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四载的长安辉煌如中天之日。你要这世间极尽富丽之地且来这寻，你要这红尘里最有江湖烟火气的地也且来这寻。

　　就往那十二街上瞧一瞧吧，有青骢白马少年郎，也有蛾眉粉黛俏丽人。再去里头闯上一闯，只要你带足银钱，不管是兰陵美酒还是胡姬旋舞统统管够。

　　有道是：三十年来不羡仙，九重阖闾九重天，岂是仙都自在客，怎比逍遥在人间。

　　又有醉者乱诗证：君莫笑我多放浪，酒酣便去岸上眠。长安杨柳尽错金，将取一叶换酒钱。不知他，梦梦梦，是痴人！岂道我，醉醉醉，是狂客！

　　天晴时你去寻个高楼顶，站那一望，长安尽收眼底。你就能看到那李唐皇室血统中似草原般辽阔的豪放自信，在每一个大唐子民身上流淌绵延。

　　究竟是何等骄傲恣意，能引得万国来朝？长安就是答案，城中笑着的每一个人也都是答案。

　　但魏闲故对此无动于衷。

　　他活了几万年，一眼就能看见繁华背后的空洞。没有什么能长盛不衰，人是如此，一个时代亦是如此。

　　年岁是一种只会叫人恐慌的东西。人也总是喜欢将自己的意愿强加于旁物。他们渴求荣华便以为六界之内没有不想求的；他们渴求长生更以为六界之内也没有不想求的。殊不知在魔妖仙神眼中，万年如斯须，长生不老有时亦不比区区几十年来得快活。

　　魏闲故深以为，凡人便是凡人，饶他们想求长生登仙途，也是俗不可耐的凡人。

　　然而他现下只能被这些俗不可耐包围着。不知道林沥怎么想的，把他分配到了风月之所。这儿平常最不缺的就是日日笙歌鼎沸的俗人，简直吵得他脑袋生疼。

　　所幸许南柯隔三差五就来一趟。每次来总会给他带些外头的点心或玩意儿，这也算是枯燥暗桩生活里最叫人期盼的变数。

　　阁里念着他还未痊愈，便没有把他往前头派，只叫在后头待着，明面上做些杂活儿，私底里就负责在各处暗桩里跑腿递个信儿。对于一只妖来说，这不过是动动小术法就能打发的活计，所以他倒还清闲，只是闲下来就想许南柯想得烧心，每次见了面都得抱着人絮叨这絮叨那，生怕下一回就见不着了似的。

　　许南柯从前倒是被师兄弟们诓着来过一回青楼。只是他实在不解风情，总惹得姑娘们发恼，于是下次便没人爱捎着他了。但他总归长相出挑，又一副清清白白忍不住叫人染指的模样，走到哪都是个能惹桃花上身的主儿，进了风月场自然更甚。

　　原先他不在乎情爱，自然也就不上心，叫人瞧上便瞧上呗，哪还能真在一处的，再说若遇着横的来玩硬的，他也并不是敌不过人家。如今他对魏闲故动了情，允了人一颗真心，就不得不去避讳这些，是以每每来，都往偏僻小道绕到后门进，活像个做贼的。

　　今儿个魏闲故难得休假，许南柯便往凌雪阁报了个信，借口要在魏闲故身上试些新法子，就悄悄领了人回秦岭。

　　他头一次与人谈情说爱，既不从父母之命又不是媒妁之言，但偶尔古板的脑袋瓜子里还恪守那些伦理纲常——想着总得带人见见爷娘，一来好叫他们断了给他说亲的心思；二来也让他们瞧瞧自己选的人是好是不好。只不过他二人同为男子，也不省得爷娘欢喜不欢喜。

　　许南柯一路上忧心忡忡，魏闲故也好不到哪去——他还未说出真相。

　　他看着许南柯兴致勃勃说起儿时趣事，笑意在人脸旁点出两洼酒窝。今天是个晴日，林子里不算热，他们走在山间小道上，溪流就从身旁跃过。

　　“阿柯。”他拉着许南柯停下，在人疑问的眼神里犹疑了几秒，最后只是轻轻把人抱住。

　　许南柯以为他在怕，便摸摸那颗剪成利落短发后有些毛糙的脑袋，安抚道：“没事的，我爷娘是很好的人，乖。”

　　其实连他自己也没有底气。

　　魏闲故盯着许南柯裙摆上被叶隙剪裁过不断摇晃的细碎阳光，温顺地在人脖颈间蹭蹭。许南柯身上有种好闻的药草香，一下就能驱走他所有的烦躁。其实究其根本，不是他不想告知真相，而是他没有把握。他没有把握确定，许南柯喜欢的究竟是魏闲故还是枕梦。

　　倘若他喜欢的是枕梦，那自己既骗了人感情又要徒叫人对着那个坟头伤心，想想真是罪大恶极。他不想做恶人也不想做伤心人，却又不敢做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赌徒去赌上这么一次。

　　枝上鸟鸣清越，两个人就这么拥着，谁也不说一句话，谁也不敢说一句话。

　　魏闲故能感到怀中人平稳的呼吸，那具稍瘦小些的身体似乎在轻轻颤着，也许是兴奋使然吧，他想，越不说话自己好像便越罪孽深重。他怎么忍心去叫许南柯伤心，可此时不坦白，往后便只有日复一日的折磨。

　　他深吸口气，将怀中人松开，两只手却还紧紧握着人肩膀，到底是紧张还是怕人逃跑，魏闲故已经分不清了。

　　“我不是枕梦。”他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一字一句将真相剖白在许南柯面前，就连潺潺流水也掩盖不及。

　　魏闲故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他怕看到失望，怕看到仙人那张叫自己神魂颠倒的脸上露出憎恶的神情。他没法相信自己，也没法欺骗自己，一个凡人怎么会相信这些神神叨叨的故事，哪怕它们真的历经千万年，直至如今也还在他脑海中一遍遍清晰如昨日地不断重现。

　　当他第十二遍将目光移到同一片落叶时，两人之间是长久的静默，只有溪水还在跳跃欢腾，一切都如此生意盎然，可他却在等候着神灵的审判去，且即将心如死灰。

　　“我想看看你本来的样子。”许南柯突然道，他仍笑着，风从他脸上带走了惊讶。

　　魏闲故没有拒绝，一摇身就变换了模样。

　　“我没有枕梦哪样好看……”他有些自暴自弃，一下又偏过头去不想叫人看了全部。

　　许南柯笑着捧过人脸，轻轻在他唇边落下一吻。

　　“你很好看。”他抵着魏闲故的额头，双手环在人腰上，呼出的热气催生出暧昧，“我很喜欢。”