调整情绪，补充道：“我以为，至少你作为一个A级，找到愿意和你建立连接的人应该很容易。”

这次轮到晏明修哑然，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在此时终于出现一条裂缝，只不过周翔没工夫去探究其中到底埋藏了什么。

“容易吗？”他自言自语般地重复了一遍，又斟酌似地回应道：“我只是觉得你……比较安全。”

“安全啊。”周翔用力捏着椅子把手，直到纹路深深嵌进掌心，他勉强咧了咧嘴。

“你四年前也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