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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今夏第一场暴雨如期而至，乌云在城市上方翻涌，它吞没初曙，不均匀的缝隙透出一层勉强可以视作黎明的灰幕。雨滴像是破碎的铁剑残片，冲刷行人和他们匆匆疾行的岩板，在街道喷泉与海战剧场搅出成千上万微小的漩涡和浊流。

城堡不会在暴雨里遁形，守夜的仆人总会及时合拢云母或玻璃制成的窗户，点燃蜡烛照明，这些群聚的灯光比往年更密集，来自向南迁徙至此的贵族宅邸。贫民窟则隐没无影，躲在潮湿的兽皮和木板之后，任由污水四溢，曾有刻薄的剧作家称之为“流脓”。

无论如何，雨季的到来总是好的，作为某种夏日序章的急流，足以回敬他们那位可鄙的篡夺者制造的谣言。
——冰雪正在往南推进，未曾给血亲殓骨的暴君宣称。可是冰原超越认知的边界，像记录官笔下一场无法自圆其说的幌子，肯定是驻边军团打不过蛮人的借口，酒馆里的窃窃私语这样猜想，被击破防线了，讨不到军饷也造不出铸币，就来祸害咱们南边……
暴君提及亡去的银雪城，说腐化的雪尘犹如骨灰，充斥毁灭与对生者的憎恨。响应征召而来的贵族捐献一半私产：“所以赞美皇帝陛下，感谢您强制迁来的北地隶农，我是说，流民，他们让帝都的财富与日俱增，您的功绩胜过切萨尔大帝。”

“……这是不错的结果。”不安的阴云流过之后，头戴金冠的统治者笑道，以一种牙齿轻轻碾压的方式，“现在，享受你们的宴会吧。”

他离开王座，走下御前高台。廷臣一个接一个致礼，直到皇帝的身影消失在前厅柱廊之间。
他们的陛下会想什么？这位喜怒不定的暴君刚结束一场“北上收复银雪城”的闹剧，随后颁布的新举措倒是暂缓了帝都贵族的怨忿，几乎让人忘记他是弑亲的凶徒，这是个好话题，您觉得呢？当他走过那段绘着先王与芙耶娜皇后的湿壁画时，是否将听到凄厉的苦痛之音？
不，不，他们还有很多事可做，用来冲淡阴翳，宴会厅的酒盏和银弦竖琴已经发出邀请，脸上抹满铅白的弄臣开演了一场滑稽戏，快乐的、发笑的，不必思考血色前路……
或者跗骨的传闻。

……冻土比犁刀还坚硬，上轭的牛因为力竭死去……
……积雪足以淹没城墙……
……冰垛堆满尸体和冻裂的钢铁……

切萨尔为证，在这个盛夏伊始，叶塞帝国没有任何恶兆，华美的长夏即将启程。


雨幕中的时间是模糊的，因为日晷蚀刻的凹面无法呈现阴影，罗夏觉得自己花在路上的时间不算长，但他还是从对方眼中读出一丝惊疑。

“唔，我看上去太狼狈了吗？”他在湖边盘腿坐下，湿透的下摆裹进去很多泥浆和苜蓿叶，明知故问的坦然态度。

他的首席法师一言不发，罗夏很快感到有隔绝水雾的力量从左手指尖蔓延，干燥的空气握住他的手，为他一点一点蒸干水迹。
与此同时，某种尖锐的寒意削着他的脸颊，冻透的空气取代了咽腔里若隐若现的泥土味，让他想起故乡雪球似的晨星，他曾经读不懂诗人撰写的“星子闪烁”，那些高悬天际的微光明明一点也不像火苗，只有冰晶的切面才会这样凛冽地跳跃。

“感谢司岚卿的效劳——”

“这没什么。”法师继续用长杆打捞湖面的水草，没有法术辅助，这是一件乏味枯燥的工作。芦苇褪去的旧叶在水面打转，如果不去处理，明天这儿会出现溺毙的鱼群。鱼也会淹死，听起来真是个可观的笑话。
法师身侧码了一堆已经倒空的药剂瓶，瓶身贴着“增氧”标签。罗夏捡了几枚，灌进不同高度的湖水，瓶底在不平整的地面放得摇摇晃晃，他不甚在意地拍拍手，指甲从最左边的瓶子敲到最右边，把水倒进倒出调节了一下音符：“好听吧？”

他声音是含着笑的，仿佛在这种漫过低地的暴雨里为他的司岚卿充当琴手是一件快乐的事，他交换几只瓶子的位置，继续敲出一段走调的乐曲。
最后一个音节结束之后，他说：“特派管理者们回来了，帝都周围只保留最后一个未耕地，唔，就是我的猎场，总要给他们一点打发精力的东西。垦荒计划将在两个月内完工。”
他像在心安理得地等待夸奖，笑容漂在淡淡的疲惫和松懈之上。

“这会追上流民迁入的速度。”司岚说，神情冷静且柔和，“法师塔随时等候调遣。”

一阵心照不宣的沉默，好像通往他们注定赴死的前景的那条轨道接入了稳固的一环，带来释然的无言。
属于贵族的那些森林将被排干沼泽、修筑堤道，铲除新枝和残根，法术药剂将从土地里压榨出足够生存到降临法阵的食物，然后……

风开始嘶吼，雨纹坠入形如沸腾的水沫，还远不到告别的时刻，甚至不必提起那道越来越鲜明的命运绞索，“……再给我讲讲以前的事吧，关于春天的。”罗夏笑着说，他一度练习了很久才能在司岚面前按捺征询的本能，学会用命令的嗓子说话，现在故态复萌，挂上孩子气的尾音。

“……几十年前，人们会在春月用粗粮做蛋糕，放进犁好的第一垄地里，祈祷大地回馈收成。”

“听起来真好。”罗夏捉起一缕垂落的长发，明明并不遥远的历史，听起来却像什么古老的口传歌谣。

司岚安静片刻，出乎他意料的，低低诵读起一首短诗。
“‘庇佑白麦抽穗，大地丰收
沐浴在恩福之中
赐予我们盛典。’”

罗夏闭了闭眼。他竭力想象这一切，在暗淡的晨曦里仿佛有极北的冷杉林生长，苍翠的枝条指向天空，树下的篝火融化积雪与冰柱，簌簌坠落，也像一场大雨。
“我正在追求我没有见过真面目的东西。”直到叶塞的子民与春天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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